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就目前來看,是要廢掉的

☆、卅玖

太妃坐在上首,身旁陪坐的是個衣著錦繡的少女,兩人一邊閑聊一邊笑。

黛玉不認得,水溶見狀,向她悄悄道:“這是我遠房的表妹,珉之郡主。”

那女子聽了這話,不由往黛玉身上瞧了一眼,見他們兩人姿态親昵,未曾說話,先忍耐不住的笑了。還不等太妃介紹,她便笑吟吟道:“嗳呦,好俊俏的小嫂,早就聽人說,溶哥哥府上藏了個絕色,我還不信,只當是人以訛傳訛混說的。”

水溶猶未開口,黛玉已經上前去問禮,道:“郡主謬贊了。

珉之哧的一笑,扶着她的手臂說:“小嫂不必害羞,我那哥哥心高氣傲的緊,想來他能看上的,必定是極标致的人物。往日我老誇羅妃嫂嫂,如今一比,真給比下去了。”

羅氏低下頭,調着手裏的一碗黑芝麻粥,臉上仍是慣常的淡笑,看不出什麽表情。聽見這話,太妃也接口笑道:“可不是,我初見這孩子時也看傻了,這樣的品格兒,怕也再難尋出第二個來,怨不得溶兒看上她。”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水溶聽着不自在,便說:“你們鬧吧,我朝裏還有點事沒完。”

珉之忙拉住他,叫道:“可別走,你走了就沒趣了。”言畢将他摁到座椅上,又讓人給黛玉搬了個紫檀秀墩,緊挨着水溶坐下。

飯已擺上桌,幾個侍菜的丫鬟退下去,桌上十分豐盛,有瓦罐焖的烏雞湯,并着蒸鳊魚、清炒的菊花葉,莼鲈羹之類,都是些不尋常的菜肴。

珉之見那盤裏的魚青背白肚,肥膘極多,便嘗了一筷子,說:“奇怪,都說五月白魚六月鳊,這都過了七月了,上哪兒弄的鳊魚?”

羅氏笑道:“按理,是不該吃的時候,這是你哥從淮揚,派人千裏送來的。”

“千裏……那得花多少銀子?況且這魚氣性大,就是送來也悶死了。”

“誰說不是,如果送的是成年的魚,自然養不活。這是太湖裏的魚苗,盛在大甕裏湖水養着,等船到了京城,恰好兩個月,不就長成大魚了嗎?”

這樣刁鑽的法子,連黛玉聽了都吃了一驚,心裏雖動,卻沒有露出什麽表情,唯恐讓人覺得小家子氣了。以前在賈府,比這刁鑽的法子不是沒見過,什麽茄鲞、惠泉酒釀的清蒸鴨子,道道工序繁瑣,只是為了一條魚,這樣大老遠的送來,總覺着有些過了。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倒是水溶沒覺出什麽,挾起一筷放到她盤子裏,竟然連神态都是頗為自若的。她低了頭,覺得陽光烘在臉上,心頭突突跳的厲害,仿佛剛才的酒意,一股腦都湧了上來。

“以後別這樣了。”她低聲說了句,只覺得嘴裏發苦,魚肉都變成了苦艾。

水溶正想着別的事,心不在焉的一笑:“你剛才說什麽?”

“沒什麽,聽不到就算了。”黛玉只靜靜看着他,他的笑容還是那麽溫柔,帶着那兩道濃眉也柔和起來,讓人無端覺得心頭一暖。她挾起手邊的腌篤鮮,放到他碗裏,笑說,“多吃點兒,這是我們家鄉的小菜,換了地方可吃不到。”

水溶挾了一塊嘗了,只覺鹹筍中帶着微微的鮮味兒,不由贊了聲好。

珉之笑道:“別笑我沒見過世面,不知這蘇菜裏有什麽講究典故,我饞小嫂的手藝多日了,改天做幾樣拿手菜,也教教我。”

水溶笑道:“你只厚着臉皮來吃就好,家裏養那麽多廚子,哪一個缺你的?”

珉之笑向太妃道:“姨母聽聽,溶哥哥現在就知道護短了,将來豈還得了?”

太妃伸手攬住她,只笑道:“你可真是孩子氣,有身孕的人不能下廚,況你小嫂身子薄,不能壞了規矩。”

黛玉聽了亦抿起唇角,心道這個郡主真是性情爽直,若能活得像她這般,有什麽說什麽,那該免去多少誤會?只是活在世上,事事都用騙人傷己的法子,

用假話蒙蔽了真心,到頭來不過是折磨別人,也折磨自己。

一瞬間,心裏碎碎的想起許多事,一片一片,都流轉了過去。

吃過早飯,撤下膳去,又添了幾樣點心。丫鬟将剔紅的攢盒打開,裏面是些牡丹花樣的小面果子,松瓤的鵝油卷兒,盛在薄瓷盤裏隐隐透亮。

黛玉見那果子做的小巧,就揀了一個,正要往嘴邊送,卻被水溶攔住了。

“別吃這個,對身子不好。”說着将盤子拿開,重剝了一個鹹糕遞給她, “上次大夫是怎麽說的?就吃了幾口,吐得跟什麽是的,眼下又忘了教訓。”

旁邊的珉之忍着笑看得清楚,笑了半天道:“溶哥哥,你也太偏心了,別說大嫂,連我看了心中都別扭的緊呢。”

水溶見羅氏轉過頭去,知道她心中便有委屈,也半分不會露在臉上。

他淡淡一笑,道:“你大嫂最是開明識禮,不會計較這些,哪像你一樣小心眼。”說的羅氏也有些不好意思,窘笑道:“郡主別鬧了,你再鬧下去,我真沒法呆了。”

黛玉低眉不語,垂下眼睛,認真地吃□□心來。

水溶猶豫了一下,在桌下扣住她纖細的手指,慢慢地握緊,像是給她勇氣,也給自己勇氣。她的手有點冰涼的潮氣,像是一只小小的幼鳥,怯怯地蜷在他掌心裏。

過了一會兒,才聽見太妃說:“怎麽瞧着林丫頭,近來又瘦了?”

“哦,可能是胃口不好,太醫已經開了溫補的方子……”水溶随口接道。

太妃瞥了他一眼:“問你了嗎?多嘴。”

衆人都覺察到不對,只得垂下頭,都不敢做聲。黛玉本是個聰明過頂的人,心知是為昨天晚歸的事,惹惱了她。她遲疑了一下,只是笑笑說,“多謝太妃垂愛,真的好多了,不用吃藥也能吃飯,太醫說過些日子,連人參養榮丸都可以戒了。”

太妃拍了拍她的手:“那就好,你們年輕也別怪我啰噪,世上的事呀,難說的緊。我年紀大了,一日活着,便放心不下,哪天斷了這口氣,也就萬事皆休了。說句正經話,溶兒立秋就滿二十五了,先王有他的時候,比他現今還小兩歲。你又是個可憐見的孩子,身子是這般弱法,萬一有個什麽閃失……我到了那邊兒,也沒臉見先王。”

羅氏忙道:“大好的日子,娘何必說這不吉利的話。”

太妃說到傷心處,微紅了眼眶,倒仿佛有些悵然之意。

“你們都知道,先王走的早,留下這一大家子相依為命,裏面的苦衷是外人不能體會的。溶兒自小多舛,若不是我時時看護着,怕也活不到今天。他雖是個要強的性子,不願在人前顯露病勢,我這牽腸挂肚的心,一刻也沒放下。如果借着這次的喜事,沖一沖他身上的穢氣,說不定病就好了。”

珉之笑道:“姨母多慮了,有您老疼着,會有什麽閃失?”

太妃搖了搖頭:“別的也罷了,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林丫頭。偏這個溶兒,不懂事的很,這麽熱的天帶她出去,還瞞着人,出個差錯如何是好?”

水溶正待要說話,黛玉一時心驚,攔住他道:“是我的錯,這都是我的主意,和王爺無關,您老要責罰,先罰我好了。”

“你呀,也別哄我。他那樣的脾氣,打定了主意,八匹馬都拉不回來。”

黛玉略現尴尬之色,不知道該怎麽回她才好,想了半天說:“求太妃……”

“還太妃呢?到現在都不肯叫我一聲娘?”

只這麽一句,是唐突,是詫異,她在瞬間就明白過來,微微蹙了眉角,臉頰泛起紅暈。多少年了,這個稱呼陌生的幾乎快忘掉,被她封存在某個角落,從不敢去碰。甚至被問起時,也只是含糊其辭的帶過。

她只覺得心頭迷惘,一剎那間又忽然雪亮,仿佛多年的沉渣泛起。

“快叫!快叫呀!”旁邊有人推她,傳來珉之咯咯的笑聲。

黛玉推辭不過,只好将聲音壓得很低,低不可聞的喚了一聲:“娘……”

“這才對嘛。”太妃撫着她發絲,垂下目光微笑,“好孩子,我聽錦娴說,你自小就沒了爹娘,孤苦無依這些年,說來也真是不容易。別委屈了,以後我替你娘好好疼你。”

衆人不由喜上心頭,紛紛道賀。太妃嘴角略彎了彎,握住黛玉的一只素手,塞到水溶手中,又在兩廂交疊的手背上,用力拍了拍:“我是快入土的人了,你們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水溶點頭輕笑:“娘今天是怎麽了?盡說些不吉利的話。”

“沒什麽,只是想起些舊事,不由得心酸。”太妃幽然嘆了口氣,“你父王再世時,我整日的恨他,待到他真的走了,卻恨不得和他死在一起。你們還小,年輕事淺,不知道有些人錯過了,就是一輩子。”

☆、肆拾

她的聲音也很輕,到最後幾乎聽不到。隔了很久,才化成一抹啜泣般的嘆息。

衆人不願惹她傷心,一時無話,風從窗口進來,只看着滿架的紫薇花堆疊如錦,深深淺淺,綿延到天光盡頭。爐裏的輕煙袅袅而起,轉眼便被吹散了,空餘下一縷寡淡的香氣。

“不是說了麽,這些日子不要焚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妃沾了眼角的淚,輕描淡寫地轉開話題。

羅氏見她隐有不悅,忙回道:“不是麝香,就是一般的水沉木,傷不到身子的。”

太妃點點頭,道:“我是怕林丫頭受不得這個,聽說元貴妃當年,無緣無故的小産了,追查下來,原來是有人在香裏暗中動了手腳,也不知是誰,竟然下這樣的狠心。”

黛玉聽見她的話,心中微動,詫異地看了水溶一眼。

“娘!”水溶忽然打斷她,“這等宮中的秘辛,就不要再提了,天威難測,有些話便是不說,娘也該知道。”

沒料到太妃會提起這事,他本以為已經塵埃落定,再不須為某些事情傷神。可到頭來,還是躲不開,繞不過。其實關于元妃的秘密,他多少是有些耳聞的,只是其中的厲害甚為複雜,為了不讓自己牽扯進去,不由得他不避忌。

說到私心,他更不希望黛玉和她肚裏的孩子,再與賈家有任何牽連。

有些話說得,有些話一輩子也不能說,他情願她就這樣簡簡單單,永遠活在他的護佑之下,什麽都不要知道。這樣,她起碼是快樂的。

手上的力道緊了緊,他擡頭望去,果然見黛玉眼中隐隐湧出一絲不安。

眉眼間的不快,很快掩蓋了過去,他微微勾起緊抿的嘴唇,冷冰冰的一張臉也化開笑意。黛玉知道他有意瞞着,卻也不問,松開攥緊的手,将目光撇向別處。

相處這些日子以來,她早摸清了他的脾氣,也知道他心機冠絕,遠不是常人能夠猜透的。只是這樣什麽事都被瞞着,有話也不說開,如何能不被怄到。

他所期望的,是讓她永遠做一個不聞不問的木頭,身纏絲線,唱着由他定好的戲碼,到頭來,事事皆如他機關算盡,又何曾顧過她的感受?

遠處的羅氏,見他二人之間略有生分,一縷淡笑隐隐挂在眉間。

“對了,我昨兒算一算,妹妹待産的日子也快到了。醫婆和奶口都養在府裏,等妹妹閑了,去西苑挑幾個中意的。”

黛玉埋下頭,只當聽不見。倒是珉之好奇的問:“什麽是奶口?宮裏不是有太醫嗎,為什麽還要去外頭請大夫?”

衆人不知道該怎麽回她,都一個個憋着笑,忍得好不辛苦。

太妃拍了她的頭,笑道:“傻丫頭,快別問了,等你有了婆家自然什麽都明白。”珉之還是不肯依,仍追着不停問。

太妃被她鬧得頭疼,只好說:“奶口就是奶孩子的乳娘,那太醫雖好,畢竟是些大男人,床帷間多有不方便,你溶哥哥怎舍得讓那些粗手去碰你小嫂。”

一番話說的,黛玉頓時窘紅了臉,撂下筷子,推說身體不适,起身就走。

水溶看她要走,心裏始終放不下,于是也跟上去。

黛玉出了門,一口郁氣才算吐出來,然而心中空蕩,冷冷的寒意又翻湧上來,貫遍全身。背後沒有什麽聲息的靠近,回過頭,水溶就站在她身後,面上平靜如無波。四周風動花影,只聽到簌簌的聲響,偶爾帶起一兩聲鳥啁。

兩人站在回廊間,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見她不說話,還是水溶先開口道:“回去吧,這裏風大。”

黛玉沉默半天,盯着他那一雙隽秀狹長的眼睛,輕聲問:“你什麽都知道,對不對?”

水溶無法回絕,只好點了下頭。

“可你什麽都瞞着我,對不對?”

她的聲音裏略帶了點波動,不知是不是風大的緣故,連身子都輕輕晃起來。水溶想去扶她,卻被她的話窒堵在喉頭,只好僵硬的站着。

“有些事情……颦兒,你不須知道。”

黛玉微微地冷笑了出來,又問:“我不該知道麽?旁人已經害的我家破人亡,難道就活該被你們瞞在鼓裏?”

水溶避過她的目光,把頭轉向旁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這案子牽涉太大,你根本不懂。”

“對,我是不懂。”黛玉笑道,“爺做事自來都有主張,什麽時候問過我的意思。”

水溶眉頭一挑,連臉色都變了:“你這是在怨我了?我連自己的命都不顧,在這裏為你拼死拼活的争,究竟是為了誰?為了誰?!”

黛玉聽他這話分明有怨氣,一時也說不出來,只等了等,再開口時已然帶了哭腔:“你也不必跟我怄氣,我有什麽好,值得讓你舍得拿命去争?當日從賈府出來,我并不願意,是你一心逼着他們寫了契書。如今來也來了,沒有名分我也認了,你還有什麽不心滿意足?你以為我整夜守着窗子,一等一晚上,心裏就好過!”

他怔然凝立片刻,一時怒氣平和下來,心裏慢慢有些愧疚。看着她頰邊挂滿淚水,一顆一顆順着下颌滑落,心疼得要命,卻不知如何去勸。

“你就是這樣的性子,心裏存着事,什麽都不說。你心裏怨我拖累你,可就是從來不說……”黛玉擡起淚眼來看他,“只要你痛痛快快的說一句,我立刻就走……”

水溶拽過她的袖子,摟緊懷裏:“說什麽傻話,我怎會有這樣的心思。”

黛玉将頭埋下去,眼淚層層滲透了他前襟,“我不想你為難啊,不想做你的累贅……可我又舍不得,連死都舍不得怎麽辦…… 他們說,前陣子已經有人來府裏查了,我怕啊,我怕有一天終究會害死你……”

水溶心中一陣酸澀,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不怕死,就怕我死了之後,你再沒有一天好過……”

黛玉伏在他肩上痛哭起來,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可遏止地溢出眼眶。

“別說了。”水溶忽然伸手緊緊抱住她,“等你把孩子生下來,我就遞辭呈,不要了,什麽都不要了,只要皇帝肯開恩,放我們一條生路。”

“他……會麽?”黛玉擡袖擦了眼淚,不知再該說些什麽。

水溶淡淡笑了笑,頃刻間又隐去所有笑意:“他會,這是他欠我的。”

夜來風疾,暗沉沉的天空壓在頭頂,一場雨眼看就要降下來。京郊的紫槐巷裏靜悄悄的,空曠地青石板街上,人跡稀少,就聽見“咯噠咯噠”,馬蹄急促的踏地聲。

一輛馬車飛馳而過,拐過巷子的時候,差點撞翻了路邊的醉漢。

“臊他娘的,瞎了眼了,敢撞你爺爺……”醉漢吃多了酒,嘴裏只管胡埋怨,連口齒都不清了。罵了半天,又覺得無趣,便哼哼唧唧地唱起戲文來。

“我本是卧龍崗散淡的人啊,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爺下南陽禦駕三請,聯東吳滅曹威鼎足三分——”

“二爺,今兒又喝高了?”路邊的小攤販,笑嘻嘻地打量着他。

“去去去!”那漢子睜開惺忪的醉眼,斜睨着他,“憑這點黃湯兒,就想把我灌醉,嗝……你也太小瞧你倪大爺了!”

小販子撇撇嘴,卻又不敢惹他,笑着問:“今兒又找誰蹭酒去?”

醉漢提起手裏的酒瓶子,晃了晃,東倒西歪地說:“芸哥兒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正好過滿月,我啊……我到他家吃酒去。”

蔔家的宅子并不遠,幽院小巷,門板上油漆已經剝落了。倪二屈指敲了敲,等了半天,裏面許久不見回應,他脾氣素來暴躁,大力将門板拍的山響。

“咣咣”砸了兩下,發現門闩是活的,他不由咧開嘴笑了,自言自語地道:“真是喝糊塗了,原來芸哥兒早給我留了門啊。”

他這樣嘟囔着,搖搖晃晃地往進走,裏面是個三四進的宅院,黑漆漆地沒有點燈。深夜裏街衢靜默,若不是角樓上傳來一兩聲清亮的梆子,幾乎要讓人疑心,走進了個巨大的墳場。

過了穿堂,正屋裏的燈亮着,門依然是虛掩的嗎,伸手一推就開了。他往屋裏瞅了眼,發現橫七豎八躺着幾個人。堂上的男人揭開蓋碗,靜靜品着茶,聽見他的腳步聲,連眉眼都不曾擡一下。

“倪二爺,小弟恭候多時了。”男人振衣起身,笑吟吟地望着他。

倪二此時喝高了,胃裏酒意翻湧,突突地往上跳。他用力搖了搖頭,眼前更是朦胧,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覺得一股戾氣頃刻間湧進了這間屋子。

“是……是馮大爺麽?”倪二試探着問,待到發現是熟人,他緊張的情緒才松了下來。“噢,芸哥兒也叫你們來吃喜酒的吧,都是自家兄弟,還客氣什麽?來來來,坐。”

馮紫英任憑他拉着坐下,指着對面的賈芸說:“你來晚了,芸哥兒已經醉了。”倪二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賈芸伏在桌案上,聳拉着腦袋,果然早已經醉得人事不醒。

“嗨,這小子,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他笑着嘟哝,伸手去推賈芸,可是這一推不要緊,一道腥紅的血色猛然噴濺而來,撲了他滿臉。一個圓乎乎的腦袋像破瓤了的西瓜滾到他腳下,瞬間摔得稀爛。

倪二還沒反應過來,那具無頭的屍首就已經栽到他懷裏。

他吓得嘴唇哆嗦了一下,連酒也醒了,這才拔腿狂奔起來。然而跑了沒兩步,就被人一刀砍斷了脖子。血從斷頸處噴湧而出,他大睜着雙眼,在萬般驚愕之中,撲通倒了下去。

馮紫英緊跟兩步,怕死的不透,又在他胸口補了一個窟窿。血順着槽口滴滴嗒嗒地往下淌,連刀身都染紅了。等試探了他的鼻息,馮紫英才放心地還刀入鞘,沖韓琦點了點頭。

“怎麽辦,那女人還沒回來,要不要繼續等?”

“再等等吧,你們到後院,先把孩子抱過來。”

清峭的梆子敲起來,已經三更天了。小紅擱下手裏的針黹,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歇歇罷,為了幾個辛苦錢,何苦掙出病來?”朱家嫂子舉着油燈,默然嘆了口氣。小紅将散發捋到耳後,對她笑了笑,昏黃的光焰下,那一張年輕地臉龐已經過早侵染了風霜的痕跡。

“哎,我們這些做小本買賣的,不起早貪黑的掙命,怎麽養家糊口呢?”

朱嫂子又嘆了口氣:“說的也是,你們一大家子都靠着芸哥兒一個人,總不是個法子。只是辛苦你了,這麽晚了還出來趕工。”

屋中一陣沉默,朱嫂子忽然想起什麽問:“小紅,聽說你從前在大戶人家做丫鬟,那公子小姐都長什麽樣兒?是不是跟畫上畫的一樣好看?”

小紅手下不妨事,猛然指尖一痛,給紮出血來。說到好看,她心上不由迷惘,隐隐約約浮出一個影子,長眉壓着丹鳳目,那一對翦水瞳修長雅致,在擡眼的瞬間,揚起驚世風姿。

☆、肆拾一

“到底好不好看?”朱嫂子趁她愣神的功夫,不由推了推。

小紅咬起嘴唇,好一會方才垂下頭去,只覺臉上燙的厲害:“好看,他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朱嫂子卻是滿不在意,撇了嘴道:“誰不是兩只眼睛一張嘴,有什麽好看的?”

小紅目光微微一斂,沒有說話。想起那天獄神廟外的大雪,竟然有些失神。

其後的很多很多年裏,她時常想,自己應該是恨透了這個人的。恨他忘恩負義,恨他恩将仇報,恨他為了一個女人,寧願将天下蒼生都負盡。

只是,明知是錯,內心還是隐隐期盼過……

多年以後,在某些極為靜谧的夜裏,想起那天初遇的場景,隔着老遠,看他青灰色的身影,以一種輕而平和的姿态,慢慢打她身邊走過,漸行漸遠……她追不上去,任雪花在滿天風裏飄搖,順着臉頰一縷縷滑下來,連回憶都是冰冷的。

朱嫂子有些看不透她,正想追問下去。

小紅站起身道:“天太晚了,我該回家去了,明兒再來煩擾嫂子。”

“哎,也好。”朱嫂子不便留她,轉身從櫃裏取出一個麻紙包,說:“我這裏沒什麽像樣的東西,只有半斤醬牛肉,孩子今天過滿月,拿去家吃吧。”

小紅匆匆謝過,出了門,街上已經宵禁,快過三更天了。

她低頭想着心事,一路走到紫槐巷的蔔宅,擡手就要敲門,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裏面很靜,只有濃濃的腥氣充斥着鼻端。

冷寂的風從門縫中穿過,“呱”一聲鴉叫,驚得滿枝雀兒亂飛。月光斜照在門板上,她看着眼前那柄染血的銅環,慢慢伸出手去,上面餘溫猶存,血還是熱的。

她心神一亂,下意識往後退,腳下驟地打滑,一下子就倒在地上。

在落下去的剎那,她看見門縫中,滿院橫屍,母舅蔔世仁的身軀就躺在血泊中,一把刀深深嵌進了他的脖子,只露出很少的刀脊。那刀上的血光,刺得她兩眼生疼。

是他!

她早該想到,街口停的那輛馬車是誰派來的,韓琦、馮紫英又是誰的人?

她摔倒的聲音,衆人在裏間聽到了,急忙追出來。然而,門外空蕩蕩的什麽人都沒有,只有一個被踩爛了的麻紙包,瑟瑟在風中抖動。

“怎麽辦?”韓琦回頭看身後的馮紫英,不禁皺眉。這條巷子幽深曲折,地形又極為複雜,若這樣大張旗鼓的追出去,勢必會驚動其他人。

“別追了!”馮紫英猛把刀插在地上,咬牙切齒地說:“你連夜派人去通知各個掌管門禁的步兵統領,就說王爺的旨意,緝捕要犯,天亮之前一個都不準放出城。”

這時侍衛抱着襁褓,從後堂走出來。馮紫英看着襁褓中的嬰孩,冷哼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就不信,你能躲到天邊去。”

侍衛垂下頭,那嬰兒轉動琉璃般地眼珠,一直唆着他的指頭。他不禁心生恻隐,小聲說:“大人,這娃兒太小,您看……”

馮紫英瞥他一眼,點頭道:“做的好,下去領賞錢吧。”

那侍衛不明白他笑中的深意,轉身将要退下,只覺背後一涼,刀入胸時,他似乎看到自己心窩沁出的鮮血。

衆人驚恐的看着他倒下去,只聽馮紫英淡定地說:“把屍體都拖到柴房去,潑上油燒了,記着,你們今晚誰都沒有來過!”

一道白光割破長空,伴着遠天迤逦而來的滾滾悶雷,下雨了。

水溶猛地睜開雙眼,薄汗濕透了重衣。

耳邊傳來叩窗的聲音,“王爺,馮大人回來了。”

他閉上眼,微微鎮定了一刻,有幾分冷淡地道:“讓他在前堂候着。”

黛玉本就睡得不實,見他起來,也忙支起身子:“這麽晚了還出去?”

“一點小事,你這些日子睡得不好,早點歇着。”水溶按住她的肩頭,起身掀開床帳。燈燭下,他那張映着火光的面孔,不象白天帶着永不消融的冰霜,而是透出一種溫潤如玉的柔和。

“哎,等等。”黛玉見狀,一把撈住他潔白的衣袖,掏出絲帕來,替他沾額上的冷汗,“又夢見什麽了,瞧你這一身的汗。”

水溶微怔,抹了把臉頰,果然滿手都是濕漉漉的。剛才……剛才可是做了什麽噩夢?那種沉悶壓抑的感覺,依稀還留在心口,緊緊纏繞着他,如此時烏雲密布的天空,不曾真的散去。

他握住黛玉的手從額上移開,俯身湊過去親她,就這麽靜靜吻了一刻,那種沉悶的感覺才去了不少,心口的血似乎都沸騰起來。他收緊雙臂,将她攏在懷裏,只想這樣永遠抱着她。

黛玉感到他的身體才顫抖,不知道為什麽,恍惚覺得他是團烈火,烤得她耳根發燙。

又過了半刻,水溶才将手松開,披衣起身,什麽都沒再說。

等他出去,帳中只留下黛玉獨個呆坐着,過了好一陣,才将蠟燭吹熄。

水溶更衣出來,與侍從一起到了議事的前廳裏,只見地上齊刷刷跪了一排人,為首的就是馮紫英。許是走的太急,發青的面孔上血還沒擦淨,污了大半個臉,被雨水一淋,好似地獄歸來的修羅。

水溶見狀不由皺眉:“這是怎麽回事?”

馮紫英張了張嘴,發不出聲來,猶豫再三,才斷斷續續的道出原委。

“跑了?”不等他氣喘籲籲的報完,水溶勃然大怒,在他身邊來回踱了兩步,回頭道:“走前我是怎麽跟你說的?讓你謹慎着點,小心提防着點,莫憑着一時逞強,魯莽行事,壞了大計!你們倒好,各個都有主意,獨把我的話當了耳旁風。如今撂下這個爛攤子,誰來收拾?”

一席話下來,馮紫英已經漲紅了臉,啞着聲音說:“臣下魯莽,請王爺治臣死罪。”

水溶蹲下身去,盯着他的眼睛,唇邊綻出一個清冽冽的冷笑:“來日此事傳出去,本王都自身難保了,拿什麽治你的罪?”

他一改常态,語氣竟然是從未有過的尖銳,讓人看着都有點怕。韓琦怕這話太重,只恐馮紫英受不起,便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勸:“這事情說來,也不能全怪馮大哥,我們算準了日子,以為他家擺滿月酒人都在,沒想到那娘們兒運氣好,竟然把她給漏了……”

“蠢貨!”水溶打斷了他,“本王念你們随我多年,才極是信你們,結果如何?三番五次的讓本王失望!”

“對,我們是蠢。”馮紫英緩緩站了起來,氣息粗重,好象在苦笑,“我們跟随王爺多年,忠心不二,豁出命去都不及一個女人在你心目中的份量。王爺這般厚此薄彼,都不怕寒了弟兄們的心?”

韓琦趕忙擎住他一只胳臂,不讓他再說下去。

但馮紫英卻象沒反應般,不緊不慢地道:“王爺可知道,那些人在背地裏是怎麽看你的?他們說你英雄志短,讓那個姓林的女子沖昏了頭。為了這樣區區一個賤妾,不惜毀了自己多年的清名,真正蠢得人不是我們,而是你!”

“馮大哥!”韓琦一把捂住他的嘴,厲聲喝道,“你喝多了?怎能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我沒醉!”馮紫英提高了聲音,語氣激昂了起來,“我們算什麽東西,你問問他,眼裏可還有我們這幫兄弟?玉涵為他忍辱偷生這些年,換來了什麽?連他身邊人都尚且如此,焉知我們将來不是兔死狗烹的下場?”

衆人唯恐他再受刺激,趕緊一起将他架住,馮紫英探出頭來,艱難生澀地說:“王爺,一錯豈可再錯,你還要害死多少人才算甘心?”

在這一通毫不留情的指責下,水溶蒼白鎮定,面上沒有絲毫的動容。他慢慢擡起臉來,漆黑的眸子深處,仿佛有種近乎于死的寧靜。

為什麽還會生氣?難道他們說的,不全就是事實嗎?

如今這一切,都是他自己親手鑄成的錯,還有什麽面目再去責怪別人?

“對,這一切終究是我的過錯,并不怪你們……”水溶忽然失去了說話的興趣,火光中緊蹙眉頭,無力的揮了揮手,“都出去吧,讓我靜靜呆一會兒。”

衆人從他身邊,一個個都走了出去。随着腳步聲漸遠,房中的氣息愈來愈安靜,恍惚是夜裏空曠的荒野,那些無預兆的孤獨感,一浪接一浪地襲來。

他蠕動着嘴唇,不知道要說什麽,有多少人是為了他而死,有多少人死了他連名字都不知道。在這條路上,他曾披荊斬棘,刀鋒所向,光寒鐵甲,以運籌為經,以韬略為緯,二十五年裏縱橫捭阖,從來沒有失算過。

可是現在,一個女子就成了他最大的心魔,最大的孽障。

假如當初不曾遇見她,不是這般執迷不悟,也不會害死那些人,走到退無可退的懸崖。

假如當初放手,至少換來的,不該是這麽多的恨。

是命中注定吧,上天讓他遇到這樣一個妖孽,所以他只好愛了,為她拚盡全力,然後豁出命去。只是這樣的心思,說與她聽,她也萬萬不會相信吧。

秋雨潺潺,萬籁俱寂,在這無人的夜裏,連星光都已熄滅。

水溶猛地将窗子推開,冷風呼啦灌了進來,風很大,雨絲輕輕飄到臉上,讓他略微清醒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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