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剛似乎知道我會回來,他泡了茶水,是一個用了很多年的大瓷缸,內壁茶垢很厚,完全蓋過了瓷缸本色。他叫我喝水,歇歇氣,他叫老太婆拿塊臘肉泡了,還有香腸,炒點花生,中午喝酒。
老太婆沒有吱聲,我很納悶。
他叫我和他到地裏走走。
我說,随你便。
我二人下了幾級石梯,順着靠山小路一直朝西走。
斷壁殘垣很多。所有人家的宅基都是靠着山腳。看得出基本上是清一色的土坯房,在一處扇形小山彎處,有很多樹木遮天蔽日,在綠樹叢中,一根銀杏,足足有五六尺胸圍,有近二十米高,雖然全身裸露,無一片葉片,但它的存在讓人自然而然想起她的高貴和稀有。這樹我清楚,成都的公園多有這種樹,而且挂有珍稀樹木标示牌。
銀杏樹後就是一小院,院門緊閉。
王大剛前去敲門,很久無人開門。
相隔不遠有石板鋪路,直通一戶人家,看來房子有些年代,房子周圍竹子很多,竹子間有一個大水缸,半圓形,是大石塊整體敲鑿而成,牆不太高,外牆是青磚碼砌。
王大剛喊了幾聲:“王老幺”,有一個身穿大紅羽絨服雙耳金光爍爍的女人應聲而出,她說,是大剛哥,不好意思,我們老王到山上挖藥材去了。
我知道我的身份,不适宜與她交流,我拉拉王大剛,走了。
王大剛告訴我,山上只有我們三家沒有搬遷了。我們三家無意給政府找麻煩,更不願政府開支不必要銀兩。那一家男人,是市銀行行長退休,年齡不大,差點點才七十,人家喜歡住山上土牆房,他們說土牆房冬暖夏涼,不像城裏房子冬天像冰窩窩,夏天像蒸籠,人家把城裏房子鎖着裝空氣,并不出租,偶爾回市裏辦事住一兩晚上。
剛才這一家一直在成都當幹部,說是級別很高,正廳,兒子在美國留學定居美國,他自己在成都有幾套房子,聽說什麽山還有別墅。這裏是他們的老屋,他們老爸昨年冬天才去世。
我們繼續往前走,不知道走過多少地埂田坎,走過多少樹林草坪,王大剛說:“你知道不,這裏叫‘陡嘴子’,從這兒下去,就是阿壩州普仁村,這普仁到草果鄉政府,只有一兩公裏路程。那一年,我老父親就是經常從這裏回的麻柳山三道坪,後來在三道坪置田買地,修房建屋,離解放還有一兩年,一群不明身份的人上了三道坪,抓住我父親,逼要近一千個銀元,說是生意場上的欠賬,我父親拿不出那麽多,那夥人逼着父親賣田賣地,賣了房屋,還差幾十個銀元,他們把我父親打的遍體鱗傷。”
“我為什麽說那麽遙遠的故事?不說遠了我不說遠了,我說現在,汶川地震後,民族州縣發展快一些,水泥路修到了每個居民點,假設從這裏修水泥路下去,只有幾百米,這裏到我們居住的麻柳山三道坪,也只有幾百米。”
我們原路返回。不多時我們在地埂上田埂上轉來轉去,他告訴我哪塊田叫大桑樹地,哪塊田是鯉魚田,哪塊田有幾畝幾分,哪塊地承包産量是幾百斤。我印證了杜曉燕耳邊給我重要信息,我知道他王大剛把我帶出來游山玩水的用意了。
回到他家,我們喝了些熱茶,他看着我,眼神十分的狡黠詭異,我不知道是蔑視還是挑逗。我也看着他,我故作深沉,目光游離機警,也想讓他摸不透我的心思。
他開始裹煙葉,他做的很講究,煙皮摸了又摸,拍了又拍,弄得平平整整,他用土剪刀剪煙葉,慢條斯理,一絲不茍,那功夫可不一般,所有煙葉被他青筋暴起老年斑密密麻麻的老手剪得一樣長短,放在煙皮裏分毫不差。
開始抽煙。煙葉在黃銅煙袋上火星一明一暗,明暗之間煙霧飄騰起來,
他賴不住沉默:“你抽一口,劉校長。”
我擺擺手。
“你嫌棄我煙袋髒,我知道。你會抽煙,我知道。你聞着土煙感覺很舒服,我看得出來。”
這老東西鬼靈。
他到廚房裏轉了一圈,又從堂屋神龛下的大方桌抽屜裏摸出兩個褐釉土碗,那碗很淺,很素淨,很內斂,沒有太多的光澤。
我估計他要濃重款待我,一番濃重後必然有故事講。
他說:“喝酒,今天喝幾杯。”
“我酒量不行。”
“假話!廢話!高中校長不喝酒,世上絕沒有!”他笑了,幾顆門牙沒有隐藏起來,顯得很是黑暗。
“你年齡大少喝酒!”
“少喝又怎樣?喝醉又怎樣?還不是等死!我告訴你,我們老妞兒是宮頸癌,活不了幾天了,本大哥與你大嬸子,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也有點前列腺,‘癌’了,跟她的部位差不遠,都在內褲包裹的地方。”
我笑了。
我驚異不已
我悲從心來。
我無言以對。
他說話了,“怪只怪票子,票子短缺。醫生叫我們做化療,錢籌不夠數,我們就放棄了,就回來了。”
“她不想回來,我勸她回來,回來好一些。”
“也好,人少受罪,少痛苦,少磨難。”
菜上桌了,紅紅亮亮的一片片老臘肉肥瘦相間,毫無蔥蒜相佐,一切都是本色,還有炒花生米和香腸。
我無法阻止他端起可以裝二三兩白酒的老碗,他喝得很慢,他勸我吃老臘肉,他的老臘肉正宗,沒有加硝鹽,用适量的冰糖拌上上等紅辣椒段和食鹽腌制,老臘肉就紅亮透光,味道也好。
我每次抿一小口,土碗裏的酒像被嘴唇小心翼翼浸潤,消失得很慢。待他快喝完時我喝了一大口,“你兩口子應該去化療。”
“我說過,是票子的問題。我有些積蓄,不多,只有幾千塊錢,我要留着火化、入土之用。”
“你還能想到其他路子不?新農合不是可以報銷很大比例嗎?你去,我找我在縣醫院的學生給你些方便。”
“是要報銷大頭,但是,檢查費用、床鋪陪伴、來往車費、部分好藥、營養等開支也不少!一個人住一次醫院沒有幾千塊錢回不來。”
“你有其他路子沒有。”
他拿起酒瓶繼續給我看酒,“你能不能幫我買一樣物件。”
“什麽物件?”
“金屬探測器。”
“買它做什麽?”
“找東西,找寶貝,找金銀財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