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王大剛在什麽時候才會顯擺他的裹煙葉特技,他又拿來土剪刀,端出盛裝煙葉和工具的小篾篼,選出寬大舒展的金黃色煙葉,青筋暴起,布滿老年斑,還有幾科肉疣的老手,在煙葉上輕輕的摩挲。
他将煙葉的兩端,也就是煙草葉片前後部分不太寬大,不很漂亮的部分,放進平整好了的煙葉上,慢悠悠的裹了,橫在鼻孔前聞着,他鼻翼像兩只小蟲子,蠕動了好幾次,聞得很深入,我笑他,他是怕煙葉的尼古丁和煙堿随風飄走,他聞夠了,再聞了,就拿出打火機,把嘴唇前褐色的煙葉點燃,閉着眼睛抽起來。
待一袋煙抽完,他很享受快樂,哼起了六十幾年前的老歌《志願軍軍歌》。
我明知故問:“你參加過抗美援朝?你到過朝鮮?”
“到過朝鮮?我沒有資格!我一輩子只會唱這首歌!當時我不夠年齡!我到過陰國!幾次在陰曹地府裏游蕩!戊子年,在貧病交加中,父親把我托付給了縣城裏他曾經生意上的朋友,他那朋友對我很好,還送我讀書讀到中學畢業,開始唱這支歌的日子,我正在縣中學讀書,這支歌,我們唱了幾年。”
我笑而不答。八十歲的老人喝了幾兩白酒,我以為他在說酒話。
“真的。我聽說金屬探測器可以發現地下的金銀財寶。”
他小聲告訴我,剛才我們走過的路,是他父親生意上的發財路,還是那群奪他們田地房産的人上山的路,聽父親講,抗戰勝利那一年,做了十幾年藥材生意的他父親,從松潘回來,請了腳夫,挑了幾個很大很重的箱子回的家,三道坪裏的男人女人,老老少少都看見了。
據老爸說,我們家就是從那一年開始買田買地,還修了一院子大瓦房。解放前一年的春天,也就是戊子年的春天,父親到成都,重慶、上海逛了一個多月回來,就發生了逼債,賣田賣地賣房子,被人打殺的事件。後來,父母親只能寄居在山洞裏。山裏人都是同宗同脈,同情我父親,捐了些錢糧,修了幾間茅草屋。
土改時,我們家劃為貧農,買我們田地的王老幺他們家,本該劃為大地主,因為他們家老人幫助過紅軍,有紅軍領導人親筆書信,就定為開明紳士。
事情因果在于,我父親八零年快要死的時後,他告訴我,他到成都、重慶、上海去跑了一趟,增長了見識,在朋友指點下,得出結論,乾坤翻轉了,要變天了,土地財産是禍根,我必須迅速處理掉,後來就發生了一群人,打打殺殺把他打成了窮光蛋。
當時剛剛改革開放,政策不是現在這樣越富越光榮,
父親咽氣的時候反複給我唱山歌:“三板牆,四板牆,矮子男人啞婆娘。”
我敢肯定,賣田賣地賣房産的錢物,就在這屋裏。
絕對,肯定!你幫我買一個吧,山上的人都走了,我要在這屋內屋外弄個天翻地覆,找到父親做生意和賣田地房屋的金銀財寶,我估計,金屬探測器與掃雷儀差不多,我女婿就掃過雷,在中越邊境。我想原理是一樣。如果找到了。我兩口子就去化療,活着總比死了好,找不着我就相信天命。
我答應了他。
我們喝了碗裏的酒,我用手機在網上搜到了金屬探測器,備注欄顯示:店內暫無現貨,七日之內發貨,我還是下了單,收貨地址是平縣縣城某某路某某號劉本章收。
我問他,你那天給我看的那張紙的文字的意思是什麽,你今天為啥沒有喊我回答?
他笑,笑得很燦爛。
我們這三道坪看得見的的草果鄉居名點叫什麽?
普仁。普通的普,仁義的仁。
我打了電話,當天下午,趙有亮派專人到麻柳村村委會,把我接到茶山鄉,我到信用社取款機上取了兩萬元現金,叫車子把我送回麻柳村。
我上了三道坪。
我問,“你們的診斷結論是哪個醫院下的?”
“縣中醫院。老妞兒的下面這幾年老是有臭味,越來越重,我呢,小便次數多,小便痛,本來是說到中醫院開幾副中藥,誰知道他們要我們做這樣檢查那樣檢查,查出來都是癌,他們要我們住院治療,我們的錢不夠交基本住院費,就回來了。”
我很吃驚,我叫王大剛拿來檢查資料,我看了看。疑點太多,我說:“只做了CT,B超,下結論太過粗糙。一般說來,稍有常識的人,對癌症結論非常慎重。比如,多找幾家醫院檢查,多做幾種不同的檢測手段,如結論一致才可确診。我建議啊,建議你們到市級醫院,到省級醫院,到西華再做做核磁、組織活檢等等等檢查。你們有其他可以信得過見過世面的人,帶你們去認認真真檢查,再确定如何治療,你們說,行不行?”
“我跟你說,劉校長,我不去,我們沒有那麽多錢!”
“錢,你可以不考慮。”我把一摞票子遞給他,“拿去,去好好檢查,把病查準了再說。如果是癌症,越早越好,越容易治療,錯過最佳治療期,後果嚴重!”
“我不敢接你的錢,萬一都是癌症,我沒有那麽多錢還你。你的錢等于打了水漂。”
“不要啰啰嗦嗦,萬一不是癌症?萬一今後金屬探測器到了找到你老人留下的寶貝呢,即使查準确了是癌症,即使再找不到寶貝,我不會為難你,我成天在外奔波,等于是積善行德,救困扶貧,做好事善事,跌了跤子,摔了跟頭,都會輕一些。”
我又問:“你到底有沒有其他可以信得過的,見過世面的人,如果有,就叫他帶你們去認認真真檢查,檢查後再确定如何治療,你們說,行不行?”
王大剛說:“沒有什麽親人,只有曉燕,一個外孫女,嫁了人的外孫女,在外面讀過大學。”
我有些吃驚,“是不是鄉政府那個杜曉燕?”
王大剛點了頭,把錢揣進衣服兜裏,脹鼓鼓的。
我頭都大了,王大剛兩口兒對我很是尊敬,我背地裏卻跟人家唯一的親外孫女搞了“基因扶貧”,我是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