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4)

也不給人吃。”紫鵑吹涼了,一勺一勺喂到她嘴裏。

黛玉咽下藥,卻是喘得厲害,伏在她肩頭歇了會,靜靜鎮着氣:“你這蹄子,才吃人家幾頓白食,就忙着幫人家添好話了。”

喂完之後,紫鵑掏出事先備好的絹子,替她拭淨唇角:“雖是白食,總歸要還的。我看這王爺心氣極高,不像個菩薩心腸的人,誰知竟對姑娘這般好。就是寶二爺當初,未必想得這麽周全。等姑娘養好了身子,也該去道一聲謝。”

聽見她提寶玉,黛玉只颦着眉,也當作沒聽見,怔怔的唯有兩行淚,悄無聲息的滑落下來。紫鵑自察失言,只能悶坐在那裏,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不是我勸姑娘,寶玉雖好,到底是成家了的人。姑娘還這樣年輕,把心放寬些,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黛玉盯着窗外的餘晖,喃喃自語:“紫鵑,你說我這病……還能熬多久?”

紫鵑聽這話不像樣,只覺得心酸加劇,眼眶燙的要逼出淚來。自她病重以來,臉上消瘦的厲害,人已經不成樣子。紫鵑怕她多心,将所有的面鏡藏起來,有時清晨洗臉,她從湛碧的水影中照見自己的形容,總是怔着不說話。夜裏翻來覆去的咳嗽,那麽多痰中帶血,都不是好兆頭。

“姑娘快別怄自己,常言道病來如山倒,你只管好生養着,總會好的。”紫鵑一面溫言開解她,一面将話引開,拿來新攢的牡丹繡樣看了會兒,才服侍她躺下。

天外暮色漸濃,涼風襲襲吹送,這屋子臨湖而建,開着半湖新荷,蛙聲也遠了。

紫鵑伺候主子吃了藥,坐在外間裏,臨窗作針黹。心裏惦記着黛玉的病情,手下不防事,猛然指尖一痛,鮮紅的血珠子冒出來,暈染在牡丹花瓣上。

她痛的直咬牙,生怕屋裏的人聽見動靜,放到唇邊抿了一下,方才止住血。

簾外懸挂的纓絡穗子動了動,紫鵑心生狐疑,隐約瞧見一抹人影,印在碧幽幽的窗上。自從搬進王府,她們被安置在這個極僻靜的院落,平時甚少有人來。此時又快到了宵禁的時刻,更不該有客才是。

“誰?”紫鵑胡亂撂下針線,低喚了一聲。待看清楚是誰,不由暗自吃驚。來人腳步輕不可聞,隔着細密的青竹簾子,一張臉龐甚是俊美,說不出的風華。

“怎麽?紫鵑姑娘不肯賞光,請本王進去坐坐。”

紫鵑呆看着笑如春山的水溶,好半天緩過神,忙争着打起簾子:“王爺真是折煞奴婢了,您是主,我們是客,怎好暨越了分寸。”

水溶見她言語合度,是個懂規矩的人,心下裏喜歡,微微一笑進了去。屋裏陳設簡單,兩牆通壁的博古架,磊了滿滿的書。桌案上放了兩條鎮尺,一只宋代的定窯梅瓶,插了束野姜花,映着滟滟的蘭膏明燭,一室潔淨如洗。

“你家主子呢?吃藥了沒有?”

紫鵑笑道:“姑娘今兒好些了,只是沒胃口,除了顧太醫給開得藥,旁的什麽也咽不下。估摸着剛睡,既然王爺來了,不如陪着她這會子說話解悶兒。”于是放下手裏的活計,就要去叫醒黛玉。

水溶在背後喚住她:“既然睡下就算了,本王只是順道路過,看她一切安好,也就放心了。”又覺得這話太過暧昧,卻是鲠骨在喉,容不得他再說下去。

屋裏掌着燈,燭紅半明半滅,搖蕩沉浮。映在那天青色的床帳上,投下朦胧的暗影。帳裏的黛玉,靜靜仰面躺在枕上,恍惚什麽都聽見了,又什麽都沒聽見。

多像十四歲那年,也曾這樣晝夜躺着,想到心事,不禁拿袖子蓋了臉。

年複一年,那麽多難喝的藥,可她并不覺得苦。日日對着菩薩發願,保佑她能長長遠遠地活着,活到寶玉娶她的那一天……

只是這緣分,想必都是前生注定,命合使然,終究強求不得。

那個人坐着大紅轎辇,毫不留情地搶了他,她趴在窗前看着,烏黑的眼裏安定明澈,後來時常想,那時候其實是想哭的罷。

她疲憊地合眼,忍了許久的淚慢慢淌下來,滲入玉色夾紗枕頭裏,是溫熱的。

碧色的紗帳沉沉垂着,似一道牆,劃出蒼涼的姿态。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各位看官大人,我确實更的很龜速……

謝謝你們在等,還有寫長評的朋友,俺很感動~總之不會棄坑的

有朋友抗議說寫的溫情一點,這我很贊同,走邊虐邊甜蜜的路線,會有驚喜的

嗯,那啥……大家能接受帶魚有雞情戲嗎。。。

☆、拾壹

夏夜裏悶熱難當,黛玉歪身躺在涼塌上,聽見外間安寧,有極輕的腳步聲踱來,隔着床帷站了陣子,挾着清郁浮動的幽涼香氣。她漸漸生出倦意,竟真的睡着了。

一覺醒來,案頭掌着燈,紫鵑坐在帳前做針線,手邊放着柄白麈尾,不時拿起來趕蠅子。黛玉猛地坐起,汗透重衣,紫鵑掀開帳子問:“可是又魇住了?”

黛玉臉色發白,過了片刻,才将散發捋到耳後:“這幾日睡不安穩,想是犯了認床的毛病。外頭幾更天了?”

紫鵑掏出絹子替她沾冷汗:“卯正二更,王爺才來過,看姑娘睡的緊,也不敢攪斷,只問還缺什麽,等姑娘夜裏想着了,明兒再打發人送來。”

黛玉想起這兩天頻頻來送東西,不是暹羅茶,就是梅片雪花洋糖,她又是個心細如塵的性子,便覺得不自在,背過臉道:“無親無故的,已經夠讓人多嫌了,何必再承他的情。”

紫鵑嘆道:“姑娘又多心,我瞧那王爺人倒好,自咱們搬進來,吃穿用度不操心,什麽煩難委屈也沒有。素日在賈府裏,吃幾頓燕窩都閑言冷語的,倒不比這裏多嫌?”

黛玉低眉不語,靜了一刻道:“你當這裏真是白住的,如今沾了人家一分半鬥,往後還不得挾恩以報。我左右是這樣了,拿什麽賠給他?還不如死了幹淨。”

紫鵑生怕她胡想,順着話兒說:“姑娘既有這心,何不替自個尋條活路,寶玉已是不中用了,眼前不正有個知疼知熱的人?”

話音未定,黛玉不知何故,将手裏的麈尾一擲,騰地站起來:“大半夜的,你想怄死我不成……”只說了半句,額角便沁出冷汗,手攥着床帳支撐不住。唬得紫鵑忙丢下活計,幾步過去扶住她:“姑娘別氣,都怨我不知分寸,說錯了話,你莫往心裏去。”

想到如今的境遇,黛玉心上不由大痛,轉身伏到枕前失聲哭起來。夜裏風吹羅燭,一輪冷月成朔,映着窗上斑駁的剪影。

水溶站在陰影中,單薄的側臉融進月華,長籲了一口氣。伴着燭火殘燼,轉身離開。

翌日天明,羅氏侍候水溶起來,盥洗事畢,輪到服侍他更衣。依舊是慣常的便服,三重領口層層交疊,露出裏頭素白的單衣。圍好了腰帶,羅氏不禁拿手量了幾紮:“這倒奇了,王爺最近食量不減,怎麽瘦得這樣厲害?”

水溶轉過臉去,鏡裏的人越發清瘦,氣質卻是愈見凝練,到底是老了。

“今天馮唐将軍做壽,說好了去他府上赴宴,午膳不必等我。”

羅氏微笑:“知道了,王爺去了悠着點兒,可別貪杯。”

水溶起步向外走,走到門邊,又停步回身:“我案頭存的那方硯臺,打發人給紫鵑送去。就說我看她家姑娘的硯磨舊了,特地給她留的。”

羅氏的笑僵在臉上,好半天才說了聲“是”。

車駕出了王府,沒有去城西的馮宅,而是一路向南,策馬拐入城裏最紅的煙花巷。金陵素以秦淮脂粉聞名,從蘇吳一帶選了雛女,蓄養成色藝雙絕的名妓。招攬了不少官紳商賈,有人樂意花錢,有人樂意砸錢,風氣長盛不衰,久而成了名副其實的宵金窟。

到了錦香院門口,小厮打開簾子,水溶欠身而下。街前招攬客人的鸨兒偎上來,見他衣着平常,不像為官為宰的模樣,車內的青油簾卻用得黃緞裏襯,甚是奇怪。

“呦,這位俊爺,大清早的奴家哪來的福分……”

小厮伸臂擋住鸨兒,掏出事先備好的荷包扔去:“這是我們爺打賞你的,馮大人包的是哪間閣子?”

鸨兒拆開來,荷包裏裝了滿滿當當的碎銀窠子,當即喜得眉開眼笑,讓堂倌将他們引進去。正廳魚龍混雜,滿屋子都是酒客,沿甬道上樓,徑自進了二層雅間。

堂倌推開門,傳出一陣調笑聲,房裏正玩到興頭上,幾個薄衫娘子扭股糖似的往男人懷裏鑽。水溶皺眉,目光卻是出奇的冷淡。正眼掃過去,蔣玉涵推開懷裏的窯姐,猛地坐起來。

氣氛頓時緊張,衆人都打量着這位不速之客。還是馮子英緩過神,給花魁遞眼色:“芸娘子,大主顧來了,你還不去敬酒?”花魁媚笑着迎來,見水溶年輕面嫩,便強扯着他入席。

“這位爺好生俊氣,頭一遭來,還不懂規矩吧?”說着整個身子偎過去,春蔥似的纖纖玉指在他胸前揉搓,“奴家給爺唱支新樣兒的曲子,爺把這兩壇酒都吃了?”

新晉狀元陳也俊喝的半醉,斜眼笑道:“兩壇如何使得,你快唱來,爺這裏多得是銀子。”

花魁這才抱了琵琶,順勢倚到水溶懷裏,輕攏慢撚起來:“春日宴,我有五重深深願,一願且圖久遠,二願恰如雕梁燕,歲歲得相見,三願薄情相顧戀,四願永不離散,五願奴留收因果,做個大宅院……”

好好的馮詞,改的俗鄙不堪。水溶忍了忍,雖早已嘗男女□□,他對這秦樓楚館并無興趣,更是無動于衷。一雙眼睛直盯着蔣玉涵,看得他渾身不自在。

馮子英揉着鼻子,心說這兩人分別月餘,還不知烹油烈火的急成什麽樣子。

花魁娘子是個聰明人,在風月場混跡多年,什麽恩客都見過。調弄了半天,見水溶仍是沒有動靜,索性去解他腰間衣帶,柔荑般的酥手探進去,胡亂摸索着:“爺身上真涼,讓奴家給您暖暖身子……”

水溶輕推開她,站起身道:“琪官,你跟我過來。”

蔣玉涵放下杯筷,驀地漲紅了臉,只好離席追過去。目送兩人進了隔壁的獨間,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一笑,喚評彈的小厮上來,繼續吃酒聽曲兒。花魁敗了興致,咬着絹子恨恨罵了句:“兔兒爺!”

推開紫檀大門,這麽寬敞的廂房裏,只擺了一張床。蔣玉涵站在門外,緊張地有些不知所措。卻冷不防被人攥住手腕,一把拖進去,門在背後重重關上。

他站立不穩,險些撞到榻前,扶住床沿強笑道:“王爺今天這般性急,是怎麽了?”

“怎麽了?”水溶聲音寡淡,卻像刀子一般的冷,“你自己做的好事,心裏該明白得很。”

蔣玉涵顫了一下,避開他審視的目光:“王爺…是嫌我伺候的不周?”

“還要本王提醒麽?”水溶勾起唇角,細密的睫毛下斂着極深的寒光,看得人遍體發憷。“忠順王搜羅賈家的那些罪狀,你在背後出了多少力?賈家到底哪裏對不住你,讓你非要置之死地才後快?說啊!”

蔣玉涵的臉立時白了,笑道:“王爺以為我有這麽大本事?罪是死,人是活,賈家若不傷天害理,何以落到家破人亡的田地。當日在紫檀堡,賈寶玉為求自保,不惜出賣我。我不過是以牙還牙,茍全自己這條賤命罷了。”

“好……”水溶連連點頭,“一石二鳥,既報複了賈家,也報複了我。玉涵,我以前當真看輕了你!”

“何必這麽說,我在王爺眼裏,不過是枚無足輕重的棋子,下賤的玩兒物。你本不好男色,卻假意幫我贖身,那些床笫間的溫存,不過是哄着我騙着我,目的達到了,再一腳踹得遠遠的。你從不曾把我放在心上,只是敷衍應付,可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既然明知得不到你的心,何妨壞了你的好事,讓你記恨我一輩子!”

水溶聞言擡眸,愕然看着他,蔣玉涵眼中盈滿淚,某些感情一直深深烙在眼底,可他視而不見。

“我知道王爺心高,看不上腌臜的戲子。你能給得都給了,原是我求的太多。”

水溶心頭浮起歉意,一時無言以對,下意識去碰他的手。

蔣玉涵斷然将手縮回,背過身說:“你我各取所需,都為一個利字,算不上誰負誰。玉涵已經成家,王爺也早有妻室,從今後兩不相欠,以前都不作數了。我只想勸一句,王爺府上藏的人,忠順王暗中已得到線報,若是大理寺徹查此事,只怕有惹不清的麻煩。”

水溶踟躇片刻,不露聲色道:“你聽了什麽謠言?我府上只有家眷,哪來窩藏的嫌犯?”

“你到今天還想瞞我?當日廷尉周綸親自立下契據,白紙黑字豈容抵賴。他早料到王爺不認賬,所以偷匿了一份,現就存在刑部衙門。那林家姑娘到底有什麽好,值得你這樣挖空心思護着她?”

蔣玉涵逼視着他,聲音如一刀貫穿他的心肺,水溶動了動嘴唇,嗫嚅道:“我不指望她什麽,只要她活着,活着就好,有些事你不會明白。”

“我明白得很!”蔣玉涵被戳到痛處,一把揪起他的衣襟,“這麽些年,我為你忍辱負重,伺候那個腌髒的老頭子,什麽委屈都往肚裏咽,你可曾明白過一分?我便是把心挖出來,都捂不化你這塊冰!她有什麽過人的本事,倒說出來給我聽聽?”

他咬牙望着他,眼裏滿是癡纏灼熱,看久了,卻化成一片心灰意冷。

隔壁廂房裏傳出笑聲,依稀和着紅牙檀板,女子拿捏着嬌柔地腔調:“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咿呀,不能羞……”

那笑聲時隐時斷,卻是飄忽的,像螢火般微弱的光,很快熄滅了。

依舊沉默無語,不知過了多久,水溶終于道:“玉涵你還小,我這樣的人不值顧你委屈自己,日子一久,你就會想開了。”

揪着衣襟的手慢慢松開,緩而無力地滑下去,蔣玉涵僵站在那,心裏難受得要命,眼窩卻是幹澀的。嘴唇顫了好一陣,看着他蒼白平靜的臉,嘶啞笑道:“你會後悔的。”

後不後悔,也是以後的事了。男子推開門,悄無返顧地走出去。

“什麽?”羅氏聞言一驚,反複攪着絹子。

“夫人盡可放心,這事還要從長計議。”水溶吹着浮茶,在一旁的太師椅上坐定。“忠順王與我素來不合,他存心要除我,也是早晚的事。今次這一劫,不過讓他逮了空子。”

“妾身早勸過王爺,這事不能攬。萬一聲張出去,可怎麽得了?”羅氏驚惶失措,只喃喃自語道,“不行,不能留她們在府上,我這就叫人備車。”

水溶見她要走,忙放下茶盞:“哪裏去?”

“送她們去刑部,該過堂過堂,該受審受審,橫豎不能拖累咱們府上。”

“荒唐!”水溶一陣急火攻心,忍不住悶咳,伏在案上疾喘起來。羅氏收住腳,慌忙回來扶他,卻被厭煩地推開。

“你當三司重地是什麽?一個婦道人家,莽莽撞撞的去了,成什麽體統。你這般送去,益發讓人落實罪名,我縱使有天大的本事,也脫不幹清白。你去問岳丈羅宰相,看他答不答應?”

羅氏此刻也慌了陣腳,不敢真惹他動氣,委婉勸道:“王爺這是什麽話,妾只覺得讓兩個不相幹的外人,攪得咱們不得安靜,日夜懸心吊膽的,實在不值顧,不如打發些銀錢,早送她們走算了。”

水溶握住咳聲,回頭看她:“我若是不準呢?”

羅氏掩住紅唇,按捺不住地笑:“是啊,有情人就此分隔,自然是不痛快的。王爺眼中惟有一個林姑娘,別人的死活全不在意。府裏上千條身家性命,全抵不上她。王爺欺我老實,當真看不出來?”

水溶微蹙了眉頭,強壓着心頭怒火,起身朝外走。羅氏醋意翻湧,在背後揚高笑聲:“怎麽不敢承認?分明喜歡的緊,何苦為難自己。可惜人家心有所屬,半分也不打算移情給你,就算王爺用盡了手段,人家心裏還是沒有你!”

啪!一記耳光,火辣的甩在她臉上。水溶喘息不定,蒼白明秀的手指抖得厲害。

作者有話要說: 等了這麽久,實在對不住大家

☆、拾貳

進了八月裏,幾場風雨兼收,又是一度秋涼。

正是夏秋交接之際,黛玉犯了嗽疾,一連換了幾付方子,并不見起色,反倒愈勢沉重。況她性子又要強,容不得在人前示弱,紫鵑私下想弄些藥來,都找不見門路,只有靠姜湯水維持生計。

黛玉因在病中,鎮日悶在屋裏,越發好靜不好動,連筆也懶得拿,揀幾樣閑書打發過去。秋蔭夜長,更鼓日複一日敲的緊,紫鵑在外守着,聽得雨聲潺潺,帳裏頭輾轉反側,倒有滿腔心事似的。

挨到天明,雨勢方漸收住,紫鵑恐她昨宿睡的遲,難得有個囫囵覺。于是悄莫聲的起來,揭開鼎蓋,抓了兩把安神的瑞腦香,才撂下簾子出去。

這院子一向人少,又因是王侯深宅,比□□館更顯得肅靜。紫鵑穿過青石庭,走在長長的回廊裏,檐下淌着細雨,風撥的那檐頭銅鈴亂響,驚起一片繞飛而過的群鴉。她放慢步子,只覺得腳下被雨洗過的石板,直沁人心骨的涼,不由想到人常說“侯門一入深似海”,原來真道不假。

從賈府出來,也不過半年的光景,往日賞花飲酒,姊妹們祭餞青神,是何等的熱鬧。匆匆一晃,竟像隔世的事了。如今受了王爺的恩惠,也果真是有造化,只是名不正言不順,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說來,她對這個王爺也是萬分的琢磨不透,隔三差五揀個空子,派人送些東西,他自己卻不常來。什麽上好的程泥硯,徽州的雪浪宣,黃豫章的行草書帖,哪次不是大手筆。放到以前固然不值得稀罕,偏生這些東西,都是黛玉常挂到嘴邊的,若說不是投其所好,未免太巧了些。

紫鵑也是個明白人,只是摸不透他的用意,也不敢往深處想。果真如她所願,黛玉後半輩子有了指靠,未嘗不是樁好事。怕就怕好事多磨,把福氣當了晦氣。

徑自從院子出來,已經雨過天青,後園的池塘漲滿了碧水,映着匝地垂柳,千萬綠縧随風搖曳,池中的殘荷如今都已凋謝,遲暮美人般,浮漾在湖面之上。

順着石道向前,轉過假山,沿着抄手游廊走到月洞門前,忽有人從背後喚了一聲。紫鵑正低頭想心事,不妨倒唬了一跳。原是王妃羅氏的使女畹芸,站在廊子底下,沖她招手。

見是羅氏身邊的人,紫鵑也不敢等閑怠慢,急忙福下身去。畹芸就勢扶住她,臉上盈盈堆着笑:“妹妹快請起,你我都是一樣的人,可擔不起這麽重的禮。”

紫鵑聽她話裏古怪,只客氣地應酬了兩句,畹君挽住她道:“聽說林姑娘近日身上不大好,我們王妃一直惦記着。這不,前陣子得了兩支西洋參,最是滋陰祛寒,已經命人炖在竈上了。我脫不開身,煩妹妹親自跑一趟。”

蓄意的客套,反讓紫鵑有些不自在。只勉力笑了笑:“既這樣,我代我家姑娘,先謝過王妃娘娘的恩德。”

“說什麽謝不謝,往後都是自家人,一個屋檐下共處,還能總這麽生分?只管讓林姑娘放寬心,日子還長遠着呢,就算為了王爺,也要勸她愛惜自己才是。”

一句話如五雷轟過,紫鵑呆立了半晌,心跳的又急又快,思緒都随着紊亂起來。果不其然,真如她猜的那樣……畹芸拿手帕蘸過唇角,不可察覺地笑,轉身便走了。

既然應承下來,這份情總是要領的。紫鵑躊躇片刻,順着廊沿繼續往竈房去。才走到西窗底下,就聽見裏頭一陣竊竊的私語聲。

“還當自己有多尊貴呢?連門都沒過,就來使喚人了。”

紫鵑不由頓住腳步,隔着紗糊的窗槅,凝神聽去,原來是竈房裏兩個婆子在話家常。

“噓——背地裏議論主子,旁人聽見了,少不得又要生閑氣。”

“聽便聽了,我最看不慣那副狐媚樣,天天病西施似的,也不知裝給誰看?仗着有兩分姿色,就來禍害王爺,也不掂一掂自己的分量!”

“話不能這麽講,依我看,她除了人生得美,想着也怪可憐的。昨兒聽畹君說,王爺不知為何惱了,竟動手打了王妃一巴掌,王妃委屈的跟什麽似的,臉上那血印子,幾天都消不下去。”

“咱們王妃是老實人,何曾會那些伎倆。王爺年輕氣盛,一時糊塗也就罷了,等這陣子新鮮勁過去,難不成還能捧到天上?況她又不是,連個正經名分都沒有,他們東府裏那些龌龊事,打量誰不知道……”

紫鵑聽不下去,有意放重步子,一掀簾子進去。竈房裏煙熏缭繞,兩個婆子正向風爐上煽火,乍見她站在門前,都下意識噤住了聲。多虧廚娘眼色尖,從爐上端過參湯,一邊谄媚地笑:“姑娘來得正巧,這藥才煎好,你看還熱乎着呢。”

白胎碗裏姜黃色的湯藥,餘溫還未散,紫鵑強打起笑臉,從袖中取出幾兩銀子,塞掖到她手裏:“這點東西不成敬意,勞你們費心,拿去換些酒吃。”

那婆子賺了便宜,反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讪讪地賠笑:“還是姑娘心好,體諒我們的難處,回去給你家主子道喜。”

“……道什麽喜?”

“姑娘還想瞞我們,王妃這兩天張羅好事,只怕就近在眼前了。”

紫鵑吓得一時怔住,匆忙端了食盒出來,也不敢再多問。以她的機伶,怎會猜不出水溶的用意,有那麽幾分愛慕在裏頭,只是他性情忍靜自制,心裏越是看重,面上越是淡着。先前從廷尉手裏要人,不惜卷進這場公案,她以為最多是礙于賈政的面子,直到今天才驚覺此人心機之沉,用情之深。

可是以黛玉的心性,怎堪屈于人下,當年一個寶釵,都鬧得地覆天翻。何況北靜王早已成親,又不能停妻再娶,便不明不白的答應了,亦只能是妾室。他那樣身家顯赫的人,喜歡的時候什麽都好說,若是膩了……

紫鵑忍不住一震,手撐在牆壁上,心頭突突的亂撞,卻是全無頭緒。

一路想着應對的法子,不覺已走到別院,她剛邁進園子,就看見門前站滿了人,清一色的松香襦裙,都是王府裏頭等的侍婢。

畹芸在門外守着,見她上得臺階來,急忙攔住道:“哎,好妹妹,你且到別處逛逛,王妃有旨,這會誰也不許進去。”

紫鵑這才明白,方才假借去竈房領參湯,不過是支開她。也不待畹芸解釋,急急就往前堂走。打簾子的丫頭不認得她,掐着腰道:“你是哪個房裏的?連規矩都不懂,王妃在裏頭商量正經事,輪得到你來撒潑放刁。”

外邊正鬧着,紗槅窗內聽見聲響,便問道:“是紫鵑嗎?讓她進來。”

午後天光放晴,又是剛下過雨的緣故,室內異常的潔淨,十分亮敞。從穿廊過去,入眼是縷着青煙的紫銅香爐,瑞腦淡而寡味,幽幽萦繞。炕邊放着一張梨花坐幾,羅氏正低頭吃茶,聽見腳步聲,從容擡起頭來。

紫鵑上前兩步,恭謙地屈膝行禮:“奴婢見過娘娘。”

“來的正好,快勸勸你家主子。”羅氏起身攙住她,面上溫和帶笑。雖然打了極濃重的妝粉,左腮邊的掌痕依然清晰可見。紫鵑想起竈房裏那些婆子的話,不禁一陣陰寒。

原來謠言竟是真的……

但見黛玉從屏後出來,頭發松松垂着,素淨的不戴釵飾,稍绾個小髻,像是午睡剛過的樣子。羅氏自恃名門,雖不肯過度張揚,歷來都是嚴整的裝扮,府裏也有一套不成文的規矩,下人衣冠不整,都是避着她的。

黛玉卻不看羅氏,只如常淡然地道:“紫鵑,去把藥端過來。”

羅氏冷坐了半晌,也沒了剛才的耐性:“林姑娘,你該知道王命難違,王爺雖有此意,只怕委屈了你的身分,才從未提起。他一個男人家,來提親總不像話,你若嫌側室低微,我可以将北靜王妃的名頭讓出來。”

黛玉從書櫥上揀了一本,依舊漠不關心的神色:“娘娘回去罷,我本就活不了幾日,也沒什麽非分的念想。”

羅氏聞言微窘,郁然低嘆一聲:“唉,你的心事我都明白,如今寶玉成親,這份緣也盡了,你這樣作踐自己又是何必。王爺心裏惦記你,多少人盼着的恩寵……你不情願,難道當我就情願……”

話到這裏,她已經哽咽住,手覆到左頰上的掌痕,忍不住潸然泣下。畹芸勸解着,方拿起手絹為她拭了拭淚。

當年那雙描金紅燭下,蠟炬如血,映着北靜王年輕的眉鬓,她慌忙低下頭,還是想笑。原來比傳聞中還要絕頂的俊秀,她翹起嘴角,滿心都是歡喜,不敢告訴任何人的歡喜。

日子久了,歡喜沉寂下來,如同蒙着塵埃。她遵循着父親的意思,溫良恭儉讓,萬不可行差踏錯,惹人笑話。可無論怎麽做,他都是那副不親不疏的模樣,沒有緣由。她若不是宰相千金,在他眼裏恐怕分文不值。

一點恨意,帶着多年積怨擴散,羅氏疲乏地說:“好好養着,林姑娘你是有福氣的人。”

黛玉立在櫥前,若有所思的合上書,她平常刻薄慣了,一時只愣着。

作者有話要說: 寫的有點隐晦,就是腹黑王妃向黛玉提親,準備為水溶鋪墊好事。

黛玉的處境還真是風刀霜劍嚴相逼,看看賈府裏那些妾室的地位,就知道日子不好過。

但還是那句話:王命難違,如果北靜王喜歡,她拒絕的了嗎?

罵黛玉那段有點抄紅樓,“狐貍精”這說法也是明貶暗褒,她一個未婚姑娘家,不惹閑話不可能

此文雖然慢熱,但素,有床戲。。BALALA

☆、拾叁

待紫鵑端了藥來,盛在小炕桌上。這會子天光漸沉,屋裏靜森森的,只聽得幾聲秋蟲唧唧之聲,一層層青煙升騰上來,便覺得寒氣侵衣。

當下羅氏吃過茶,多坐了一會兒,黛玉因為精神不濟,話比往日更少,說不到兩三句就厭煩了。半晌,見她垂着兩片烏翹的睫毛,也不搭腔,羅氏不由變得讪讪的,游目四顧一周,随口道:“這裏太冷清了,改日讓畹芸騰出幾間正廂,挪到上房去住。以後王爺時常過來,你也留心一點,別這麽素淨。”

說完從發上拔了支八寶簪子,親自替她戴上。誰知黛玉微微側身,轉臉避過她,自顧去逗架上的虎皮鹦鹉:“我這裏一日藥吊子不離火,冷清慣了。廟小不敢屈神,只怕拂了娘娘好意。”

羅氏不由動氣,只礙着前車之鑒在先,不肯輸了面子。倒是紫鵑識眼色,怕她說出不像樣的話來,悄悄挨到黛玉身後,扯了扯她的衣角:“參湯費火候,姑娘快趁熱喝了吧。”

她這一說,羅氏也不由笑道:“瞧這嘴甜的,你家主子勞你伺候,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黛玉接過藥碗,聽那鹦鹉叫的歡快,便順手給它喂了幾勺。衆人頓時臉色生變,暗自裏替她捏了把汗。黛玉卻是渾然不覺,略轉了臉龐向着羅氏,唇邊噙起冷峭的笑:“王妃不必誇她,她呀,外頭老實心裏有數,這巴巴的給我送來藥,那小心眼兒裏,還不知怎麽盤算我呢?”

羅氏原本一直未惱,聽了這話,笑容瞬間泯去。饒是再大度的人,也經不住她再三奚落。待要發作又顯得自己心虛,只得強顏笑了一聲:“林姑娘這張嘴,真真利害。”

話音甫定,就見簾上懸的長穗宮縧亂晃,門外有人報:“王爺來了!”

青簾幔子打起,外頭的浮光掠影一晃即落,接着有人信步進來。衆人忙站起身,畢恭畢敬地喚道:“王爺。”黛玉也福下身,跟着見了個常禮。

羅氏微有尴尬,問門外把守的人道:“王爺來了,怎麽不及早通報一聲?”

“不怪他們,我聽裏頭聊得熱鬧,不想壞了興致。”水溶坐在桌邊,接過紫鵑奉來的熱茶,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他今天心情尚好,想是朝中無事,所以穿了常服,一派輕袍緩帶的模樣,倒襯得儀态疏閑。

案上爐煙寂寂,突然聽見幾聲“王爺萬福!王爺萬福!”

衆人稍愣了一下,這才反應到是鹦鹉學舌,都被逗得笑起來。水溶也轉過頭,那邊正好有人微微擡眼,目光清澈如許,瞬間纏到一處。他來不及防備,不由得心緒震撼,立在鹦鹉架下俏生生的身影,比之上次見時,似乎又單薄了幾分。

水溶感慨萬端,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只緩緩道:“林姑娘,近日身上可好?”

“托福,個把月前就好了。”黛玉眼波流轉,淡淡看了他一眼,複又垂下。

“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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