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垂下頭,在我耳畔吐息溫熱:“十四殿下不記得微臣了嗎。”語聲輕淺,似清冷月光,“臣姓宋,喚作宋訣。”
巨大的煙火在他身後的天空炸開,于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子。
我想了半天,想起這世上我只認識一個宋訣,就是那個與我有婚約的大将軍府的宋訣。
仔細想想,當年在廣禦殿上我曾見過他一面,只是我們的座位隔得甚遠,他長什麽模樣我并沒有看清楚。今日在這樣的境況下遇上他,他竟還火眼金睛地将我給認了出來,這委實有些不妙。
我還愣着,就聽四皇子雲遲的聲音傳來:“宋訣,你在那裏窩着做甚?讓本殿下好找。你旁邊的姑娘誰啊,看背影怎麽這麽眼熟……”
這下換我的身子僵成石頭。
少年卻若無其事地将我放開,丢下我朝雲遲走去:“方才喝多了酒,有些頭疼,過來吹一吹風,遇到個相識的‘宮女’,便同她聊聊天。”
雲遲道:“你跟個宮女有什麽好聊的,別是看上她了吧……”
少年語聲含笑:“四殿下多慮。”眼角餘光掃我一眼,“這丫頭長得又不好看,我看上她?”
這句話說的十分兇殘。
待二人走遠,我才扶住身畔的玉蘭樹,心情複雜地松了口氣。
後來我才知道,宋訣同我四哥雲遲的交情深厚。
那日過後,我戰戰兢兢地過了好幾天,直到确認了他沒有将這件事告訴雲遲,我才放下心來。可是有時候做夢,還是會夢到雲遲提着鞭子追我,問我為什麽嫁禍于他。這證明人是不能做虧心事的——至于為什麽沒有夢到昔微而是夢到雲遲,大約是因為昔微自作孽不可活。
因為這樣一件事,我對宋訣避之唯恐不及,他反而時不時地出現在我的生活裏,并且總要借機敲我的竹杠。好在沒有多久就烽煙四起,我與他的婚約也作罷了。被他敲竹杠的歲月一去不返,我也成了個處變不驚的大姑娘。
多年過後,重新遇上他,我實在不想同他一見面就傷了和氣,于是做出一副看風景的樣子,指着新落成的一座宮苑問婳婳:“那裏是什麽地方?你還記不記得我們走的那一年,從這裏還能看到藏書閣。”
婳婳遠目望去,疑惑道:“奴婢不記得那裏有個藏書閣啊。”想了想道,“倒是記得有個禦膳房。”
我望着她:“也許是你記錯了。”
婳婳一副不能認可的表情,道:“奴婢記性一向好。”
她的記性的确很好,能夠過目不忘,是個天才。同她争論記性的問題我一定要輸,不如換個話題,不等我開口,就聽身後宋訣沉聲開口:“岫岫。”
我只覺得後背一僵,整理好心情,回頭笑道:“上下有別,将軍還是喚我殿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誤會。”
他看着我,良久道:“誤會?”緩緩道,“是誤會臣冒犯殿下,還是誤會臣對殿下有非分的念頭?”
我愣了愣,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竟問他:“非分的念頭……你對我能有什麽非分的念頭?”
他臉上笑意更深,朝我一步步走過來,低笑道:“殿下希望臣對你有什麽非分的念頭?”
我望着他那張越來越近的臉,忍不住往後撤去,卻忘了身後已是涼亭的靠欄,說是靠欄,其實不大牢靠,一只手及時遞過來,将我的腰攬住,還往前帶了帶。我手撐在他胸前,聞到他衣上淡淡的沉香味。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臉,只覺得靈臺不夠清明,聲音也有些含糊:“将軍如此這般,算不算冒犯于我?”
他仍舊笑吟吟的,神情中帶着別樣的風流:“臣不出手,殿下便摔出去了。”
我幹笑一聲離開他,道:“還真是有勞将軍出手相救。”理了理衣褶,心平靜氣道,“從太常山到帝京的這一段路,也全虧了将軍派人暗中護送,在此一并謝過。”
身畔婳婳反應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姓楊的都尉是大将軍派去的?”
我道:“聽說大将軍麾下有一支騎兵,因将士全于手臂上紋雙雁刺青,故稱雁子騎。楊将都尉雖沒有告訴我他在為誰做事,但他身上的雁子刺青,卻是不會說謊的吧。”
宋訣神色不變,似乎我戳不戳破他都并不在乎。
“我派人暗中保護你,你不開心?”
我擡頭看着他,悠悠道:“大将軍的美意恕我心領,只是我這個人一般習慣了自己的事自己料理,不大喜歡欠誰的人情。”
我覺得正常人若是聽了這話,定然要生氣,他聽後卻不氣反笑,長眉一挑,問我:“你以為你們這一路只遇到幾個毛賊,便是運氣好了?”
我還在琢磨他話裏的意思,就聽婳婳在耳畔道:“嗬,三公主。”
我的右眼驀地一跳。
都說好事不成雙,今日卻當真是個好事成雙的日子。
遠瞅着一幫美人分花拂柳而來,其中,昔微一襲朱色宮裝,在美人堆裏也有些紮眼。
她身畔有個抱琴的女子率先看到了我們,湊到她耳邊輕輕提點,就見她腳步頓下,直直朝這裏望過來。
暖風掠過,我站在涼亭中沖她招呼:“三皇姐,好久不見。”
良久,才傳來幽涼的一聲回答:“十四皇妹。”
昔微行到我們跟前,目光落到立在我身畔的宋訣上,聲音如珠落玉盤:“宋将軍也在,真是巧。”同他敘舊,“才半年不見,将軍清減了不少。這半年,将軍可還安好?”
她小時候就生得美,如今更是出挑,膚如白瓷,一襲緋袍裹了玲珑有致的身體,又描了一副落梅妝,襯得一張小巧的臉更添妩媚。
我眼角餘光尋到宋訣,見他笑望着她,簡短道:“臣還好,多謝公主惦記。”
昔微輕輕點了下頭,目光移回我身上,上挑的眼尾帶些風流的神韻:“聽說,十四妹昨日回來,今日便陪皇兄游園來了。”贊嘆道,“十四妹的精力可真是好。”環視四周,問道,“皇兄呢?”
我心想,她見我同宋訣單獨在一起,只怕又要橫生醋意,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便道:“皇兄中途有事,先行遁了。宋将軍也有些意興闌珊,正要回去。”
宋訣聽後卻毫不客氣地拆穿我:“臣怎麽記得,方才臣同殿下相談甚歡?”似笑非笑地看我,“殿下現在,是在趕臣走嗎?”
我面不改色:“宋将軍真會開玩笑。”
宋訣輕笑:“是殿下在同臣開玩笑吧。”
他語氣雖然漫不經心似的,眼裏的光卻有些涼,我的身子不争氣地抖了抖。
耳畔是昔微涼着嗓子,輕描淡寫道:“我和丹朱正要去清涼殿試琴,宋将軍若是沒有要緊事,不妨同行。”
婳婳立刻湊到我耳邊輕輕提醒我丹朱是哪位郡主,位分如何,我應該稱她什麽。
我向來不怎麽記挂這些,有婳婳在身邊就方便了很多,朝抱着琴的丹朱郡主招呼過後,便聽昔微添道:“十四妹,你可要一起來?”
她“好心”邀我一起去聽美人彈琴,我自是不好推辭,于是呵呵笑着應了。
丹朱郡主新得了一架古琴,是盜墓賊從傳說中的琴聖墓穴裏挖出來的,輾轉了許久,才流落到她手上。本朝的貴族都喜好琴棋書畫這類的雅事,丹朱郡主以琴癡聞名。昔微公主聽說琴聖的舊物現世,也許是真心羨慕,也許是附庸風雅,總之,她今日邀丹朱郡主這位琴的新主來宮裏,是想見識見識這失傳許久的古琴。
一行人沿着洗花池緩步逛去,池光潋滟,春色似錦。
看得出昔微想同宋訣走近些,但又矜持地避着嫌,最後不知怎地,就變成我與她落在後面,宋訣則與丹朱郡主先行。
丹朱郡主聲音細軟地同宋訣聊天,偶爾聽宋訣嗯一下,應個三言兩語,語聲中夾一些獨特的鼻音,顯得他聲線慵懶。
不知不覺間,昔微放緩腳步,大約是不想讓宋訣聽到我二人的對話吧。待拉開一段距離,她才沖我涼涼開口:“我還以為你會在千佛寺待一輩子,沒想到你還是回來了。”
我默了默:“臣妹回來,皇姐好像很失望。還真是對不住。”
她卻不承我的真心,語調微諷:“這麽多年不見,你還是改不了假惺惺的毛病。”
我被她的話吓了一跳:“皇姐此話何意?”
她眼風掃了我一下,不置可否,隔了會兒才道:“十四妹莫不是忘了,你與大将軍的婚約早成了一張廢紙。如今到了待嫁的年紀,若是還不懂得避嫌,只怕給人落下話柄。”她方才說我改不了假惺惺的毛病,可依我看來,她這個人喜歡危言聳聽的毛病,倒也沒怎麽痊愈,“若教人曉得,堂堂一國公主卻癡纏從前的許婚人,天家的顏面還要不要,大将軍的名聲還要不要?”
我身畔的婳婳沒有沉住氣,笑了一聲:“殿下說的怎像是我家公主同大将軍還有什麽舊情似的,若是如此,殿下還真是多慮了,別說公主今日不過是偶然遇上大将軍,便是真的與大将軍約了賞景,大庭廣衆之下還會逾了禮節不成?”又道,“對了,殿下不是被許給張大人家的公子了嗎,還未向殿下道喜呢。”
昔微的臉色一白,就聽她身畔的宮女厲聲道:“瞎說什麽,那門婚事早被我家殿下給拒了。”
我笑着搖頭:“張公子雖一表人才,論才情卻配不上皇姐,皇姐這婚拒得好,拒得可真好。”真心道,“臣妹相信,皇姐日後一定會遇上更好的。”
她的手握緊:“十四妹這是在幸災樂禍嗎?”
我無辜地笑笑:“皇姐多慮,臣妹是在為皇姐可惜啊。”
她扶穩了宮女的手臂,冷笑道:“十四妹有為我可惜的功夫,不如可憐一下自己。還不曾聽說本朝有為哪對男女重新賜婚的先例。”
我看了她一眼,悠悠道:“那可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