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剛說的話很多, “下山後你坐你的什麽馬,你開的車我請我們村幹部中會開車的人給你開下麻柳坡,到了茶山就什麽事情都好辦了。我說實話,我不該大雪天送你走,但你是幹部,市領導,是大單位的大領導,工作為重。我把床上鋪墊的雜七雜八的藥材,草草毛毛準備好,給你打電話,你方便時再來我麻柳山三道坪做客!”王大剛說。
穆繁漪問我:“你說呢?”
我說:“只有這樣了。”
杜曉燕:“老爺爺,劉叔叔,你們不近人情,下雪天要別人下山”。
穆繁漪說:“王叔叔識大體,知輕重。就按照劉叔叔意見辦。我去電話安排。”
瘸子大嬸準備烤火一應事情,張翠花忙着收拾碗筷,杜曉燕低頭玩手機,我知道,她的微信朋友多。
我永遠不會忘記王大剛在聽到蔣老師遇難的消息後的震驚和隐隐約約的自責。我認為火候一到,該我攤牌了,我拍了拍王大剛的肩,“王叔叔,剛吃了飯,人不冷,我們出去走走!”
他沒有說什麽,和我出了門。
我們沿着剛才我和穆繁漪情意綿綿的雪道往西走。雪,小了些,放眼望遠,山頂白雪皚皚,銀光習習。天空彤雲穿行,灰蒙蒙的天幕偶爾漏出絲絲藍藍的裂縫。
王大剛說:“天要晴了。雪也不是很大,下午完全可以下山。”
我抓住機會:“你下山嗎?”
他說:“要下山。我肯定要下山。我要送送你的同學,你那個很有同情心,很重情義女同學,我們的大好人穆領導。我們走早些,最遲三點動步,我還可以回到三道坪。”
我說:“王叔叔,我是說,你有沒有打算,響應政府號召,搬下山去。你不要在留戀你的田地了,那不是你的,土地是國家的,你的身體是你的。你不要辜負政府好心,政府給你專門修了樓房,你不能讓政府的幹部,扶貧專家經常往山上跑。”
頓了很久,我幽幽的說:“搬下山去吧,你搬下山,我就可以下山了。我下了山,你我就都可以不上山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說着說着,還有點激動起來。我不知道,是因為蔣老師與我一道吃過飯,一道喝過酒,一道寄宿過張仁虎書記的小樓,還是因為他和我一樣,都有一個金光閃閃而又沉重光環——扶貧專幹,而溫大濤、趙有亮他們戲稱的‘扶貧臨時工’”。
說着說着,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從中來,聯想到假設月某日,天有不測風雲,禍從天降,我也碰着意外而魂斷他鄉的恐懼,還有對對生命消亡的忌憚,我的語速很快,聲音有些急促。
王大剛早停住了腳步,轉過身看着我,他眼裏有中不可抑止的情緒要爆發。也有一種不可言狀疑惑。
“你終于說出來了。”
我知道,和他交往這麽久,我一直沒有提“搬遷”、“下山去住”之類話題。一是因為我是“戴罪之身”,我是扶貧臨時工,可能不會忠心耿耿去扶貧,二是因為我沒有一人一村的蹲點任務。三是扶貧對于我,好像天空飄來的一根羽毛落到我身上,說不定某日某事,又叫我回縣城回平縣中學去做我的本行。
“蔣老師的去世,我很悲傷!”我聲音很小。
他說:“我也是。只怪我們身處窮山惡水,太貧窮!怪只怪,我們山裏人太無能,沒有富起來,沒有過上人模人樣的日子,讓政府惦記。蔣老師,只差幾年就退休了,誰知道就去了?!”
“你是怎麽打算的?王叔叔。”我不敢說的太多,也不敢說得太咄咄逼人。
他說:“老實說,我不下山的信念,從來沒有動搖過。但是,你回答了我給你看過的發黃的毛紙上的文字的真實含義時,我有一絲絲動搖。你說,那是一個聰明絕頂的農民曾今的輝煌證書,是當今老農民對父輩的永久的懷念。田塊地塊面積大小,購買用的銀元的多少都赫然在目,雖然寫在紙上,卻深深地刻在某些人的心裏。”
“說得很好!那張毛邊紙上,是我兩代人,或者三代人的血與淚。我因為對父親的終身揮之不去崇敬和懷念,我舍不得這二十一塊田地。我耕種不動它,我要看着它,直至我閉上眼睛那一天。”
我很慶幸,那天在張書記的二樓,一番辛苦,一番風雨後,杜曉燕給我了标準答案。
“理解。我也情同此心。我的外公也是一個勤勤懇懇,克勤克儉的資本家。他們這些前輩,對財富孜孜不倦舍身舍命的追求,是現代人無法理解的。”
我看着他,很是溫柔的眼光像要融化他心中的雪花,,我估計它與我眼光對接的一瞬間,一定會感動,某種思想一定會占上風。
他也看着我。
我說,我們走吧,慢慢走,慢慢談。
我們就這樣沉默着。
兩雙腳才在松松的雪片上,雪片“吱吱吱”掙紮着。
我說,我知道你的心結,一是錢,在山上可以種點莊稼,種些蔬菜,加上低保款,老齡補助,你完全可以解決溫飽。下山後,種這種那沒有條件,只有那點幾百元的低保和老齡補助,一遇天災病痛,就難以維系。
二是你思慮很久的盼個水落石出的金銀財寶,我基本可以回答,我一定能幫你整個水落石出,但是,肯定的說,金銀財寶有,或者無,不應當影響,搬,或者不搬。因為錢財對于生命和情感,太渺小,太微不足道。
三是病,你兩口子的病,那個不治之症吓壞了你,你失去生活信心,認為只要癌了,很快就要到陰曹地府去報到。現在查明白了,你們沒有癌上,我看你兩口子能吃,能喝,能睡,雖有小病痛,在同齡人中你們身體是上好的,再活七八年十年沒有問題。你們老爸省吃儉用幾十年,連大瓦房都沒有住平穩,天道輪回,現在人民政府竟然修了小洋樓,苦口婆心勸說你去住。下山去住,下山去!好好享受生活!好好享受你老爸做夢都夢不到的生活!”
他看看我,笑了,他說:“你劉校長就是不同,我兩口子心裏怎樣像的,你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包括問題的先後,輕重。我給你表态:可以先下山,有些話,我今後自然而然要找人說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