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太醫肅了肅,朝他拱手施揖:“王爺,恕臣冒昧問一句,這位姑娘是……”
“是小王的內眷。”水溶略頓了一下問,“內子她,卻究竟要不要緊?”
鮑太醫眼尖,剛才隔簾瞧着像黛玉,卻又不敢認。他在朝□□事多年,早聽人背地裏腹诽,賈氏一案上,北靜王有心徇私護短,今天聽他這般說,心裏越發篤定。只是娶了個這病痨子在家,于他又有什麽好處?
“王爺稍安勿躁,尊夫人這病久了,大礙是沒有,只是氣郁傷肝,受血氣所阻,引至脾胃虛弱之症,調理個兩三日就好。”鮑太醫捋了捋胡子,猶豫說道,“不過眼下這情形,卑職也說不準,尊夫人天生禀賦不足,指望她開枝散葉怕是無望了,王爺要想續血脈,心裏得有個譜……”
水溶輕輕嗤笑一聲,道:“這個,本王原沒指望她。也許是我命裏陰德太虧,應了天上的責罰。不過是盡人事,知天命而已,別的概不強求。”
鮑太醫愕然看他,心想着這王爺平時深宵勞碌,為了自己的青雲路,也不少綢缪。怎麽唯獨在□□上,偏偏這樣看得開?
當下不好再多話,鮑太醫開了方子,無非是些黃芪、山參等溫補的養生藥,又囑咐了飲食之類的忌諱,客套兩句便告退了。
待到送他出去,水溶親自謄抄了一份藥方,然後挑起簾子,進了內室。屋裏光線吞暗,幾扇窗隔都嚴實閉着,大白天也掌了燈。紫鵑見他進來,忙将那頂石青彈墨的幔子撤下。
“醒了嗎?”
“姑娘說身子乏,這會子才躺下。”紫鵑卷起簾子,會意他過去。兩人走到廊房前,聽着檐下的落雨,稀稀疏疏,置身于荒郊古剎般谧靜。
水溶停下腳步,方才從容道:“這幾夜辛苦了,改天再重重的賞你。”
紫鵑仿佛一怔,害羞笑道:“昨兒多虧了王爺的緣故,奴婢哪敢貪功。這城裏十停人,倒有九停說鮑太醫是個活神仙,眼看姑娘的病有指望了。”
“也未必。”水溶淡淡搖頭,“就怕是肺病的征兆,鮑太醫也診不出來。她現下身子虛弱,一旦有什麽起色,你便親自來上房回我,萬不要托假他人。”
紫鵑聽他語摯真切,忍了幾忍,這才動容道:“姑娘能遇到王爺,是她的福氣。她那個人知體面好周全,哄順了什麽都好說。”紫鵑欲言又止,接着加了一句,“若不是寶二爺在先,她對王爺的情分,總不至于此……”
水溶卻打斷了她道:“鮑太醫拟了方子,你去竈房看看,別讓藥煎過了火候。”
紫鵑知道他臉皮薄,有些話是頂頂不愛聽的,遂也就罷了。心裏卻止不住地想:這兩個人,脾氣倒像的緊,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冤家。日子久了,總歸能磨出點什麽來。
她撲哧一笑,再想下去,連自己也要臉紅了。
等略能睜開眼簾時,也不知過了多久,自從秋寒以來,黛玉本就睡得淺,這一動,立刻給人按住:“躺着,再歇一會兒。”
那聲音很輕,又隔了兩層夾缬羅幕,良久才聽得清楚。借着灰色的浮光,可以看見碧羅帳上,一層輪廓分明的側影,朦胧在眼前勻開,仿佛是山間離落清冷的月,寧靜而柔和。
不過一剎那,看得她竟有些茫然失措,半晌才反應過來,外頭的人是水溶。
黛玉頹然倒回枕上,倦怠到了極處,喃喃地問:“下雨了?”
“是啊,這一整夜都沒消停。”水溶替她掖好被角,溫言道,“其實也不要緊,你且放下心,只管把病養好就是了。”
“今天又不是尋常休沐,王爺怎的沒上朝?”
“我辭了假,”水溶漫不經心地道,“反正一年也歇不了幾日,倒不妨偷空回來,也省了不少麻煩。”
黛玉慢慢直起身子,愕然看他。休沐是朝廷規定的假例,每次都有定數,若不是官員染恙抱病,吏部是絕不許的。像郡王這樣的肱骨大臣,休沐更是少得可憐。
雨勢慢慢低疏下去,一滴一滴,仿佛打在心上。窗外竹影沙沙如濤,黛玉咬着唇靜了半晌,忽然道:“我如今這個樣子,王爺還想求些什麽?”
“你以為我能求什麽?”水溶握住她的手,只覺得十指交纏,力道大的讓人吃痛。黛玉身子一動,心頭撲撲亂撞,想從他掌中掙出手來,卻聽他微不可聞的聲音,在耳邊沉沉道:“颦兒,你什麽都好,就是太死心眼兒。可我喜歡你,喜歡的不知如何是好。”
憋了那麽久的話,如今拿三分戲谑、七分無奈說出來,當真讓人不忍想笑。
他原以為,有些心事、有些衷腸,是爛在心底也不能說的。
“我知道,你不願嫁我做側室,若這情勢颠倒過來,寶玉換是了我,那麽你又該如何呢?可會為了他伏低做小?你每日每夜都在想着他,怕虧欠了他,辱了他的心意,可是你将我的心意……又置于何地?”
黛玉一時呆住,張了張嘴唇,卻半天說不出話。
水溶調轉了眼光,在鬥帳青紗後倍感黯然:“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什麽終究是情愛?像這樣拉下臉面,處處費心百般讨好一個人,是不是很荒唐?我曾以為當了這個王爺,便是千好萬好。可現下慢慢想來,牟利之争算得了什麽,功高蓋世又能如何?抄家那天,你肯跟我回來令我很高興,真是好生歡喜。我以為憑着這點權勢,将你搭救出來,就算你離得了寶玉也離不開我。可我萬萬沒想到,你的心是個死結,除了他無人可解。都說寶玉堪堪不幸,我卻只恨自己不是他……”
“別說了!”黛玉甩脫他的手,只覺得滿腦思潮壓過來,頭痛欲裂。
“王爺你別說笑,只怕我沒這個福氣,也受不起這份擡愛。”
水溶心如萬蟻噬過,怒到了極處,竟然大笑出來:“你以為我在說笑?你覺得,我的情意就這麽不值錢嗎?”
這一句重話,黛玉經受不住,頓時血往上湧,喉嚨中一股腥甜竄出來,扭過身子嗆咳不止。水溶自覺失言,慌忙迎上前扶她,輕輕撫着背幫她順氣。黛玉直咳得眼前發黑,渾身酸沉,喘了好一會方才緩住。
“王爺不必說了……我從來只當王爺是恩人,也大感激你。至于旁的,黛玉實在無力還報——”
“好了好了,莫說這些負氣話,橫豎是我不對,你只別往心裏去。氣壞了身子,可怎麽得了?”水溶怕她久病沒愈,再氣大發了,早急得心如刀絞。慌亂間抱着她沿床坐下,四處翻箱倒櫃的找藥,從桌上倒了茶來。
紫鵑在碧紗櫥外聽見動靜,掀簾而入,乍見屋裏亂成一團,兩人又是極要強的性子,便放下手裏的食盒,也顧不得什麽道:“好端端的,怎麽又平白吵起來了?”
黛玉聽她問起,思及剛才那番大膽熾烈的表白,越發窘得面上發燒,連耳根都一時紅透。索性将臉背過去,只掏出手帕按住咳嗽,素淺的袖口,露出一段玉腕蔥指。
“沒什麽,你們姑娘身上不合适,想是餓了。”水溶猶疑之間,将滿懷的心事都壓了壓,淡淡引開話題。
“那趕巧了,我才托竈房熬的枇杷粥,聽鮑太醫說,生津利肺比藥還管用。”紫鵑笑着揭開食盒,将幾碟小菜和粥飯端出來,“我瞧王爺這一天,也沒怎麽進食,不如留下來用飯,也正好陪姑娘解悶兒。”
水溶原本覺得尴尬,迫不及待想走,這一來倒不好回絕。紫鵑又忙給黛玉遞眼色,黛玉心裏存着愧疚,語氣終是柔和了許多:“要麽……王爺也用頓便飯?”
水溶心緒起伏,猶豫着話已出口:“也好。”
此時暮氣沉沉,也到了傍晚掌燈傳蠟的時辰,花梨炕桌上,雖擺了些精致菜肴。黛玉向來吃得少,水溶也沒什麽口腹之欲,兩人各懷心事,都覺得索然寡味。
坐了無言以對,黛玉起身道:“既然不合王爺胃口,我叫紫鵑撤了,換一桌新的來。”
“不用了……”水溶驀然拉住她,柔聲勸道,“你身子才見好,應該多補一補,坐過來些吧。”說着伸手招呼她坐下。
他原本性子閑淡,心裏就算再不是滋味,面上也是沉靜如水。舀了小半碗稀粥,又将藥汁混進去攪勻,道:“我自小不愛吃藥,每次乳嬷就拿這個法子哄我,吃慣了,倒也覺得頗受用。”
黛玉望着那碗裏的東西,只覺得胃裏翻湧,搖了搖頭。卻聽水溶不緊不慢說:“你若能把這碗粥吃完,我就救他。”
沒來由的一句,黛玉聽得糊塗,人卻不糊塗,只當他是拿自己打趣,不覺冷下臉來。
水溶見她面含薄怒,待要發作又不好發作,那神情活像被惹惱了的貍貓兒,煞是有趣好看。他暗地裏想笑,卻不由扳起臉道:“不明白麽?吃了這碗飯,去救寶玉也好,去刑部打典贖人也好,我全都依你。”
黛玉聞言擡頭,半信半疑地看他,心裏盤算着“這人打的什麽主意”?當初賈赦賈政登門求救,門檻都不知踏爛了幾回,他鐵了心就是不見,突然間怎麽就轉了性子。
水溶早知道她疑心慣了,也并不要她信什麽,随手抄起案上的粥碗,拿過了匙子慢慢調羹。那荷葉碗其色如卵,是前朝官窯魁首的汝窯燒造,內壁施以天青釉,襯得碗裏粥色瑩潤,幾瓣枇杷果肉,一片薄紅青粳,極是好看。
“還不張嘴?要本王親自喂你麽?”
黛玉一愣,尚來不及說個“不”字,溫熱的湯勺已送到她唇邊,她只覺得不自在,轉臉便欲躲開,誰知早叫他捉住了手臂。兩邊僵持不下,進退不得,水溶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兒,哪裏伺候過別人,立時微蹙了眉頭,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再躲?再躲,我可要變卦了……”
這話比那聖旨還靈驗,黛玉梗着脖子,果然不敢再造次。一張俏臉氣得刷白,轉眼又火辣辣的,奈何推脫不過,賭氣似的吞了一口。也不知什麽緣故,這羹湯拌進藥裏,滑香生膩的很,倒也十分受用。
“多吃點兒,不然傳出去,我這偌大的王府,越發連個人也養不胖了。”
黛玉淡淡應了聲,卻不答話,一路低垂着眉眼。無意中嗅見他腕底的茶香,清幽如漪蘭,那暗暗浮動的旖旎意味,竟覺得衣香鬓影,一時撩人欲醉。
水溶有些想笑,他做事素來有計量,難得今天興致起來,不知不覺挑起嘴角,連眉梢都舒展開來。
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內子、內人、賤妾、拙荊都是正妻的稱謂,妾侍之類的謙稱,根本找不到。
如果誰有确切資料,麻煩告訴我,先謝過了。
這兩天在構思結局,跟以前有點小出入,于是我很惆悵的跟朋友商量,她一聽就炸了,很嚴肅的說:“如果老曹知道你這樣糟踏他的設定,非嘔血三升不可……”
☆、拾柒
水溶有些想笑,他做事素來有計量,難得今天興致起來,不知不覺挑起嘴角,連眉梢都舒展開來。這一笑并不如何,只是眉宇間那一團清朗朗的光彩,說不出的風流蘊籍,當真萬分蠱惑人心。
黛玉看着他,不由得發怔,好一會方才緩過神來,只覺心如擂鼓,頰上漲得厲害,她也不知怎的,将那碗往前一推,低聲道:“這是什麽破勞什子藥,苦成這樣還能吃?”
水溶接過碗來,親自嘗了一勺:“哪裏苦了?我吃着正好,快別胡鬧了。”
黛玉眼看他把那勺子放入口中去,含在唇間吮了吮,黑沉沉的瞳子裏波光如鏡,神情似笑非笑,頗有些戲谑的意思。黛玉臉上騰地紅了,一想到自己也用過那勺子,便局促的慌張起來。
“唔,紫鵑這丫頭手藝真不賴,難怪你胃口這樣刁。換個清貧人家,還真是消受不起。”水溶惬意地眯起眼,慢慢咀嚼回味,仿佛意猶未盡似的,一忽兒問她道,“咦?你怎麽還不吃,莫不是……嫌棄我髒?”
黛玉瞟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心道:好話歹話都叫你說盡了,還來問我做什麽?
礙着他先前的承諾,黛玉遲疑了一下:“我素來吃藥,都配慣了糖腌的鹵子,今日胃裏犯苦,實在吃不下。”
“原是為了這個,你怎麽不早說?”水溶倒笑了笑,“本王府上有一味洋糖,比什麽桂花、槐蜜的別有滋味,你或許沒見過。”
黛玉心中納悶,早先寶琴從西洋回來,除了珠光寶器、臻賞玩物以外,也沒聽她提過什麽洋糖呀。
見她半信半疑,水溶只得板起臉孔,摸着下巴道:“你不信?也罷,巧在我随身帶了點,不妨讓你見識見識。”說着便從袖中取出來,攫在掌心裏說,“這糖千金難買,你且把眼閉上,才能品出其中滋味。”
黛玉不懂他所指何意,但見那深不見底的雙眸,在燭火下流轉動人,幾乎不可逼視。她便閉上眼,生怕洩漏了心事似的:“我當是什麽好玩意兒,也值顧……”
話沒說完,唇已給什麽堵上來,她只覺得昏天黑地,耳內嗡嗡響成一片,意識也逐漸不清明了。他的雙唇削薄,像兩片無色的軟玉,挾帶着冰涼顫抖的呼吸。如蜻蜓點水一般,時輕時淺,卻能掌握的恰如其分。水溶的手臂猛然用力一緊,懷中蜂腰勻亭,軟綿綿地沒有什麽力道,他越覺得難以自恃,益發不可收拾。
這麽靜靜吻了一刻,他才松開手來,在她耳旁呵着氣:“這糖滋味如何?本王沒有哄你吧。”
黛玉頓時側過臉來,似乎有些怔忡。若不是唇上殘留的餘溫,她幾乎要疑心那些光景,不過是春宵大夢一場。風驟起,吹得形影搖動,燭火映着緋紅的帷幕,起起伏伏,沉浮來去。她曾經以為,心既然已經死了,便不會再有任何念想。如今身陷囹圄,不期然卻碰見了這個人,偏又生得這樣面如冠玉雙眼俊,兩眉入鬓常清。
江河若能倒流,世事若能重來,她情願從來沒有遇上他,沒有明僚過他的心意,也不願這樣日複一日,明明瞞不過自己,卻偏要這樣冷着他。
她只那麽站着,心裏清楚地知道,再往前一步,便是萬劫不複。
“你……不高興?”水溶看她神色不對勁,覺得一記耳光随時會抽到自己臉上。他這時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有幾分狼狽地咳着,斟酌下來該怎麽解釋。
“那個……那個……”他搜腸刮肚的,也沒找到什麽圓通的話來說,逼得急了才道,“我以為,夫妻之間不算逾禮,何況我們都……”
“王爺莫非是窮極無聊?來戲弄我?”黛玉突然直起身,定定瞧着他,“戲弄我也就罷了,給人看見了算怎麽一回事?”說着奪過桌上的粥碗、勺子,不分青紅皂白就掼了出去。
只聽水溶倒抽一口氣,尚來不及捂住砸痛的鼻尖,熱淋漓的湯水已經濺了滿身。他本來是個極重潔癖的人,眼下只好苦笑,可憐了這今早才上身的白緞蟒袍。
“好好的,又鬧什麽脾氣?算是本王錯了,本王這廂給姑娘賠禮,總成了吧?”
“用不着你假惺惺,欺負了人,倒裝得沒事兒一樣,早知道你沒按好心。”黛玉猶自不解氣,又從床上尋了枕頭,一股腦往他懷裏砸。水溶知道她拗起來誰也攔不住,只得輕輕拍着她的背,一面柔聲細語地哄着。
“你看,這病才見好,千萬別又哭傷了身子。”
黛玉仍不依饒,一行眼淚不聽使喚的淌了下來:“我死我活,與你有什麽相幹?”
“這是什麽話!”水溶頓時起火,他這一生百依百順慣了,向來沒怎麽跟人賠過不是,如今能忍辱服軟到這般地步,已經實屬難得。他從袖中取出一方絹帕,替她搵去眼淚,道:“哪有人成天把死挂嘴邊兒,有我在,你要長命百歲的活着,便是死了,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你找回來。”
黛玉聽了,撲哧一聲,破涕為笑道:“好不要臉,王爺真以為自己是臨邛老道,能上窮碧落下黃泉不成?只怕到了那時候,你尋到了,我也決計不肯聽你擺布。”
“哦?”水溶象撞到什麽趣事般,咬唇笑了一下,“那不妨試試看,你能擰過自己的菩薩心,還是逃得出我這如來佛的五指山?”
黛玉不想讓他說破,帶着點窘意悄悄別開了頭:“時辰不早了,王爺明兒還要上朝,擾的你勞了半日神,回去歇着吧。”
相處了這些天,她的心性、喜好,水溶都摸得十分通透。當前也不等她開宗明義的下逐客令,便起身告辭:“也好,你只管安心靜養就是了,若是沒什麽急務,我明個再來。”
晚來風聲大作,竹桐亂影披拂,更覺秋寒侵人。百無聊賴地掩上門,黛玉将散發捋到耳後,從鬓邊取過一丈青,閑閑撥弄着燈上的燭花。火苗不聲不響地燒着,照在她泛紅的頰畔,悵望地出了一會兒神,也不知思索着什麽。
門扉“咣”地打開,四下裏頃刻靜了,險些撲滅臺上的燭火。
“姑娘,這會子發什麽癔症?”紫鵑脫了蓑衣,一面從盆裏擰了手巾,擦淨臉上的雨屑。黛玉緩過神來,見她渾身衣裳都滴着水,不禁猛可裏吃驚:“外頭下雨了?”
“可不是,你聽越發急了。”紫鵑跺了跺腳,拿過柄綠綢的青油大傘,徑自撐了出去。
“哎,這麽晚了你還不乏,跑出去作死麽?”
“我死了倒不打緊,那位主子爺可不能淋着。”紫鵑推門笑道,“我剛在花廊碰上王爺,見他淋得跟什麽似的,渾身都濕透了。他那麽單薄的身子,怕是會作出病來,姑娘怎麽連把傘也舍不得給人家?”
“這話好糊塗,我又不是他的差使丫頭,他愛怎樣便怎樣,關我什麽事?”黛玉別過臉去,望着窗外綿延如晦的雨勢,唇邊不經意浮出一點笑影,“別管了,叫他淋着去。”
等紫鵑送傘回來,已近人定,黛玉倚在西窗底下,随手撈了本閑書,漫不經心地翻着。紫鵑将被褥鋪陳好,床榻內外又掃了一遍,幾番督促她休息,黛玉都渾然沒有動靜。
“快二更天了,姑娘還是先歇着吧。”
黛玉嗯了一聲,停了半晌,自言自語地說道:“你剛才去,他有什麽話沒有?”
紫鵑已經拾掇停當,正準備寬衣卧下,這才知道是問自己:“除了交待些家常話,也沒見說什麽。對了,王爺叫我轉告姑娘,他答應過的,一定算數,請姑娘務必放心。”
黛玉在心裏漠然地想,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她長久地沉默着,亦不吭聲,紫鵑等了一刻,從帳子裏鑽出頭:“究竟出了什麽事?”
“他已經答應我,過幾天救寶玉出來。”
“啊?”紫鵑失聲大驚,趕忙又捂住嘴,打量了四周無人才道,“可是……可是,私放刑囚是大罪,萬一這事漏了出去,別說是寶二爺,就連他這個王爺都保不住。不成不成,這也太險了!”
黛玉頭枕在窗帷上,望着那盞茕茕殘燈,暗籲了一口氣:“我想他,總歸是有法子的。”
“便是真救出來,又能怎樣?”紫鵑隔着床帳,悶着聲音道,“人活一世,不過是圖個逍遙快活,若是總被那點事兒捆着,也忒無趣了。我說句不應當的話,姑娘對寶玉心太重,好歹分給王爺一點,也不至落到這個局面。你病了這些天,王爺可是寸步不離地守着你,我打小跟着姑娘,沒見過一個象他這樣真心實意待你好的人。你但凡回一回頭,哪怕是騙着他,讓他心裏好受些,也算有個盼頭。”
黛玉原本想把燈剔亮一點,不知不覺,拿着蠟剪的手一抖:“你這蹄子,還越發來勁了。”
紫鵑吃吃的笑:“姑娘也別嫌我啰嗦,有些話在心裏悶一輩子,不妨說出來,大家都舒坦。”
黛玉聽到這話,滿心都不是滋味,她猛将窗子推開,冷風呼地灌了進來,只聞雨聲恻恻清響,如驟打新荷。雨絲被風吹趕着撲在臉上,帶了微涼雜纏的寒氣。一绺留海散下來,在她眼前拂動着,仿佛那人還沒有走遠。黛玉攏了攏散發,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氣息噴在鬓畔,耳根麻飕飕的,就火燒一般地熱起來。
“我在揚州時,曾經有個癞頭和尚,說我命中不合時宜,萬事難以和順,便要渡化我出家,否則這一場病也不能好。我爹以為是不經之談,也沒理論他的瘋話。如今看來,他說的一點不假。以前我不知輕重的很,總想着,這天底下連喜歡個人都不自在,倒也白活了。可真是遇上了,心裏頭卻極不快活,象一張看不清的網,以為能掙得出來,其實……”
她頓了一頓,硬生生将後頭的話咽下去,轉念又道:“算了,和你說這些做什麽?”
紫鵑搖頭:“依我看呀,姑娘是心太閑了,才琢磨這些自尋煩惱的事,旁人怎麽看不要緊,切切不能委屈自己就是了。”
黛玉不禁默然,這一下任自己再能言善辯,也是無話可說。帳子裏悶着不作聲,只聽紫鵑翻了個身,已經沉沉睡去了。彼時更深人靜,無形無邊的絕望湧壓過來,如此的陰和冷。她挽起袖子往硯臺裏添了些水,仔細地研開墨,忽然想起一首唐人小令。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裏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筆尖在紙上頓住,一滴濃稠如夜的墨,慢慢洇了開,後頭那句“搖曳碧雲斜”,便再也撐不下去。她看着那個“水”字,隔窗聽見外頭的疾風驟雨,心也快要沸騰起來一般。
長恨此身非我有。她搖頭笑了笑,遂拿起紙來,向燈上燒了。
天色漸漸泛白,照得窗紙上朦亮一片,屋子裏的火盆哔剝輕響,依然生得極旺。
忽聞幾聲咳嗽,羅氏手裏護着火燭,急忙循聲進來:“王爺?”
守在榻邊的幾個小厮,本來已經困的眼皮打架,這會兒聽見動靜,一個激靈爬起來,渴睡也立竿沒影了。羅氏撞見這情形,自是氣得怒極交加,指着他們道:“王爺病成這等樣子,你們都不知道護着,莫非偌大一個府,養的全是吃幹飯的閑人?”
小厮們跪在那裏不敢擡頭,卻聽她繼續盤問:“昨天晌午,是誰當的值?”
“是……是京兒。”
那個叫京兒的被她駭了一跳,早吓得渾身哆瑟,連連叩饒。羅氏轉臉向着他,方道:“你現在知道悔了,早起為什麽把我的話,都當了耳旁風?”
“奴才着實冤枉,是……是王爺不讓跟着,等奴才趕去送傘,王爺他已經淋成那樣了……”
羅氏嗬地冷笑:“依你說,都是主子的不是。這樣庸碌糊塗的東西,拖出去杖二十板子。”京兒心下大急,忙向前膝行兩步,連嚷着:“娘娘饒命,小的知錯了。”
“咳……咳……”就聽紫绡床帳裏一輪急嗽,水溶探出半只手,無力地揮了揮。
“也罷了,這事不賴他,是我遣他先回來的。”
京兒聽出話音裏有松動,立刻如蒙大赦,磕頭如搗蒜:“多謝王爺成全。”
既然水溶有意庇護他,羅氏也不好再多事,只說:“杖刑免了,罰他半年的例分,貶到薪夥房去。這兩天誰再敢偷懶兒,我第一個饒不了他。”
摒退所有人,羅氏才盛了碗藥過來,水溶背抵着床頭,雪淨的臉龐白得吓人,顯然這場病來勢不輕。好在料理的及時,他又是個無事喜靜的性子,調養個三兩日也無礙。
“不是妾身多嘴,王爺也太不珍重了,往年沒病都招來三分病,這好端端的,又去淋什麽雨?”羅氏吹涼勺裏的藥,送到他近乎失色的唇邊。
“不過是幾個噴嚏,又要不了命,喝完這藥,發一發汗就好了。”水溶笑的輕而恬淡,颌下裹着厚厚地貂裘,那雪貂毛白如雪絨,更趁得他臉上沒什麽精神頭。
“你也別瞞我,自個那身子怎樣,我怕比你還清楚。”羅氏替他掖好被角,轉而蹙眉嘆道,“這個林姑娘也真不懂事,如今慣着她,越發的沒了分寸,連王爺都放不到眼裏。”
水溶微微一笑,聲音從容如常:“她還是個小孩子心性,不必一般計較。”
“也怨我糊塗,只想着找個可心可意的人兒,為王爺延續香火。眼下看來,卻也是個難事。”羅氏握住他的手,只覺得指尖冰涼,慢慢地輾轉焐熱。“快到十月初八了,老太妃的壽辰,她不去總歸不好,領去讓老太妃見了,也算堂堂正正認了這個兒媳,成天這樣瞞着,總不是長久之計。”
水溶過了片刻,方才點頭:“難為你想的周全,老太妃那邊你多幫襯着些,過了這關再說。”
“可林姑娘那個人,性情乖僻的緊,恐怕她到時候不肯去,輕慢了老太妃。”
“這你盡可放心。”水溶扯了扯嘴角,蘊露出些微笑意,“只要她心裏還有我,就決不會鬧出什麽大亂子。”
作者有話要說: 看官們久等了
早點沒來,不過這回是甜點,正餐已經不遠了
我給朋友看,她看了一半就大呼肉麻,說水溶讓賈寶玉上身了,終于撕去他假正經的面具,露出灰太狼本性……其實這章的回目,應該改成“古有賈琏戲鳳姐,今有水溶涮黛玉”
林姑娘終于思春成疾,夜夜失眠了~O(∩_∩)O~ 王爺你好壞……
☆、拾捌
待得老太妃的壽辰,已經是臨冬時分,數日悱悱不去的陰雨,也算掃去一空。老太妃歲數大了,終日抱守着青燈古佛,甚少聽見鼓樂之聲。府裏索性叫了戲班子進來,在內堂外搭棚設臺,張羅了一場酒宴。
雖是賀壽,當真來得人也不多,只請了幾戶熟客。席間談笑晏晏,氣氛甚是歡快。水溶自從病愈以來,難得開葷,少不得被拉來湊趣兒。一通熱鬧過後,樂善郡王領着衆人來敬酒,這頭一樁,自然是說些應景的吉利話。老太妃聽了,樂得合不攏嘴,便任由着他們頑去了。
“王爺今天做東,賞我們個臉兒,把這一口酒喝了。”樂善郡王是個急性子,說着命人換了大臺盞來,親自斟給他。水溶不谙酒力,吃了兩杯自覺犯沉了,忙笑道:“你們鬧罷,我現在頭疼的緊,趕去換身衣裳再來。”
“不成不成,你這一去哪還有譜兒,乖乖喝了再走。”說完摁着水溶就要強灌,旁邊的羅氏坐不住,想趕上來解圍,樂善郡王作勢要挾道:“你再推三阻四的,我可要灌嫂子了喽!”
衆人聽罷都伏在案上,笑得前仰後合,連連直不起腰來。鄰桌的陳也俊咂着嘴,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饒有興致道:“就你那花花腸子,打量旁人不知道,真把王爺灌醉了,豈不白教你笑話了去?”
樂善郡王被他看不過,撓了撓頭,笑道:“你們只管欺侮我怎的,可惜我不是女人,我若做了女人,定教衆位害了相思,死在當下。”
陳也俊揉着鼻子,說:“你便不是女人,我也無時無刻舍不下呀。”
合座嘩然,衆人愈發大笑,只聽“噗咚”一聲,韓琦已經滿臉晦氣地栽到酒壇裏,身邊的小鬟趕忙攙起來,另捧上銀盆和巾栉。韓琦大咧咧地擦了臉,呸了兩口,方把竊笑不止的陳也俊推到一邊:“出去出去,就你們倆瞎鬧騰!”
水溶看在眼裏,也自笑起來:“鬧夠了沒有,我正經是教你們鬧乏了。”
羅氏怕他胃口不開,酒勁上來堵了心,早讓人預備了青梅羹。等湯端上來,又忙着為各家布菜,忽聽定城侯謝鯨道:“聽說王爺納了一房妾室,怎麽不見請過來,一處熱鬧熱鬧?”
水溶停住手裏的筷子,淡淡地道:“側室而已,不便出來待客,況她身子不好,也見不得風寒。”
果然老太妃起了疑心,立刻沉下臉:“這是幾時的事?怎麽不早知會我一聲。”
衆人覺出氛圍不對,便都收斂了笑容,沒有再敢出聲。羅氏卻十分沉得住氣,夾了塊面兒攢的鵝脯子,放進她碗裏,這才神色自若地道:“這有什麽要緊的,原是妾身的遠房表親,家中有個适齡的女兒,我怕她門第寒怆,沒什麽根基,一時沒敢答應。豈料那姑娘當真了得,比畫兒上的人還标致,在外宅養了數月,這才納進家門沒幾天。”
“既這麽着,也沒什麽害處,只別招惹那些狐媚魇道的,我老了,也不管你們年輕人的事。”老太妃嘆了口氣,忽想起羅氏這些年盡得孝道,拍着她的手背,說:“倒是委屈你了……”
羅氏搖頭陪笑,有意無意回望了一眼。水溶被她眼風這麽一掃,自然清明的很。
那情形仿佛在說:“幫你圓了謊兒,該怎麽謝我呢?”
衆人正覺如釋重負,老太妃放下羹碗,不由誇道:“這梅子湯果然好,去派人把那孩子領來,今兒吃的是團圓飯,冷落了她一個人,倒顯得咱們不省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