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尴尬間,突然掌聲如雷,繼而跟着有人叫好。臺上的蔣玉涵甩開水袖,啓唇清唱道:“他思已窮,恨未窮,都只為嬌鸾雛鳳失雌雄……”
剛唱到這裏,樂昌郡王已伏在案上,笑的直不起腰來。
蔣玉涵身形微動,黑漆般的眸子正對上水溶,亮如星辰。兩人視線交會,都露出晦暗不明的微笑,繼續唱道:“他曲未終,我意已通,分明是伯勞飛燕各西東……”
寶玉不明就裏,以為他還在為剛才的事情生氣,忙從身後扯來薛蟠,推到水溶面前:“薛大哥,你不一早就想拜會北靜王,還不快來敬酒。”
薛蟠喝的滿面通紅,看着水溶,有些呆呆的,竟一時忘了避諱。他本就有男色的癖好,眼前人雖是極淡的面孔,卻生的眉如墨畫,目如橫波,仿佛能勾了魂兒去。這樣看着,心裏漸生出輕佻,他早已經魂游天外,愈發的暈頭轉向。
突然打了個激靈,原來是寶玉在背後捅他:“你傻笑什麽?”
薛蟠呆傻的擡起頭,脫口冒出句:“王爺,您比那臺上的戲子還好看。”
話一出口,衆人目瞪口呆,全都僵在當場。馮子英沉下臉,厲聲喝到:“放肆!王爺是威嚴權重之人,豈容你來亵渎。”
薛蟠也慌了手腳,越發的語無倫次:“馮兄弟別怒,我是說,我家裏養了幾個絕色尤物,王爺要是喜歡,改天派人送到府裏,給王爺解悶……”
這般越描越黑,火光電石一個念頭劃過腦海,薛蟠擡起頭看,水溶臉色微白,對着寶玉道:“酒宴已過,本王不便叨擾,就此告辭了。”随即振衣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下極輕的一哼,震響在衆人心底。
大步出了寧國府,直到再聽不到裏面的喧嚣,水溶才緩過勁來。他深深吐了口冷氣,方才将那些酒肉氣息清理出去:“那個姓薛的是什麽人?”
韓琦追上來,也不敢問究竟,只看着他的臉色回道:“禀王爺,這人是金陵薛家的獨子,都叫他呆霸王。仗着是皇商,在戶部挂了個虛名,支錢領糧,前段日子在外頭打死了人,他妹妹又要進京選秀,這才投奔賈家,到處托人尋門路。”
水溶幽幽地站着,冷笑道:“只不過是個皇商,就如此猖狂,日後當了國戚還了得?你去戶部查下,把薛氏的花名冊提交給都統衙門,依律查辦。”
韓琦臉色一變:“王爺不可,薛家有通天的本事,輕易得罪不起……”
水溶轉過身,目光在他臉上略略一掃,韓琦便閉住嘴。薛蟠哪裏知道,只因他無心的一句戲言,薛寶釵便在數月之後的參選中,被意外剔除了資格。
夜風襲襲,吹來一陣清涼,轉眼已到了月上中天的戌時。水溶嘆了口氣,這頓飯吃的委實辛苦。不等他喚人,侍從急匆匆趕來,拱手禀道:“王爺,王妃的轎子壞在嘉蔭堂,請您這就過去。”
榮府裏安排女眷吃宴,現在戌時已過,也該散席了。四名侍從擡着青呢小轎,進了大觀園的西角門,上夜的婆子攔住他們,喊道:“姑娘們都已經歇了,有什麽事,明兒再來。”
侍從不由大怒:“閃開,你也不睜眼看看,攔的是誰家的轎!”
那婆子賭酒輸了錢,心裏正煩悶,故意刁難道:“憑你是誰,上頭發話一概不許放人進來。”
水溶聞到吵聲,從轎裏探出頭,将一錠雪花銀子打賞給她。那婆子見到實金白銀,态度果然有所松動,半推半就說:“進園子也行,只是你們人太多,也只能去一個。”
四個侍從面面相觑,當初草建大觀園是由工部負責,水溶見過規劃的畫稿。雖沒進去過,對裏面的構造門路摸得很透。于是吩咐道:“你們在門外守着,我進去一趟,半個時辰就回來。”
那婆子見他儀表不凡,以為是寶玉約的私客,也不敢怠慢,反複叮咛了兩句,便放行了。
作者有話要說: 改了一下
☆、伍
嘉蔭堂位于紫菱洲的東邊,地勢高峻,建在山石崖子上,游者居高臨下,冬可賞月觀雪,夏可覽浩渺碧波。眼下正是初秋的時景,十裏平湖上月白風清,靜恻恻的,頗有些歐陽公筆下的意境。
循着青石板街一路走過,兩岸綠樹成蔭,呼吸間都是浮動的暗香。水溶感嘆之餘,不禁想:賈家宦海沉浮近百年,始終立于不敗之地,這樣驕奢浮華,也不知道能撐到幾時?
一直走到假山前,四周萬籁俱寂,依稀聽得遠處的更鼓,從湖上遙遙傳來。他茫然站在月下,悔不該當初太自信,這麽漫無目的的亂走,連個問路的人都沒有。
正躊躇不定,忽聽背後嘎然一聲,驚得飛鳥振翅。借着天際朦胧的白光,河面上倒映出一團影子,仿佛綽綽隔着層紗,那樣的不真切。
“寶玉,找了你半晌,放着酒不吃,躲在這裏幹什麽?”聲音柔弱,是女子獨有的嗓音。水溶察覺到動靜,驀然回過頭,只見蘆花蕩裏,一支素手撥開葦叢。
夜色昏暗不辨,隐約探出是個及笄之年的女孩子,松松绾了結缳,兩縷散發長垂在耳際,應着細胎似的眉眼,身段格外窈窕。水溶心想着,大約是認錯人了。
一則月高天黑,這裏蘆葦繁茂,俱被葉子遮隐住了臉。二則他與寶玉身形相近,又穿了同色的衣裳,難免不被誤會。待看清是水溶,她着實吃驚不小,禁不住責問:“你是誰?”
水溶半身埋在葦叢中,一身白衣,被風吹得浮浮漾漾,眉宇間磊落分明。
“姑娘,你認錯人了,在下并非寶玉。”
少女面上一熱,微豎起兩道罥煙眉,避過他的目光:“這裏是內闱之地,你是什麽人?”
水溶不便顯露身份,頓了頓道:“在下與貴府是世交,應寶公子之邀前來賀壽,誤入貴地,還請見諒。”一番話避重就輕,說的滴水不漏,到把責任推脫了個幹淨。
少女聽他說完,不免一皺眉,薄面含嗔道:“就知道寶玉又犯渾,在外頭幹那些事也就罷了,也不該把人領回來。難為他心裏沒個算計,白挨了那頓板子。”
水溶先開始不懂,細思量她的話,才知道是暗指為蔣玉涵挨打那樁事,加上寶玉腰裏那條紅汗巾子,便猜透了□□分。想這少女,上夜的婆子,都把他誤認為倡優伶人一類了。
堂堂王爺,竟成了卿本佳人奈何從賊。這樣一想,他便覺得可氣又好笑,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不由反問道:“姑娘是寶公子什麽人,這樣護着他?”
少女自覺失言,登時撂下臉來,兩頰浮起緋紅,被他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越發窘迫。忽聽遠處有人喚:“颦兒!”
她回頭應了一聲,轉身欲走,走了兩步卻不放心,忽又回來道:“看你斯斯文文的,想不到竟是個呆子,快走罷,讓人撞見可不得了。”
水溶微怔了一下,只見她步态輕盈,牽起淡缃色的裙角,悄然順着堤岸去了。湖上風起浪湧,摧得四面樹木飒飒抖動。伫立良久,獨對着月白風清,葦葉搖曳,恍然一剎間,人已經走遠了。
他搖搖頭,嘴角不自覺綻出笑意。忽見葦叢裏躺着方白絹,拾起來,原來是條半新不舊的帕子,上頭有些字,依稀能辨清是蠅頭小楷,染了一線墨香。
很多年後,每每再看到這方帕子,他便覺得如狂風摧樹,連心都亂了。
黛玉回到路上,心裏猶自惴惴不安。不知對方是什麽人,慌亂間也沒瞧仔細,只記得他年輕面嫩,生了一雙鐵劃銀鈎的濃眉,倒是說話舉止深淺不漏,教人摸不透。她心裏揣摩着今天賀壽,來了不少王公大臣,該不是遇上了罷。
正思量着,忽覺肩上一重,回頭只見寶釵搖着團扇,站在沁芳橋下。“颦兒,你那會子和誰說話,還不快從實招來。”
黛玉面上笑着,心裏卻怦怦直跳,故作鎮靜道:“寶姐姐何出此言,我只在近處走走,何曾走遠了。”
寶釵以扇掩面,目光直落到她腳下,在那雙精致繡履上徘徊:“呦,你不曾走遠,這裙角怎麽就濕了,莫不是在湖邊洗了洗腳?”
黛玉低下頭去,見自己裙邊微潮,帶着湖水郁青的氣息,想是走的太疾,連鞋也打濕了。她面上微紅,正不知該如何自圓其說,背後有人咯咯笑道:“我知道她見誰了,保不準是見着林姐夫,舍不得回來了。”
寶釵回頭,見是湘雲打趣她,忍不住掩扇而笑。黛玉羞赧萬分,把湘雲按住,便要擰她的臉:“雲丫頭瘋了,看我今個怎麽饒你。”兩人追打戲鬧,恰值寶玉從寧國府回來,湘雲遇到救命菩薩般,将他往前一推:“林姐夫來了,快管教你家娘子。”
寶玉忍俊不禁,伸手攬住黛玉,将她锢在臂彎裏:“別鬧了,饒她這一遭,迎姐姐在紫菱洲開宴,正等咱們過去。”
黛玉收住笑容,将兩鬓松散的發攏好,露出甜白纖細的頸子,讓人想起那句“蟬眉綠鬓”。寶玉的面龐被月光暈開,越發的陰柔秀美,幾乎與女子無異。她不禁想到在水邊遇到的那個人,雖然面如微雲素月,眼神卻是至柔至烈凜凜奪魄。
到底是和寶玉不像的。若是不像,怎麽無端會認錯。
東風初破丹苞,相逢未識,錯認是夭桃。只是當時年紀小,她還不懂得。
嘉蔭堂的月臺上,吊着羊角大燈,焚着鬥香,秉着風燭。水溶趕到時,夜宴還未散去,桌上盛着瓜品果馔,諸位诰命夫人均是嚴妝以待。
羅氏見着他,不免些吃驚,只讓小厮傳話說轎子壞了,不想他親自趕來。旁邊的南安太妃看見了,只捂着嘴笑:“我還當王爺素來鐵面威嚴,不會體恤人,不料卻猜錯了。”說罷,拿眼尾餘光掃向羅氏。
羅氏紅了臉,低頭笑道:“太妃言重了,我們雖然年輕,也是多年的夫妻。不過是陪着夫人們頑罷了,哪有先回去的道理。”
南安太妃揮了揮手:“罷,罷,你不心急,可有人心急,早點家去吧。”
上了轎辇,羅氏挨着水溶坐下,偌大的空廂,悶的有些死寂。羅氏正襟危坐,身上的禮服極為繁瑣,螺钿珠玉帶,嚴整的皇家嫔妃的裝扮,竟連一點汗都不見。
一路上沉默無話,見水溶心不在焉的,她忍不住谑問道:“王爺,妾身就醜成這樣,讓你看也不願看一眼?”
水溶被她惹的一笑:“哪有這種事。”
“既然不是,王爺為何終日郁郁寡歡,還是妾身服侍的不周全?”
成婚三四年,從不見他真心笑過一回,羅氏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的心不在她身上。只是不在她身上,又能放在誰身上。
水溶被問的無言以對,沉吟了片刻,道:“錦娴,我平時是不是太冷落你了。”
羅氏輕笑道:“這話從何說起,能侍候王爺,便是求之不得的福分,哪還有埋怨。既得了這個名分,還耐不住寂寞麽?”
“王爺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人,私下裏也想納門妾侍,為王爺綿延香火。只可惜尋不到合适可心的人。今日來賈府,我瞧他們家探姑娘不錯,品貌端正,南安太妃也喜歡,想收她為義女,送去邊關和親。還有薛、林兩位姑娘,雖是外姓親戚,難得家世清白,相貌又一等一的标致。不知王爺更中意哪個?妾倒喜歡薛姑娘,端莊娴雅,那林姑娘面薄如紙,卻不夠莊重收斂,只怕沒有福分。”
水溶聽她句句言真意切,不禁攬過她的肩道:“我的心思,理應放在你身上的。”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前邊的提醒,我會改動一下。汗,俺的邏輯思維差,很經不起推敲。
但是,誰讓他們是男女豬,北靜王就是學張生爬牆,也要進大觀園會晤林帶魚啊。
北靜王和北靜王妃去賈府,在紅樓夢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嘉蔭堂在賈府主要的作用是招待外賓,如果細看一下,大觀園不是任何男的都不許進。賈雨村,包括一些老學者,賈府的門客,都可以進去和賈寶玉切磋。
這章林黛玉原本是來紫菱洲看迎春,嘉蔭堂就在紫菱洲旁邊,所以恰好碰上了。雖然有些牽強。
☆、陸
傍晚下起雨,淅瀝瀝了一整夜,猶至天明不肯停。只聽那檐頭銅鈴,一陣陣地叮铛亂響,和着凄風苦雨,分外愁人似的。
院裏深宅緊閉,門戶也一應關着,王爺身子差,最見不得這深秋陰冷的天氣。府中上下摸透了脾氣,連說話都帶着三分小心。
羅氏醒得早,去竈房炖了碗雪耳八寶粥,親自送到書堂。水溶身上不自在,這幾日辭了假,經心在家休養。偏又逢上連陰雨,一個人閑來無事,獨坐着“閑敲棋子落燈花”。
室內明燭高懸,火光一跳,照着牆上的影子幽柔深長。羅氏蹑足走過去,見他一手撚着棋子,正拿舉不定。說來也怪,他這人平時不喜争鬥,卻偏偏好博弈,善行這紙上談兵,沙上對仗的假戲。
等了一會,門外突然有人禀告:“賈府來人了。”
水溶放下棋子,問道:“是誰?”
“是工部員外郎的二公子。”
他哦了一聲,轉首對羅氏說:“煩勞夫人,去把那套鬥笠蓑衣和棠木屐拿來。”
羅氏正執勺子調粥,猛地不妨,險些燙着手:“王爺,那是禦賜的——”
水溶低頭吹茶,冷冷的道:“禦賜的如何,上面既賞了我,我還做不得主麽?”
羅氏拗不過,只好嘆了口氣,折身回房去取。對他不是沒有怨言的,自打新皇登基,朝中文武皆知道北靜王權勢甚重,扶植皇四子,打壓忠順黨,甚至東宮太子的死,都與他有撲朔不斷的關系。普天之下,寰宇內外,皆是他一手操控朝局,皇上敬他、重他,唯獨不敢輕其分毫。若不是他生性內斂,恪守為官清廉之道,這北靜王府早已經門庭若市金玉滿倉了。
可他偏又不識趣的緊,什麽禦賜的珍賞玩物能推則推,推不掉的,随手分給下人。上會的鶺鸰香念珠,這會的鬥笠蓑衣,連着那條進貢的羅汗巾子也不翼而飛。多少人盼着的恩寵,他卻是棄之如糞土,這樣的人難道是鐵面鐵心,無一點軟肋了嗎?
說話間,門外已進來一個年輕俏麗的公子。羅氏側身福了一禮,合門退出去。
寶玉跪下叩頭,滿面□□叫了一聲:“王爺。”
水溶将棋盤推置一旁,微笑道:“大雨天的,你不在家安分讀書,跑出來做什麽。不怕惹惱了賈老爺,再賞你一頓板子?”
寶玉垂下頭,白淨的臉上一紅,揪着衣角道:“那件事,王爺也知道了。我爹打我,原是因為琪官,我聽說紫檀堡那幾處田産,是王爺給置的,忠順府來拿人……”
水溶劫住他的話,冷清清道:“那是他的事,與你不相幹,忠順府若是不依,盡可以來找本王。”
“那薛大哥前日喝醉了酒,王爺大人大量,不要與他計較了。”
水溶淡笑道:“你既這樣有心,何不把功夫用在學業上,将來幹番大事,為國為民豈不更好?”
寶玉心知自己說錯話,慌忙噤住口,低頭不語,水溶打開雪耳粥的蓋子,将勺子遞過去:“還沒吃飯罷,這粥還是溫的,來趁熱吃了。”
寶玉有些猶疑地擡頭,見他眉目寧靜肅遠,唇帶笑意,便接過勺子,低頭嘗了一口。果然甜糯可口,比往常的滋味更香。
“身上的傷還疼嗎?這府裏有活血化瘀的膏子,你臨走記得帶上。”
“早都好了,那樣不過是裝出來哄我爹的,王爺別信真了。”寶玉說着,再舀了一口粥。忽又想起什麽,從袖裏掏出一本冊子:“對了,我聽說王爺身上不适,特地求人抄了本《地藏本願經》,替王爺消消災。”
水溶翻開來,見紙上墨書筆致外張蘊華,頗有些顏筋柳骨,王右軍的矯龍之态。心下裏喜歡,低低嘆道:“ 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等高人,讓本王開眼了。”
寶玉噗嗤一笑:“哪來什麽高人,是我表妹抄着玩的。”
水溶默不做聲,一語不發的看了看,覺得這字體分外眼熟,似在哪裏見過。忽想起那夜暮色四合,棹動晚鐘,天地間蘆花落絮,月色淡白如霜,照的四野裏寂然蕭索,究竟是番怎樣的光景?他頓了頓,修長的手指一頁一頁,把那本書冊從頭翻過。
寶玉見他看的入神,也不敢出聲,只在旁聽着寂靜的沙沙聲響。
翻到最後一頁,水溶看了會兒,也默默翻了過去。
“你那表妹,名裏可是有個颦字?”水溶忽然問。
寶玉一愣:“王爺……王爺怎麽知道?”低頭想了想,又尴尬笑道,“是了,定是薛大哥口沒遮攔,把園子裏的事洩了出去。她是我姑父林如海的女兒,以前在揚州讀過書,詩也寫的極好。今天走的緊,王爺若是喜歡,我改日再抄幾份帶來。”
“林如海?就是那個揚州的巡鹽禦史?”
寶玉點點頭:“姑父前年冬底染了重疾,已經過逝了。”
水溶靜了一刻,默嘆道:“早聽說他是前科的探花,當年舉仕的卷子我也見過,論文采見地,取鳌頭當之無愧,只可惜時運不濟。生出這樣的女兒來,也不足為奇。”
這些筆跡,勾起他不少心思。自打十八歲出入朝堂以來,也可謂閱人無數,有人淡若品菊,有人豔若濃檀,卻沒有一個像在紫菱洲遇到的女子。說不出她哪裏好,臉頰蒼白消瘦,甚有幾分薄命相。唯獨那雙眼睛是活的,似是波上煙雪色,幽寒徹骨,畫兒裏走出來的人一樣,全不像是真的。
送走寶玉,雨勢越發大了,四下裏只聽見一片嘩嘩的水聲。羅氏打起簾栊,進來收拾碗筷,正撞見案上攤開的書冊,喜不自禁道:“呦,好俊俏的字兒,王爺什麽時候參佛誦經起來了?”
水溶揉着眉頭,微微嘆息:“我哪有那麽清閑,是寶玉無事,鬧着玩罷了。”
羅氏掩口笑道:“王爺憂勞興國,自己放不下心,這回子又怨起旁人。說來寶公子不小了,也該收收心,正經定門婚事才好。”
“他還小,晚兩年也不遲。”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千古至理。王爺成親時,不也是他這般歲數。依我看寶公子的喜事,開春就能定下。”
水溶聞言,低頭吃茶:“哦,是哪家的閨秀,怎麽從來沒聽他提起過?”
羅氏接過話道:“定了他們賈府自家的姑娘,外人哪能知道。寶公子看上林姑娘許久,扭捏着托人去求元貴妃,我前日進宮才聽說的。難得兩人一處長大,脾氣性情都合得來。若到外頭去尋,斷不中意,這姑表加親不是樁好姻緣麽。”
水溶一愣,手指微地顫抖,滾燙的茶水濺出來。那瞬間,他懷疑自己的心,并非搏動的血肉,而是滿滿一腔的滾水,激起萬丈波瀾。他定了定心神,靜默半晌問:“林姑娘是哪個?”
“還能有哪個,巡鹽禦史林如海的女兒林黛玉。上回去賈府祝壽,我憐她無父無母,本想收為王爺的妾室,這麽随口一說,喜事果然來了。也怪她沒有福分,否則以林氏世代書宦之家,配上王爺的才貌,也不算辱沒了她。”
水溶臉上沉靜如常,心裏卻是五味陳雜,恍恍惚惚想起那夜,久得像是在前世了。又恐洩露了心事,故意裝作漠不關心,繼續低頭飲茶。等胸口中氣血微微順暢了些,才開口說:“既這樣你揀幾樣貴重的賀禮,改日送過去,不要失了體面。”
羅氏接過話道:“王爺放心,賀禮早備下了。只等着選定了吉日,咱們好去道喜……”
天色雨悱,薄雨複地。水溶走到窗前,猛地推開半扇,雨絲在風裏飄搖,順着他的臉頰一縷縷滑下,冰涼且噬骨。他就那樣怔怔站着,忽覺得寒冬已經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天登不上晉江……
☆、柒
過了臘八,已進深冬時節,天也亮的格外晚,陰沉中透着寒氣。凜凜晨風刮過,照亮了半明半寐的蒼穹。這就是金陵,一座沉睡中的城。
水溶卯時起身,羅氏侍候他盥洗完畢,一身大紅官袍,繡着海水江牙團龍,襯得嚴整以待,無懈可擊。他不喜歡張揚,所有織物都是不起眼的暗色。穿上這身紅袍,倒有幾分清豔絕倫的态度。
羅氏替他束好腰帶,命人取來一件大裘氅,披到官服外頭。這裘氅是禦賜的貢物,選了上好的紫貂皮,俗話說“墨裏藏針、見風愈暖”,極是隔風擋雪的。羅氏笑眯了眼說:“王爺臉皮白,穿什麽都好看。”
水溶自家相貌出衆,聽慣了這些話,也不覺得新鮮,只說:“衣裳倒是好的,只是打扮得戲子似的,出去不免招人笑話,還怎麽上朝?”
羅氏春蔥般的手指掩住口,撲哧一笑,在他身上擰了把:“莫說是戲子,就是這輩子跟着王爺讨飯,妾身也認了。”
話音剛落,卻聽小厮在門外禀告,車馬已經備好了。水溶收住笑意,起身朝外走。駐京的官員最是辛苦,每天五更鼓起動身,一年四季風雨不辍,歷來不敢怠慢。遇到冬天雪擁馬滑,甚至連夜寝不安眠,三更就要起來。
相傳大內皇宮有殿宇九百九十九舍,上下勾連統轄,重疊錯落。讓行走其間的人,時常有種微微的眩暈。以承天門為界,南北分為外朝和內廷。皇帝日常理政就在外朝的太極殿。
散了早朝,禦前當值的內監攔住他,交代道:“聖上有旨,請王爺移步東暖閣。”
依照多年的經驗,水溶已猜出有要事發生,只是一時琢磨不透,面上沉着不變,和顏悅色道:“煩請公公帶路。”
內廷皆是宮眷,尋常三品以下的朝臣,均無權出入。他年紀雖淺,卻是歷經兩朝,也算磨砺多年的過來人了。邁進暖閣,就見先帝爺橫筆直書的四個大字“厚德載物”。
殿裏焚着水沉香,從鎏金大銅鼎裏飄出來,卻是極寡淡的味道。許是沒生炭爐的緣故,裏頭格外的冷清。
冷,依然是冷。
氣氛有些不同尋常,往日都是皇上獨自召見他,今天一反常态,四位郡王都在場,連帶着幾個戶部大員。水溶來不及思量,餘光從東平王、南安王、西寧王臉上一掃而過。連忙整肅衣冠,俯身朝座上的人叩首。
“免了罷。”皇帝擱下筆,漫不經心的口吻,“溶卿,你該明白,朕今日召你來是為着什麽。”
殿裏雲煙缭繞,水溶不起身不擡頭,還是一貫的神情,沉心靜氣紋絲不動。
“微臣愚鈍,請陛下明示。”
這句話不輕不重,正撩撥到皇帝的火頭上:“你倒會裝傻充愣,眼下有件案子,朕正要問你。三年前,寧國府之媳秦氏出殡,你明知賈珍逾制,盜用了義忠親王的棺椁,為何欺上瞞下,包藏禍首至今?”
水溶聞言皺緊眉頭,頓了頓說:“回禀陛下,臣并非欺君罔上,盜用壽材乃是私密之事,臣與寧國府素日來往不多,實在是不知情。”
東平王冷笑一聲:“嗬,王爺一句‘來往不多’推的真幹淨。去年八月賈府做壽,老朽可是親眼所見,王爺的轎子進了寧國府的大門。”
水溶失笑:“東平王既是親眼所見,為何不知除了本王,今日在場的各位同僚,多半都去過寧國府,當日賀壽賓客上千人,難道王爺也要挨個審一遍?”
東平王揚高嗓門,厲聲喝道:“我是不能審你北靜王的人,天下誰不知道,賈家損公肥私、欺男霸女,黃金屋養着,白玉堂供着,整天裏窮奢極侈養肥了膽兒!教唆着手下人為非作歹,濫用私權,這等大貪巨蠹不除,何以平天下民憤?”
一旁的戶部尚書譚榮,也忍不住插嘴:“賈府人既與王爺交好,也歸王爺統轄之下,他們私下裏那些昧着良心,見不得人的勾當,王爺為何坐視不管?反而一再的縱容姑息?”
水溶臉色劇變,冷冷道:“尚書大人自重,你這話是在指責本王徇私舞弊,馭下不嚴嗎?我有罪,自當難辭其咎。而你身為朝廷命官,戶部銀庫虧空,上千萬兩公款無故私吞,兵部發放不下軍饷,你就能洗脫得了清白?賈家人貪贓枉法,自有刑部大理寺秉公論處,與你戶部何幹?”
他面容寧靜如雪,思辨條理清晰,聲不大卻可以懾震超綱,自有種渾然蓋世的氣度,駁的戶部尚書啞口無言。
東平王撇撇嘴角,似是忍不住想笑:“也罷,我等口讷嘴笨,争不過王爺。可是如今證據确鑿,就是有人舌燦蓮花,說破了天,也未必能以一己私情包庇賈家。陛下明察洞徹,必不允陰謀弄權的小人只手遮天!”
水溶泰然直逼着他的眼,長眉一挑:“哦?王爺實在太擡舉我了,鄙某雖不是君子,卻也不擅陰謀弄權。說到排除異己、誣陷栽贓的非常手段,王爺怕是技高一籌吧?”
“你……”東平王氣得青筋暴跳,痰堵了心,更是一句也接不上。
“夠了!”皇帝拍案而起,禦前堆積如山的奏章拂了一地。他繃着陰如雷雲的臉,幽然環顧四周:“朕召列為臣工,不是來聽你們訴苦的,即是争執之言,也要有個限度。這樣吵鬧不休,成何體統?”
四宇驟然變得死寂,銜鎖熏爐裏雲煙缥缈,上頭坐的金狻猊眦牙咧嘴,躲在角落裏審視一切。衆人屏住呼吸,都不敢聲張,西寧王偷偷窺了眼寶座,心裏暗自狐疑:秦可卿死封龍禁尉,都是八百年前的老賬了。賈府當時偷梁換柱,挪用義忠親王老千歲的棺木,不過是花點銀子私了的事,這等機密怎麽會走漏?莫非真是老天開眼,沒有不透風的牆……
身邊的南安王轉過臉,與他目光一對,神色亦是複雜。
氣氛僵持許久,好一陣無話。皇帝從案上翻出刑部遞交的奏折,摔到水溶腳前。“這是彈劾賈氏一門的折子,人證物證俱在。賈赦強索石呆子古扇致人死命,賈珍驕橫枉法,為其子□□,賈琏國孝期間,強逼良民妻女為妾,不從逼死,反而訛詐其夫張華。賈琏妻弄權受賄,任意草菅人命,逼得民怨沸騰。你好好看看,這些人哪一個犯的不是大逆無道的死罪?
水溶拾起折子,粗略翻了遍,亦是蒼白了臉色,額上滲出汗來。上頭的每一樁罪狀都有憑有據,人證也供認畫押,想要翻案恐怕難于上青天。到了如今的局面,沒有人出來頂罪伏誅,這事不會罷休。
可是一旦罪名落實,輕則舉家流放,重則滿門抄斬……
心口上雷殛似地一驚,水溶動了動唇,只覺得徹骨的寒意翻湧上來。
東平王嘴角挑出一絲冷笑:“靖王爺,這上頭可有差錯?賈家做下這種喪盡天良的勾當,不給個交代,恐怕會激起民怨。君子舍生而取義,望王爺以天下蒼生為重,還百姓一個公道!”
大殿裏餘音回蕩,空落落的。水溶垂手跪在地上,似懂非懂的聽着那些罪狀。一句句震耳欲聾。他步步謹慎了這麽多年,所求的,不過是明哲保身。賈家人自作孽,這趟渾水太深,無論如何也淌不得。
舉頭三尺有神明,每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可秤天地良心。他身為一國宰輔,斷不能姑息縱容。若是一切依國法論處,革職、問罪、抄家,成全了清平天下,讓他情何以堪?想起那天的紫菱洲,那些蘆花落絮,那麽一個人,心竟然疼的慌。
她的下場會怎樣?以犯官之後的身份,配入掖庭為奴,或是充軍流放,發送到千裏之外?還是更簡單的,一刀問斬賜死?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那些愛別離怨憎會,原本就求不得。她心裏惦記的是別人,一心只念着寶玉,恐怕再見面,早已把他抛到九霄雲外。可是眼睜睜看着她去死,為什麽心會痛,痛到透不過氣來。
就算他毀了一世清名,為了她徇私枉法,她便會感激不盡、感恩戴德麽?會麽?
不會,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
有些東西看透了,便覺得無趣。水溶仰頭嘆氣,忽覺得人生沒有一點溫存,死寂的灰色。但他是真坦蕩了,此番天下大同,好江山,眼前人,有那麽多如花美眷等着他憐取,生在富貴王權之家,還有何求?
皇帝在禦座上冷眼看着,見他臉上氣定神閑,并無慌亂之色,便以為是做假戲的高手,心下裏佩服。
“溶卿,朕知道你素日勤勉,賈府的事怪不到你頭上,只是此案關系重大,涉嫌主謀皆為高官,為了我朝聲譽,朕必會嚴懲不貸。你與賈政交誼匪淺,朕不逼你,只是你要時刻記住,凡事以國體大局為重,不可亂了綱常,讓朕寒心。”
水溶叩頭謝恩,盯着眼前的光滑如磨的地板,緩緩道:“罪臣無能,九死難辭其咎。此案牽扯人口衆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