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2)

房間。我的心一沉,又是沖我來的?此處的視野果真極好,自上而下一覽無餘,自下而上卻看不到我們。定睛望去,只見一個姑娘捂着嘴從濃煙中跑出,瞧那身形應是婳婳,幾名帶刀侍衛應聲趕來,婳婳擡手為他們指了一個方向,就見他們提刀朝那裏追過去。婳婳也急匆匆地跑走,不知是去尋我,還是尋雲辭去了。

我抹一把汗:“看來刺客将婳婳當成了我,刺殺不成,放火逃掉了。”

卻聽沈初沉吟:“也可能是,調虎離山。”

我睨他一眼:“不要烏鴉嘴。”

卻見腳下映出一個巨大身影,擡頭一看,吓得我原地後退一步,順便将沈初拉了一把。

一把長劍落到雙腿間,将裙子撕開一個口子,我沖旁邊人抱怨道:“你這個烏鴉嘴,把刺客招來了吧!”

從天而降的刺客以黑衣遮面,唯獨一雙眼睛似曾相識。

第一劍不中,又擡手來了第二劍。

我指點沈初:“你身後是梯子,先下去,快,不要管……”

我話還未說完,沈初已十分聽話地,下去了。

我覺得沈初是個俊傑,十分識時務。

我默了默,閃身避開極為狠戾的另一劍,看到刺客趁我動作尚未調整好,一腳将梯子踢飛。我欲哭無淚,在平地上打已經很夠嗆了,在房頂上不是更糾結?

不由得問他:“這位刺客大哥,我跟你多大仇你要這樣對我?”

他不說話,眼神因我的話更顯狠戾,我在屋頂上站都站不大穩,他卻如履平地,提着劍一步步逼近。

我一邊後退,一邊遲疑着問:“還是說,是刺客姐姐?”

我認出他的眼睛,那日在曲江宴上刺殺我的舞姬的眼睛。

他終于輕蔑地開口:“誰是你姐姐。”

他一開口,我就愣了,竟然是個好聽的男聲。

我很敏銳地認識到了我與他之間實力的差別,沒有迎上去同他雞蛋碰石頭,而是放低身段同他商量:“呃……刺客大哥,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你就算殺我,也總得讓我死個明白。”真心請教道,“我到底對你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他眯了眼睛,目光極為凜冽,很實在地道了一句話:“我同你無冤無仇,但我必須殺了你。”

我很無辜,不由得道:“這是為什麽啊?”

他道:“有個對我很重要的人也許會因你而死。”

“等……等一等,也就是說這個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其實并沒有因我死?”

他語氣淡淡:“沒有,但快了。”

我:“……”

總覺得,腦子正常的人幹不出這種事吧。

他一步一步逼近,我已退到屋檐處,望了一眼下方,不由得咽口口水——此處将屋頂修這麽高是做什麽?

正六神無主,下方沈初的身影忽而闖入眼簾,只見他張開手臂,眉頭輕揚:“長梨,跳下來。”

我雖然懷疑他這樣弱不禁風的公子能不能完好地接住我,但非常時機,容不得多作考慮,何況,他的神情又委實令人安心。于是一咬牙,一閉眼,便跳了下去。

跳之前還提醒他:“砸傷你我可不負責啊。”

再睜眼之際,并沒有預想中的兩敗俱傷,一雙手臂牢牢承受着我的力道,将我整個身子穩穩接入懷抱。我從男子懷中擡頭,撞到他含笑的眸,突然覺得有些窒息。

他溫熱呼吸弄得我臉頰微癢,聽他語聲含笑:“還想再抱一會兒?”

我的靈臺慌忙清明,不待從他身畔離開,就聽到極輕的落地聲,唔,那刺客,好棒的功夫。

沈初一反手将我護到身後,對那刺客道:“要殺她,先過我這關。”

刺客輕蔑道:“你确定要為她丢掉這一世的陽壽?”

古怪的問法,腦子正常的人的确問不出這種話。

所以,我是何時招惹上這樣腦子不正常的人的?搜腸刮肚也找不到答案,只好作罷。忽然,我産生一個念頭:難道他殺我,是出于前世的糾葛。我再一細思,極有可能啊。

我果然英明。

我拉一拉沈初衣袖,低聲同他道:“你打不過他,趁他現在還不想動你,快去搬救兵,這裏我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

他的識時務在此刻突然消失,擋在我面前不動如山:“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臨陣脫逃。”

我望了他一會兒,嘆一口氣:“好。”

前方刺客輕笑道:“你們商量好了?”

我擡眸,冷冷地望着他:“商量好了。”随後,一拉沈初的手,低低道,“跑。”

客棧因客房突然失火而陷入混亂,我拉着沈初沿外廊一路狂奔,身後的刺客則如影随形,狗皮膏藥一般怎麽甩都甩不掉。

我将路上遇到的所有障礙物都丢給他,聽他不耐煩地嘁了一聲:“哼,困獸猶鬥,垂死掙紮。”

我覺得這兩個成語用得很合适,但又有些不夠含蓄。

跑到某處被他追上,恰好牆邊豎了個扁擔,我抄起來同他纏鬥。沈初避在一旁,愛莫能助地看着我們。

有房客被騷亂聲吵醒,推門查看情況。

一開門,正好将我和刺客隔開。書生模樣的青年,看了一眼刺客手中的劍,又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扁擔,立刻驚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我和刺客頓了片刻,繼續打。

聽到一旁沈初慢條斯理地同他解釋:“一個逃命,一個索命。”又建議他,“這位兄臺最好避一避。”

書生聽後,立刻板起臉道:“走廊上打打鬧鬧,成何體統。”說着也不顧刀劍無眼,張開雙臂擋在我二人中間,道:“有話好商量,打打殺殺多不好。”

我默了默,聽刺客不耐煩道:“愚蠢的凡人,還不讓開!”

書生道:“愚蠢的煩人?非也非也,這愚蠢是一個形容詞,煩人也是一個形容詞,你可以說我是個愚蠢的人,也可以說我煩人,但你怎麽能說我是愚蠢的煩人呢?”

刺客目瞪口呆地看了他一會兒,道:“你這說的都是什麽玩意兒?”

我将扁擔往書生手裏一塞:“這位兄臺,我們還有事,先行一步,他國文學的不好,你好好教一教他。”又問他,“敢問哪邊逃命比較方便?”

書生道:“客棧裏沒有适合躲藏的地方,那邊倒是有個林子,地形複雜,就是野生動物比較多,有點危險。”

我抱拳道:“多謝!”說着拉起沈初狂奔過去。

刺客回過神來,目色一寒:“哪裏走?給我站住!”

書生擋在他身前:“這位兄臺,方才那個學術問題我們還沒有探讨完,所以說,你到底同不同意在下的見解?”

“什麽狗屁見解,給我滾開。”

“兄臺你怎麽能口出惡言呢?學學方才那位姑娘和那位公子,為人多麽客氣。再說,兄臺一個七尺男兒,怎麽能同一個姑娘一般見識?”

“你還有完沒完了?再不讓開,休怪我不客氣!”

“兄臺一身戾氣,恐怕要對方才的姑娘不利,在下不能讓開。”

“你這是逼我開殺戒嗎……”

“什麽?”

“就是這個意思……”

“兄臺你……怎麽能……打……人……呢。”

沈初邊跑邊問我:“他已經知道我們要往林中跑,你不怕他追上來嗎?”

我道:“林子這麽大,他怎知我們往哪個方向跑?”

沈初道:“有道理。”

我道:“就是有點對不住方才那個書生。”

沈初道:“放心,他不會殺他的。”

我道:“你怎麽知道?”

他道:“我的直覺。”

我:“……”

林子果然如同書生說的那樣,地勢複雜,極其難走,又是在夜裏,饒是那刺客再有本事,要在這裏将我們找出來也不容易。而且,方才去追他的護衛,應該很快就會意識到自己受到了欺騙,待他們意識到這一點,回過頭來發現我和沈初不在,就會過來找我們。

也就是說,躲得時間越長,我們脫離險境的可能性就越大。

林間一片黑,一片靜。周圍的樹木枝繁葉茂,遮天蔽月。耳邊不時傳來古怪的獸啼,我想起方才書生說的野生動物,不禁一陣膽寒。

我對沈初說:“我們找個隐蔽的地方躲一躲吧,萬一遇到野獸就不好了。”

沈初握了握我的手,說:“附近應該會有山洞,我們找一找。”

我道:“嗯。”

這才意識到我的手還攥在他手裏,手心都有些汗濕,忙要抽出來,卻被他重新握回去,他淡淡解釋:“莫要走丢了。”

我道:“放心,我走不丢。”

他默了一會兒,道:“我是怕我走丢。”

他的理由有點無懈可擊,我只好放任他握着。

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身邊的人有些安靜,只有清淺的呼吸響在黑暗裏,我為了壯膽,喚他的名字:“沈初……”

他道:“嗯。”

我放下心來。隔了一會兒又道:“沈初?”

他聲音含笑,道:“我在。”

又隔一會兒,不等我喊他的名字,他已經開口:“長梨,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嘴硬道:“我怕什麽,我有什麽好怕的,不過是有點黑罷了,誰還會怕黑啊。”

他道:“我這裏有火折子。”

我頓了頓,道:“你有火折子怎麽不早拿出來啊?啊……”話還未說完,便發出一聲驚呼。

不知何時腳下的路突然斷了,我腳底一滑,腦子登時一懵。

聽到沈初沉聲喊了一聲我的名字,再然後就是天旋地轉。

然而,我從斷崖上跌下,卻只受了點擦傷,多虧沈初及時将我護在懷中,他自己的情況卻有些不大妙。

我爬起來從他身上摸出火折子點上,燈火映襯下看清他臉上一層虛汗,眉尖微蹙,有些痛苦,喘息聲也變得粗重。我額上亦蓄了一層冷汗,顫聲問他:“你傷到了哪裏?”

他捂上手臂,對我倒一聲:“無妨。”嘴唇卻有些蒼白。

我鎮定地環顧一圈,道:“雖然尋個山洞躲避比較穩妥,但今天不能再走了。”說着将他未受傷的手臂環過肩,一步一挪地将他靠着斷壁安頓下來,“好在此處還可以擋擋風……”

在他面前跪坐下後,我湊過去,有些六神無主地問他:“你還好不好?”

借着終于照到斷崖下的月光,看到他面上浮現一個蒼白的笑,而後擡起一只手,在我臉頰上輕輕一碰,道:“不過是輕傷,你不必這樣為我緊張。”說着,手輕輕移向我的眼底下,無奈道,“你何時這樣愛哭了?長梨。”

我道:“那是冷汗,被你給吓的。”說着撕下袍子的一角,認認真真地為他擦去臉上的泥污,又問他,“你冷不冷?如果你不嫌棄,我可以把我的外衣脫給你。”

他制止住我要脫外袍的手,道:“我不冷,就是有點累。”

我說:“你快歇一歇。明天一大早,他們大約就會找來了。”說完,又到四下尋了些柴禾,拿火折子點了堆篝火。一是防冷,二是防野獸。我拿着一根木棍坐在篝火旁,打算今晚就這樣守一下夜。方才瞧了一眼他左臂的傷勢,覺得不大樂觀。

不經意間回頭,看到他靠在斷壁邊上看着我,神色淡淡的,我問他:“你怎麽不睡,很疼?疼得睡不着?”

他道:“嗯……”

我給他出主意:“你想一些別的事,轉移一下注意力,就不疼了。”

他默了會兒道:“我想起我參加禮部試的那一年,有個考生因為屢試不中,心灰意冷,對自己當年的發揮也不大滿意,于是決定在放榜那天自盡,結果剛剛将墊腳凳踢掉,就聽到門外有人高喊,稱他得了頭甲,直到如今,這個考生的脖子上都有一條淺淺的勒痕。這個人,是大理寺卿裴大人。”

我想起裴大人那張一本正經的臉,努力忍住笑,咳了一聲道:“雖然這件事還挺搞笑的,但總感覺有點對不住裴大人,而且,這樣搞笑的事越想會越清醒吧。不如我給你唱首催眠的曲子。”又對他保證道,“我唱歌還是挺好聽的。”

他道:“好。”

我随口哼道:“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

這一首簡單的童謠,不知是什麽時候聽過,聽過後便沒有忘記。我唱完,四下一時靜谧,火堆行将熄滅,沈初靠着斷壁,聲音有些低沉,評價道:“不錯。”

我問他:“你想睡了嗎?”

他搖搖頭道:“更清醒了。”

我不能理解:“怎麽會更清醒了呢?”

他若無其事道:“靠在這裏,不大舒服。”

我聽後一敲掌心,道:“瞧我這粗心的。”說着,就脫下自己的外袍,走過去搭在他的肩膀上,道,“你這樣靠着,會舒服一些。”

沈初有些不大釋然地望了我一會兒,我覺得他似乎對我有什麽要求,于是等在那裏,結果他卻輕輕嘆一口氣,手搭在額上無奈道:“天生這麽遲鈍嗎……”

我不明就裏,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睡吧,我一點兒也不冷。”

第二天早晨,我清醒過來的時候,衣服已穩妥地穿回自己身上,而在我身子上面,還多搭了另外一件外衣,瞧着不大像我自己的。

男子在我身畔輕輕垂眸,簡短問我一句:“醒了?”

我保持着平躺的姿勢,仰觀了天空好大一會兒,觀出應該巳時已過了,一股腦兒坐起來,摸下身上的外袍:“我什麽時候睡過去的,怎麽睡了這麽久?”

沈初淡淡地說:“大約昨日累着了。”

他将他的衣服搭給我,自己身上穿的便顯得單薄,雖然才入秋,可林子裏的寒氣卻有些重,晚上還挺涼,我想到他又受着傷,不免有點內疚,一內疚,就總想幫他幹點兒什麽。

我将他的衣服遞回給他,端詳了他一會兒,同他說:“我幫你穿上吧,你的手臂想必也不方便。”

他接衣服的手頓了頓,目光同我在半空相遇,眼中似有墨色化開,緩緩道:“那便有勞你。”

我道:“你不要同我客氣。”

我扶他站起來,一邊将衣袖從他完好的那只手中穿過去,一邊絮叨:“你說你手臂都傷了,還把衣服脫給我,也不怕折騰自己。”幫他穿另一只衣袖時,囑咐道,“我要擡一下你的這只手,疼的話先忍着。”

他輕輕嗯了一聲,鼻音很是好聽。

由于他的配合,我做的挺順利,為他束腰帶時,道:“我這還是第一次幫人穿衣服,是不是挺不錯的?”

沒有等來回應,不由得擡頭看他,卻見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落到什麽上面。

他開口,沒有什麽情緒:“宋将軍。”

我落在他腰上的手頓了頓,回過頭去,便看見宋訣立在那裏,臉上落下零碎的日光。

總覺得他那時的表情有點冷漠,冷漠地讓我有些害怕。

我嗓子一抖:“宋訣?”

他恢複笑吟吟的模樣,仿佛方才那個冰冷的神情只是我的錯覺,“殿下和沈大人一夜未歸,臣和聖上都怕二位發生什麽不測,派人連夜尋找,原來二位并無大恙。”

這話說得人有些不大舒服,但是又說不上來哪裏不舒服,我望着他:“沈大人為我傷了手臂,只怕并不是将軍口中的沒有大恙。”

沈初在我身邊開口:“本官倒算準了會有人尋來,只是沒想到這個人會是宋将軍。”

宋訣看他一眼:“聖上剛出京城沒有兩天,太後便命本将軍暗中追上。”

沈初眯了眯眼睛:“不知是太後娘娘神機妙算,還是将軍神機妙算,竟算出了聖上會突然改道,不去楚州,而先來了泗州。”

宋訣只淡淡道:“知子莫若母,太後料想聖上不會按常理出牌,再說聖上哪一回讓太後省心過?本将軍也不過是派人多方留意,才沒有漏掉聖上的行蹤。”

這倒是,只是沒想到太後老人家竟派宋訣過來,不過想想宋訣即将是她寶貝女兒的夫君,便又覺得讓他過來也不是沒有道理。

我道:“你二人別忙着在這裏敘舊,這裏實在不是個好地方。”

宋訣道:“那便走吧。”

我從沈初身邊離開一些,擔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求助宋訣:“如果你方便,能不能替我扶沈大人一把,沈大人身上有傷,行動不便,我怕……”

宋訣有些嫌棄地看一眼沈初,道出四個字:“臣不方便。”我本想着他和沈初之間大約有什麽嫌隙,但聽二人說話,對彼此還算客氣,證明他們之間并不是什麽大的嫌隙,原想着給他們創造一個冰釋前嫌的機會,卻沒想到宋訣這麽小氣。

我猜到他會拒絕我,卻沒想到他拒絕的這麽幹脆,一時語塞,沈初為我解圍:“既然将軍不方便,只好有勞殿下。”說着,就将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只是他剛搭上來,就見宋訣一個箭步走過來,一把握住沈初的手臂,瞧他架勢似是想把他甩開,撞到我的目光後遲疑了一下,然後,不動聲色地換成一個攙扶的動作。

我啞然地看着他,聽他似笑非笑道:“臣又方便了。”

這個人果然善變。

我默默地跟上宋訣的腳步,注意到他的衣擺上還沾有露水,靴子上也有泥濘,這才想起他方才似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說他帶人找了我們一夜。

不知何故,心中情緒異樣,我無法辨別那種情緒是什麽感情,只是突然發現,他在此刻出現,我竟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

一向話多的宋訣今日意外的沉默,與沈初更是毫無交流,我忍不住開口:“同朝為官,磕磕碰碰總會有,你們之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麽?”

宋訣輕笑一聲:“臣在京師的時間還不如在外的時間多,哪有機會同沈大人發生什麽?”

沈初溫吞吞道:“臣小小京官,連同宋将軍結交的機會都沒有。”

我不禁好奇:“那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宋訣道:“若記得不錯,在千佛寺是第一次見吧,殿下遇刺那日是第二次。”

沈初想了一會兒,道:“原來那時的軍爺是宋将軍。”

宋訣語氣微諷:“你的記性真好。”

沈初諷刺的語氣與他難分伯仲:“宋将軍的眼神也很好。”

這二人一來二去,話中有話,聽得我這個局外人有些糊塗。理了理,才理出頭緒。當初宋訣名滿天下,不認得他這張的臉的幾乎與社會脫節,沈初卻沒有認出他,隔了幾年聽到他提起,才想起他原來是那日在佛寺有過一面之緣的人——所以宋訣說他記性好。

而當年,沈初的臉為面具所遮,聽宋訣的意思其實是認出了他,當然他是怎麽認出他的很值得商榷——也許他是聽到沈這個姓氏,聯想到了朝中有這樣一個官員。但是天下姓沈的這樣多,他竟都能夠慧眼認出這個姓沈的便是與自己同朝為官的那一個,所以沈初說他眼神好,也算沒有誇錯他。

大約是見我陷入沉思,沈初出聲問我:“殿下為什麽不說話?”

我轉過臉,認真道:“我在想你們兩個是不是在騙我。”想了想道,“其實你們兩個早就認識了吧。”

說話間,已經能夠看到客棧的影子,整個清泉客棧因為昨夜一事而戒備森嚴。

得到消息迎出來的雲辭一見我和沈初的模樣,先欣慰道:“雖然衣冠不整,形容狼狽,但人回來就好,”又打量我二人一眼,笑道,“你二人倒像對苦命鴛鴦。”

我為他這時還能開玩笑而默了默,道:“皇兄你又在亂點鴛鴦譜了。”看到跟在他旁邊的婳婳擔心地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道,“容臣妹先去換件衣服,身上的袍子髒了,怪不舒服的。”

雲辭點點頭,吩咐婳婳:“好好伺候你家主子。”又吩咐身邊侍衛,“傳醫官過去候着吧。”

我道:“臣妹不過受了些擦傷,讓醫官先為沈大人看吧。”

耳邊是沈初溫聲道謝,我的目光卻不自覺尋找宋訣的身影。

他立在一旁,漫不經心地聽一個護衛向他報告什麽,颀長身軀被一件簡單的玄衣勾描得卓爾出群。陽光落在他的肩膀上,也落到他的臉上,他那些極細微的神情,忽然間變得很清晰。我這才想起其實我已很久沒有見他,他幾個月前曾求我一副畫,卻一直沒有再開口,不知是忘了,還是當初便沒有放在心上。

婳婳攙過我,在我耳邊道了一聲:“殿下?”

我這才回神,輕道:“走吧。”

宋訣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我一眼。

泡在飄滿浮花的溫泉水裏,我輕輕閉着眼睛,感受着身體在水中慢慢放松,所有的疲憊都漸漸得到緩解。

我心想,若是途中遇刺的消息傳到太後那裏,揚州怕是去不成了,又想,那個刺客兩次都要取我性命,此次又沒有得逞,照他的個性,肯定不會就此罷休。

而他口中那個或許會為我而死的人,又究竟說的是誰呢?

越想越想不出一個頭緒,只好将腦子放空,整個人沒在水中。

水從耳朵鼻子灌入口中,我閉着一口氣,享受着與這個世界片刻的隔絕。一個與我方才所想全無幹系的念頭突然闖入腦中:有沒有那麽一點可能,我其實還挺喜歡宋訣的。

這個念頭讓我一驚,與此同時,從頭頂傳來一個女聲:“岫岫,你有什麽想不開的,你告訴我,怎麽能溺水自盡呢?”又痛心疾首道,“你也知道我不識水性,救不了你,可千萬別怪我。”又同我商量,“我聽說溺水的人多會化作厲鬼,你若是化成了鬼,可不可以不要來找我……”

我不由得嗆了一口水,沖出水面咳嗽了半天才緩過勁來。那不知何時蹲在溫泉邊上的女子見狀,往水邊又挪了挪,拿手指戳着我的頭發道:“原來你沒死啊,我還以為你死了。”

這麽沒有常識的女子,我只認識一個,嘆口氣道:“杜菸,雖說你我都是女人,但是你在我洗澡的時候闖進來,是不是有點不大妥?”

她眯起眼笑得像只狐貍:“你不要在乎這樣的細節。枉我掐指一算,算出你此行有一劫,需要我的營救,才千裏迢迢過來尋你,你怎麽着也得表達一下感動吧。不過,你老實告訴我,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麽?”

我眼角一抽:“杜姑娘,你這樣事後諸葛亮,有意思嗎?”

她似也有些不好意思,難得地臉紅了紅,摳着臉道:“其實,我是路上有事耽擱了,這幾個月不知怎麽了,有個當官的四處在找我,害我連家都不敢回。”

我撈過水池邊的衣服,随口道:“你不會欠錢欠到朝中官吏的頭上了吧?我記得你好像沒那個膽子啊。”

她道:“你這是什麽話,什麽是沒膽子?不跟當官的打交道是我的原則,而不是我怕他們。”

我挑眉:“那這個當官的你是怎麽招惹上的?”

她露出茫然的無辜臉:“我也想知道那姓蘇的怎麽纏上我的。”

我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了什麽,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說正事吧。你來找我,一定有話對我說。”

她這才正經起來,道:“我的确有話要說。”眼睛裏浮起一層霧氣,将她清隽的眸染上些神秘,“揚州你不能去。”

我将衣服一件一件穿好,濕着腳踏出水池,在池邊坐好後,悠悠道:“我剛剛也是這麽想的。不過,我想先聽聽你的理由。”

“我方才不是說了嗎,我掐指算出你此行有大劫,而我的掐算一向很準。”

她雖然大言不慚,我卻覺得不能信服,慢悠悠道:“你想必也知道了,昨日我遇到了刺客,如果這是你所謂的大劫,從結果上來看它已經過去,既然此劫已過,我又為何不能去揚州?”

一向說謊不打草稿的杜菸此刻竟然避開我的眼睛,明顯地敷衍道:“唔,也許那刺客沒有得逞,會在揚州等着你。”

杜菸吓唬我道:“也許那刺客沒有得逞,會在揚州等着你。”

我道:“上次,他刺殺我時是在曲江宴,曲江宴原是君臣宴,皇兄會帶上我不過是臨時起意,他卻提前知道這一點。而這一次,我和皇兄臨時改道,他卻仍然追了上來,證明他其實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他既然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便也有可能在我回京的途中埋伏。”我說完,望着女子精致的側臉,緩了一會兒問她,“杜菸,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杜菸這個人被戳破謊言時習慣咬自己的手指,我望着她的動作,心中疑念頓生。

她一定知道些什麽,只是不願告訴我。

我把手放到她的肩頭,問她:“你老實告訴我,那個刺客是不是同仙界有什麽關系?”

杜菸的身子一僵,臉上笑容卻愈加無懈可擊。

“我們是什麽交情,我怎麽會瞞着你呢,那個刺客我也不大了解。你也知道,暗自窺探人的命格會損我的修行,我現在還只是個半仙,若是不多加小心,等到歷劫時便要倒黴。你也曾在仙門待過,雖說都忘了,但是也應該知道升仙之劫不是那麽好過的……”

我蹙着眉看了她一眼,試圖在她臉上尋到我想知道的東西,但是她在我尋到蛛絲馬跡之前便起身避開,一溜煙地跑了,跑之前留下一句話:

“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岫岫,你要小心你身邊的人。”

鑒于杜菸一直是個莫名其妙的姑娘,我很快就接受她千裏迢迢跑過來見我就只是為了告訴我不要去揚州的事實。

其實,就算她不提醒我,我也已打算好,決定明日就去雲辭那裏,求他撥一批人,護送我先一步回京。

回京以後到底怎麽向太後交代,也是個問題,畢竟兩次都因我而驚了聖駕,太後一定不會輕易饒了我。

上次的曲江宴一事已讓她老人家對我有些不滿意,現在想想,那段日子雲辭勤奮地朝我宮裏跑,大約也是想在她老人家面前做出維護我的姿态,不想給她老人家罵我的機會。

而這一次帶我出宮,也不知雲辭無視了多少衆議。

這般想想,我當真是對不起他。

在向雲辭提出回京之前,我挂念沈初傷勢,一回房間,便在行李中翻翻找找。

婳婳端着一碗什麽東西進來,道:“殿下,奴婢給你熬了壓驚的藥湯,趁熱喝了吧。”又好奇地問我,“殿下在找什麽?”

我手中的動作沒停,對她說:“我們不是從宮裏帶了跌打藥嗎,西域進貢的那幾瓶,幫我找找,給沈初送過去。”

婳婳一聽,立刻道:“就在殿下手邊的那個紫色匣子裏。對,就是那個包了層染香绫羅的匣子。”

我按照她的指示找出來,吩咐婳婳:“沈初應該在房裏,拿過去吧,我得補一個覺。”

婳婳有些為難:“要不殿下你自己給沈大人送過去吧。”又解釋,“奴婢一會兒還有事。”

我狐疑地望着她,道:“你能有什麽事?”

婳婳想了想,一本正經道:“大棗生病了,奴婢得去看看。”

我漫不經心問她:“大棗是誰的昵稱?”

婳婳道:“是給我們拉車的那匹棗紅馬啊。”

我默了半晌,欽佩道:“婳婳你什麽時候變成了一個這麽有愛心的姑娘?”

結果,這位有愛心的姑娘硬是逼着我把一整碗藥湯都喝了下去,又不容分說将我送到門口,道:“殿下你快去吧,沈大人一定正在等着你。”

我私下裏覺得今天的婳婳不光很有愛心,還有些莫名其妙。在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中,我站到沈初的房間門前。擡手敲了敲雕花木門,裏面隔了一會兒,才傳來一個低啞的嗓音:“誰?”

我清了清嗓子,道:“是我。”

裏面人道:“長梨?”又道,“你等一等。”

我等在那裏,不一會兒,門從裏面吱呀打開,男子長發未束,肩上随意披了件袍子,瞧他模樣像是剛剛起床,眼睛還有些初醒的迷茫。我望着他愣怔了片刻,道:“你可是睡下了,真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

他道一聲無妨,望了一眼我懷中的藥盒後,目光落到我的臉上,低低問道:“是給我的?”

我被他瞧得臉頰一燒,心想一個大男人睫毛這樣長,有點犯規啊,口上道:“嗯。”将藥盒舉到他面前,道,“一個是內服的,一個是外用的,內服的一日用兩次,外服的一日用三次,塗在傷處,據說不出三日就可見效。我沒試過,不知道有沒有那麽靈,給你試試也好。”又道,“我就先……”

沈初沒有給我說走的機會,微微側了下身子:“既然來了,進來坐吧。”

我往裏面瞧了瞧,遲疑道:“會不會不大方便啊。”

沈初垂眸看着我,眼裏帶着笑意:“你還怕我對你做什麽嗎?”

我閃身進去,道:“你一個病人,應該害怕我對你做什麽才是。”經過他身畔時,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道。

他随手把門一關,擡腳跟上來,走到房間中央的桌案旁,用未受傷的那只手提壺泡茶,我按住他,道:“我來。”又道,“你快到床上坐着,我問了醫官,他說你的手臂傷到了骨頭,傷筋動骨一百天,這一百天裏,你要多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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