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剛堅決反對我離開他家。他說：“你已經吃了開鍋飯，今晚必須睡開門覺，今晚上，我們都睡這新樓房。”
我說：“為什麽？”
他說：“一，你吃了開鍋飯，卻不睡開門覺，你對我貧困戶，功德就不圓滿。二、下午了，你到哪一家去？全村幾百戶人家，幹幹淨淨的有，邋邋遢遢的也有，幹幹淨淨的人家，有空餘房間是那些戶，你知道嗎？有空餘房間的，人家高興你去嗎，你知道嗎？人家高興你去住的，主人家今天在不在家，你知道嗎？三、你要去住的人家，對政府，對扶貧工作，态度友好的，你可以去，有些人，對政府，對扶貧，心存惡意，或者斤斤計較，極端自私自利，盡說不靠譜的話，盡提不靠譜的要求，你去住，合适嗎？你要去，也要叫張仁虎提前給你聯系好，他們把你送到那裏，該注意的事項，他要打招呼。”
我笑了。我說：“你現在好像與你這幾年的固執和堅定，判若兩人。你覺悟好高，你對農村的人理和事理，好熟悉！”我差點把“頑固”一詞用上。
他也笑。
趙有亮臨走時，對張仁虎交代了很多，當時我在場，一是要張仁虎到張豹家去一趟，看看張豹有沒有大問題，對摩托車損害，村裏考慮給些關照。二是對我，他再一次強調，你張仁虎，你是我老師安全工作第一責任人。吃飯睡覺下社到戶，都要放在心上，如果被狗咬被貓抓，我都要找你！
我對王大剛說，我把銀行卡給你。然後，我和你到村委會的取款機上教你怎樣存款，怎樣取款，怎樣查賬。
他說，取款我會了，曉燕教我的。
“那麽，我們一起去把卡上現金餘額看了，你還有那麽多現金，放在家裏不安全，放在身邊也不安全。建議你把它存入卡裏。”
他說：“存卡裏安全嗎？”
“絕對安全。你只要收好回執單就可以了，有什麽問題你自己有個憑據。”
我們一同到了村委會村長辦公室旁的“平縣茶山鄉農村信用社自助服務點”，幸好四處無人，我二人插卡查驗，我又返回“主菜單”，選擇“存款”，紙幣有卷角的，皺褶的，忙活好一陣，我幫他存入150000整數。我說收好憑條。我取出卡，我說：“你自己來查驗卡上餘額。”
王大剛欣喜地伸出舌頭。
你自己來插卡查詢餘額。
他的手有些顫抖，幾次插不進去卡，我估計他是從來沒有看見“王大剛”的卡片上有這麽多的人民幣，我也懶得幫他。
他是縣中學老初中畢業生，智商本來不低，很快完事。我叮囑他：一、修改密碼。修改後的密碼對任何人都不能說，把修改後的密碼記下來，放入只有你老兩口子共同知道的地方，假設你忘記了密碼，假設你兩口子有人“老年癡呆症”了，還能取錢用。
二、把卡號抄錄下來，不和信用卡一起，也要放在你兩口子都知道的安全的地方。萬一卡掉了，或者放忘了地點，你還可以到信用社存款取款，補辦新卡。
三、你剩下的現金要放好，千萬不要揣在身上，要嚴防丢失和小偷。
四、任何時候，你兩口子不要露富，不要炫耀。錢要用多少揣多少。
五、要取錢，你要選好時候，肯定周圍無人的時候，取款機屋子裏無人的時候，你才來取錢。
六、你老了，輸密碼不要說出聲來。
七、無特殊情況，一次不要取錢太多，有幾百、千把塊就行了。
明天要離開王大剛一家了，我的話很多。
我笑了，我說，我老了？我怎麽說話唠唠叨叨，像個老太婆？一口氣說了七個注意事項，多像我在給參加高考的學生做考前講話。
王大剛說：“你是真誠的人。說的話都是為我們好。我們山溝裏，用銀行卡的時候本來就少。這方面，你過的橋，比我們走過的路多！”
我們回家了。他很莊嚴，頭擡的很高，胸口挺着，和那回一樣，他哼起了“雄赳赳，氣昂昂”的志願軍軍歌。
天黑了下來，王大剛拉了大燈，認真擺弄花盆，在小院壩裏，五十厘米長，三十厘米寬的二十一個花盆把院壩圍了一圈，東西方向各放了七個，還有七個無法安置。
我在燈下看書，我提醒他，都放在院壩中央，陽光雨露充足，有利于植物生長。
他又笑。
張翠花和瘸子大嬸酒過量了。晚飯時，我和王大剛又喝了些酒，我問他，你父親買那麽多田地幹什麽？
他雙手摩挲我的右手臂，“本章，我們慢慢說。”
我有些詫異：“王大剛眼光不正常。”
他一直把我的手摩挲着。
他說，本章，本章啊，我們王家是山上老住戶，有多老？明朝末年我們王家就在這裏了。我們祖上是從廣東潮州過來的。
從老家出發時二十一人，經過兩年十個月艱難跋涉，最終只有兩人到了四川，其餘十九人，餓死九人，因病而亡五人，與匪盜搏鬥死了三人，在靠近湖南貴州的秀山縣茅杆河，被老虎叼走二人。
先前，祖上在成都蒲江落腳，那地方富裕，想在那裏落腳的人很多，從廣東廣西，湖南湖北，江西福建等地九死一生過來的人相互争搶，我們人少，勢單力薄，主動放棄蒲江，找到了這個偏遠而又土質好的地方生根，兩弟兄老大住了二道坪，老二住了三道坪。
我們是老二之後。我們族譜裏有詳細記載。哪天你有空閑，我給你看看清朝乾隆年初修，民國十三年補休的族譜。文化大革命時，我把族譜用桐油布包裹好藏到房後的菩提樹洞裏保存下來。
還有，我還要告訴你，我們農民為什麽對土地這麽熱愛，雖然土地她把我們拴着，她叫我們勞累，她叫我們流汗，他叫我們因此械鬥拼命，但是，我們沒有她，我們就會衣食無着，甚而斷子絕孫！
他又給我倒了酒：“是你，本章，你幫我看到了活着光亮，也看到死後的光亮，我，我真的喜歡你！你喜歡我，就喝了這杯酒。”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酒話，還是老了的糊塗話。
根據他的表情，動作，我覺得更像戀人的情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