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1)

回到帝京的那一年,我十六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婳婳很期待我能在新君的封禪大典上豔壓群芳,遺憾的是我們中途遇上了馬賊,并沒有趕上我的長兄雲辭的承位大典,連三日後舉行的宮宴也沒有趕上,迫于外力,我便喪失了豔壓群芳的好機會。

婳婳非常沮喪,我勸她:“今日能夠虎口脫險,說明我們運氣好,遇上的不是馬賊中的精英,而是馬賊中的草包,不然還未回京,就已身首異處,該是多麽凄涼。”說着蹲下身子,問地上被綁成麻花的馬賊,“幾位覺得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幾張鼻青臉腫的臉朝我一齊點頭,晃得我眼睛疼:“有道理有道理,姑娘說的很有道理。”

婳婳将他們踢了幾腳,恨恨道:“還敢說話,還敢說話,再說話把你們舌頭拔出來!”

一時間叫苦聲此起彼伏:“不敢了不敢了,姑奶奶饒命,小的們再也不敢了。”

我笑吟吟站起身子,拂一拂身上的土,和氣地對候在身畔的男子道:“楊都尉,就麻煩你派人将他們押送官府了。

男子垂首道:“是。”

我望着他泰然自若指揮手下拿人,又添道:“別忘了替我囑咐判官,将他們多判幾年。”

他身形頓了頓,道:“應該的。”

待押解馬賊的将士走遠,男子忽而面對我,一撩衣擺,就要跪下:“讓公主在此地受驚,卑職萬死!”

我剛摸出手絹擦手,見狀忙虛扶他一把,注意到他手臂上隐約可見的雙雁刺青,頓了頓,道:“多虧楊都尉來得及時,我們的車馬才免受驚擾,楊都尉有的是護駕之功,這驚駕之罪,又是緣何說起?”

他看着我,不知為何有一瞬的晃神,反應也跟着慢了一拍:“但……”

我已轉身朝車攆行去,閑閑囑咐道:“天要暗了,接着趕路吧,聽說還有三裏路就是遠近馳名的小吃名城,我希望今晚就能嘗到那裏的特産,若是吃不到,我便只好在我皇兄那裏參你一本。”

身後又傳來他遲上一拍的應答:“……是。”

婳婳追上來扶着我,小聲問我:“方才那些馬賊明明是公主自己解決的,又為何将功勞安在這位楊都尉的頭上。”

我笑道:“你傻呀,要是被人曉得我一個人解決了七個壯漢,你覺得我的名聲還會好嗎?”

婳婳立刻心悅誠服:“公主果然英明,奴婢受教。”又抱怨道,“聖上也真是的,明知這段路不好走,也不多派些人手來迎,若不是剛好遇上楊大人在此處公幹,可以順便送我們一程,真不知以後的路該怎麽走?”嘀咕道,“奴婢記得,聖上小的時候很疼公主的呀。”

我苦笑一聲,沒有答話。

記憶中雲辭的那張臉,已有些模糊。也許是在外太多年的緣故,我冷情地覺得,縱然是一起玩到大的長兄,久別重逢,也不過是個故人。

只是不知我的故人,可還是舊時的音容。

我心中存着這個疑念,于半月後回到闊別三年的帝京。

山中白雪皚皚,帝京已梨花勝雪。

一路上車馬勞頓,個中艱辛不必贅言,回宮後,我便只想尋張安穩的床睡下。等到徹底在流梨宮安頓好,已經将近午夜。婳婳服侍我入浴更衣,一邊為我梳頭發,一邊感嘆:“公主,你的頭發已這樣長了,真好。”

我擡眸望向銅鏡,看到鏡中女子的面上挂着一絲倦容,宮燈清冷的光落在白皙面龐上,襯得一雙眼睛也有些冰涼。

婳婳綿軟的聲音落在頭頂:“一不留神,公主也到了女大當嫁的年紀。”

她的聲音和着殿外傳來的更聲,顯得有一些落寞。

婳婳會由頭發聯想到我的婚事,是因為大滄的女子有蓄發的風俗,只有在出嫁時才能剪短,如今我的頭發已長及腳踝,再不嫁人,便只有學婳婳那樣盡量把頭發绾起來。

婳婳由婚事自然而然聯想到往事,話語裏夾雜一些惆悵:“三年前,多好的一樁婚事啊,只可惜……唉。”

我本來不覺得此時是該笑的,比起笑,似乎更應該學婳婳那樣惆悵一些,落寞一些。可是鏡子中的我卻露出雲淡風輕的笑顏,應道:“那的确是樁很好的婚事,只可惜命中注定不該是我的。”說着就擺弄起梳妝臺上的簪花。

婳婳單手握着梳子,問鏡中的我:“公主,你說明天去聖上那裏,我們會不會遇上大……”

我忙搶過她的話頭,道:“對了婳婳,你覺得明日去太後那裏請安時,我是穿紅的那件,還是穿粉的那件?陪皇兄游園時,是穿紫的那件,還是穿白的那件?”

婳婳認真地思索起來,片刻後,目光落回我的臉上,遲疑着問我:“公主,你是不是在轉移話題啊?”

我拿簪花的手一抖,邊起身邊鎮定道:“婳婳你快去看看爐子裏的安神香是不是燒完了,如果燒完了就幫我再添一勺,還有,明天早上我想吃千金碎香餅,別忘了吩咐廚房備下。那什麽,我就先睡了,記得幫我關門。”

我剛想轉身,身子就被婳婳扳過去。

小丫頭認真打量了我一會兒,篤定道:“公主你果然是在轉移話題。”我的身體一僵,聽到她動容道,“其實,奴婢都知道,自從同大将軍的婚約吹了以後,你就一直很傷情。”自責道,“都是奴婢的錯,不該提起大将軍。公主放心,日後奴婢再不提婚約這個話題。”充滿憐愛地看了我一會兒,才嘆息一聲,搖搖頭退了出去。

我望着婳婳黯然退出去的背影,覺得她怕是誤會了我的意思。

畢竟從嚴格意義上說來,我并不是這個身體原本的主人。

十年仿佛彈指間,我有時候也會有些含糊,究竟小仙長梨只是凡人雲岫的一個夢,還是凡人雲岫只是小仙長梨的一個夢。

我所清楚的是,當我醒來,已在六歲的雲岫的殼子裏。

前塵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該忘的,竟然真的都忘了。

對于凡人雲岫來說,婚事吹了是挺讓人傷情的,可是也不至于讓人傷情到提都不能提的地步。

何況我與宋訣的婚事左右是父母之命,之所以告吹也有着正當的因由。雖然整件事都可以歸結為我的際遇不好,可我卻從來沒有因此便一蹶不振過。我甚至還有些慶幸,覺得幸好是吹了。因為婚事的告吹,意味着我同宋訣在官方意義上徹底鬧掰。

這件事的好處在于,此後別人提起宋訣時,都要避諱一下我,而提起我時,則會避諱一下宋訣。

于我而言,再沒有比不會出現在與宋訣有關的話題中更好的事了。

而我之所以不想同宋訣這個名字有所牽扯,其背後有一段古老的淵源,要追溯到我很小的時候。

那時,我的母妃還是先皇跟前很受寵的妃子,只是身體并不十分好,一年有大半時間都泡在藥罐子裏。不過,這世間的男子大多易對嬌弱的女子産生憐惜,先皇也不例外。他老人家喜歡我母妃弱柳扶風的風情,平日裏恩賞不斷。

我就是在我母妃最受寵的時候出生的,然而我的出生,卻沒有給我母妃的榮寵帶來什麽積極影響。據說我母妃經歷了九死一生,才将我生下來,生下我後,身子骨每況愈下。先皇起先還殷勤地過來探望,後來大約是有了更好的去處,便不怎麽露面。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宮廷向來不缺女人,尤其是年輕女人,這樣一個地方,從來都是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自我有記憶以來,母妃便靜養在流梨宮裏,不常有體力外出,只是很偶爾的情況,才會在陽光好的日子,于流梨宮外小花園的美人榻上靠一靠,一邊讀書,一邊看着我同宮女撲蝴蝶,偶爾,她從書卷上擡起臉沖我笑笑,笑容裏帶些慈愛,也帶些寂寥。

據說久病的人在将死的時候是會有預感的。如今想來,那日母妃不尋常的舉止大約便是某種令人難過的征兆。只是我心智尚未成熟,不知道久卧病榻的母妃忽然之間的好轉,其實有一個專業術語叫做回光返照。

那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見到母妃盛裝的模樣。深緋色華麗的宮裝,襯上山明水秀的一雙眸,便掩蓋了三分招搖,鸾鳳的金色步搖,配上端莊娴雅的一張臉,便收斂了七分鋒芒。那是我首次清晰地意識到母妃的美,那種美,會令人懷疑該是怎樣的一支筆,才能描繪出那樣恰到好處的一副畫。又會令人懷疑,大約這世間根本就不存在那樣一副畫罷。

猶記得,母妃自層層疊疊的寬大衣袖中,朝我遞過來一只白瓷般的手,将我的指尖輕輕握上了,柔軟的溫度一直蔓延到心裏。

母妃牽着我在廣禦殿上出現,行過禮後便安安靜靜地落座。大約是她許久不在人多的地方出現,有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臉上,其中數我父皇的目光停得最久。

我一直都很好奇,那時的父皇在想些什麽。

彼時,鎮守邊關三十五年的骠騎大将軍宋明安班師還朝,帝京的百姓傾城而出,萬人空巷。百姓之所以會這樣激動,是因為宋家三代都是良将,就算有誰說大滄帝國的開國有他們宋家七分功勞,也無人能夠輕易否認。

父皇為表鄭重,特意在宮中設下宴席好為宋大将軍接風,宴桌擺滿了整個廣禦殿,珍馐美馔,不一而足。

父皇這個人一直崇尚節儉,剛承位的時候便重整了宮宴的禮制,規定只在除夕和元宵那日才可擺宴,就算是擺宴,也不宜過于鋪張。為給宋将軍接風,他老人家推翻了自己踐行十多年的規矩,足可以想見宋家在整個大滄的影響力。

據說宋将軍的長孫宋訣也會一同赴宴,在得知這件事之後,許多生下公主的後妃,都把這日的宴會看做同宋家攀上關系的好機會。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這樣好的一個機會,卻落到我母妃的頭上。然而,我的母妃卻無福消受同宋家的姻親關系帶來的莫大好處。因為沒有幾日,她便病逝于流梨宮的病榻上。那日的她強作歡顏,在觥籌交錯中為我求下這門親,不過是希望在她死後,也有人能護我平安長大,百歲無憂。

那一年,我十歲,宋訣十四歲。

可是,我母妃的心願未能實現。

我十三歲的那一年,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旱席卷了大滄的半數國土,而一度被驅趕至漠北偏遠之地的北狄呼延部,則瞄準這一時機卷土重來,奪我土地,殺我百姓,奸我婦女,動我社稷。又加上先皇在一次親征中重病不起,原本歌舞升平的大滄帝國,便迎來了生死存亡的凜凜寒冬。

彼時,聖上卧病,國難當頭,人民為荒年所困,又為兵亂所苦,尤其是邊關偏遠之地,呈現出一副屍橫遍野,餓殍滿地的凄慘光景。可也正是那樣動亂的時局,才成全了後來的少年将軍。

宋訣八歲那年死了父親,此後便一直随在他的祖父,也就是宋明安大将軍的身邊。宋大将軍是沙場老将,對敵時常常将宋訣帶上觀戰。據說宋訣習武時,便顯得比同齡人出挑,又受了祖父的耳濡目染,很快便有顯露出行軍布陣的才能。據說他曾以參軍的身份指揮一小隊人馬,退了十倍于己方的敵兵,大大漲了己方的志氣,滅了對方的威風,只是宋大将軍曉得此事之後,非但沒有賞,反而以僭越之罪重罰了他——大約老将軍怕他居功自傲吧。

此事傳到聖上的耳朵裏,不免催生出他老人家對宋訣這個名門之後的重視,覺得要重賞他,甚至想封個什麽将軍給他,可是宋大将軍卻認為,少年人未建立任何功業,便以門第之高而加官進爵,實在有些荒唐,他不能接受,因此,他老人家便替宋訣拂了這一份好意。

遇上性格這般執拗的祖父,對宋訣來說也有些委屈。

可是後來想想,任何事都有它的時機,該來的總會來,不來的,也只是因為還不到它來的時候。

宋訣建功立業的好時候,便是北狄呼延氏進犯的那一年。十七歲的他以少将軍的身份随宋大将軍出征,僅僅半年,便重創了呼延部最精銳的一個騎兵隊。等到他全滅呼延氏,凱旋歸朝的時候,大滄已經無人不曉他的名字。街頭巷尾,都在講述他的故事,稱頌他的功績,那一支他帶領的名喚雁子騎的騎兵隊,在後來更是成了邊境的一個傳奇,世代為流浪藝人所傳唱,傳到廣袤浩瀚的大草原上,傳到芳草萋萋的江南煙雨裏。

比起宋訣的意氣風發,我的日子就難過許多。

母妃死後,我便被父皇指給了陳貴妃撫養。那時,陳貴妃膝下已有一子一女,二皇子雲辭,還有三公主昔微。由于張皇後之子一出生便夭折,二皇子雲辭按順位便被立了太子,陳貴妃母憑子貴,在很多場合下,竟與張皇後平起平坐。印象中,她待我并不算很差,卻也并不算很好。然而我覺得,她能夠保我衣食無憂,已經算是為人和善。

母妃生前雖有一段時日很受寵,可我外公只是一個地方小吏,母妃再受寵,也頂多被封了個貴人,一個無任何背景又英年早逝的貴人留下的公主,在後宮中的生存狀态未必及得上民間女子。

好在我對生活質量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夠吃飽喝足,別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過去了,就連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昔微瞧我不順眼,時不時來找我麻煩,我都看在雲辭待我還不錯的份上大度地忍了,而且一忍就是好幾年,這證明我心态當真極好。

直到父皇病倒的時候,我才隐約感到了一絲危機。

我與那個我稱作父皇的男人雖然不親,他卻給了我一半的生命,我敬畏他,愛他,雖然有時候也有一丢丢恨他。

從前我對他愛恨交織,到了他生病的時候,便只剩下害怕。

我害怕他會突然撒手人寰,像當年的母妃那樣突然之間離我而去。只留下我一個人在這個世間,未免有一些孤單。

可是他的病情終于還是一天天惡化下去,宮牆之中便由皇後做主,請來宗祠的神官做了一場法事,順帶占蔔一下吉兇。

神官夜觀天象,得出應該有皇族女眷去宗寺為蒼生和聖上祈福的結論。

一聽此話,在場的許多後妃都神色一緊,還有人不動聲色地将自己的女兒往身後藏了藏。可她們的擔心純屬多餘,只聽老神官以沒有任何起伏的口吻宣布:“老臣以為,祈福當以年輕女子為宜,雲岫公主在各位公主中最是年少,實在是出宮祈福的不二人選。”

像是早已商量好了一樣,皇後身畔的曹公公亦尖聲附和:“奴才也覺的,小公主去佛寺修行,為國家蒼生祈福壽求太平,是功德無量的一件事,說不定上天看到公主以身事佛的虔誠,會天降甘霖剿滅賊兵,這是于江山社稷的功勳。”

大滄奉佛教為國教,皇家的宗寺千佛寺建在佛教聖地太常山中,距離帝京萬裏之遙。

我與宋訣的婚事便因我入宗寺一事宣告失敗。

那時的他正身披铠甲,征戰在北方邊境,婚約便由家中長輩做主解除了事。

好在原本就是父皇的一句話定下的婚約,如今為了國之大體收回去,他老人家自然不會怪罪,大将軍府也不會因同一個不受寵的公主解除婚約而有任何不滿。據我所知,後宮中有許多位公主都眼紅我同大将軍府的這門親事,其中表現的最為露骨的,便是陳貴妃的愛女昔微公主。

昔微公主雖然心眼有些小,可是人美才高,就連我都發自內心地覺得她同宋訣更為般配。我這一走,最高興的大約便是她,臨走之前,她很難得地來我房中坐了坐,并且很難得地沒有同我吵起來——她真心實意地祝我一路順風,旅途愉快。

然而有人歡喜,便一定有人憂郁。

記得我們出發前,婳婳幾乎要哭暈過去,雖說她現在仍然是一個柔弱的少女,可是與當年的她相比,現在的她簡直堅強得像個男人。而與柔弱的少女婳婳相比,我簡直不像個正常姑娘。

正常姑娘該有的纖弱我一點也沒有,別說是哭了,就是難過,也只是在聽說佛寺中不能食肉時難過了好幾天。

在快要出城的時候,我撩起車簾看着越來越遠的正陽門,卻突然有些傷感。

我走後,流梨宮後的梨花園便無人打理,不知我再回來的時候,還能不能在滿樹梨花中,尋到舊日母妃于花下沖我微笑的面影。

鬥轉星移,三年很快過去,我奉新皇之诏,終于得以重返帝京。

梨花仍似昨,人卻不如舊。

我身着淺粉色宮裝,站在正和殿的梨花樹下,等着身材颀長的黃袍男子含笑走近。

昨日未同雲辭見到面,他差人遞口谕給我,邀我今日午後同他逛一逛禦花園。原以為不過是兄妹的普通碰面,卻沒料到,昨日婳婳一語成谶,我竟會在此處遇到我最不願意見到的那個人。

婳婳不自覺握住我的手,人也往我身邊靠了過來,緊張地喚了一聲:“公主。”

那時候,大滄禮法中對于冠服的規定甚是嚴苛,能夠服紫的除了朝中正五品以上的官員,便只有十六衛的長吏。走在雲辭身畔的紫袍青年,仔細分辨他绶帶上的紋飾,分明是十六衛将軍的服制。

我的記性不好,宋訣長什麽模樣我心中已有些模糊。判斷出與雲辭一起出現的青年男子是某位将軍之後,又揣摩了一下婳婳的緊張,才對他的身份有了七分确信。待二人走近,雲辭張口喚了我一聲“十四妹”,我才從恍惚中回神,不動聲色地将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在梨花飄雪中行了一個淺禮:“見過皇兄。”

雲辭隔着些距離看我,微眯鳳眸:“都說女大十八變,朕最小的妹妹,何時長成了這副絕世獨立的模樣?”看了宋訣一眼,笑得有些意味深長,“某些人只怕是虧大發了。”

宋訣沒有出聲,神情讓人揣摩不清。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弄得我好不自在。我努力忽略他的存在,笑着迎上去:“臣妹這副模樣,怎抵得上皇兄後宮那些美人?想來皇兄這幾年是看慣了傾城色,時隔多年再見到臣妹這種樸素的類型,覺得親切,才會有此感慨。”

雲辭閑閑道:“你變得這般謙虛,朕倒有些不适應。”目光略略移向我頭頂,朝我遞過來一只手,問我,“昨日可歇好了?朕記得你有些認床,別是輾轉反側了一宿吧。”

我會意地低下頭,讓他幫我将頭頂的一片落花拈去,他的動作自然,我也并不做作。

帝王之家從來子女衆多,并不是所有人都關系很好,我和雲辭同在一處屋檐下住過三年,應該算是他比較喜歡的妹妹。他這個人,從小就喜歡漂亮的小姑娘,兄弟姐妹中誰生得好看,他便同誰親近些。聽說他剛出生的時候,便只讓模樣好的妃子抱,否則便會哭鬧不止。所以在某種程度上,當今的大滄皇帝是個好色之徒。當我知道這位好色的皇帝在登基後的第一件事不是選妃而是大赦天下的時候,曾發自內心地覺得這不可能。

我笑道:“皇兄特意将流梨宮收拾出來給臣妹住,臣妹哪有睡不好的道理。”

雲辭淡笑着睨了我一眼:“你我兄妹一場,客套話便免了。”又道,“你昨日回來,宋訣也才回京未幾,朕一直忙于政務,今日才有空召他進宮。你二人也算舊識,都不必拘謹,随朕走一走。”

我笑,道了聲“好”,眼角餘光掃了宋訣一眼,卻仍舊沒有理他。

聽說宋訣前幾日又打了勝仗,回京的時候自長安街策馬行過,令街邊所有的姑娘都發了瘋。

這一路上,我忙着與雲辭閑話家常,他二人之間的對話,我雖客氣地兌雙耳朵聽,卻并不插話。逛了半個花園,與宋訣之間倒也相安無事。誰料,快要走到洗花池的時候,突然有個小太監慌慌張張跑來,湊到雲辭邊上耳語一陣,我離他近,便不小心聽到了娘娘和上吊這兩個關鍵詞,就見雲辭蹙起長眉,沉聲道:“朕不過随口誇了某個小宮女長得秀氣,她便醋成這樣,你家主子這氣性莫不是太大了。”

小太監抹了把汗,道:“主子自然是太在乎聖上,行事才如此偏激。”催促道,“聖上還是快随奴才去瞧瞧吧。”

雲辭望向我,看到我點頭,才嘆一口氣:“女人當真麻煩,朕去就是了。”又對我道,“讓宋訣陪你走一走,聊些開心的,莫為此事掃了興致。”走出兩步又回頭,囑咐我,“晚上記得加副碗筷,朕去流梨宮用膳。”

大滄帝國的新帝,早晚要死在桃花劫上。

望着皇帝的背影遠去,我回頭對留下來的将軍道:“大将軍可走得累了,若是累了,不妨……”

我本想說“若是累了,不妨先行回府”,卻聽他道:“前面有個涼亭,岫岫,我們去坐一坐。”

我為他的稱呼遲疑了一下。

岫岫這麽個乳名,自從母妃去後,便沒再聽誰喚過,他卻喚得極為順口,仿佛是我極親近的人。我懷着疑惑看他,身畔正好有一棵枝繁葉茂的花樹将陰影鋪到他線條完美的臉上。他的皮膚白皙,一點也不像馳騁沙場之人,體格也并沒有那般精壯,穿常服時,倒有些像個文官,只是當朝的文官大多文弱,他卻像一棵英姿挺拔的樹,長眉修目,模樣脫俗。

撞到他含笑卻有些冰涼的眸,我再次遲疑了一下。隐約想起自己從前好像不大喜歡他,覺得他舉止輕浮,不夠莊重。想了想,道:“那個,其實是我有些累了,想回去補個覺,将軍若還想接着逛,我讓婳婳陪你。”說着就将婳婳推到前面,婳婳顯得有些難以接受:“公主你!”

我心安理得地躲到她的身後,聽到宋訣道:“殿下是想讓臣請你嗎?”

他的語調系在極為優雅的調子上,優雅地像極了唱戲的名伶。

明媚的春光裏,他緩緩勾起唇角,笑得清新脫俗:“殿下大約不大了解臣,臣辦事一般不喜歡用請的。不知道殿下還記不記得,六年前的那個晚上……”

我咳了一聲,從婳婳身後走出,道:“突然沒那麽想睡了。咦,這裏什麽時候多了個亭子,我最喜歡在亭子裏看風景了。”

身後傳來宋訣不緊不慢跟上來的腳步聲。

涼亭建在洗花池畔地勢較高的地方,從闌幹處往下看,能看到飄滿落花的幽綠池水,一大串繡球花斜着伸向水面,與水中落影相映成趣。

風景如許,我的心緒也如許複雜。方才經他提醒,我想起他這個人做事的确不大喜歡用請的,畢竟,能夠直接威脅,他如果用請的該是多麽傷和氣。

簌簌落花中,我想起他口中的六年前。

元宵的一場宮宴,在記憶裏是模糊的燈明之色,花燈鋪滿了整個宮城,将夜晚照得明亮如晝。前一年的開初我的母妃殁去,到了第二年開初,這皇宮裏已經沒有她生活的痕跡,仿佛她這個人從來就沒有來過。而我,也早從流梨宮搬去陳貴妃的如軒宮,打小生活的流梨宮便自那時成了座廢苑。

宮宴結束以後,我與幾個皇子公主結伴去重廬殿後看花炮。皇宮平時禁火,只有元宵成了特例,會在重廬殿後的湖畔放些花炮供人遣懷。記得當時同行的還有幾個家世顯赫的世子,究竟有誰,卻記不清了。

行到流梨宮的時候,人群中有誰刻意提高聲調問道:“這座流梨宮是哪位娘娘住的?怎冷清成這個樣子?啧啧,瞧那牌匾,都發黴了。”

有人回答:“殿下不記得了?就是去年殁了的那個柳娘娘啊。”

“柳娘娘?”想了想,“哦,便是那個病死的貴人啊。”

“可不是嘛。”

“瞧這裏面陰森森的,別是鬧鬼。咱們怎挑了這條路走,真晦氣。”

在一陣不懷好意的哄笑聲裏,我面無表情地望向流梨宮斑駁的宮牆,背景是深藍色的夜幕,瞧不見星子的天空似一個巨大的口袋,仿佛一直盯着它看,就會被什麽力量吸進去似的。

我的脊背突然感覺到一片涼意。

婳婳在我耳畔哼了一聲,道:“又是那個昔微公主。”

先皇有十四個女兒,若論多才多藝,還要數這位三公主。她的光榮事跡集中體現在七歲能作賦,八歲能背《六朝詩》,九歲随手描了一副山水入了當朝畫聖的眼,被收為傳說中從不收徒的畫聖的入室弟子——這件事不光證明了三公主的畫頗有水平,還證明了當朝畫聖不夠講信用。

與她相比,我就顯得有些碌碌無為。除了六歲那年去佛寺進香,被寺裏瞎眼的老和尚看出有佛緣以外,便再沒有其他豐功偉績值得稱道,就連有佛緣這件事算不算豐功偉績,也都值得商榷。

可惜的是,這個有才華的皇姐卻有個不妥的愛好,那就是找我麻煩,大多數時候我忍着,忍不了的時候就只好報仇。

重廬湖畔的玉安橋上,巨大的花炮騰空而起。那時年紀最大的皇子也才17歲,所以火光映照下的臉都很年輕。噼裏啪啦,銀花炸開,火光四射,有個小姑娘的尖叫聲驀地響起。

小宮女抖着嗓子道:“殿下!殿下你怎麽啦?殿下你有沒有怎麽樣?”說着就去追她家如驚弓之鳥的主子了。

昔微為擺脫炮仗聲慌不擇路,其他人全像避瘟神一樣避開她,那場面別提多熱鬧。

待這場騷亂終于停止,倒黴的她倒在宮女懷中,緩了半天才緩回來,擡起梨花帶雨的小臉,悲憤地道了一句:“是誰,誰在我的裙子下扔了個炮仗!”

我偷偷地将腳下的火折子往草叢裏踢一踢,再踢一踢,身畔的婳婳突然拿胳膊肘撞了撞我,我順着她略帶擔憂的視線望去,便看到有個少年,正在不遠處的橋邊神色玩味地瞧着我。

少年白衣白袍,所立的地方正好植了一株白玉蘭,恍惚間還以為是花中的精怪,為了欣賞夜色才現身人世。

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眸望過來,讓人的心神為之一動。

當然,那時候的我還是個小丫頭,心神一動之際所想的事跟風月沒有半兩銀子關系,而是“這小子是什麽時候開始看我的?”以及“他不會正好目睹了我的行兇過程吧”。

我覺得必須做點什麽,于是囑咐婳婳為我放風,自己則擡腳緩緩朝他走了過去。

當時所有人都關切地圍在昔微的身邊噓寒問暖,他身邊也沒旁人,那棵玉蘭樹又正好可以擋一下視線,我走過去的時候便顯得十分從容。

我走到他身邊,輕咳一聲對他道:“我家殿下讓我跟你傳句話,剛才的事,你什麽都沒看到。”

沒錯,我威脅了他,而且聰明地将自己僞裝成受人指使的模樣。

我雖是公主,卻不如何受寵,平日裏又行事低調,若非常來宮裏走動,不認得我倒也正常,那是我記憶裏第一次見這少年,所以在他面前扮起宮女來很是心安理得。

而昔微卻是父皇最寵愛的女兒,若這件事被他老人家知道,一定要扒掉我一層皮。

非常事态,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可是被威脅的人卻非常不給我面子,眼睛一彎,淡淡道:“剛才的事,指的是你将炮仗扔到昔微公主裙子底下那件事嗎?”聲音像裹着煙岚之氣,很是好聽。

我意識到的時候,早已伸出手将他的嘴給捂上了。他個子甚高,捂他嘴這件事,個子矮小的我做得十分艱難,整個人基本上攀到了他身上。

他的身子僵了僵。

我努力地目露兇光:“我告訴你,我家殿下最不喜歡多嘴的人了,誰多嘴,我家殿下就将誰的舌頭割下來喂狗吃。”

他的身體放松下來,目光也變得甚是淡定,還透着些狡黠。

我看到他沒有反抗之意,便将手從他的唇上拿下來,惡狠狠地叮囑他:“你要聽話,知道不知道?”

他打量我一眼:“聽話?”懶洋洋問我,“你讓我聽話,卻連你家殿下的名號都不報出來,是讓我聽誰的話?”

我聽後一默,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于是在人群中搜尋起來,良久,目光終于在一個人身上定住,朝他一揚下巴:“看到那個穿玄色袍子的人了嗎,那就是我家殿下。”

四皇子雲遲,在所有皇子中最是跋扈嚣張,人稱京城一霸,整個帝京中無人敢招惹他。

少年眯眼道:“原來是四殿下。”

我得意道:“認識就好。”

他勾唇一笑,好整以暇地望着我,不知為何,眼中的玩味之色卻更濃了。

他涼悠悠地問我:“那,你可認識我是誰?”

我輕蔑地瞧他一眼:“你誰啊?”

無非是哪個高官的兒子,這京中的纨绔那樣多,我哪能一個個都認識。

他朝我輕輕勾了勾手:“你過來。”我遲疑着湊上去,他的手便漫不經心搭上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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