秋日午後,天空高遠。釋塵站在古剎最高處,他手背于身後,俯瞰着山間秋色。
這裏是建在半山腰的一處亭臺,有點突兀的屹立在山裏,有石砌的臺階,可以依級而上。石階邊緣,有成年人手臂粗的鐵鏈,雖經年月,卻并沒有鏽跡斑斑。這裏的臺階,被小沙彌們打掃得很幹淨,沒有落葉雜草,連塵土也很少。
站得高,看得遠,釋塵喜歡站在這裏感悟一下春夏秋冬。人說,山間無日月,久居這安靜的寺院,有時候人都忘了去感受季節的更替。
滿山的梧桐,落葉紛飛,在金色的陽光下,蝴蝶般起舞。微微有風,吹在臉上,又涼又軟。也許因為心境平和,秋天在他眼裏不是蕭條和落寞,而是平添了幾分成熟與沉穩。山下大殿,時不時鐘聲陣陣,遙遠的鐘聲,并不喧嚣,反而為這裏加了幾分靜谧。
“住持大師,了塵師姐來了。”
一個微瘦的僧人上來禀報。
釋塵将目光從秋色裏抽離回來,帶着一絲溫和的笑容:“請她上來吧!”
于是便有一個身着黃袍,頭發高束的女尼拾級而上。目測她有三十多歲,即便身着出家人的粗布衣裳,仍可以看出這是一個人間絕色的女子。柳眉星目,唇紅齒白。圓臉,一說話,還有一對酒窩。因為身材纖長,了塵穿着的黃袍随風而舞,居然顯得很飄逸。
釋塵站在臺階口,目光迎接了塵上來,一點頭,一微笑:“了塵,秋安。”
了塵也點頭微笑:“師兄,你也秋安。”
兩人在亭子裏的石桌邊坐下,便有一個胖乎乎的小沙彌端來了茶,還有三個有點失水的蘋果。看樣子應該是供奉菩薩以後留下的。
小沙彌估計六七歲的樣子,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連眼睛也是圓圓的……總之是蜜汁可愛,萌萌噠。
他的目光,沒離開過那三個蘋果。
了塵看了一眼這可愛的小沙彌,平靜的臉上輕漾出笑容:“蘋果給你吃。”
了塵的眼睛笑起來彎彎的,滿是母性的溫柔。
小沙彌卻并不伸手去接,将食指放進嘴裏吮吮,腼腆的笑笑,搖了搖頭。
“拿着吧。”
釋塵發話了,聲音少了平時的冷硬,也許,他也被眼前美好的一幕感動了吧。
“師兄說,這是大殿上最好的的貢果,應該給客人吃。”
小沙彌的童音,清脆響亮,像夏天裏喝進口裏的蜂蜜水,清涼,甘洌,潤心潤肺。
釋塵還沒有說話,了塵便低下頭,撫摸了一下小沙彌圓圓的腦袋:“但是客人今天不想吃水果,就想給你吃。”
小沙彌看了一眼師父,釋塵點了點頭。
他這才接過了了塵手裏的果子:“謝謝客人!”
小沙彌轉身離去,了塵一直目送着小身影,一級一級的從臺階上走下,那眼睛裏的溫柔,一刻也沒有消退。
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又是怎樣的一個母親?
“她就在古剎,你要不要遠遠的看看她?”
釋塵的話說完,了塵似乎怔了一下,垂目良久,再擡起眼簾,雙目盡是孤寒:“不必了。”
“可以看看的,我知道,其實你很想她。”
“沒什麽好想的,了塵了塵,塵事已了。”
“真正的放下貪嗔癡,不是避而不見,是見而不為所動。”
“師兄,你今天是要考驗我的修行?可我來找你是有事情。”
“什麽事?”
“九九重陽,華人商會建議白衣庵和古剎聯合做一次大法會。白衣庵住持叫我過來問一問釋塵師兄的意見。”
“這當然好,具體細節随後再商量吧。”
“那好,那了塵就告辭了?”
“何必這樣來去匆匆的?了塵,在這休息一下再走。”
“……也好,我還念着你們古剎的素齋呢!”
釋塵為了塵續上茶水:“其實當年的事,不怪你,更不怪那個小孩,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麽如此決絕,連小孩子也不肯看一眼。了塵,真正的修行,其實先應該好好的愛身邊的人。”
“師兄,你不是我,你不會懂的。當你知道,你十月懷胎将得到的是一個禍患,他還沒有出生,就因為他殒了幾條人命,你就會覺得,有了它是一種錯誤。”
“可孩子父親的身份特殊,這是你早就知道的。”
“雖然我出生在捉妖師世家,但我并不懂得多少,我不知道人和妖結合,會生出一個半妖。我更不知道半妖長着人的面孔,心腸會比一般的妖更狠更毒。因為他比人更有智慧,比妖更有怨念。所以他的出生注定是一個錯誤……”
“衆生平等,這對那個孩子不公平!”
釋塵大師把話說完,嘴唇抽動了幾下,似乎有一點激動。
“公平?”了塵的臉上出現一絲苦笑:“讓他長大了,去吃別人的肉,喝別人的血,這就公平了嗎?”
“其實他很好,雖然也有這樣那樣的小毛病,但沒有你想象的那麽頑劣。”再說話,釋塵已經平心靜氣了。
“過了他的劫數再說吧!現在說他不壞,還太早!”了塵的堅持,沒有半點動搖。
好像再繼續讨論這個問題,實在沒有什麽意思。釋塵看了一下天色:“快到了飯點了,你不是還惦記着我們的素齋嗎?今天晚上好像是紅燒豆腐。”
“是嗎?太好了,我最喜歡吃你們飯堂裏小和尚做的紅燒豆腐!”
于是,他們二人也依級而下,了塵走在前面,釋塵走在後面。
看她一身黃袍飄逸,走路也腳底生風,好像心情并不差,釋塵不由得想起初見她時那時候的樣子。
他是在一個雨夜遇見的了塵,她一個人走在大街上。頭發蓬亂,臉色蒼白,穿着一身病號服。褲子被血污染得不堪入目,褲管高高卷起,從身後可以看到,有血水還在順着她纖腿往下流,身後的路面,拖着長長的兩條血跡。
“你怎麽了?”
“我生下了怪物!”
“這世上哪有什麽怪物?”
“他的第一聲啼哭,是狼叫……”
“所謂的怪物只是不同于人吧!憑什麽和人不同,就一定是怪物?你快回家去吧!”
“不!大師,如果我回去我會瘋掉的,大師,你帶我出家吧!”
釋塵看着她那因為恐懼和失血而黯然失色的雙眼:“你現在需要的是治療,你的身體很虛弱。”
“大師,如果你真的想救治我,就帶我走!”
“好吧,那你跟我來!”
于是在這個夜晚,一身黃袍的和尚,帶着一個剛剛生産過的女人,在路邊的一個小診所,簡單的進行了止血和治療。
第二天,女人脫去了一身病號服,穿上了釋塵大師的黃袍,跟在他身後,一路小跑的離開了那座似乎再也沒有什麽,讓她可留戀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