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3)

,望陛下明察秋毫,請刑部大理寺審清之後,再立案定奪,勿要累及無辜。臣願自降貶官,悉聽陛下發落。”

隔了許久不見動靜,猛然擡頭,皇帝已經居高臨下立在他眼前。兩人目光一觸,水溶連忙垂下頭,皇帝靜了片刻,扶住他的手臂,語重心長地說:“你為朕做的事,朕會永遠記着。只要你不負朕,朕也絕不負你。”

聲音壓得極低,輕的像耳語。時不妨他這樣說,讓人從話裏嗅到一縷山雨欲來的氣息。

作者有話要說: 權鬥啊權鬥,沒寫這章以前,我還很挺同情賈家。

仔細看過以後,發現他們府裏都是些迂腐無用的蠢材,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石呆子案、饅頭庵案、尤二姐案、秦可卿案,全給人家留下把柄。

當然,賈府真正敗亡,寧國府是導火索。主要是秦可卿和賈珍的事,失了德行。

但是我覺得,賈家那麽嚣張,除了元春,就是北靜王罩着,敗亡的原因有可能是北靜王失勢,賈府失去保護傘,或是大禍臨頭,北靜王為了明哲保身,抛棄了他們家。

總之殺雞給猴看,皇帝為了削弱藩王的勢力,加強中央集權,賈府只是個替死鬼罷了。

☆、捌

從東暖閣退出來,暮霭沉沉欲落,一場雪終于下了。

天上陰雲壓頂,細小的雪塵無休止飛着,沿着千尺漢白玉階,層層逶迤鋪開。

水溶站了良久,從袖裏伸出手,握住貂氅柔軟的領子。他的手很漂亮,瘦而清絕,骨節清晰明了,如同山巒起伏。曾經有個會摸骨算命的瞎子說,此類人天生反骨,生在盛世能兼濟天下,若在亂世必為枭雄。老王爺害怕惹禍生事,幾次喊着要溺死他,雖說保住了一條命,到底是不受寵的。

他一直竭力淡忘過去,某些不痛快的回憶。可是至今記得,那個瞎子給他斷的八字,刑克父母,命煞孤星。但命這東西是最不能信的,大道猶可變,人亦能勝天。

“王爺。”見他怔着不動,撐傘的內侍小聲說,“王爺快瞧,東邊兒來人了。”

隔着雪幕望去,有人急色匆匆,從對面長廊裏拐了過來,是內廷的總管,看情形是鳳藻宮的人。水溶心裏一動,不由眯了眯眼,打發身邊的內侍:“你先回去,給王妃捎句話,就說晚膳不用等了,讓她自己吃。”

說話間那太監已經到了,趕得氣喘籲籲,眉毛上沾的都是雪。來不及見禮,開口就道:“王爺,元妃娘娘說事關緊急,請您這就随奴才走一趟。”

水溶微微擰起眉,也不多問,快步同那總管而去。鳳藻宮重煙樓臺,殿閣悠長,無數的碧金琉璃瓦被雪掩埋,顯得格外肅殺。

此刻還未到酉時,天已經黑的不像話。路上遇的太監宮娥,都是事先招呼好的,也不敢阻擋。鳳藻宮裏亮着燈,及早有人通禀過了。

元妃聽見動靜,急急從內殿裏出來,她穿着淡松色的兩重羅衣,頭發随意绾了個結,與往常截然派若兩樣。不等水溶行禮,她已經搶先攔住:“王爺不必見外,商量正事要緊。”

屏退所有宮女,将他引到內殿的寝閣中,元妃才敢開口道:“此處僻靜無人,請王爺盡管放心說話。”水溶這才覺察到,她形态略顯臃腫,像是懷了身孕。

“娘娘這是……”

元妃捂着肚腹,撲通跪到他腳下,淚水不可遏制地湧出眼眶,哽咽哭道:“王爺救我,如今朝中争鬥日益甚重,忠順王已在暗地裏,派人搜羅了罪證,若是賈府地位不保,我也必然受到誅連。求王爺看在妾身懷六甲的份上,救我們母子一命。”

水溶嘆了口氣,面色沉靜的說:“晚了,彈劾的罪狀已遞交刑部,不日就會下來。此案牽扯重大,臣也無能為力。不過娘娘請放寬心,既懷了龍胎,陛下必會酌情處置。”

元妃搖頭,眼淚斷線似的滾下:“沒有這個孩子,只怕我還能多活兩日。熬不到肚裏的龍種見天,他們就等不及了。陛下是個聰明人,一朝得償如願,還要我們賈家何用?”

想到那個人的心思,步步為營,一顆心就越發涼了。初入宮時,賈政深知宮闱黑暗,叫她三緘其口,不要幹預內政。得意事來處之以淡,失意事來處之以忍。可到底忍來忍去,還是躲不過這一天。

元妃用絹子擦幹臉,再沒有眼淚可掉,平伏了許久說:“我知道王爺為難,也是一時急昏了頭。可我不得不提醒一句,王爺勤儉持正,萬事為陛下操心,連東宮太子的那條人命,都是你替他擔。只是,他當真信你麽?你焉知他對你不是虛情客套?賈府今日地位不保,何來王爺日後生存?”

水溶心頭一凜,濃墨色的瞳孔收緊,卻是深不可測。這個女人,果然不容小觑。她不争不鬥,不表示沒有手段,興致上來了,也是無所不用其極。

“臣,多謝娘娘提醒。”他端起茶杯,意猶未盡的抿了一口,輕嗅着茶香道,“臣不是大理寺的廷尉,也不是刑部的主判,賈府的案子,确實無能為力。不過有通天手腕的人,不止臣一個,娘娘何必舍近求遠呢?

“王爺的意思是——”元妃眼光忽亮,隔着氤氲的茶霧,看他的臉淨如幽蘭,吞吐掩映中藏了幾分邪氣,越發不真實了。

分明是欲言又止的光景,她心裏跟貓撓似的,怦怦直跳。水溶淡掃了她一眼,蘸着茶水在桌上寫了三個字“王子騰”。

“娘娘不是糊塗人,怎麽把他給忘了。王子騰身為京營節度使,現任內閣大學士,一年升遷兩次,可見陛下對其倚重。更何況,你們兩家又是姻親,他沒有不扶持照應的道理。娘娘與其浪費在我這兒,不妨求他一回。”

元妃愣了半天,恍然明白過來,展顏露出強笑:“果真是個好法子,若能成事,王爺的大恩大德,妾身将永世銘記在心。”

水溶放下茶盞,輕聲說道:“娘娘不必謝我,做人留三分餘地,沒什麽害處。臣言盡于此,至于能不能成,就要看上天的造化了。”他站起身,撣了撣纖塵不染的袍子,将雙手攏進衣袖裏,緩緩走了出去。

外面幕天席地的陰霾,他的背影漸遠,一階一階拾級而下,整個人仿佛融進漫天的飛雪中。元妃扶着廊柱,心裏仍是狂跳如擂鼓,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數月之後,天氣也漸漸回暖了。不知是什麽緣故,這年的嚴冬尤其難熬,盼到年來知景,已是初夏的時節。

王府的柘榴發了兩三枝,夏日花期始盛,不到半天就開得如火如荼。府裏一團和氣,皆以為是吉兆。王妃羅氏命人在柘榴樹下擺了一場家宴,邀請幾戶親友作陪,邊賞花邊吃酒,殘紅斷綠蕭蕭如織,紅浪般鋪了滿地,極是風雅有趣。

韓琦新升了禁軍都統,正是精神備至,不由多吃了兩杯酒。羅氏為他布菜,夾了筷蘇造魚放進他碗裏,笑着問:“韓兄弟,倒有什麽喜事,讓你樂成這樣?”

馮子英撇了撇嘴,在旁插言道:“升了個芝麻大點的官,就連北都找不着了。人家寶玉成親,也沒見歡喜成這樣。”

隔着桌岸的水溶手一抖,半杯酒險些潑出去。壓抑住內心波瀾,連氣息都凝滞了。就聽羅氏訝然問道:“幾時的事?日子不是定在中秋節嗎?”

韓琦頭搖的撥浪鼓一樣“錯,錯了,是宮裏頭下的懿旨,讓他和……”

“你醉了,來吃菜吃菜。”馮子英連忙抄起一只糟螃蟹,塞住他的嘴,将後半句生生堵了回去。這情形何能瞞過水溶,他放下筷子道:“心裏有話就直說,不必藏着掖着,來回繞彎子了。”

馮子英知道接錯了話,悔不得把舌頭咬下來,只好腆着臉皮打圓場:“王爺還不知道嗎,寶玉開春就成親了,這關起門來辦喜事,瞞得死死的,給咱們連個上門道賀的機會都……”

“不是問你這個。”水溶斜睨着他,一字一頓道,“我是問你,宮裏頭的懿旨是怎麽回事?”

眼看紙包不住火,馮子英踟躇了半天,只能據實交代:“他們家老太君不中用了,只怕熬不到中秋。賈老爺就進宮和元妃娘娘商量,把婚事挪到開春,好讓寶玉和薛姑娘成親,給老太君沖沖喜。”

泥金鴛鴦合庚帖,血一樣的紅色,顫抖着展開半頁,上面分明寫着“薛氏寶釵”。

水溶盯着那張紅箋,驟然頓住,眼前渾渾噩噩,越想越不明白,怎麽會不是她?羅氏也摸不着頭腦,半天笑道:“這可把我繞暈了,寶玉不是成天念叨着林姑娘,怎麽突然又變卦了?”

韓琦喝了口酒,咂着嘴說:“哪裏是變卦,之前都是瞞着他的。元妃娘娘親自下旨,問過薛姑娘的生辰八字,擇了吉日納采,哄着他進了洞房。賈府裏嚴禁走漏風聲,就瞞着他一個人。寶玉知道了,哭天搶地連死的心都有,家裏人怕他尋短見,将他反鎖在屋裏,一天只給供應三餐,跟個階下囚似的。說是等他何年何月想通了,再放出來。照這個情景看,非關成瘋子不可。”

沒料到是這個結局,羅氏只覺得心裏發酸,經不住拿絹子偷沾眼角,又問道:“那林姑娘呢,也瞞着她不成?”

韓琦嘆息道:“那個倒不用瞞,病了一冬,連人都病傻了。成天的熬藥吃藥,飯到嘴邊才咽一口,人瘦的不成樣子。說是以前極愛哭的,現在連滴淚都沒有,一天到晚守着窗戶邊發怔,每天寫了撕,撕了燒,日日攢了一大摞子,也不知寫的是些什麽東西。旁人勸也不聽,便沒人再理她了。”

馮子英鎖緊眉頭:“這樣胡鬧下去,也不是辦法。分明是辦喜事,反把好端端的兩人一個逼瘋一個逼傻,真是得不償失,何不成全了他們?”

韓琦搖頭道:“那是上頭的懿旨,誰敢抗旨不尊?何況那薛姑娘來頭不小,家裏是世代皇商出身,母舅又是現任的內閣大學士王子騰,皇上駕前的紅人。眼下忠順王彈劾賈氏,正是非常時期,王子騰回京上書朝廷,說了不少好話。既然受下這般恩惠,賈家報答一二也是應該的。”

嘩啦一陣盞碟撞擊之聲,水溶只覺胸中逆氣翻騰,喉頭一甜,差點嘔出半口血來。他急忙用手捂住,伏到桌上震咳不止,羅氏也慌了神,一邊輕輕拍捶着,拿絹子去擦他的嘴角,忽然覺指尖膩滑,素絹上已是一片殷紅。

“王爺這是怎麽了?哪裏不舒适了?”羅氏扶住他的身子,唬得臉色發白。

水溶從她懷裏抽出手,一把奪過帕子,按到自己不斷震顫的唇上,好不容易止住道:“無妨,不礙事的,剛才那一頓酒吃的太急,嗆住了。”

羅氏氣得無計可施,明知道他撒謊,盤問不出什麽。只當他體質荏弱,風寒引發的哮喘,便也沒有留心許多。

“韓琦你過來,我有句話問你。”水溶勾勾手,起身朝池塘邊走去。兩個人在垂楊柳樹下站定,韓琦見他神色和平時大相徑庭,不由謹慎了幾分。

“王子騰是何時回京的?”

“少說也有個把月了,王爺近日在家中修養,少談些朝事,身子要緊……”

靜靜看着池上的子午蓮,水溶不勝疲憊的合上眼,恍然明了了前因後果。

他想獨善其身,無論如何不趟着混水,可是造化弄人,卻是他一手推波助瀾,攪進這陰謀糾葛裏。當日在鳳藻宮,不過是為了保全自家清白,才指出那條緩兵之計的對策,不料引火燒身,竟成了拆散寶黛兩人的元兇。

如果有朝一日,她知道了,又該有多恨他呢?

他算好了立場,算好了退路,最終連自己也一并算了進去。這樣動蕩的塵世,從壯志淩雲,到筋疲力盡,一場過程千回百轉,直痛到心窩裏。

也許他一生從未愛過,又或者,他從來不敢愛上任何人。不像賈寶玉,愛或者恨一直明白寫在眼裏,幹淨到底。

想到寶玉,他心中隐隐的不甘,卻都淡了。

水溶擡起頭,略略抿起的雙唇,有一些嘲諷之意。

作者有話要說: 寶玉娶寶釵,應該是紅樓第一大疑團,我覺得金玉良緣的幕後黑手,是元春。

所以找了個賈家收買王子騰,用兩家聯姻做交換的理由。

PS:朋友說,你寫的水溶在官場上跟金剛一樣,怎麽遇到感情戲這麽廢柴啊

所以水溶要加足馬力,博取帶魚姑娘的芳心~~

☆、玖

轉眼五月仲夏,正是陰濃晝長之際,榴花開得越發瘋了。四野裏蟬鳴聒噪,驚得人心頭煩悶。過了午時,輪值的小厮吃罷酒,困意就泛上來,靠在廊柱上打盹兒。

羅氏穿過垂花門,朝書房這邊過來。走到回廊下,小厮似是察覺了,懶懶翻了個身,繼續悶頭酣睡。掌房管家走上前,揚手打了他一記耳光:“沒眼色的東西,大白天灌黃湯,養你不知道幹什麽吃的?”

小厮頓時一個激靈,酒也吓醒了,只顧垂頭站着。羅氏止住管家,着眼見碧紗窗外暗透幽涼,屋裏靜寂寂的,推門便走了進去。門前豎着屏風,橫幅六扇展開,屏上描繪通景山水,正是王摩诘的《江幹雪霁圖》。

有人從屏風後走出來,手裏執了一卷書,此時容華收斂,眉眼略擡了擡。

羅氏一見他,趕忙福身請安。水溶輕輕攙住她,道:“宮裏有信兒了?”

羅氏臉色微變,半天咬着唇,點了點頭:“妾今早從南安府裏回來,聽他們太妃說,不知賈元妃吃了什麽,昨天夜裏竟然薨了!太醫方子上寫的‘四肢厥冷,時發痰疾’,可鳳藻宮的人背地裏說,是強灌的毒酒,跟東宮太子一個死法。”

水溶手裏原本握着書,聽了這話,不知不覺松開手,啪就落到地上。

“那元妃臨死前披頭散發,梗着脖子就是不肯喝,幾個男人都按捺不住,口中還嘶喊着……”羅氏突然頓住,欲言又止的瞅他一眼。

“喊着什麽?”

“喊着…王爺你對不起她……”

水溶默不做聲,臉上表情很淡,看不出什麽變化。羅氏知道他是個極內斂的人,凡事憋在心裏,最容易郁結成病。又怕話太重他受不住,忙勸道:“王爺別往心裏去,她一個将死的怨鬼,定是吓糊塗了,才說那些渾話。”

“你不是她,焉知她說的不是渾話?”水溶擡起眼簾,目光陰沉沉盯着她,驚得羅氏膽戰心寒,向後踉跄退了一步。

“怕什麽?橫豎出了事,有我來頂着,又不需要你擔待。“

羅氏聽他說的跟真的一樣,撲通跪到地上,晃着他的手已帶了哭腔:“王爺別吓我,是妾身口不擇言,您要怄氣就沖我來,莫要傷了身子。”

正說話間,管家慌慌張張闖進來,嘴裏直打結巴:“不…不得了了,宮裏…宮裏來人了!”

水溶收回手,從案上接過一只官窯茶碗,漫不經心地掀開蓋:“越來越不像話,你不懂規矩,要本王親自來教嗎?”

管家聽出話中蘊含怒意,反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嚴整跪好道:“禀王爺,宮裏的趙公公來了,正在前廳求見。”

“先勘茶,本王随後就到。”水溶沉聲交待完,回內室換上朝服,才肯出來見人。趙堂是皇帝身邊的心腹,一般甚少露面,這次親自出馬必是極棘手的差事。

水溶拿捏好分寸,臉上迎着笑,一改素日冷面嚴霜的模樣。趙堂十分受用,緩和三分語氣道:“水王爺,此時關系重大,奴才诏旨宣讀,您可聽要仔細了。”

“寧國公賈赦交通外官,依仗淩弱,辜負皇恩,有辱祖德,特命北靜王與廷尉周綸予以嚴辦,榮寧兩府一罪并罰,家産充公,革去世職,欽此。”

念完不見動靜,趙堂提高了聲調:“王爺接旨呀?”

水溶笑着欠了一下身子:“有勞公公費心,我這裏沒什麽招待,今年新摘的獅峰龍井,不知合不合趙老脾胃。”說着親自斟滿一杯,遞到趙堂手裏。

趙堂忙連聲推辭:“王爺不敢當,您這是折煞奴才了。朝廷交辦的事,累死了我也不敢耽誤,早辦早了,奴才也好回去複命。”

策馬直入榮寧街,道路兩旁設着圍障,已經戒嚴了。禁軍沖進賈府的榮禧堂,賈政慌忙迎出來,跪在地上聽旨。此時寧國府的衆人也在,各個吓得面如土色。賈赦癱軟到地上,一撲到水溶腳邊,抓住他的前襟不松手。

“王爺開恩,您一向待我們賈家不薄……”

水溶表情肅穆:“寧國公,凡事敢做敢當,不須怨天尤人,小王也是奉旨辦差。來人,将賈赦拿下,其餘衆人留地看守,傳喚司員一律嚴抄懲處!”

過了片刻,就有人來回報:“東跨所抄出兩箱房地契一箱借票,,都是違禁之物。”又有人檢舉:“內房查處禦用的衣物、器具多件,赤金首飾珠寶俱全,都是盤剝來的贓産……”

趙堂掃了一眼賈政,冷冷笑道:“員外郎大人,胃口不小啊!”

水溶拉住一個司官,私下裏問他:“賈府的二公子賈寶玉在哪?”

那司官正點賬,想了想說:“剛才見他帶着枷鎖,好像讓廷尉周大人押走了。”

水溶眉毛一挑:“那周大人現在何處?”

司官聲音都有點顫:“在,在西邊兒,正準備查抄大觀園。”

水溶變了臉色,目光茫然一空,立刻醒悟過來:“好個鐵判官周綸,倒是會搶功。你們都在這裏候着,沒有本王的旨意,誰也不準擅動!”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撞開大觀園的腰門,裏頭正鬧的天翻地覆。丫鬟婆子們滿園亂逃,被軍官衙役搶的披頭散發,用繩子拴着,畜生一樣綁在廊柱子上。哀告震天,哭聲直上幹雲霄。

水溶心裏記挂着人,又怕蕭牆生亂,只有挨着一間一間的搜查。蘅蕪苑、怡紅院、秋爽齋、藕香榭、蓼風軒、暖香塢,園裏姑娘大都到出閣的年紀,嫁的嫁、散的散,只在稻香村搜到李纨娘倆,栊翠庵裏的妙玉和一幹小尼姑,惜春是東府裏的人,早被衙役拿走了。

來到紫菱洲時,天色已經漸晚,十裏平湖上風荷初綻,碧葉亭亭,映着暮色晚照,更有一種沉醉不知歸路的錯覺。禁軍頭領搜了一遍,并沒有什麽人。看門的婆子說,她們小姐許給大同的富戶孫家,早都接走了。

水溶聽她說的含糊,不知道是誰,心裏也有些犯疑。這時候來人禀告說,東四所的宅院沒有搜,廷尉大人已經帶兵去了。

循着一帶青色的水磨磚牆,向內蜿蜒曲折,階下是石子漫成的甬道。兩岸綠竹掩映,乍青還寒的薄霧中,顯露出六扇格的碧紗窗屜,廊下挂着一架鹦鹉。

禁軍拔出刀鞘,正要破門而入,水溶道:“女眷重地,勿要傷及人命,懂了麽?”

兩扇大門開着,邁步進去,箱匮四零八落的傾倒,筆墨、紙硯遍地都是。外間幾個粗使丫鬟抱成一團,瑟瑟縮在炕上。碧紗櫥裏人聲吵雜,掀開簾子,裏頭俱是一驚。

屋內幽涼,床帳束起一半,隐約間看見女子倚在塌上,蒼白單弱,像一枚紙剪的人兒。似乎卧病久年的緣故,她的唇是那種清透的薄,眼裏空蕩蕩的,只餘下怔仲溫柔。

耳邊蟬聲起伏,由遠及近又飄走了。水溶只覺胸臆絞痛,便如萬箭相攢,沒來由一陣抽緊。轉開頭去,不忍再看她。即使心力交瘁到這般田地,也是為了別人,從來不是他。

你若能明白我半分心意……也算,值得了。

挪開目光,水溶望着廷尉周綸,又恢複了居高臨下的态度,只等他先開口。周綸伏到他腳下,怯怯地說道:“卑職該死,理應等着王爺來,再做打算。”

“別啊,廷尉大人審案,你是主審,我是陪審,本王何敢居功呢?”

周綸見他這般氣勢,驚得一頭汗:“王爺息怒,實在是這□□館贓物繁多,登帳起來麻煩,住的也是些下等女眷,查抄多有不便……”

“周大人如此明事理,知不知道縱兵劫掠乃軍法大忌?”水溶一拍案,指着他鼻尖道,“你這樣打着查案的幌子中飽私囊,趁機撈便宜,把旁人都當瞎子麽?”

周綸吓得癱在地上:“王爺言重了,卑職萬死也不敢。”

“好,我且問你,這些女眷都是些什麽人?”

“回王爺,一個是前任巡鹽禦史林如海之女林黛玉,剩下的都是些陪侍丫鬟。”

“哦?”水溶走到床帳前,腳步若有似無的一頓,恍若并不認識黛玉,将她上下打量番。黛玉被他看的不自在,卻全然不明所以。他忽然伸出一只修長清瘦的手,捏住她的下颚,湊近了仔細端詳。黛玉本能地揚起臉,眼中流露出某種驚懼。她漸漸緩不過氣,努力克制着情緒。游走在彼此之間的暧昧意味,心也跟着顫起來。水溶卻是臉若寒霜,眼中清澈無物,連氣息都平靜的出奇,隔了良久之後,才松開手,淡淡道:“姿貌這樣平庸,哪裏像林禦史的女兒?本王有幸見過林如海,此人與他相貌迥異,五官無一相似之處,斷不可能是林氏女。”

他輕描淡寫的一番結論,滿屋嘩然。連黛玉本人與紫鵑也是面面相觑,水溶背對着趙綸,給她們使個眼色。紫鵑立時恍然大悟,撲通跪到他腳前,聲淚俱下道:“王爺饒命,我妹妹雪雁不懂事,被慣壞了的。求各位官爺大人高擡貴手,饒她這一會!”

雪雁上月已經遣出園子,送回揚州老家去了。此時除了□□館的人,誰也不曾見過黛玉本尊,一時之間真假難辨,摸不清底細。

周綸心裏愈加亂了,發懵地問:“既然她是雪雁,林黛玉又何在?”

“這正要問你了,周大人。”水溶慢慢将目光移向了他,濃長的秀眉擰起,“你比本王早到幾個時辰,這段時辰追繳的贓款贓物,都要歸交國庫。人要是丢了,自然唯你廷尉府試問。周大人好生想想,之前可曾來過什麽人,将人犯提審走了?”

周綸是何等的明白人,一番對答已經看出,這明擺着是推他下火坑,還是少生事為妙,趕緊順水推舟:“王爺說的是,是卑職疏忽,确實不曾見過林氏。”

水溶滿意地點頭,向對面的大案一指:“那就快些寫契書,放她們與本王走。”

周綸有些猶豫:“王爺,這不合規矩吧……”

“哪有那麽多規矩。”水溶背過身,“人我要定了,一個都不許少,你給還是不給?你若不給,本王一早就上朝奏明陛下,堂堂千歲連兩個奴婢都要不得,倒不如辭了官,省的各位整日在背後磨牙。”

廷尉周綸無法,只好命書辦拿筆,草拟了兩張紙契,遞到他手裏。

☆、拾

事隔半月之後,賈氏一案終告了結,罷黜的罷黜,貶官的貶官,族中男子全部沒入刑部衙門,女子不論老少,入禁收監在大理寺,只待秋後論處。據說籍沒其家産時,得金二十萬錠又五萬餘兩,元寶六百萬錠,寶石二鬥,其他珠玉古董無數,貪贓之巨可見一斑。

戶部将統繳的清單,呈交上去,皇帝閱後拍案大怒,只說百年來未遇此大蠹,念在其祖上有功德,将滅族改為抄家,賈赦、賈政、賈琏等人的罪名判成流放,連帶着一幹男丁發配到西疆去戍邊。

俗話說,貪官倒、百姓飽,金陵城裏人人額手相慶,一時都傳為美談。

過了五月端午,氣候愈見悶熱,家家買了艾蒲簪門、雄黃泡酒。羅氏見水溶這幾天早出晚歸,朝務忙得十分辛苦。便着人在河塘邊采的嫩葦葉,摻了糯米甜棗,包成蜜糖粽子,趕着他下朝時送過去。

水溶不喜甜食,吃了兩口便覺得心裏發膩,撂在手邊不動了,繼續批他的公文。羅氏看見卷宗上的字樣,不由多留心,問道:“賈家的案子斷得怎樣了?”

水溶嘆了口氣,揉着額角道:“雖不至蓋棺定論,要翻案怕也難,刑部大理寺上下統連,想在這塊鐵板上做手腳,不是那麽容易。”

羅氏點頭:“這就難怪,王爺你勞碌這些天,也沒算白忙活。剩下的是天意,你又何必自尋煩惱。對了,昨兒個林姑娘還托紫鵑來問,他們家寶玉有音信麽?”

水溶正在翻閱卷宗,手指略微一頓,停了片刻,照常翻過去:“人還關在獄神廟,我已經派人打典過了,有間四面通透的幹淨房子,将他單獨隔開,衣食也都關照過,不勞她們費心。”

羅氏笑道:“妾身也是這麽說的,偏她們不信。依我看,林姑娘那一片心思都撲在寶玉身上,嘴上不說,其實擔心的緊,來府裏這些天,都不見露個笑臉兒。寶玉正經娶的那房夫人,也未必這樣上心。”

窗外蟬聲啾啾,細碎的光陰篩落進來,只聽一陣閑花落地的聲音。他的臉埋在陰影之中,顯得幽深哀婉,有種沉靜的美。嘴角輕微上翹,竟似笑了,那顆心卻在薄薄的胸腔內無所依附的撞擊,只剩了最後的悲涼。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與寶玉自小青梅竹馬,感情遠比旁人親厚,他是了解她的,所以明白她的難處。像她這般一心一意不在乎功名利祿的女子,世間已經不多了。只是情字當頭,誰又能說的清楚。

坐了良久,手底下的卷宗一目十行,竟是半個字也沒看進去。他煩悶的轉過頭,手邊的青花瓷盤裏盛着熱氣騰騰的白粽子,葦葉已經剝去了,灑着蜂蜜糖霜,晶瑩剔透的裹了一層。水溶隐約想起來,她是姑蘇揚州人,應該愛吃這些甜食的。

“錦娴。”他喚了一聲,仍是用慣常平靜的語調,“你把這粽子帶去,分給林姑娘她們嘗嘗,府裏這麽多女眷,留着也是可惜。”

羅氏笑道:“早送去過了,這回子恐怕正吃着,人家大戶家的小姐,什麽沒吃過,胃口早養刁了,稀罕這點子殘羹剩飯?”

水溶緩過神來,抛開手裏的書,不由失笑道:“你瞧我,看書都看糊塗了。趕明兒請個淮揚菜的廚子,照樣做些胭脂鵝脯、菱粉糕、蟹黃卷就是了。”

羅氏側過臉來看了他一會,別有深意地說:“王爺對她可真是好,這幾天來噓寒問暖的,讓妾身都有點羨慕了。”

水溶心中思潮起伏萬千,想說什麽終究說不出,一時無語。羅氏只覺他眉宇間魂不守舍,竟是從來不曾有過的缱绻神情。她看在眼裏,越發覺得不對勁,原本只是半信半疑,此時這般光景,隐隐已經猜到了什麽,卻又不肯真的相信。

“罷了罷了,我不過是鬧着玩的,哪裏就當真了。王爺下的旨意,妾身敢不從命?”她低頭笑着,快速收拾好食盒,再尴尬不過的情形。走到門檻前,羅氏翻來覆去想着,心頭沉甸甸的,想起黛玉那樣的面龐身段,也是個絕色的人物。難道王爺對她,一直存有什麽非分之念……

想到這裏,她心跳得又急又快,手裏的食盒險些端不住。羅氏忍了幾忍,思量再三道:“王爺,妾身有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講?”

水溶漫應了一聲:“夫人不必拘禮,只管說來。”

羅氏躊躇半天道:“妾心裏藏不住話,原是不該說的。君子防患于未然,如今王爺和賈家走的這樣近,難免惹人非議,林姑娘又尚未出閣,雖說瞞過了司法衙門,以待罪之身藏在咱們府裏,到底不合規矩。她個人名節是小,若讓陰謀小人得逞,告王爺‘侵官生事’,以致天下怨诽,豈不辜負了王爺的聲名?”

水溶低垂了眼簾,只淡淡道:“渾水已經趟了,想幹幹淨淨脫開身,談何容易。本王受賈政再三重托,總不能失信于人。何況侯門深似海,這偌大一個府第連兩個弱女子都藏不下?”

“只是這府中人多口雜,預先不防着,我怕……”

“怕什麽?”水溶擡眼看她,臉上風波不興,“你只管讓他們閉牢了那張嘴,誰敢洩出一點風聲,再弄出什麽妖蛾子,休怪本王拔了他的舌頭。”

羅氏身子不經一顫,仔細回味他的話,似是森然透着寒意,竟像告誡給她聽的。呆了一刻,心裏更覺得委屈,匆匆拎起了食盒,忙加緊步子出去。

過了時辰暑氣漸消,日頭影沉沉地落了。晚霞順着窗紗漏進來,暮色裏一點伶仃微光。只聽那牆上的西洋自鳴鐘,有一下沒一下敲着,仿佛走的沒有盡頭。

日影繞過曲徑回廊,淡的缥缈,窗上新糊的紗屜,是黯黯的松石綠色,又叫軟煙羅。黛玉斜靠在床榻上,身下枕着玉色夾紗枕頭,瞧着窗影上的芍藥花樣,只是一陣出神。

到了吃藥的時辰,紫鵑拿銀吊子篦出來,用瓷碗盛着端進屋裏。黛玉身子虛弱,隔了半晌方才借着紫鵑的手吃力的坐起。

“姑娘今兒氣色好些了,這王府的藥真管用,不像那些個蒙古大夫,只會騙人的錢,一劑好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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