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榮光30
待安娜進去了,楊明珠冷笑着對我說:“你想對她造成二次傷害嗎?人渣我見得多了,你這樣厚臉皮的真是少見。”
我沒有什麽話應對她,這時聽見安娜在裏面喊:“姓王的,你過來。”
我走進去,看她正在刷牙,問:“什麽事?”
“沒什麽事呀,怕我小姑編排你,你受不了又犯病,洗洗,呆會兒我們一起回家吧。”
我愣了一下。
“你怕?有我在,怕什麽,還有你的孩子在那裏呢。”
“我不怕了,我不怕。”我說。
完了,我們一起出來,安娜大方地對楊明珠說:“小姑,我實話告訴你吧,昨天是我自己有一點想那事,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又有心理陰影,只能認他了,反正他現在回不了家,和那姓方的,也不能交往了,什麽名份的,什麽道德羞恥感,我現在沒有了呢,人活着自由快活就好。今天準備和他一起回去,認了孩子,到時家裏人對他不好,你攔着一點呀。”
楊明珠沒想到安娜會這樣說,癡征了一下,點點頭說:“你開心就好,我始終是你的姑姑,是你最親的人,我無條件站在你這一邊。”
“要把所有的結都解開,嗯,要把所有的結都解開。”安娜說。“沒有了心結,人才能活得安心。”
楊明珠眼睛濕濕的,這種文藝工作者,外表看起來再怎麽冷清,卻始終是人類的最感性主義者,她把行李箱子狠狠地交給我,我們就一起出了門。
車子飛奔,還下着下雪,不過,已有了放晴的跡象。
雖然講這是軍區大院,但經過時間的變遷,軍區二字已經弱化了,亦有許多非軍屬住在這裏,舊居相對較矮,後來又外添了幾個高樓。她們的家算一個小別墅,只是外形看起來很古老素樸。
來到院子前,安娜扯着清亮的嗓子大聲喊道:“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我回來了,回來啦,蓉蓉回來啦。”
這一嗓子過後,一共有五個人都從裏面屋子裏出來,雲青被她奶奶抱着。
她媽媽首先打開了大門,一把抱住安娜,哭道:“兒呀,想死媽媽了。”馬上又松開,指着我說:“你……你,怎麽也來了。”
安娜說:“媽,等會兒再說。爺爺,奶奶,爸爸。”她先恭敬的呼了三個人名字,每一個都給了一個擁抱,又給了小孩子一個吻。而後指着我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雲青的爸爸王致遠。”
頭發花白的爺爺一聽,眉毛豎起,已經握起了拳頭,大聲問:“你說什麽,就是那個畜生?我打死他。”但楊明珠已經攔在她的身前,輕聲說:“老頭子,不要激動,今天他來,就是要解決這個事的,讓大家都放心包袱。大哥,大嫂,也不要激動,先進屋再說。”
我向四個人,一人深鞠了一個躬。安娜說:“爸,媽,爺爺,奶奶,現在,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打他,罵他,就等于打我,罵我,你們不讓他進屋,也等于不讓我進屋,當年有一些事,我今天會向你們說清楚,不是他的錯。”
四個人對望了一眼,安娜爸爸到底是高級知識分子,一擺手說:“算了,當日你們也給他教訓了,給他一個機會解釋也沒有什麽的,人總不能一輩子都在懷恨中活着,蓉蓉都原諒他了,又是孩子的父親,先進屋吧,今年是小年,就當一家人團圓一次,不要弄得這樣尴尬。”
聽他這樣說,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下,把我也讓進了屋中。
一坐下,楊明珠說:“我去泡茶,你們談。”
安娜奶奶緊緊抱住雲青說:“小夥子,我對你以前的事不計較,但你要帶走我寶貝孫兒,那我不答應。”實際上雲青應該是她的曾孫了,只是孫兒叫得順口了罷。
安娜笑着說:“奶奶,不是這個意思,他不會帶走你寶貝孫兒的,就是帶走,他現在也是住在K市,不還在一塊嗎?我雖然對這個孩子不上心,但讓他有一個可以認的爸爸,總是好的。”
安娜爸爸問:“你的意思是你要嫁給他?”
安娜說:“這個暫時不好說,我不願嫁,他也不能娶,我的意思,就是讓關系平常下來,大家都輕松下來,心裏都不再記什麽恨,有什麽心結了,小孩子也有了爸爸。你們也打了他一頓,當年還是我主動要求他帶我走的,算起來,是我欠他的,害他這些年吃了很多苦。”
安娜媽媽說:“你不要為他開脫,當時你多大?還未成年,什麽也不懂,你怎麽會有錯?”
“當年……”安娜說話的時候,楊明珠已經泡好茶端了過來,她坐到安娜身邊,拉了安娜一下衣袖,意思是當年楊佳文的事不能說。
但安娜按下了她的手,說:“當年我之所以跟他走,一,是因為我本是一個文藝小女生,正好與他對味。二,是因為當時我在家裏實在呆不下去了,每天每刻都不想活下去,跟他走,只是為了逃避夢魇的日子。”
老爺子一聽瞪大了眼睛問:“為什麽在家裏呆不下去?是我老頭子老奶奶對你不好,還是你爸媽對你不好?”
楊明珠呼了一聲:“蓉蓉……”
安娜說:“小姑,我知道的,我現在成長了,成熟了,思前想後,還是把一切說得明明白白好,有罪的就是有罪,該罰的就要該罰,我不想要這負擔壓在心上,只是這事兒雲青還是不聽的好,要不小姑你帶他玩去吧。”
楊明珠站起身,肅着臉問:“蓉蓉,你真要這要做嗎?”
“是的,我早就決定了,今天不說,明天也要說。”
楊明珠嘆了一口氣,淚珠兒又掉下來,無言的從老奶奶手中抱過雲青,出了廳。
安娜等他們走遠,慢慢地說:“我要說的是,我在8歲時,受過叔叔的性侵,前後一共八次,對,他叫就楊佳文。”這刻她臉色平靜,我不由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一句話石破天驚,把屋內其他四人震得面無人色。
“所以說,我這樣的人,當時求他帶我走,本是我的不對,他當時雖然也有嫌棄我,但不是主動抛棄我,是我丢下了他。”
老爺子渾身顫抖着站起身,問:“蓉蓉,你說的可是真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
老爺子頹唐地坐下去,一瞬間,仿佛所有的歲月都比他的年紀更蒼老了,安娜的奶奶下一刻也老淚縱橫,再一刻,安娜的媽媽抱着安娜哭得不能自抑,安娜的爸爸摘下眼鏡,癡妄地望着屋頂不說話。
老爺子砰地一聲又站起來,吼道:“我拿槍磞了那畜生。”他眼睛在屋子裏亂尋着,才想起他的槍早就上交了。他又準備往廚房去尋刀子,但被安娜爸爸拉住了說:“爸,你先冷靜一下,這件事還得從長計議。”
老爺子吼道:“你叫我怎麽冷靜,這種事,讓我老楊家萬世不得翻身,氣死了,氣死了,氣死我了……”
安娜爸爸用力把他按回座位上說:“氣歸氣,但到底是一家人,傳出去也不好,你看……事情已經過去了,還是低調處理好……”他的話擊中了老爺子的死穴,他是軍人出身,最愛惜的是名聲,他能怎麽樣?一個是他兒子,一個是他孫兒,他能怎麽樣?他埋下了頭。
但這時安娜媽媽尖叫起來:“憑什麽,憑什麽?憑他姓楊,就活該我女兒受苦……”然而語聲還是低了下去,這事兒傳出去,敗的不僅是楊家的名,也是安娜的名聲,她又能怎麽樣?她又能怎麽樣呢?只能抱着安娜繼續痛哭。
這時候,外面有喇叭聲響,過會兒,楊明珠穿過廳堂出去開了門,不久,楊佳文就出現在廳中。他看到我們,愣了一下,臉上神色稍變,先叫了一聲爸媽哥嫂,而後說:“啊,蓉蓉回來啦,家裏來客人了,如果不方便,我先走了。”
“不準走。”老爺子吼了一聲。
楊佳文吓了一跳,尴尬說道:“我不走,不走,爸,你生那麽大氣做什麽!”
楊佳文坐下來,一時屋子裏的人都沉默了。
楊佳文掃視了一下屋內的情形,似曾明白了什麽,又站起身說:“我還是走了。”
安娜爸爸手壓了壓說:“你還是坐下,在老爺子沒允許之前,不要走出這屋子。”
楊佳文只好又坐下來。
“過來。”老爺子對他說。
楊佳文于是走到他的面前。“爸,有什麽事嗎?”
“跪下。”
楊佳文依言跪下。
“你說你養這麽長的頭發做什麽?”老爺子問。
“這個,就是我自己喜歡。”
“我很讨厭,我再問你,你為什麽這麽大了還不娶親?”
“爸,現在社會觀念和過去不一樣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老了,跟不上時代了?既然這樣嫌我,嫌棄老頭子,那你應該是天不怕地不所了,剛才看見我為什麽要跑,你還怕什麽?”
“我不是怕什麽,是見氣氛不好,而爸爸你又不喜歡,從小只喜歡大哥,所以我識相一點要走開。”楊佳文的語聲仍能保持平靜,他這樣的人,口才總是不會差的。
“你個畜生。”老爺子一把掌就扇在楊佳文的臉上,他是行伍出身,雖然年紀大了,手上力道卻很大,一把掌就把楊佳文的頭打歪了,第二巴掌緊跟着扇過來,而後是第三巴掌“畜生,我打死,我打死你。”
楊佳文也不閃避,一巴掌一巴掌地受着,到後來,滿臉是血,老奶奶終于受不住了,一把拉住老爺子的手,跪在地上哭道:“他爸,算了,算了,再打就死了。”
老爺子也打不動了,坐在那裏直喘氣,怒聲罵道:“畜生,知道我為什麽打你嗎。”
“我知道了。”楊佳文張開血糊糊的嘴含混說道:“我知道你是因為蓉蓉的事打我,那我告訴你,現在是什麽時代了,現在是世俗觀念傳統道德飛速瓦解的時代,是自由的時代,我愛蓉蓉,我就跟她在一起,有什麽不對嗎?愛一個人,就不管對方是誰,是什麽身份,愛是沒有錯的,錯的只有束縛人的觀念,束縛人的教條,束縛人的道德,蓉蓉,你說是不是,你也愛我吧,你肯定是愛我的,我相信我在你心中的份量……”
這番話說出來真的讓人目瞪口呆,也真是不要臉到了極點,我認為我已經将世間的無恥發揚到極致了,沒想到今天遇見一個比我更無恥的人。
安娜說:“我當然不愛你,過去還恨你,現在也不想恨你了,只想輕輕松松地過餘下的日子。”
楊佳文冷笑道:“我不信,你必然愛我,難道你會愛眼前這個醜陋猥瑣貧窮的混蛋?你只是不小心有了孩子,才會和他在一起,而你是愛我的,我告訴你,愛沒有對錯,愛永遠是偉大的,我們可以遠走高飛,不管世間一切,你,是我心中唯一天使,其他人不是,你是……”
安娜說:“錯了,我唯一的愛人唯一的男人,就是他。”安娜執着我的手說:“你怎麽想,你随意。”
楊佳文還想說話,老爺子一腳踢在他腦袋上,他咕咚一聲就倒在地上。
我心想,今天再呆下去,不怎麽好了,就拉起安娜,向周遭的人深鞠了一個躬說:“打擾了,我和蓉蓉先走了。”
他們都沒說話,只有楊佳文在地上含混道:“蓉蓉,不要走。”
我走到門邊的時候,聽到老奶奶的哭叫聲:“小夥子,好好對蓉蓉呀。”
我能理解蓉蓉把積壓多年的心結,一時下狠心擺上臺面的勇力,只是,這時候,我們更象怒海的孤舟,無依的浮萍了。她也才二十來歲,自認為過盡滄海千帆,已将人世看得通透,說到底,心智仍是沒有成熟,那樣明亮外表下,裹着的仍是灰暗的心。這麽多年,她不敢回家,不敢面對其他陌生男子,最後與我重逢,只能把我當成唯一依靠。如果向深追究,老爺子出身行伍,傳統家長制,讓整個家庭氣氛變得嚴诃,過于嚴诃的氣氛,必然造成心理承受不強的人,一定程度上的心理扭曲。安娜的爸爸是一個無趣的人,楊明珠也是一個無趣的人,安娜那時随我遠走,不僅是逃避楊佳文,亦有可能是對家庭束縛的反射弧在裏面。再加上我的無能,無恥,無知,才造就了今天的這一切。
我的淚水與鼻涕一起下來,緊擁着安娜,一步步回到街上,在冷風微雪中等了一會,上了的士,而後回到了房中。
“從今後我要好好的活着,你也要好好的活着,不逃避,敢于面對一切。”安娜說。
“好的。”我哭着回答。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