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榮光8
下月,果真接通了寬帶,其實就是從房東家分流器上拉了一根線,八十塊錢一個月。
我發病次數已漸漸稀了。與她這樣時間長了,男女間的一些拘束與隔閡也少了。有時候那種契合,會真有家庭的感覺。每天都巴巴等她下班,有時會遠遠到路上等她。她不要我找班上,我也養成了慣性,在房裏上網,玩游戲。有天晚上玩游戲的時候,她說她也要玩,我就讓她玩,但她不會操作,我就握住她的手幫操作,可她有時不聽我的,我往東她偏向西,我不由罵了一句“你真笨!”
她停下動作,盯着我說:“你再說一遍!離我遠點!”我就挪了兩步。
“再遠點。”
我遠遠退到角落裏。那時她的樣子較得意張狂,頭發散下來胡亂甩動。
十月,長假第一天上午,她帶我去商場給我買了兩件秋衣,她自己沒買,說自己衣夠多,買了浪費。回來時下了雨,我們沖進房內,她開窗戶的時候,我拿毛巾替她拭發上的雨水,看到窗外站着一個男人。
他有點哭泣的模樣,看着窗內的我們。我的毛巾還停在她的發上。
“這下完蛋了。”方清墨說,抓下毛巾,自己拭了兩下,對窗外的劉烨笑道:“你什麽時候來的,我都沒看見,進來吧……哦,不能進來,我們出去吃飯吧,我請客,去悅來居吧。”她用手向後暗推了我一下,我識相地出了門,朝他尴尬笑了一下,打了個招呼。
過會方清墨出來了,拿着把傘帶上門說:“我只有一把傘,你們兩個沿檐走,左手邊,一直走,走到盡頭,拐角處那家,味道不錯的小遠你說是吧。”
劉烨重重呼吸着,搶先一步走到前頭,我也跟着走出去。三人進了小飯店坐下。
“老鄉你還沒走啊,小墨不是說你早回家了嗎?”他一坐下來就質問。
“哦……是回家了,又……又來了。”我支唔。
“是啊,他回家又來了,今天在商場碰到的,我要他說說家鄉的狀況,就一起回來了,其實在家裏的時候,我一直叫他哥哥,他這人喜歡玩游戲,還不帶我玩,說我笨,我就罵他,他就瞎跑,還犯病,他這病,別人不能惹他生氣,一般人得依着他的輕狂,你知道嗎,他還寫詩,知道蘇東坡的‘我欲乘風飛去’那種嗎,他寫的東西就這種感覺,每一句都靈魂出竅,白雲千載鶴不歸那種,抓都抓不住,我就讓着他,怕他犯病,你懂嗎,如果不懂……”
“我懂!你不要說了。”劉烨紅着眼睛說。“你和他在戀愛,為什麽騙我這麽長時間,我早就感覺你們關系不尋常,你編這些話又做什麽?怕我打擾你們嗎?”
“不是!”方清墨臉微紅,稍顯尴尬說:“你不懂,你知道嗎,靈魂是個巨大的漏鬥,那些紛紛散落的靈魂碎片,鬼才知道是什麽性質的?正電?負電?中性?其實只是命運随意編排,劉烨你說說為何兩個分子間表現引力的同時為何又有斥力,說不清的現實的,社會的車輪滾滾向前,沒幾年前,我們外面還是一片廢墟,而今車水馬龍,高樓林立,那時我還在讀書,而今我工作了,誰想得到?過不多久,我住的地方或許也要拆遷了吧……”她錯雜的編排話語,像一個大智者,同時又神色天真。
這些胡話,卻順利安穩了劉烨的情緒,他可憐地問:“你們真不是戀愛?”
“當然。”方清墨面朝向我。
“是的。”我回答。
“啊!”他興奮地豎起雙手。“我可以繼續追你了?”他大聲問,一室皆聞。我知道他盡管無限懷疑我們的關系,可是他選擇了自我麻醉,這種感覺我曉得的。然而我和方清墨是什麽關系呢?
“随便你。”方清墨說。“總歸就你一個人追我,如果一個追我的人都沒有,我也可憐。”
“不是這樣的,其實追你的人很多,但都被我趕跑了,加上你性子又清淡,不與人交流,才這樣的。”劉烨辯解道。“小墨,告訴你一個內部消息,你的那篇征文可能獲獎了,到時總經理會親自頒獎呢。”
方清墨朝我看了一眼,喜笑顏開道:“真的啊,那太好了,到時總經理一定會升我官吧,最好我提什麽要求他都答應,我要到廣告部去,把那個僞娘趕走?”
“哪個僞娘?你說葉甜甜吧,他你可趕不走,業務能力是他那部門最強的。這種人怎麽說呢,越是外在變态,越是藝術細胞高于一般人,人類的藝術領域都快被這類人統治了。”
“是啊尋常人會被世俗紅塵羁絆,迷失在雞零狗碎間,這種人則異常專注于不平常事物,一旦道德倫理的砝碼在人心失去份量,在擾亂正常社會秩序的同時,天才的想法亦會狂飙突進,把平常人遠遠抛在身後。”我忍不住誇誇其談起來。
方清墨卟哧一聲笑出來:“你不覺你也很與衆不同嗎?和我們說話要這麽高大上嗎,受不了,裝……”她也許想說“裝逼”吧,但沒說出口。“裝得挺像的。”
“他說得很好。”劉烨面向我:“老鄉,飯後我想私下和你談談,可以嗎?”
“我吃飽了,先回去了,小遠你要留下來嗎?”方清墨站起身。
“你先回,我和老鄉有些話要說。”劉烨站起來強制性攔在我面前。“錢我已付過了,小墨你不用再付了。”
“那我走了,沒有下雨的檐下啊,現在雨停了,雨停了就不用走檐下了,知道嗎?”她說。我知道她不要我說出與她過去那檔事,嗯了一聲。
劉烨又點了兩個菜,與一打啤酒。
“老鄉可以問你現在住哪兒嗎?”他飲下一杯酒問。
“……還住旅館。”
“哦,要我幫你安排工作嗎?暫時過渡一下?”他眯眼問。
我也灌下一杯酒說:“工作啊,我自己找。”
“我們公司呢,屬于時間幹得越長工資越高,所以第一年進去的,工資都非常低,像小墨基本工資只能拿到2000多一點。她孤身在這個城市,要住宿要吃喝,要打公交車,還要彙錢給家裏,你想想她過得多緊促,我家就在這裏,家境還算一般,想幫她,她又不接受。她這人呢,外表柔弱,內心倔強,外冷內熱,她選擇了幫你,肯定會一幫到底,可老鄉你應該看到她沒有這個能力幫你到底。我的意思是你有困難,可以向我說出來,我來幫你,老鄉你覺得怎麽樣?”他喝得很猛,眼裏都透着怨怒的兇光了。
我雖滿心羞愧,但自私心與虛僞的尊嚴,又讓我作意挺直着腰杆,雲淡風輕地回答:“我知道,我不想談這些市儈的問題。愛不愛的,苦不苦的,人生自有定數,不能強求,活下去,就得承受無數悲傷變故,飛來之禍,她願意怎麽樣就怎麽樣,你問我做什麽!”
這邊他電話響了,他按了接聽,然後遞給我說:“她要和你說。”
“不要喝酒,你有病,他沒有,電話給他。”我又把電話遞回去。
他們又談了一會挂了。劉烨按住我桌前的酒瓶說:“她說你生病不能喝酒,很關心你啊。”
“她說不能喝就不能喝?她也不算什麽,我們喝光走人,不要說廢話了。”
我們就猛喝酒,也就是兩個人的意氣。一打酒迅速沒了,我跌跌撞撞起身,而後摔倒門邊。我爬起來繼續,又摔倒,再爬起,路并不遠,我還是花了二十分鐘才到達門前。我撲進門內,她坐在桌前發呆,我爬過去,抱着了她的腿說:“我回來了。”
她居高臨下看着我,眼裏仿佛是憐憫。
“他說你養不起我,我沒說下雨檐下,雨都沒下了,下了就要……”我頭伸到她兩腳間就要嘔吐。
“他放屁!”她說:“我就養定了你,不要任何人幫忙,看我行不行。”她站起拖着我到衛生間。
她敲着我背,在衛生間鬧騰了近半小時,沒什麽可吐了,難受勁也過去了,她就退出去,我洗了個澡,蜷倒在席子上,重重呼着氣。她就在那玩游戲。我似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然後天就黑了,她還在玩。
我爬起身來,她也起身說:“我們買菜做飯去。”我們在巷子裏拐來拐去着。“我好讨厭走這巷子,陰森森的,以前一個人大白天走都害怕。”我抽着鼻子沒出聲,就是頭痛,不由伸手搭在她肩上,又滑下來,拉住了她的手。她也感覺到了我的不适,站在那裏沒動,有一個小三輪車經過,她把我拽到一邊,低着頭等待我好轉過來。
我重重呼吸着,暗光裏頭痛中有點氣燥,伸出另一只手,伸到她額上的劉海中,向上覆了過去,啞聲問:“你幹嘛還留這麽深劉海?你是因為以前我逼你訂婚說你長得不舒展,現在要故意作賤我嗎?”
她的呼吸也加重了,說:“随你怎麽想。”
我松開她,手扶着牆壁說:“我想太多了,我不想了,一想頭更痛,等我三分鐘。”
晚飯後,我說:“如果那篇真獲獎了,得準備一個精彩的發言稿。”
“那你替我寫呗,等我玩完了這把你就寫。”
“也要重新打扮,我走的那天那樣就好,明天去買把理發剪,我給你弄。”
“你怎麽這麽奇怪,難道我不記得,我剛打扮你就走了的事實嗎?你怕我給你丢面子?我就這樣的本色,你喜歡不喜歡與我無關,我窮,我也虛榮不起,虛榮心上來了,化妝品,香水,名牌什麽的也要跟着來,我承受不起,你看着不高興了,就不要看我。”
我頭伏在她身後椅靠上說:“是我對不起你。”
“不想和你說,你把發言稿寫好,我睡覺了,你如果頭還痛就明天寫,明天頭也痛就後天。”她把電腦一推,去了簾那邊。
我們花了三四天的時間,終于完成了發言稿,非常精簡多義,她很快就能背下來——當天肯定不能帶發言稿的,雖然不一定能用得上,但做了準備總是好的,也是單調貧窮的假期中,我們小小的樂趣而已。假期最後一天,在小攤上我央求她用五塊錢買了把剪刀,然後一下午,我們就在房內鑽研她的發形,最後定義為清新氧氣路線,用電腦裏的示範圖比照着,只是我并非專業,足足弄到晚上九點多,才定了型,腰酸背痛的。她也談不上滿意,只是陪她打發了時日而已。早上我陪着早起,用梳子發夾幫她順好,而後送她到站臺。
晚上我在站臺邊見到她時,她果斷興高采烈。“小遠,我們發達啦。”她眼睛彎成月牙。
“真獲獎了?”
“當然!二等獎,不過大boss說他最喜歡的其實是我的那篇,而不是一等獎那個。”
“發言稿用到沒有?”
“本來是用不到的,但發獎的時候,我想如果不說多可惜呀,就厚着臉皮要boss給我兩分鐘發言時間,他就同意了。”
“而後呢。”
“而後當然大家都鼓掌了,大boss暖洋洋地看着我,那滋味,你能想像得到一個醜小鴨遇到春天的情形嗎?看來不久要升我官了。”她在路上蹦跳着,拿起一沓錢說:“還有獎金呗,兩千塊,兩千塊呀,小遠我們可以過點好日子啦,今晚你多買點肉哈。”
“你們大boss帥嗎?”我不動聲色問了一句。
“帥!起碼比你帥,很成熟儒雅,是我男神,和劉烨差不多吧,但更有魅力。本來想請劉烨一起吃飯的,但他要加班……我們大boss這麽帥,肯定有很多人追他,不知他結婚了沒,我覺很他性格也超好,他的聲音……”她自顧自的喋喋不休地說着。我不想聽,就落她老遠一段路。離我近二十米了,她才發覺,回頭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