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7)

水溶抿了嘴唇,但終究也沒說什麽。

旨意傳到的時候,黛玉正在屋裏埋頭臨帖,兩名小鬟掀開簾子進來,據實禀了一切。

她耐着性子聽完,停了半晌,倒仿佛嘆息似的,把紙揉成團道:“好不容易得閑,眼看又攪和了,回去說我身上不适,仔細把病過給人,就不去湊熱鬧了。”

紫鵑怕她話裏漏出怨意,給人拿住錯,再生什麽事端。悄默聲把鎮紙筆洗收了,邊勸邊道:“去吧,別讓王爺作難,去說上兩句話,偷空再回來也是好的。”

黛玉吃不住勸,漸漸軟下心來,竟不知道從何拒絕。紫鵑見她默不出聲,便以為答應了,當下開鏡理妝,一時也找不出勝華、步搖那些像樣的首飾,只将烏濃濃的發用水蓖過,撷了枝玉簪花壓鬓。紫鵑舉着鏡子,讓她看反髻背後的樣式,她從那大銅鏡中,第一次看到自己挽起發來,作婚後出閣的裝扮。

這就是……嫁過人了麽?忽然想到這句話,心底沉甸甸的,獨不知道為何,卻沒有半分歡喜。

從苑子到正堂也不遠,只是要穿過重重的垂華門,由那一對侍兒引着,早有小僮派來接應。因為是女眷,堂上拉起一挂軟煙羅,以用來避人穢目。樂善郡王等人伸長脖子,也只瞧見杏色的裙裾蕩漾,一角兒閃過,步履微有婀娜之态,簾子落下去,什麽也沒有了。

等到黛玉進來,老太妃早隔着簾子觑見了,才知道所言不虛。羅氏端然坐着,掩了嘴笑:“怎麽樣,我沒說假話哄太夫人吧?”

黛玉見了禮,老太妃拉過她的手,細細打量一番說:“怨不得溶兒看上她,只怕廟裏的關帝爺見了,也要動心呢。”

“妾身若生成個男人,定要娶回家去,斷斷不能便宜了王爺。”

“瞧你這話酸的,吃起新人的味兒來了!”老太妃甫一說出口,惹得衆人均竊竊而笑。羅氏被戳到短處,真正搔到她心坎上,滿臉漲紅地斥道:“太夫人為老不尊,真是氣煞人了!”

黛玉向來不愛說話,也不理會那些規矩禮儀,只坐在旁邊的羅漢榻上,始終無動于衷。老太妃看她微寒嬴怯,渾似不能勝衣的模樣,便關切的問:“得的什麽病,拖了這麽久還沒好?改日進宮尋個好太醫,給你仔細瞧瞧。”

她正想說不用,身邊奉茶的老嬷子笑道:“哎呦喂,莫不是有……喜了?”

羅氏手裏那碗蓋茶,不由自主晃了晃,老半天才端平。面色如常依舊,她仿佛沒聽出話中之意,只随意敷衍了句:“天都快黑了,還不開鑼上戲?崔嬷嬷,你過去瞧瞧,別讓客們等急了。”

那老嬷子自知說錯了話,再不敢在她面前造次,謹然就退下了。不出半盞茶的時辰,命人撤了擋眼的屏帳,伴着嘈嘈切切的絲竹歌管之聲,伶人戲子才甩得水袖,款款而上。

黛玉讓她們這麽一攪,也沒甚心思看戲,眼看天色黯淡下去,倦得人打不起精神。那鼓聲越發急了,後頭像有人追趕着般,一槌一槌落在她心上,黛玉漸漸持撐不住,只想找個借口,趁人不備就趕緊回去。這時,水溶在遠處看見了,心裏惦記着她,便借着給老太妃請安的名義,走到後堂來。

“瞧你這王爺當得,放着好好的戲不看,又來湊什麽熱鬧?”

“前堂人太吵,不如這裏清靜。”水溶未動聲色地淡淡一笑,揀了個空缺,在黛玉身邊坐下。黛玉頓覺不自在,剛一想動,就被他暗中捉住了手腕,說什麽就是不肯放開。心像被陰柔的小火苗燎過,灼的人難以忍耐,她很想躲,可惜已經沒有地方躲了。

臺上鑼鼓喧天,那場戲有如斯之長,仿佛永遠也唱不完。兩邊僵持良久,互都不肯退讓,黛玉只得轉過臉來,還待想說什麽。水溶的目光已經讓臺上吸引了去,怃然撇了唇角一下,卻是毫無笑意。

“想你千裏迢迢真是難得到,我把那呀,一杯水酒表慰情……”

此時演的是出《珍珠塔》,這種南戲不常有,衆人興致勃勃地聽着,偶爾爆發出幾句不相稱的喝彩。扮小生的年紀不大,生得倒十分俊俏,眉眼過分娟秀了些,竟透出幾分女氣。黛玉看了半天,覺着有些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向來瞧不起這些風月戲子,也沒真的留心,只是這腔板拿捏的很好,聽起來哀綿婉轉,倒也合了她的心意。

“與你是一別無料到兩載外,害得我麽,望穿雙眼遙無音。曾記得面聯姻緣在那松江上,說到相逢片刻九松亭,把你再三款留爾再思行,即便留住爾的身軀,也留不住你心……”

這一段唱詞似嘲似怨,起承轉合之間,不失為上乘的折子戲。黛玉聽着聽着,心裏漸漸生出寒意來,幾般思潮反複,不禁黯然的想:“這人哪,到底有什麽值得生死不渝的?”

只是一愣神的功夫,腕上握的那只手,又緊了幾分。掌心的肌膚沁涼,如能蝕骨似的,竟是毫不顧惜了,緊的讓她有些吃痛。臺上驚天動地的鑼鼓,臺下鼎沸喧嚣的人聲,都遠遠地飄走了,耳根只有一縷極淡的呼吸,又像是喟嘆。

坐在她身側的水溶,依舊喝茶聽戲,跟人說着渾不着邊際的話。

“這是什麽戲,怪聲怪調兒的,大喜慶的日子,誰愛聽這個?”老太妃拈了塊點心,漫不經心地送到嘴邊。仿佛那點心也吃膩了,咬了兩口,便抛到盤裏再不理會。

羅氏悄悄使眼色,讓人換了一碟金絲糖核桃。這才道:“難怪您聽不慣,這是南邊兒新傳來的,不比昆山、弋陽兩腔,只有蘇州的師傅會唱,別地方還請不來哩。”

老太妃搖搖頭:“這戲文也不通的很。都說三十三天離恨最高,四百四病相思最苦,倒有誰真見了?縱是見了,也是薛仁貴負了王寶钏,蔡伯喈棄了趙五娘,可見天底下負心薄幸的男子,都是一般無二。有幾個真肯焚琴煮鶴,立誓再不娶的?”

“是哪,這人死都死了,最多不過是撮土為香,還能怎麽着呢。”

羅氏笑了笑,回過頭來問黛玉:“妹妹愛看哪一出?我叫人點了,也好湊個熱鬧。”

黛玉瞧了她一眼,慢慢說:“對不住,我向來看不出好歹,白聽了這些年的戲。”

羅氏被噎得沒話說,看着她那遠山般描畫極淡的眉,轉而笑了笑,亦不再搭腔。

水溶知道她性子最刁鑽,也不與計較,只替她答道:“趁着熱鬧,換一出《拜月亭》吧,揀好的唱來,別掃了大家的興。”

黛玉不過略坐了坐,便借身上困乏請辭,老太妃也不留她,只派了兩個侍兒跟着,一路出了後堂,往曲曲折折的空廊下走來。直到再聽不見裏面的喧嚣,她才喘了口氣。急忙撩起袖子,看着那微泛淤青的手腕,依稀還能感受的到心口噗噗直跳。

偏生那侍女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嗳呦,姑娘你這手……”

“不妨事,方才喝茶磕到了,也沒什麽要緊的。”黛玉将腕子遮住,不動聲色地朝前走。可能是走得疾了,臂上的兩只翡翠钏子叮當作響,像是急管弦索,陣陣撞進心裏去。

侍女跟在後頭笑:“姑娘現在是有身份的人了,萬事要當心,不然可有人心疼呢。”

正說着,前面的月華門洞外,一個高挑清瘦的身影閃了過去,那樣挺直的肩背,分明再熟悉不過。黛玉猶記得今天席上,水溶穿了件夔青紋的素色袍子,眼前是絕對不容錯認。小侍女張口要喚,年齡大的卻狠勁擰了她一把。

“別叫!你沒看有人跟着呢麽?”

小侍女放眼望去,果然水溶身後緊跟着一名男子,兩人形貌酷肖,不正是唱《珍珠塔》的那個俊臉小生?黛玉心裏沒來由的一沉,突然想到從前賈府裏,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些秘聞醜事……手心浸出一層冷汗,她呆呆地站着,驟然覺得天旋地轉,什麽也不敢想了。

“姑娘?你還好麽?”那年齡大的瞧她尚自失神,隐約覺出不對勁,黛玉微醒悟過來,心已不覺灰了大半,只是反反複複,無不悲恸的想:我可真是傻……

“我好的很,你們回去罷,這點兒路也不遠了。”她雙唇發顫,連聲音都在輕微地抖着。侍女在背後連聲的疊喚,她也不理會,一個勁逃似的往前走。可到底還是不甘心,猛然又停下來,默默沿着游廊曲橋往回走。

“唉——”只聽一聲悠長的嘆息,那兩個侍女果然沒離開,揀了臨水的美人靠坐下。

“咱們這個王爺,什麽都好,就是唯獨這一樁。你說女人也就罷了,這男人和男人家,到底算哪門子事?”

“你這死蹄子,上哪裏聽來的?背地裏議論主子,仔細被撅了舌頭!”

“可不是麽,這阖府上上下下,能瞞過誰去。先是跟忠順王争蔣相公,這又為柳相公得罪了薛大爺,不曉得和那賈府的二公子,還幹不幹淨呢。”

“噓!”那個大的極激靈,趕快捂住這個的嘴,“你小聲點,休在這裏胡說八道。那有什麽稀罕的,自古分桃斷袖都是家常事。以咱們爺的品貌,這世上再難尋一個,養幾個戲子原不算什麽。何況你情我願的,誰又沒拿刀轄制着誰。”

“倒是可惜了林姑娘,這才進門沒幾天,就……”

“那依你看,王爺對誰的心最重?”

“我說……你打聽這些做什麽,橫豎也落不到咱們頭上,還是你這蹄子思春,也想嫁女婿了?”

“好哇,看我今兒怎麽擰你的嘴!”兩人嘻嘻鬧鬧,等她們追趕着跑遠了,一只纖秀的履鞋,才從回廊拐角現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讓大家等急了,我實在太龜速,羨慕那些日更萬字的

《珍珠塔》是越劇,而且是近代才有的,放到這裏其實不合适,這段引用的是範宗沛的《擺渡人之歌》裏的評彈歌詞,因為太喜歡了,也能融進劇情裏,就拉來先用。我買了本《古典劇曲鑒賞辭典》,發現沒一個戲能用得上,只好拿這個湊數了。

至于水溶和誰約會,先賣個關子……

☆、拾玖

日頭漸漸西斜,角樓上的梆子敲響了,已到了晚炊時分。外頭零星的燈火,隔着蝠花窗扇,依次粼粼地亮了起來。重煙樓臺罩在夕陽裏,象鍍上了一層澄光,倒映出海市蜃樓般浮豔的縮影。

戲也該散了吧?紫鵑在屋裏踱來踱去,想起來便覺得鬧心。按道理是早該回來了,又怕那邊傳晚膳,少不得要留下作陪。她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随意走動。

正在此時,派去打探的老仆,從外頭趕來報:“戲一早就散了,都說沒見着林姑娘,該不會……路上貪玩誤了時辰?”紫鵑不等他說完,就知道壞了,連忙趿了雙鞋起來,順着青石漫成的小道,一路上邊喊邊尋。

繞過假山,入耳充斥着潺潺的聲響,連日來的淫雨天氣,溪澗裏漲了水,晚霞那抹眇淡的影子,蕩漾起細碎的金光。也許是天晚的緣故,這裏并沒有人,偶爾幾聲秋蜇的低鳴,更顯得寒浸浸的。紫鵑沿着河道向前,走了幾步,果然山石崖畔背後,遠遠望見了一個人。

“姑娘。”紫鵑喜極交加,懸了多時的心,這才算放了下來。

黛玉應了一聲,卻沒有半點喜色,望着綠沉沉的水面,也不動彈。紫鵑對她這個樣子早已看慣,只當什麽事不舒心,又不自在了。便問:“姑娘還沒用飯麽?我怕席上的菜吃不慣,叫人炖了燕窩粥,正等着……”

“紫鵑,你跟我也這些年了。”黛玉不徐不躁的打斷她,“按理,你是賈府裏頭的人,不比雪雁是從揚州帶來的,賈府一散,咱們主仆的緣分就斷了。我念你端正老實,有些話悶在心裏,一直舍不得與你說。”

紫鵑聽她從未如此溫存的語氣,也吓了一跳:“姑娘……你莫不是……要攆我走?”

黛玉握住她的手,碜涼虛弱的指頭,好像從冰水裏撈出來的:“你也大了,該到任事的時候了,我想設法求王爺,給你找戶人家,富不富貴不要緊,重要是夫妻和睦,平平順順的過一輩子。”

沒等她說完話,紫鵑一下子惶張起來:“不,我哪兒也不去,什麽真家假家我不管,紫鵑的命都是姑娘的,姑娘要嫌我,我就真沒活路了!”

黛玉摸着她的頭發,道:“傻丫頭,難得你有這份心,我現在自身難保,能濟什麽事?你盡心伺候我這些年,自己難道沒有半點主意?”

紫鵑慌了手腳,撲到她膝邊跪下:“姑娘,我要是存了別的心思,叫我立刻就死了。”黛玉搖了搖頭,頗有些自嘲的笑:“跟着我有什麽好處,你以為這裏還幹淨?”

沒曾料到她這樣說,紫鵑倒一時沒了話,透過翠影稀疏的溪面,幾片葉子慢悠悠晃下來,打了個旋兒,剎那從眼前又漂遠了。那樣輕薄的月色,不知是眼裏閃着迷懵的水光,還是怪自己看錯了。

“這消息當真可靠?”水溶遲疑了一下,聲音都微微發澀。

柳湘蓮脫掉外衫,在臉上胡亂撸了一把,板着面孔說:“千真萬确,刑部的诰示都張出來了,只等着榜文一下,就開刀問斬!罪名倒不清楚,我聽賴尚榮說,是忠順王暗中做的手腳,說賈政父子拟了首什麽《姽嫿娘子詩》,糊裏糊塗的就扣了個‘聚衆謀反’!”

“這不是沖着他們,是沖我來的……”水溶截斷了他的話,強作鎮定地合上眼。

“王爺你知道,我學問不成,對這些拐彎抹角的争鬥也不上心。三姐死了以後,我本打算跟賈家恩斷義絕,再不管他們的爛攤子。礙着寶玉的情面,不忍心看他受罪,這才聯絡了賈芸、倪二他們,等湊夠了銀子,想法子把他贖出來。誰知道,出了這麽個岔錯……”

他咳聲嘆氣,一拳擂到鏡面上,那西洋鏡瞬時裂的粉碎,映出千百個清麗無瑕的人影。此時卸了戲妝的柳湘蓮不比白天,沒了油彩遮臉,人倒顯出幾分秀拔。

水溶在他肩頭拍了兩下,安慰道:“你且別急,這事還得我做主,畢竟離行刑還有段日子,現在想辦法,一切尚還來得及。”

“什麽法子?”柳湘蓮心裏“咯噔”頓了下,緊切地看着他問。

“這法子雖險,不知能不能成。”水溶面朝着窗外,用極輕慢的語氣道,“你明天去找馮子英,我會專程寫封手信,讓他從牢裏提個死囚,連夜送到獄神廟去,晚了就行不通了。”

“你是說……到時候,讓人替寶玉受刑?”柳湘蓮略微吃驚,露出些訝然之色,片刻後他想明白了,還是頗為憂心,“可這,這能行得通麽?萬一被眼線盯住,走漏了消息……”

“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水溶吐了口氣,展開眉頭,“總之這事兒啊,宜早不宜遲,你們盡早着手,出了什麽差錯,都一律推到我身上。想這個北靜王的名頭,或者還能派上些用場。”

“王爺!”柳湘蓮僵硬地退了一步,單膝跪地道:“當年我在雍州闖禍,多虧王爺相救,如今你身邊局勢未明,我願留在京中,一旦有什麽動靜,也好有個照應。”

“都是自家兄弟,說這些太見外了。”水溶将他從地上撈起來,展顏笑了笑,這樣的笑仿佛是風流雲散,讓原本神情憂郁的臉上,有了一抹春水破冰之感。

柳湘蓮看他臉色稍緩,便仗着膽子道:“王爺既然拿我當兄弟,有句話,我不得不說。寶玉的事情,我以前也聽過一二,你這樣不聲不響搶了林姑娘,等寶玉出來,怎麽跟他交待?”

這樣簡單的一席話,卻像把刀子,毫不費吹灰之力,猛然插在水溶心上,痛得他長久不能言語。是啊,該怎麽交待?他也曾在心裏,反反覆覆地問過自己,卻什麽也想不明白。難道說自己一生情之所鐘,愛上的,到底是不該愛的人。這些天以來,只要這個念頭閃過腦海,哪怕是吉光片羽的一瞬,都會壓得他喘不過氣,渾身便如刀刮似的,清冽冽的痛。

那一夜紫菱洲的月亮,那一卷綿長的地藏經,那麽多無可壓抑、羞于啓齒的心事,到底該如何一刀斬斷,說清道明?

“是我對不住他,等寶玉回來,只要他想要、只要我有,都會盡力的補償他——”

“若他什麽都不想要呢?”柳湘蓮定定瞧着他,顯然非讓他聽下去不可。

水溶想了一想,只得勉強低下頭:“總不能要了我的命去。”停了停又道,“就算是他真要,我也認了。”

“好。”柳湘蓮默然開腔道,“有你這句話,什麽都不消說了。其實王爺的心境,我未嘗不明白,想當年,三姐死的時候,我也傷心失意了好一陣子,可事到如今,心也就慢慢淡了。什麽來生來世、天道輪回都是狗屁,縱是她活着,也再世為人了吧?她那麽作踐自己,無非是讓我記她一輩子,這傻丫頭,真是……”

“真是什麽?”水溶撇了他一眼,唇邊勾起薄笑,“最難消受美人恩,你是今天才知道麽?她那般烈的性子,容不得你輕賤,也容不得你拒絕,所幸毀了自己的性命,好叫你後悔一生一世。這樣狠的心腸,怕是連堂堂男兒都自愧不如。”

“我不怪她,只恨命,是命對不起我們。”柳湘蓮推開窗,有鳥兒撲棱棱閃過,夜裏空懸着一鈎清冷的月,過了許久之後,才聽他自言自語道:“起初在心裏,我是反複恨過自己的,如果不是我的莽撞,一切都不會落得這樣。可過了許多年後,我才想明白,做人大可不必如此辛苦,你若真心喜歡一個人,就該讓她知道,縱情快意豈不更好?不然到死的那點悔悟,真是太遲了……”

“是呀,做人這麽辛苦,自己受着煩惱,到頭來有什麽樂趣?”

兩人各懷着心事,任那一片清輝穿窗入戶,在地上投出虛淡的月影,只是無人言語。

“砰砰!”聽見有人叩門,水溶先是一愣,隔門傳來極小的動靜:“柳相公,你要的酒菜已經備齊了。”柳湘蓮大步過去,開門接了剔紅食盒,抛給他幾兩銀子:“幹得好,回頭再賞你。”

“來來來,我弄了一壇陳年的汾酒,咱們今晚吃個痛快!”

水溶看他開了封泥,苦笑着擺了擺手:“不成,我酒量淺,吃多了可是會耍酒瘋的。”

柳湘蓮也不啰嗦,先是一氣痛飲,舔了舔嘴唇,道:“你自己才說活着辛苦,一壇子酒怕什麽?我平日都是胡喝海飲,今晚敬王爺一杯,才不糟蹋了這好酒。”

水溶伸手接過酒盞,慢慢呷了一口,随後一飲而盡:“嗳,好久沒這麽痛快了。”

“怎麽?”柳湘蓮眉頭輕佻,問道,“王爺身居萬人之上,莫非還有什麽不如意?”

“也沒什麽。”水溶看着手中把玩的碧玉斝,目光有些微醉意,“只是方才聽你說縱情快意,想來這世上,得意的日子少,失意的日子多,總是被俗事捆着,竟從不能快意一回。”

柳湘蓮“嗤”地一聲笑起來,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貴府上金屋藏嬌,可享福的很吶,以王爺的好相貌,是得有個這樣的女子在身邊襯着,方不算辱沒了她。再說……”他話鋒一轉,故意湊近了問,“唉,你老實告訴我,她心裏還惦記着寶玉,是不是?”

水溶并不理他,自顧奪過酒壇往口裏灌去,一氣喝了大半壇,許是喝的太急快,冰涼的酒液順着嘴角往下淌,淋淋漓漓灑了滿懷,他本不善這種狂飲,一連沒頭沒腦的灌下來,有幾分狼狽地咳着,嗆得差點喘不過氣。

柳湘蓮看他這樣,又是心疼又是想笑,只得挨過去坐下,伸手替他拍撫着後背,順順氣息道:“喝不慣就別喝了嘛,這可好,真喝成瘋子了。”

直到差不多盡興,水溶才晃了晃酒壇,慢慢舒過來一口氣,兩道狹長秀挺的眉毛,忍不住皺起來:“這哪是汾酒,分明是三十年的花雕,虧你還有臉拿來糊弄我!”

沒料到被拆穿了,柳湘蓮“嗳呦”了一聲,面上有些發臊,只得支吾道:“王爺饒命,小的人窮志短,都怪那該死的酒館東家,說什麽也不肯賒賬,我只好……只好抱了壇他老婆出嫁的女兒紅,那個呃……就回來了。”

水溶在他胸口狠狠捶了一拳,忍了幾忍,自己也沒奈何地笑起來。笑過之後,心中憋悶已久的淤氣,終于暢快了許多。兩人就着夜色,你一碗我一碗的拼酒,直到月沉星稀才散夥。

剛敲過了三更鼓,月色疏寒,隔着婆娑的葉影潑在窗紙上。燭花當風一搖,像是瀕死掙命的人般,即将化為灰燼。忽明忽暗的光亮中,一支纖手執起了燭剪,腕上的翡翠钏子,泛起萬般黯淡的碧色。

随着冷風吹進來,黛玉猶豫着放下剪刀,随手撂在燭臺邊上。聽見外頭挪動的腳步聲,像是跑遠了,她懶懶地道:“紫鵑,把門闩上,早些睡了吧。”

就聽撲通一聲,紫鵑倉皇地叫起來:“啊,王爺你……這麽晚了……”

黛玉一驚之餘,也吓得不輕,趕忙掀簾出去看,然而還沒邁到兩步,一團濃烈的酒氣,挾着黑沉沉的人影,已經踉跄地撲了過來,紫鵑見狀忙上前扶,借着燈光仔細一瞧,不由愣在了當地。

水溶那樣子倒真像喝多了,腳步虛浮地飄着,跟履不沾塵一樣,身上滿是刺鼻的酒氣,前襟上滴滴嗒嗒淌着水,平時束發的簪纓幞頭,也不知弄到哪去了。那幾近垂地的墨色長發,失魂落魄地散在身後,被風吹得有些撩亂。

“愣着幹嘛,還不來幫一把?”黛玉急的跺腳,紫鵑才茫然醒過來,“哦”了一聲,兩人合力将他安頓到床榻上。水溶醉的人事不省,倒在她臂彎中,削瘦的下颌硌的她隐隐生疼。黛玉撫了撫他的額頭,微有些發熱,可能是吹冷風的緣故。

☆、貳拾

又是一陣忙碌,紫鵑收拾出床鋪來,抱了兩疊不常用的袷紗被,黛玉騰出手,從銅盆中絞了熱毛巾,親自給他淨過臉。水溶醉的不成樣子,兩道秀眉深深攢着,顴尖上略有一點發紅。輕輕替他脫了靴子,黛玉看他鼻息勻淨,便俯下身子,正準備解他外衣的盤扣。水溶不勝其煩地推開她,翻過身去,低低嚷了聲:“颦兒……”

黛玉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驚得退了兩步,竟不知如何是好。等過些片刻,水溶整個人癱在枕頭上,若斷弱續的輕鼾傳入她耳中,并不見動靜,才知道是睡熟了。紫鵑取了方絲帕墊在他颌下,端詳着他安穩的睡容,道:“說也奇了,王爺都醉成這副模樣,怎麽還記着咱們這門上的路?”

黛玉颦了眉頭,不禁有些着惱:“就你多嘴,問這些幹什麽,他愛來便來,誰還堵着門兒不成?”紫鵑仔細思量她這話,似乎有無限羞意在裏頭,要惱又惱不得,便撲哧一笑:“可不是,這位爺誰敢堵,真堵了怕有人還不依呢。”

黛玉被揶的沒話說,紅着臉啐了一口:“貧嘴滑舌的,以後誰敢要你,還不趁着人沒醒,去取些酸筍湯來醒酒?”

紫鵑聽到這話,眼睛不住往上翻,心裏暗道:醒他做什麽,這樣不挺好,省的見着了就怄氣,見不着更怄氣。這樣想着,徑自掀簾出去,見炕桌上碧粳粥還沒動過,便盛了半碗進來,道:“咱們屋裏空了,要不打發人到竈房去,給管事的知會一聲?”

“別去!”黛玉叫住她,神情猶豫地望了一眼,紫鵑知道她是怕惹人閑話,想了想,也逐漸明白過來。就聽黛玉道:“忙了大半夜,你去睡吧,反正天都快亮了,我在床邊打個盹就好了。”

這時漏下三刻,寅正時分已過,窗紙隐隐泛起暝白。紫鵑擡頭看了看天色,差不多熬了一整夜,便也沒想什麽,轉身直接去了。四下裏靜默無聲,唯有牆角的那尊銅漏,一滴一嗒,像是永遠也消磨不盡。黛玉挪開絹紙罩子,挑亮了燈,守着微弱的火苗,倦意一陣陣湧上來。

這一睡,也不知隔了多久。等黛玉睜開眼,肩上披了件衣裳,水溶什麽時候已經醒了。火焰映着他細眉薄唇的側臉,垂低了長長的眉睫,在眼窩投下淡青色的陰影。他轉過臉來,眼睛霎也不霎地望定了她,一時沒有說話。

像被什麽震懾住了般,黛玉看着他消損的面孔,很久也沒出聲。這些天來,他好象瘦多了,眉峻間的輪廓越發突銳,不複當年冰清玉潤的模樣,到底不是少年人了。唯有那一雙眼睛,仿佛千仞寒潭,讓人不由自主想陷進去,看看裏面究竟藏了些什麽。

水溶将目光從她面上挪開,不由得籲了口氣:“什麽時辰了?”

黛玉往外看一了眼,見天色未明,估摸着四更剛過:“王爺再睡吧,我這就下去,叫紫鵑來伏侍。”

水溶見她要走,很平靜的問了句:“你就這麽怕我?”

黛玉停住腳步,卻并沒有答話。水溶背靠在狐皮褥上,沉重的倦意從心底裏泛起來,忍到極處,倒似淡下來了,就那樣望着她,聲音沙啞溫軟:“還記得那年麽?在紫菱洲,你還不滿十六吧,那會兒我就想着,不管你跟誰定了親,只要我開口,賈政必不敢不答應。等過個三年五載,性子磨軟了,也由不得你不認命。”說到這裏,臉上又露出幾分笑來,一種悲郁,淡淡萦繞在他眸子深處,“我還沒那麽自不量力,以為對你好點,就能叫你回心轉意,說不定我窮盡一生,也趕不上他——其實錦娴也不差,我這輩子虧了她,都是給你害的……”

“這些話,也不必說了。”黛玉身子背對着他,心中說不清的揪扯,慢慢走到鏡臺前,揭開瓷蓋,裏面盛着一排十根足金簪子,她随意拈了根,理着鬓道,“你要虧誰的,現在就去她那裏,不就完了,左右我也不稀罕。”

水溶盯着鏡裏血紅的蠟炬,一點點從燭頭墜下來,心也像剜出道口子,他茫然地冷笑:“嗬,我知道你不稀罕。”

這句過後,兩人都好一會沒話。僵了片刻,黛玉半天沒有覺出動靜,正猶豫着,忽然眼前一陣眩暈,水溶攫住她的胳膊,猛地按到了榻上。腰撞到床緣的槅欄,黛玉吃痛,咳嗽了一聲,男人傾下身子,已經毫不顧惜壓了過來。

“我就想知道,”他吐着酒氣,湊近她的耳鬓說,“這些日子以來,你難道半點真心也沒動過?”

“動過怎樣,沒動怎樣?”黛玉将臉別開,“我人都在這裏了,想不想有什麽分別?王爺何等尊貴的身份,早晚三房五妾,還能将我放在心上不成?”

水溶頓時一僵,手足都不覺發冷,他似笑非笑地擰住她的下颌:“說得好,以這朝廷大員,三房五妾也算不得什麽,可你別忘了,是誰把你從刑部衙門裏弄出來的,你便是以身來抵,也劃算的很呢……”

啪!脆聲乍響。水溶來不及閃躲,面頰上實實掴了一掌,臉色陣青陣白。

黛玉忿忿盯着他,這巴掌搧得不輕,連她自己都怔住了,半晌沒有做聲。

是夜寒風敲竹,輕輕彈在窗槅上,帳子外頭那盞燈,“撲”地熄滅了,靜得只聽見呼呼的風聲。在這剎那,清冷的時節裏,此刻的傷感透心徹骨,仿佛從四面八方,突然洶湧地淹了過來。

水溶甚至來不及想,一下子抱緊了她,把她往懷裏深深摟去,好像那不是人,只是一縷風,在他二十五年短暫又難熬的生命裏,頭一回真真切切的擁有過。

呼吸擦過耳畔,熾烈如鐵,他的唇齒向上游動着,頓覺得血氣上湧,胸中升起一股無名惱意,似是燎原烈火,越發不可收拾。長久以來,他始終感化不了她,偏是個無底洞,總不見填滿的一天。

你是誰,真的是颦兒嗎?她怎麽會如你這般刻毒,這樣一次次恥笑我的情意。

為何我品貌不輸于他,才謀不下于他,只因你們兩小無猜意缱绻,梅影橫窗共墨筆,我卻夜夜輾轉、求之不得,活該連他的影子都做不成?

烙在唇上的吻,幾近撕咬,仿佛發洩着什麽忿恨與怒意,與其說恨,更像是某種無可救藥的自棄。偎在懷中的女子清柔怯弱,正如她此刻發抖的腰身,只要這麽用勁一捏,就會碎了吧,她若能揉碎在自己手心裏,化進骨血該多好?

“你、你放開……”黛玉嗆了口氣,痛得連眼都睜不開。她不斷掙紮,拼了命似的厮打撕咬他的手臂。好象又回到那一夜,身陷泥塘的夢魇裏,越墜越深,心也跟着一陣陣往下沉,直到永不見底的深淵。

水溶并不理會,只将面孔深深埋在她頸項間,放縱地吻下去,胡亂摸索着,一顆一顆解開她襟前的扣子。自從入秋以來,他也有半年沒近床笫了,此時情欲似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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