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馬蹄聲,在她肩頭的小鳥停了一下,撲棱着翅膀飛到一旁的樹上。而安琪莉可幾乎沒有察覺,只是瞪大了眼睛想道——
(……難道說我的莊園度假計劃是一個熟人見面茶話會?)
奧斯卡?雷多尼昂,在石楠莊園的這個角落遇到他讓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并不是不能想象他騎在馬上出現在樹林中的樣子,但事實上,安琪莉可從未見過他校服以外的裝束。在這般白天的自然環境中,他看起來完全不同:一身黑色的……可能是獵裝吧,襯衣的領口敞開着,仍是沒有系領巾,比起Q.X.學園那剪裁修身的晚禮服式校服來得更為适合他魁梧的肩膀。安琪莉可并不知道那是近衛騎士團的制服,卻意識到他比往常顯得更為英氣逼人。變得接近琥珀色的皮膚仿佛是在這段日子裏經歷了大量的戶外運動,由于是獨自一個人,捉弄她時總帶着的調笑不再,他線條清晰的五官在陽光下益發突出地表現了硬朗和引人注目。
(這樣子…簡直像個軍人……)
一時無法将眼前的男人和心中輕浮的影像挂上鈎,安琪莉可困惑地望着他被風吹得淩亂的頭發,濃密的髪絲閃着光,像一團柔和的火焰——會用上“柔和”二字是因為他在不遠處滑下馬背,收起缰繩撫着馬兒的頭,頓時減少了犀利的銳氣。
不知為什麽,他才露出稍許溫和的表情,安琪莉可就意識到了自己身上的服裝。
不想讓他認出來,更不想被他嘲笑。幾乎是立刻聯想到了奧斯卡會以調侃的口吻說『小妹妹意外地适合男裝』之類暗示她缺乏女性魅力的話。
在他轉過頭來之前,安琪莉可?立摩朱突然萌生了迅速撤退的念頭。
「喂,等一下。」她正預備開溜,還是被他看到了。
(要不要裝作沒有聽到呢?)
安琪莉可聞聲一僵,認真地考慮了一下。
(不,絕對跑不過他的……)
不甘心地權衡再三,她僵硬地調轉過來,卻為兩人之間的距離吓了一跳。啊,什麽時候走過來的?
他低下頭,将落到前額的一絡髪輕輕甩到耳後。
這個随意而迷人的舉止卻讓安琪莉可想到他該去理發了。她心慌意亂地看着他耳邊分明的髪跡線,暗怪自己胡思亂想。
他只是一笑,向她伸出手,「把我的馬牽去馬廄,謝啦,Boy。」
B、o、y。
……
Boy。
安琪莉可埋着頭,感到血液一下子沖到了耳朵上。
好吧,這比被嘲笑沒有魅力更妙,被當成馬僮了……
被、當、成、馬、僮、了!這個男人…實在是太可惡了!!
她恨恨地瞪着他攤開的寬大手掌——以無名指和小指輕扣的正是缰繩——如果目光能夠傷人,奧斯卡?雷多尼昂的手掌想必已經多了兩個銀幣大小的窟窿。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想沖上去飛踹他一腳的沖動,安琪莉可一把從他手中奪過了缰繩。
小心翼翼地拉着缰繩,安琪莉可回憶着前一天和馬歇爾下車後馬車的去向,以此推測馬廄的位置。天空很藍,花園很美,馬兒也異常地溫順聽話,這幾乎是幸運到令她想歡呼的程度,除了——
「你是新來的嗎?」一旁的男人邁開長腿,不緊不慢地跟着她,輕松地打破了安琪莉可想要若無其事地加速甩開他的計劃。
(走開啊走開!別跟着我!!)
盡管心中的吶喊足以席卷整個花園的樹葉,她還是勉強點了點頭。
不能引起他多餘的注意,她從接過缰繩後壓低帽子,便是低着頭不曾開口。此時一邊敷衍身邊“揮之不去”的某人,一邊在心中苦惱地盤算着對策,可惜的是任何對策似乎都要以開口為首要條件……
(到底要跟到什麽時候啊?這個樣子……叫我怎麽不露餡地找馬廄呢)
「哦~」他不在意地打個響指,随後指着遠處樹籬後露出的一角,「Boy,是那個嗎?德?伊西爾德家盛名遠播的馬廄。」
定睛看去,她如獲大赦地猛點頭,以接近小跑的速度快步牽馬過去。
(……然後呢?)
以僵直的手把缰繩挂上隔欄,安琪莉可終于意識到了自己逞強的失策:她并不知道馬僮的工作。她的眼睛才适應了馬房內幽暗的光線,就用求救似的眼神四處張望起來。
奧斯卡仰頭欣賞着高聳的拱頂,分隔樹立的石柱上突兀的高度彼此完美銜接、交錯,形成一個如天空般輕盈的、毫無重量的石天花板。「不覺得像神殿嗎?」
神殿……安琪莉可忍俊不禁,可聯想到接下來要對付這匹馬又有些笑不出來——一路上表現乖巧的駿馬在她的眼中突然成了一尊龐然大物。
他拍拍馬兒冒汗的脖子,「我知道你需要沖涼、刷毛,辛苦了,好夥計。」說着,他側臉示意似的揚起眉梢。
需要沖冷水、刷毛……面對這麽一匹高頭大馬畢竟是有些恐慌。
(要不,向奧斯卡老實承認算了。)
她猶豫的視線在奧斯卡和馬之間游動。但馬兒憂郁美麗的橄榄形眼睛終于令她做出決意,于是張望一下,拿起浸在水桶裏的海綿向馬靠近——如果讓奧斯卡得知馬兒的魅力勝過自己,不知會作何感想。
由于身高問題,她幾乎是貼在馬身上伸長了手才得以用浸濕的海綿擦拭馬背。馬兒扇動鼻翼晃晃頭,轉過眼睛看她。感覺到它的動作,安琪莉可分神看了它一眼,不料海綿從沒握緊的手中滑了下去,落到了另一邊地面的幹草上。
正想從馬兒的身後繞過去拾起海綿,她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只手。「你不要命了?」奧斯卡不知何時收起了在旁看戲的悠閑,站在她面前伸手阻攔。不動聲色地看着她,突然拍拍她的帽子,「記得要從馬的頭部走,讓它看得見你,它要是受驚了給你一腳,小命還保得住嗎?」
「原來是這樣?」安琪莉可點點頭,才發現自己一不小心把話說出了口,「……我…我去打水!」她含糊其辭,預備糊弄過他開始外逃。
他淡藍的眼睛微眯,在幽暗的日光中閃過促狹似的光,一翻手腕将她攔腰攬了回來,「我說……」低下頭在她耳邊輕笑起來,另一手捏住帽檐,「等你打水歸來,我們還要繼續裝下去嗎?」一下子揭開她頭頂的鴨舌帽,頓時暴露了一頭金色的美麗鬈髪。
她腦中迅速掠過奧斯卡每一個暗示性的舉動,突然控訴般地扭過頭,「你早就知道了?!」
「一眼就認出來了,大概吧。」
「你……!」
奧斯卡松手放開她,攤開雙手對轉過身瞪他的安琪莉可泛起無辜的笑意,語調中毫無悔意,「我只是配合你罷了,演得開心嗎?」
是她低估了這個被奧立威?凡-斯瓊稱作『體內有雷達』的男人……安琪莉可雙頰滾燙,氣鼓鼓保持着足以瞪穿他的眼神。
奧斯卡全不在意地替愛馬取出口中的嚼子,卸下馬具挂在一旁,然後從馬鞍旁的卷袋裏摸出一小袋東西,走回安琪莉可面前,「燕麥。想喂它嗎?」
他一臉無事人的輕松微笑,簡單的音調起伏中隐含着某種誘惑的氛圍。低頭看着他手中的袋子,再偷瞟馬兒期待的嘶鳴,安琪莉可不争氣接過了燕麥,「……想。」
「它叫什麽名字?」安琪莉可靠在栅欄上,解開袋口的細繩露出燕麥,企圖吸引馬兒靠近。
「半月,因為我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小家夥只有半個月大……那樣子不對,」他利索地刷洗半月烏黑發亮的毛,瞥到了安琪莉可的舉動,「要像這樣。」他放下刷子走過來,托着她的手,将袋中的燕麥倒出一部分在她柔軟的手心上,引誘半月來吃。感覺到她的手有些退縮,他微微一笑,稍加力道安撫似的握住她的手。半月探頭嗅了一下這只陌生的手,然後開始安心地咀嚼燕麥。
它溫熱潮濕的舌頭舔得她手心發癢,換作別人也許早就嫌髒了,安琪莉可卻是高興地笑了,「好可愛~」
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對着身高十六手的高頭大馬說『可愛』的……「對任何東西都說『可愛』是小妹妹的習慣嗎?」
「不,至少奧斯卡你就非常的不可愛。」
(……如果被說『可愛』那還得了?)
盡管如此堅定地認為,奧斯卡還是因為她認真的表情哭笑不得。
「…奧斯卡?雷多尼昂?」看着他熟練地照顧半月,安琪莉可突然開口,略帶猶豫地稱呼他的全名。
「唔。」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這麽稱呼自己,但可以感覺到她似乎在尋求肯定答案一般的疑惑語氣,所以他沒有問『怎麽了?』而是簡單明了地應了一聲,等待她的後話。
「……」不出聲地看了他半晌,當奧斯卡幾乎認為之前的對話是幻聽,安琪莉可才輕聲問道,「奧斯卡…也不是貴族吧。」
盧米埃也好、奧斯卡也好……其實這是早該從名字就看出來的事實,她卻一直沒有注意到——或者說,她一直不想去注意這點。
他點點頭,開玩笑道,「當然不是,貴族少爺的話也不會刷馬這種技能吧。」
那奧斯卡也被欺負過嗎?她想到了盧米埃,但面對着奧斯卡怎麽都不覺得他會是被人欺負的類型。
(但為什麽要問奧斯卡呢?)
其實,确定他和自己相似的身份又怎麽樣呢?她也不明白為什麽要向奧斯卡求證,只是突然感到迷惘。
「我已經回答了你的提問,那麽,現在到我了,」他将刷子扔回去,準确無誤地落入了桶中,「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安琪莉可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看着他從外衣口袋裏抽出的布片——沒錯,那是她的!用膠帶包着傷口的手帕碎片,剛才還在頭上的……她伸手摸到耳後一小截赤裸的肌膚,什麽時候到奧斯卡手上的?難道是剛才被揭掉帽子的時候?「沒什麽……」
「哦?」對她的答案不置可否,他随手撫摸半月長長的鬃毛,又從兜裏摸出一個蘋果。
(那個是百寶箱嗎?不,現在不是想這個問題的時候!)
她搖搖頭,他看似随意的态度卻令她微妙地感覺到壓力。「那個…大概昨天不小心弄破了,樹枝之類的……」明明沒有和他的視線接觸,她卻是心虛地越說越小聲。
奧斯卡輕輕眨了下眼睛,似乎是愣了一下。他心不在焉地打破蘋果,這股清香立刻引來了半月的強烈注視。「好吧,」他向半月伸出手,托着四分之一的蘋果,「那根樹?枝?叫什麽名字?」
「我不明白……」
「可我明白,又被貴族欺負了?」
『又』?她搖搖頭,「我沒覺得那是在欺負我。」
平日裏那些不公的對待,這孩子也從未怪過別人。
「沒錯,那不是欺負,對方只不過是用增加傷口的方式和小妹妹交流感情。」忍不住略帶了一絲嘲諷,他的怒氣卻不是針對她。
「那是意外,雖然我很讨厭那個人,但其實他欺負的是盧米埃學長!」
「盧米埃?」奧斯卡飛快地看了她一眼,這一舉動雖不明顯卻引起了半月的注意,它機警靠了過來。「……你和那個人在這方面還真像,不過這可不是我希望你們相像的部分。」他搖動手中剩餘的蘋果,放入安琪莉可的手中,半月立刻向她靠過去,「聽着,小妹妹,你是時候該學會保護自己了。即使是盧米埃那家夥,別看他這個樣子,生起氣來也相當可怕。所謂的『欺負』,這種排除異己的結果也是因人而異的,比方說對于我,」他微微一笑,流露出異教徒般邪氣的自信,「我會讓那些嫉妒的無聊人士了解到什麽才叫『欺負』。」
(果然……是奧斯卡啊)
看着他用像談論天氣一般自然輕松的口氣說出這番話,安琪莉可毫不猶豫地将他和“純良”二字之間的不等號再次描深。
(不過,說什麽都想象不出盧米埃學長可怕的樣子呢……)
她低頭看着半月大口地咀嚼蘋果,沒有察覺到自己不知何時輕松起來的心情,只是不自覺帶着淺淺的微笑。
他非常清楚,即使這樣說了,這個少女還是不會改變什麽。
(可是不管出于哪種理由,我都該保護她吧?)
奧斯卡突然嘆了一口氣,「這下麻煩了……」
「欸?」她不解地擡頭,看看吃完整個蘋果的半月産生了誤會,「半月怎麽了?」
「我完全不介意你寵壞半月,而是……」他以食指和中指撐額,裝出一臉哀怨地嘆道,「剛才以熱烈的眼神注視我那麽久,還以為小妹妹終于明白我的魅力了呢~」
(……)
心中空白了半秒,“奧斯卡”這個詞和“輕浮”之間的等號倒是來的更為牢不可破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陽光穿過微微吹起的棉布窗簾,落在私密起居室貼有花朵的牆紙上。貝露絲缇?德?伊西爾德斜倚在沙發上,一身帶紫色滾邊的淡藍色軟緞日常服将她襯得益發高雅。偶爾從手中的書卷中擡起頭,唇邊淺淺的弧度簡直令人無法聯想到她實際的年齡。
她合起手中的小說,微微探出身子讓淡金色的燦爛長發沐浴在陽光下,閉上了眼睛小憩。一記輕輕的叩門聲打斷了她的遐思,似乎沒有太多的意外,勳爵夫人微笑着轉過頭來,「……好久不見,朱烈斯。」
獨自出現在門口的身影摘下了帽子,微微欠身:他束起華麗的金色髪絲,清晰地露出額頭和绀碧色的眼睛,莊重的氣質給人一個錯覺,仿佛他永遠都不會把身上純白的亞麻套裝穿皺。正是朱烈斯?德?加爾德洪。「日安,夫人。」
「你……」勳爵夫人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真是一點都沒變啊,這麽久沒有見面,就不能說一句『我很想你~最親愛的姨媽』?」
朱烈斯皺起眉,沉吟片刻,「我并不認為合适,如果您一意要求……」
「說笑罷了,不要這麽認真。」看到他還是如此過分嚴謹,勳爵夫人不由暗笑,仿佛眼前還是當年那個少年。「上一封信裏說過今年夏天不來的,怎麽會突然想到來?」不待他的眉蹙得更緊,她忙岔開話題,顯是熟知朱烈斯的性格。
「此番前來打擾,事關…一些意料之外的因素,我是指工作上突然的空暇諸事。」
他一本正經地做出答複,視線卻不自覺地往斜下方停留了一瞬,這一切都沒有逃過勳爵夫人的眼睛。她指指圓形的游戲桌,「陪我下一盤,如何?」
朱烈斯從木盒裏拈起一枚缟瑪瑙的棋子,再從拿在手中的手套裏取出一樣細小的對象,連同棋子一起放在了棋盤上,「在那之前,我想讓您看一樣東西。」
陽光落在黑白的棋盤上,帶起七彩的反光——落在後翼上的,是一小枚玻璃的碎片。
晚餐十分豐富。安琪莉可站在舞廳裏看似若有所思的樣子,其實是正在分神回味淋上藥草醬的可口小牛肉、香槟和卡門培爾奶酪制的湯、以及裝在掏空的橘子裏上桌的水果慕斯……如果不是因為對面坐的是那個人的話,她應該能吃得更暢快。
「喂,你在發什麽呆?」
回過神瞧見傑菲爾,真是意外的驚喜啊。「啊~傑菲爾,太好了,我還當你們今天到不了了呢!」
「不,放心吧,安琪。傑菲爾是絕?對?會盡快趕到的。」馬歇爾純淨的微笑卻讓傑菲爾産生了罵人的沖動。
藍迪嘆了一口氣,「你知道嗎,這家夥一路上就嚷着『我寧願自己開行駛器過去』,真是多虧盧瓦先生能忍受的了。」
「要你管啊!說起來你不是自己來的嘛,怎麽弄到最後還是來搭我的順風車?」
「那個…和傑菲爾沒有關系。」藍迪有些懊惱地側過頭,考慮了一下,開始迂回地詢問,「安琪,你還看到其它認識的人嗎?」
是非常多……「有盧米埃學長,今天早上還遇到奧斯卡,晚餐之前奧立威先生在走廊和我打招呼,還有……」她一一列舉,沒有察覺到藍迪的焦躁,「對了,你知道晚餐時坐在我對面的是誰嗎?」
「誰?」
「朱烈斯先生啊!看到他那麽嚴肅的表情坐在我對面,我都不敢多吃了,就怕一不小心掉了叉子什麽的……」
藍迪眼中的晴空中開始飄起了烏雲,馬歇爾望着他的目光中閃過憂慮,卻是對安琪莉可開口,「安琪,其實還有羅莎麗雅哦。她下午就到了,不過不太舒服的樣子,晚餐也沒有下樓。」
傑菲爾聞言也留神瞥了藍迪一眼,似乎也注意到了什麽。安琪莉可卻是渾然未覺,急忙問道,「欸,羅莎麗雅也來了?她沒事吧?」
「沒事沒事~舞會嘛,公主總會到場的喲,看~」奧立威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邊,鮮豔華麗的瑰紫色長袍在一片以黑白為主色的男士晚禮服中出挑到程度誇張的地步。他搭着安琪莉可的肩,淡淡勾起唇角,「……而且,是和王子殿下一起哦。」
她向奧立威示意的方向看去——其實這完全沒有必要,因為舞廳內幾乎所有的人都正看向門口——于是看到了羅莎麗雅:羅莎麗雅精致的髪卷間插滿珍珠玫瑰,穿着白色帶箱型褶皺的拖紗長裙,美得令人屏息。
可安琪莉可沒由來地一愣,在羅莎麗雅迷人的微笑中隐約看到了惘然,向來強氣的她從未露出如此的神色。安琪莉可的目光順着羅莎麗雅袖身的蕾絲往上移,在她中指的戒指上停了一下——她從來沒發現那個以整粒藍寶石雕琢出極光鳥形狀的戒指竟是如此的顯眼——然後看到了站在羅莎麗雅身邊的男人。他領結上佩戴的同樣是極光鳥造型的藍寶石領扣,細長的金鏈繞過凹凸花案的背心,別到白色燕尾服的劍領上。那張高貴俊美的臉龐,劍一般銳利的眉目,閃耀着仿佛是屬于神祗的光芒——朱烈斯?德?加爾德洪。
安琪莉可回頭,突然通透——藍迪的瞳孔擴散,只是筆直地望着那一對挽手而入的璧人,似乎是在記憶中刻下痕跡。這一幕瞬間穿過視線。
馬歇爾側過頭不敢看他,不忍中隐含深深的愧疚,「羅莎麗雅……是朱烈斯表兄的未婚妻。」
奧立威舉起手上的酒杯,目光流轉如杯中酒液,「為這一對天作之合,」噙着笑,他深不可測的眼眸中暗波湧動,不知是何表情,「幹杯。」
to be continued
☆、番外 * 真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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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 真珠
——“真珠,來自海深淵的光澤,蚌接納侵入的沙礫,從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中孕育的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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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年歷246年。距離神聖之戰的結束,已經過了七個年頭,幾乎沒有受到戰争直接影響的王都,已然無法看出那場歷時五年的跨國戰争留下的痕跡——是的,肉眼無法看出。
生活仍在繼續,從不會因戰亂、傷痛就此停滞不前。幸存下的人們無奈地麻木下去,在看似平靜的水面下,偶爾寂寞地擡頭仰望那邊的天空,想起過去,想起失去的至親。而這一切情緒,在音樂面前尤為易受感染。
王都肯達卡帕特的城下區,是貧民的聚集地,甚至是一般的庶民階級都避免經過的地區。可此時在這灰色的殘破城垣淡淡地氤氲着清雅,卻是琴音。
極為幹淨的琴音,甚至在傾瀉的瞬間滌淨了城下區的淩亂。
只有雅擅樂藝的人,方能懂得這種幹淨的難得。指法繁複起落激蕩的曲子乍聞流麗,卻只能愉耳一時。這清心寧神的幹淨琴聲卻讓任何人都能聽出其間的起承轉合、音高音低,如至清之水,一音一準均付諸眼前。城下的居民并不懂得技巧的高低,卻也因此靜靜地停下,側耳傾聽一方狹隘中傳來的琴音。在音樂貫通溢滿之時,竟是無數人淚難自已,不知在這彌清的音色中思緒所及為何。
若說清音難得,那立于滿是灰塵沙礫的街角拉琴之人更是難得中的難得了。
少年微微側首半倚在小提琴上,長長的睫毛在白皙透明的面頰上投下兩片陰影。只是站在那裏,他宛如從肮髒的城下袅袅綻開的白蓮,當他纖長的指尖觸上琴弦,自弓弦之間便靜靜地流淌出動人的旋律。
那是真正的絕色。仿佛天上初雪,清澈得不帶一絲人間煙火。然而他的清,卻不顯得一沾即污,一捏即碎。少年身上穿的襯衣雖是形同破布袋,卻洗補得幹淨,絲毫不曾影響他至清的容顏。
一曲盡,弦絕音尚不絕。少年緩緩睜開雙目,一對比海更藍的美麗眼眸清澈如水。他輕柔地為弓擦拭松香,将小提琴收入了琴盒,這才淡然看着周圍地上散落的硬幣,舉止優雅地彎腰,卻是先施禮再拾取錢幣。略帶希冀的目光巡過每一個街角,少年終是離開。
盧克米埃爾?克萊芙,在九年前,或可被稱作盧克米埃爾?德?克萊芙。曾被譽為“海之貴族”的德?克萊芙家族距離權力有過僅一線之隔的輝煌,那是盧米埃祖輩中出了一位王妃的時候。然而不同于同是位列公爵的另外兩家,和常出學者的德?埃斯特爾鏡像般相生的德?克萊芙則以藝術在歷史中留下璀璨繁星,他們不喜牽涉政事。
若是始終如此,也許“海之貴族”的無瑕可以一直延續下去。但在紀年歷237年——神聖之戰爆發三年、薩克利亞內外形勢複雜之時,德?克萊芙卻卷入了王位争奪的風波。那場慘淡的內戰,起因是崩于暗殺的王家僅存一位八歲的公主,毫不忌憚王室孤女的部分貴族蠢蠢欲動,于是從斯帕海岸開始蔓延的戰線燃起了薩克利亞內部的戰火,由于德?加爾德洪和馮?安達因兩大家族的連手壓制,反叛者在三個月之內即以失敗告終,史稱“斯帕內亂”。斯帕內亂平定後,領地在斯帕海岸的德?克萊芙家族無法洗清幹系,被剝奪爵位就此沒落。
這段往事對于當時年僅五歲的盧米埃沒有什麽深刻的印象,在領地莊園看見的大海也并非他記憶中最後的海景。接下來八年的時光,他仍在海邊度過了平靜的童年,不同點僅僅是住處從那棟美麗的白色建築變為了海灘木屋,三角鋼琴和為他訂制的蘇拉1/8小提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不得不以母親的斯特拉第瓦利小提琴進行練習。托着遠遠超過合适他臂長的4/4小提琴在潔白的海灘上陶醉于音樂,合着寧靜的浪,這個淡定的孩子不會因為物質條件的沒落而喪氣。
他期冀的僅僅是平靜的生活,盧米埃仍是喜愛将各種鮮豔的熱帶魚畫給年幼的妹妹看,然後待母親忙碌一天後一家人照例地進行小小的音樂會——即使父親被查封了所有的家産後餘下的樂器只有長笛和小提琴,即使兩位兄長成年後均離開了斯帕的碧海白沙另尋出路……曾以為會是他永恒淨土的那片海光,卻注定成為日後記憶中磨滅不去的故鄉。
出于對妹妹未來歸宿的考慮,父母決定舉家搬去王都。懷抱着希望,一家人艱辛卻幸福地置辦了旅費解決了王都的住處,一切看來已近在眼前,美好的願望卻沒有實現的一天。在離開斯帕的前一晚,他在妹妹的墓前整夜地拉奏着安眠曲,直到雙手失去知覺。
不想離開。當時的心情歷歷在目,懂事的盧米埃卻不曾提出這般任性的要求。他只是随着父母默默地坐上馬車,在颠簸中安靜地看着狹小的窗外。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在即将由黃昏進入夜晚的小巷口,提着琴盒行走的少年突然停了下來,纖細的眉端微微蹙起。
「喂!美人兒,收成不錯啊!」粗魯地對他吹起口哨的男人,是這群地痞的頭領。他摸着滿是胡渣的下巴,着迷的目光一下便從少年的臉落到了他的琴盒。
不願和這些人對視,少年退開一步,尋找着繞開的路線。
幾個新加入的人被少年的美貌迷花了眼,按捺不住地叫嚣,「老大,快動手吧,人財兩得的美差啊!」
「呸!」為首的男人啐道,「別被這小子的臉蛋騙了,他可不是什麽省油的肥羊!」
少年揚起頭,線條優美的臉上沒有臨危的慌亂,倒是少許地露出歉意,「雖然那次不是出于我的本意,但還是傷到了您……已然無恙了嗎?」
衆地痞正待嘲笑少年大言不慚,卻發現頭領嘴角抽搐,并未反駁,頓時愣住,集體回過頭盯着眼前這個纖弱美麗的少年——罕見的銀青色長發随風微微飄動,他不染凡塵的清骨看來是用力一捏就會斷的樣子。
開、玩、笑、吧?!
「可惡!」被手下齊行注目禮而惱羞成怒的男人一拳揮了過去,盧米埃側頭避過,以琴盒隔擋另一位置飛來的攻擊,迅速閃入了另一條小巷。
「快追,別讓他跑了!」
他聽到身後噪雜的應聲——那些人因為他的逃離反而激起了圍捕般瘋狂的興奮——不敢停留,更不能将他們引到家的位置,一定要擺脫他們!盧米埃緊緊懷抱着手中的琴盒,飛快地穿梭在錯綜雜亂的巷道裏,突然靠在一角石牆後,努力抑制住喘氣聲,在心中暗暗祈禱不被發現。
一年前和父母一同進入王都,父親作為樂師賺取生活費用,卻在一次出門後失去了蹤跡,這讓向來體弱多病的母親悲痛欲絕。為了照顧母親,其後盧米埃一直以賣藝擔起了生活的重任。財路萎靡,條件甚至不容許他們住在原本的公寓中試着等待失蹤的父親歸來,勉強維持了半年,為了縮減開支他們不得不搬到了城下區。
對于城下區,盧米埃?克萊芙過于耀眼了一些,但他卻是無可奈何。
讨厭争鬥,如果可以的話,他會主動交出身上的錢。但現在不行——握緊了琴盒,他的舉動像在守護——母親等着藥。想到重病煎熬的母親,心頭一陣焦亂,他卻提醒自己不可掉以輕心,尤其是面對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不是第一次找上他,在兩個月前被攔下的時候,盧米埃為了息事寧人将賺來的錢全數給了他。但那個男人借着搜身的舉動令他渾身難受,盡管不甚了解,他也從對方猥瑣的語言和奇怪的摸索中感受到生平首次的屈辱,不禁掙紮。然後他茫然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口角帶着胃裏的殘液和血,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他打心底裏讨厭這個男人,卻又為傷害了他人而自責,手足無措地想為他包紮又無從下手,幾乎因為第一次傷人而崩潰。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那位大人。憶起那個黑色的身影,盧米埃的臉上隐約升起了暖意。
是個令人費解的人,沉默地幫助了他卻不曾開口詢問,仿佛有一個人躺在地上失去知覺是天經地義的事,僅僅是讓他演奏一曲。盧米埃卻不可思議地感覺到了安定。那位大人雖然什麽都不說,在他身邊卻能格外清晰地看到自己,而演奏完畢後淡淡地稱贊一句『……你的琴聲,很美。』就突然讓他感激莫名。
從此以後,偶爾會在演奏時看到他的身影——從不走近,只是在遠處待曲終無聲地鼓掌。別人給與的金錢,是盧米埃所需的,他為此心懷感激;而那位大人給與的,卻是尊重。到底是什麽更重要呢?他不知道,但心中清明的花朵就此添上了一絲月色……
「找到了!」他的回憶突然被打斷。感覺到拳風,盧米埃勉強避過,靠在石牆上回過頭看着逐漸呈半圓形包圍過來的地痞,突然感到絕望。
「請不要逼我!」他不想動手傷人,即使對方是這些可能危害到他的敗類,「如果你們是有什麽原因急需用錢的話,明天、後天、大後天也罷,我願意把錢給你們,但是今天不行!請……啊!」側面突然有人強行抓住了他,被捂住了口鼻透不過氣,同時有一股大力拉扯手中的琴盒。不!想喊卻無法出聲,眼睛也被遮住了不可視,黑暗襲來的恐懼讓他拼命掙紮。他反手用力推抓着自己的人,幾乎聽到了對方手臂骨骼拉伸的可怕聲響,奇異的味道卻從堵着口鼻的手帕一個勁地往頭腦裏鑽,他腦中逐漸模糊,不自覺地軟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