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1)

我在茶案旁安頓好身子,聽着婳婳情緒複雜地向我報告:“殿下,你知不知道你走的那天晚上聖上忽然來了?”

我想了想覺得問題不大:“皇兄那麽忙,就算來燕禧殿,頂多也就坐上那麽一小會兒,再說我不是稱病了嗎,還親自囑咐了明霞和秋雲,無論如何都要将來訪者擋在外面。”

婳婳一撇嘴:“那可是聖上,誰敢攔啊。再說,不知道聖上吃錯了什麽藥,一聽說殿下病了,非要在這裏陪着殿下。奴婢蒙在被子裏都快吓死了,可是聖上還非要給奴婢講故事。講故事也就算了,但你聽說過給病人講鬼故事的嗎?”又道,“奴婢膽子這樣小,快被吓死了好嗎。”

我忍俊不禁:“其實講鬼故事是皇兄小時候的愛好,他只要一失眠,就願意給人講鬼故事,這樣就可以讓別人陪着他一起失眠。”随口問道,“皇兄是不是跟誰吵架了?”

婳婳敬佩道:“殿下你怎麽知道?聽說聖上本來翻了某位娘娘的牌子,不知為何大半夜卻來了流梨宮,還聽說那位娘娘在自己宮裏哭了一晚上,今早就去太後那裏告狀去了,鬧得雞飛狗跳的。”

我嘆口氣:“能讓皇兄失眠的理由還能有什麽。他娶了那麽多美人,卻沒有一個能讓他開心。”又關心地問婳婳,“你沒有在皇兄那裏露出馬腳吧?”

婳婳露出劫後餘生的神情:“那倒沒有,奴婢一直蒙被子裏,聖上也沒覺出不對來。”又弱弱地同我商量,“殿下以後還是別出宮了,萬一出事可怎麽辦。”

我想了想,覺得不讓我出宮委實有些為難,便折衷道:“這樣吧,下次帶你一起去。”

婳婳笑容可掬道:“好,一起……”意識到不對,“等等,還有下次?”

我咳了一聲道:“此事先放放。”望着小丫頭嚴肅道,“婳婳,我有件事需要你查。”

說是讓婳婳查,不過是去确認罷了。我将宮外發生的事簡短地告訴她,她聽後摸着下巴道:“能幹這種事的還能有誰,那京畿捕的張大人可是太後娘娘的人,一定是……”

我攔住她:“婳婳,有些話記得咽進肚子裏。我讓你查的是我身後的那雙眼睛,其餘的事無需去管,也管不着。”望着窗外的一株菩提,悠悠嘆道,“在這這深宮不如在佛寺啊,沒有人會在乎我們好還是不好,我們能做的,只有更加小心。”

婳婳有些委屈:“那奴婢若查到內賊是誰了呢,要将他怎麽辦?”

我看向她,說出令她失望的一句話:“查到了,便離他遠一點。日後在宮中,要更謹言慎行。”

她有些欲言又止,終于對我說:“殿下,奴婢還是那句話,與其這樣在宮裏憋屈自己,不如早些嫁出去。就算嫁個無名小官,不能保你錦衣玉食,但是只要他能好生待你,總好過在宮中虛度年華,還要每日防備被人算計,累不累啊。”

我望着婳婳退出去的背影,想着她方才的一番話,捧一杯熱茶到掌心,琢磨半晌,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

擡頭看到窗外的菩提,心中卻忽然躊躇。

虛渡師父圓寂前的那個晚上,召我到房中聽他講禪。

平日裏,他總講些艱深的大道理,我聽了似懂非懂,覺得佛法同我不對路。那日,他卻破天荒地講了個不那麽艱深的故事,可惜卻沒有講完,我聽了仍舊似懂非懂,這證明佛法同我果然不對路。

虛渡師父說,故事的年代已經不可考了,也許是他師父清河大師那輩的事,又也許是他師父的師父慈恩大師那輩的事。可是無論是清河大師那一輩,還是慈恩大師那一輩,佛界都沒有一個人修成正果立地成佛。

他問我:“你覺得這是為什麽?”

我想了想,回答:“因為佛法已分化流變,人們信佛的心也不再篤定。”

他緩緩搖頭,告訴我:“每當一尊佛入滅後,就要經歷相當漫長的歲月,另一尊佛才會出現于世。”他說完又嘆了一遍,“佛界已經很久沒有佛出現了……”

我覺得虛渡師父說這話時很為佛界擔憂,連帶着我也很替他為佛界擔憂:“沒有佛現世,那怎麽辦?”

“佛法因緣而生滅,對于無緣之事,本不該強求,但佛界長期無人,六界便有失衡的危險。然而,佛界的緣生石上數萬年前便有一個預言,令佛界可以不必那樣擔憂,而只需等待。”

我好奇:“什麽預言?”

虛渡師父莊嚴的臉上浮現出一抹不那麽莊嚴的神色,我有些讀不大懂,只是從他渾濁的眼睛裏,卻看到了一絲不祥。

他蒼老的聲音平靜地念出那個預言,內容十分簡單:“萬劫之後,佛将現身人間,一面為佛,一面為魔。”

我聽說過一念為佛一念為魔的說法,卻吃不準這個一面為佛一面為魔的意思,難道說這世上還有人能夠集佛性與魔性于一體?探尋地望向他老人家,卻見他已阖上眼,口中道:“這個預言不會成真,因為預言中的佛,早已不在萬劫之中。他既未成佛,也未成魔。然而,緣生石上的預言,又怎麽會落空呢……”

我問虛渡師父這個預言為何落空,那原本該成佛的人去了哪裏,良久得不到回答,去探他老人家的身子,卻已經涼掉了。

虛渡師父活了100多歲,走的時候很安詳,我覺得這放在民間屬于喜喪,但他老人家只把故事開了個頭就去了,于我而言卻有一些兇殘。我在虛渡師父去後,天天追着接任千佛寺住持的玄清師兄問那個佛徒的事,玄清師兄比虛渡師父更兇殘,告訴我:“待哪****對棋贏了你,便将一切都告訴你。”

于是從此以後我每天追在玄清師兄身後問他:“正常情況下,不是應該贏的人才有資格談條件嗎?”

過了幾天我的問題變成:“再說我若不放水,師兄你怎麽贏我啊?”

玄清師兄好幾天沒有理我。

我正望着窗外的菩提樹想那時候的事,突聽一個聲音笑吟吟道:“皇妹在想什麽,這樣入神?”

我轉過頭,看到悄無聲息立在我身後的高大男子,眯眼笑道:“皇兄怎麽來了?”

他擺擺手,示意要起身接駕的我繼續坐着,自己則随意在茶案的另一邊坐下。我撈過手邊的茶壺替他斟茶,順便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開口:“朕好像很久沒有同你說過話。”

我不上他的當,道:“昨夜皇兄不是才來看過臣妹嗎,只是臣妹病着,沒能好好問候皇兄。”

他眉頭挑了挑,道:“病這麽快就好了?”

我扯謊扯得臉不紅心不跳:“不過是偶感風寒,捂一捂就好了。”

雲辭笑得不鹹不淡:“朕還以為你會把自己悶死。”

我道:“這不托皇兄的福嗎。”

雲辭有些無奈地看着我,評價我一句:“剛回來的時候總感覺你在避朕,如今知道拍朕馬屁了,很好。”微微挑着英俊的眉,“不過朕好像記得,小時候的你也是如此,只有做了虧心事,才會同朕親近。”

我正色道:“皇兄一定記錯了,臣妹跟皇兄一直很親近。皇兄忘了嗎,你小時候偷着上樹摸鳥蛋,還是臣妹為你把風。”

雲辭笑了,一笑起來,那原本有些淩厲的棱角就顯得很柔軟:“摸出的鳥蛋分你一半是嗎?”

“我們是兄妹,自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雲辭道:“你啊。”語氣裏有寵溺的味道,“幾個妹妹裏,朕最喜歡你,你知道為什麽?”

我想了想,湊過去認真地問他:“難道不是因為我長得好看?”

不知為何,雲辭的目光突然一晃,随後便見他不動聲色将身子往後撤了撤,道:“朕的妹妹哪個長得不好看?”

我撇了撇嘴,道:“所以皇兄為什麽喜歡臣妹?不會是因為臣妹年紀最小吧……”

雲辭不置可否道:“這是個秘密。”說着執起茶盞潤了潤嗓子,然後狀似随口地道,“朕今日來一是看看你,二是告訴你一聲,前幾日的那個刺客……”

我的心因他這句話而提了提,問他:“捉到了?”

他慢悠悠道:“蘇越這幾年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如何,辦起事來越來越不利索了,朕允他封了長安去查一個人,他倒好,查了這許多天,卻告訴朕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長安城也不能一直戒嚴,越往後拖,大約就越困難。”

我道:“從百花坊查起呢?”

“百花坊的人已押到刑部一一審過。”雲辭說着搖了搖頭,臉上表情很失望。“個個都說不認識那名舞姬,也不知她是如何混入舞樂的隊伍的。”

我寬慰他:“一個大活人,總不至于憑空消失。除非她……”我咽下後面的半句話,轉口道,“皇兄也不必上火,好在她也并沒有傷到誰。”

雲辭沉默了片刻,望着茶案上的木紋似在想什麽,突然擡起頭看我,道:“朕這幾天想了很多,那日若不是沈卿家和宋卿家,朕就要失去一個妹妹,單只這一點,朕便不能原諒她。”

我為他的煞有介事有些失神。

怎麽辦,雲辭這個人雖然平時不夠認真,但是認真起來有些帥啊。

我笑:“臣妹不是好好的在這裏嗎。再說有皇兄這樣疼臣妹,臣妹哪能說走就走啊。”

他繃緊的态度并沒有為我的的話得到放松,将我看了很久,忽然問我:“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朕其實并沒有那樣疼你,你,會不會怪朕?”

我不明就裏:“皇兄不妨舉個例子。”

他沉吟良久,才道:“比如,朕也許會為了家國天下棄你于不顧……”

我笑了:“那是臣妹的福氣,也是大滄的福氣。”

我回宮有半年,一直過得很太平,而我身邊唯一一個不太平的因素,是婳婳。因為就在這半年,宮裏好幾個公主陸陸續續許了婚。每嫁掉一個公主,婳婳就憂慮幾分。我也不曉得她在憂慮什麽,仿佛我那些皇姐嫁出去,就會連累我嫁不出去似的。

到了宋訣與昔微的婚事也要定下來的時候,婳婳已經愁眉苦臉,不忍卒睹。

我知道,她雖然勸我将宋訣放下,她自己卻是最放不下的那個人。我雖然多次向她擺明立場,告訴她我真不在乎宋訣娶誰,她卻一心以為我是在死鴨子嘴硬,搞得我十分無辜。

我向她表達了我的看法,她卻像一個女兒不給她争氣的婦人,十分痛心疾首:“殿下,你是不是覺得天底下好男人很多,像河裏的魚一樣多得一撈一條啊?奴婢告訴你,好的就那麽幾個,沒了就是沒了。”

又有些傷感:“可憐殿下小小年紀就沒了娘,先皇也故去得早,如今在這偌大的宮裏,連半片庇蔭也沒有。想想前兩天嫁出去的九公主,有七王爺護着,生母張太妃也健在,就算自己不操心,也嫁了個人人稱羨的驸馬爺。”目光有些悠遠,“想想聖上在曲江宴上還說要為殿下擇婿,卻不知為何這麽久了都沒有動靜,大約聖上日理萬機,早就忘了。到底不是親生的。”說完後嘆一口氣,“唉。”

隔了會兒遲疑着問我:“殿下你到底有沒有聽到奴婢的話?”

我蹲着身子,一邊将手中的小魚幹喂給地上的貓,一邊笑眯眯道:“婳婳,我剛剛琢磨出一個名字,叫二花,你覺得好不好聽?”

婳婳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殿下你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喂貓?還有這哪來的野貓啊?”

我擡起頭無辜地看着她,慢悠悠道:“其實吧,我覺得像我這樣年輕貌美才華出衆的姑娘,是沒有可能嫁不出去的,婳婳你擔心什麽?”又道,“還有,二花是沈大人特意托人送來給我解悶的,你以後要好好待她,多喂小魚幹給她吃……”

婳婳正要發飙,聽到話後頓了頓:“沈大人?”突然興奮道,“沈大人!”

由于她一驚一乍的,貓被她吓跑了。

我忍不住問她:“你怎麽了?”

從此以後,婳婳經常問我的一句話就是:“殿下,你覺得沈大人做你的驸馬爺怎麽樣?”

沒過多久,她的問題就變成:“殿下,你真的不考慮沈大人做你的驸馬爺嗎?”

後來,她似乎意識到了自己有些過于直白,于是調整了一下問題方式:“殿下,今日是個良辰吉日,要不你給沈大人寫封信問候一下吧。”

沈初也很配合,隔三差五就要托人送東西給我。他作為一個品行端正的正經官員,自是不能做出常來後宮這等随便的事。可是以他的權力和財力,要買通宮裏的小宮女小太監,是何等的輕而易舉。

歷數一下他幹出來的事,大體有以下幾樁。

早上我剛睜開眼,就有小宮女從帳外殷切地遞來一碗茶水,告訴我此乃湖州上好紅茶,千金難求,而這千金難求的好茶,是沈大人專門送來給我漱口潤喉的。

中午用膳時,剛剛在膳桌前落座,便又有小太監提着食盒魚貫而入,在桌上擺好後告訴我,這是淮揚名廚的拿手菜,為保證口感和菜溫,路上跑死了好幾匹馬,是沈大人專門送來給我開胃的。

晚上沐浴後,習慣同婳婳對一局棋,卻見婳婳在棋盤旁正襟危坐,看棋盤的樣子像在看一個了不得的稀世珍寶。

很明顯,這瞅着眼生的檀香木棋盤也是沈大人送來的,既是沈大人送來的,來頭自然很大。

我疲憊地吩咐婳婳今天不下棋了,讓她去給我調墨,想臨睡前畫幾筆。婳婳聽後起身,沉吟道:“好像沈大人前幾日差人送了一塊朱砂墨,殿下等着,奴婢去找找。”

我望着小丫頭翻箱倒櫃尋那據說是天下最貴的墨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話說沈初這樣的投我所好拍我馬屁,是想幹什麽?

雖說他很有錢這件事人盡皆知,但也不至于這樣拿錢砸我吧。我覺得找個時間同他好好地談一談,而這個願望,在這一年的初秋成為了現實。

雲辭不知怎麽生了興致,突然要出門巡游,聽說揚州二十四景令人叫絕,便将巡游的地方定在了沈初的家鄉揚州。我原想着,縱使雲辭有心帶女眷随行,也不會挑到我的頭上。光是那些妃嫔,都可以讓他挑花了眼。沒有想到,他卻親自過來通知我收拾行李細軟,随他一起下江南。

我小心翼翼地問他:“皇兄啊,你确定不帶你的那些美人去?”

他答曰:“朕出門不就為了圖個清靜?你覺得帶上她們還能清靜嗎?”

“那如何不帶三皇姐去?”

“你覺得照昔微那丫頭的驕矜,能受得了長途颠簸嗎?”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

出發前的那一天,婳婳興奮地對我說:“巡游既然定在了揚州,沈大人必然同行,殿下要抓住機會,與沈大人培養感情。”

我深以為然,點點頭道:“我的确要與他好好培養感情。”

婳婳很激動:“殿下你終于開竅了?”

我看她一眼:“他那麽有錢,萬一我哪天落難,還可以敲他一筆。”

婳婳默了默:“雖然殿下你的目的好像哪裏不對,但是大方向上還是沒錯的,殿下有心同沈大人搞好關系,奴婢甚感欣慰。”眼中精光閃過,握着我的手信誓旦旦道,“殿下放心,奴婢一定會助你釣得沈大人這只金龜婿……”

第二日,天氣甚佳。

高樓廣宇,飛檐翹角,被陽光鍍上一層祥和的顏色。

在一片祥和中,巡游的隊伍浩浩蕩蕩從正陽門外出發。行架的儀仗,車攆,還有送行的隊伍,無一處不透露着天家的威嚴。

只是沒有料到,随行的沈初出乎意料地沒有選擇坐進馬車,卻選擇了騎馬。

我打起車簾,往外觀望,在禦前侍衛錯落的隊伍中,尋到那個月白的身影。

第一次見他,他是月下撫琴的翩翩公子,若沒有我護着,早成為刺客刀下的亡魂,所以他最初給我的印象,就是手無縛雞之力。後來見到他的模樣,覺得一個男人模樣俊秀也便罷了,眼睛下方還有顆淚痣,更是令我将他同陰柔這個詞挂上了邊。

當然,他雖然生的陰柔,到底還是一副男子的陰柔,若是一個大男人卻生就了一副女人的陰柔,或許會令人反感。我想,沈初的模樣,大約不會讓人讨厭的起來。

卻沒有想到,他這個人騎上馬,只瞧背影,竟也這樣的英俊挺拔。

我正盯着他的背影沉思,他忽然放慢了速度,不一會兒便與我的馬車并行,我慌忙放下簾子,很快,聽到他在車外問我:“車馬颠簸,殿下可還适應?”

旁邊婳婳捏了一下我的手,我在她殷切地注目下,回他的話:“尚好,多謝沈大人挂念。”

外面的嗓子清清淡淡,帶一點笑意:“原來殿下聽得出臣的聲音。”

我呵呵了兩聲,道:“我又不是沒有同沈大人說過話,自然聽得出。”

沈初道:“長路漫漫,殿下可覺得無聊?不如臣陪殿下說說話。”

我道:“沈大人只管忙自己的,我這裏有婳婳陪着,沈大人不必擔憂。”

婳婳拿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不動如山,又提醒沈初:“人多眼雜,沈大人不好在本公主的馬車旁停留太久。”

外面傳來男子涼了幾分的聲音:“殿下這是在趕臣走?”隔了會兒,有一些落寞道,“難道是臣哪裏做的不好?”不知為何,聽着他的語氣,竟讓我心中有些許的不忍,又聽他道,“是殿下怪臣當年隐瞞身份,還是怪臣不能常來宮中看望殿下,抑或是臣送殿下的東西,殿下不喜歡?”

他提出的這些問題,惹我愣了愣。

原來他不聲不響在心裏想了這麽多,看來他平日裏送我的那些東西,也有讨好我的意思。

我嘆一口氣,道:“當年在寺中,你我都可以不必在乎世俗的身份,交往也随意了些,如今在這樣多的人的眼皮底下,我卻不得不顧念你我的君臣之別,謹慎些總是好的。”喚出他的名字,“沈初,我并沒有因為什麽事情惱你,也沒有刻意同你生分,你為什麽以為我在怪你?”

說着,撩起車簾,同行在車外的男子四目相對的一剎那,發覺他微微有些愣怔。額發在微風吹拂下掃過眼角,和風中的他的容顏,看上去幹淨而脫俗。

我看着他,道:“你送我的朱砂墨我帶在身上,你覺得是為什麽?自然是因為我很喜歡,只是太貴重的東西,要若無其事地收下,卻有些不符合我的個性。”彎了眼睛問他,“這次下江南,你想要什麽就告訴我,就當是我的回禮,好不好?”

他漸漸恢複了從容,眉眼舒展開,唇角含笑,輕道:“殿下說的話,可要算數。”

我向他伸出一個小指頭,挑眉道:“本公主什麽時候食言過?”

他笑意更深,亦從馬上遞來一只小指,同我的小指碰了碰。

我又沖他笑了笑,才重新回到車內坐定,聽他語調如常地道:“距離前方的驿站還需一個時辰,臣先行一步,殿下若有不适之處,可差人喊臣一聲。”

馬蹄聲從車馬旁遠去,在車轱辘的轉動聲中,婳婳握緊了我的手。

她似有很多話想說,卻什麽也沒說,良久,才聽她感嘆了一句:“快到驿站吧,奴婢都餓了。”又問我,“殿下你餓了嗎?”

浩浩蕩蕩的車隊臨近傍晚才在沿途的第一個驿館停靠,經歷了一夜休整,第二日天不亮就又浩浩蕩蕩地沿官道進發。然而與此同時,在晨光熹微中,卻有另外一小隊人馬從驿站的後門悄悄出發,棄了官道,徑直朝南而去。

我坐在比之前寬敞卻明顯不如之前奢華的馬車中,問對面一身錦繡華服的青年男子:“皇兄既然想微服私訪,又何必搞出那麽大的陣仗,現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聖上要下江南了。”

男子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鳳眸輕眯着:“朕這麽做,一為了讓太後放心,二為了讓那些老頑固放心。昨日離京時,你沒看他們,恨不得十八裏相送,若是讓他們知道朕不願按他們規劃的路線走,還能同意放朕出宮嗎……”

我想了想,問他:“這麽說,若是大臣們說什麽也不同意放皇兄出宮,皇兄是打算好好在宮中待着了?”

雲辭一挑眉頭:“朕為什麽要聽他們的?”

我扯了扯嘴角,所以大臣們的意見根本沒用好嗎……

耳畔又響起他抱怨的語氣:“朕就是不願聽他們啰嗦,尤其是李相,越老越頑固,他自己頑固也便罷了,生了個兒子比他還頑固。朕為了逼李何給朕當替身,差點把他的頭給砍了……”

大約是看到我茫然,坐在雲辭身畔的沈初開口提點:“李相的第三子李何在兵部任侍郎,身形跟聖上差不多,容貌也有些神似。”

我恍然了悟。此時,這位李侍郎應當正穿着龍袍,正襟危坐于天子的馬車中。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每到一個地方,都将接受當地官吏的三跪九叩和熱情招待。

我揣測了一下這位李侍郎所經受的心理折磨,不禁萬分同情,但是也得益于他的犧牲,換來我們這一行人的自在,便又覺得他的犧牲很有必要。

如今我們這輛馬車上,只有皇兄,沈初,我,還有婳婳。謹慎起見,還有一位醫官緊随在後面。再加上幾個信得過的禦前侍衛,統共不過十幾人。

我望着對面的兩個青年。

一位雖本着他以為的低調的原則換了一身常服,可是瞧那織錦的面料,并不是尋常人家的公子能穿得起的,手上的玉扳指也價值不菲,頭頂束發的白玉冠,亦格外地貴氣逼人。我默默地将目光移到他身畔端坐的另一位身上——

墨發幾縷,随意落在肩頭,一雙幽深的眸子帶着點漫不經心的漠然,可往深處瞧,卻瞧出些溫度來。分明一襲尋常的白衣,唯一的裝飾也不過是腰間一枚雙魚玉佩,放在他那裏卻并不顯得寒碜。

當然,有可能是他深谙低調這個詞的意思。

我才不信他沈初會有什麽不講究的地方,他的不講究,都是做給別人看的——我暗自以為,他的這一身,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喧賓奪主之嫌。

将面前這二人看着,越久,就越覺得這二人委實養眼。

我随口問沈初:“沈大人家在揚州,一定對揚州很熟。我方才想起虛渡師父圓寂前,曾提起揚州城北郊的一座古寺,但,寺名卻被我忘記了。”

沈初略微沉思,道:“殿下說的想必是栖靈寺,若殿下有興趣,臣可帶殿下去寺中一觀。”

我自是欣然應好,旁邊的婳婳遞給我一個滿意的眼神。

雲辭擡頭看我一眼,道:“你二人一個大人,一個殿下,說起話來累不累,既然是微服出游,便不要遵那些虛禮。”

沈初道:“聖上的意思是?”

雲辭懶洋洋舉起手中折扇,點一下我道:“從現在起,你便只是岫岫,朕像小時候那樣,稱你一聲岫妹,你還是喊朕二哥,至于沈卿家,朕稱你一聲聿修你不介意吧?”

沈初從善如流地答應:“聖上想稱臣什麽,自然可以稱臣什麽。”

雲辭一蹙眉,道:“從現在起,我便不再是聖上,回京之前,你們都不要同我有君臣之禮。”

我笑:“二哥話雖如此,卻給沈大人出了個難題,難道讓沈大人與二哥稱兄道弟嗎?”

雲辭将折扇往手中一收,道:“有何不可?”

他一句話說的頗為率性,眉宇間卻一副唯我獨尊的神氣。

我看一眼沈初,聽他道:“君臣之禮可以不顧,主仆之禮卻恕臣不敢逾越,在外,臣對聖上當以雲公子相稱。”

雲辭啧了一聲,露出掃興的表情:“沒發現你也這般的迂腐。”

我道:“二哥別為難沈大人。”

沈初輕笑,将那張俊秀的臉轉向我:“殿下已對聖上改了口,卻不對臣改口嗎?”

我聽後笑容僵了僵,看到面前的男子目色幽深地望着我。

聿修這兩個字委實喊不出口,這裏又已有一個公子,思慮片刻,才穩妥地喚道:“沈大哥。”

男子聽後,唇角輕輕勾起一個弧度,開口道:“岫姑娘。”

我們這一路上的行程全由沈初安排,這個人看上去溫溫吞吞,行事卻一點也不溫吞,尤其是花錢從不手軟。每到一處,吃穿用度都依最好的标準。雲辭被他照顧得一百個滿意,不止一次為自己挑沈初作陪同的英明決定而感動。

這一天晚上,我們來到清泉郡,宿在郡中最大的靈泉客棧。行路途中,偶聞此處的溫泉聞名鄉裏,便臨時改了路線。好在已到泗州境內,同楚州只隔了一條河。

這幾日,人還未到揚州,便已有些疲頓不想朝前走,正好借這裏的溫泉養養精神。

泡完溫泉,婳婳心滿意足地回房睡覺,我則趁着明月皎潔,清風徐徐,爬上屋頂,觀朗月疏星。

不知何時身邊悄然坐下一個人,回頭看,是沈初。

聽他喚了一聲長梨,然後語調清淺地發問:“賞月?”

這些日子,旁邊有人的時候,他喚我岫姑娘,沒別人的時候,他喚我長梨。

我道:“曬月光。”

月光涼如水,照得大地一片白。

又好奇問他:“你怎麽找上來了?”

他玩笑道:“掐指一算,有姑娘深夜不眠,孤身在屋頂曬月光,遂上來調戲,不知姑娘能否給在下一個調戲的機會?”

我大驚:“沈初你竟然學會開玩笑了!”

他挑起一邊的眉:“不是玩笑。”

我抱膝看着他,道:“嗳,說正經的,我剛還在想,你每年都在千佛寺住上幾個月,究竟是去做什麽的?還有,我第一次見你,那些追殺你的人又是誰派去的?他們現在還在殺你嗎?”

他看我一眼,問我:“想聽?”

我點了點頭,他淡笑着看了我一眼,又去看頭頂的月亮,語調如水:“我的三個弟弟,每一個都想我早些死,好接替家中的産業。”

我的身形微顫,聽他接着道:“少時體弱多病,每大病一場,父母便為我捐一座佛寺,楚州境內托我之福,至今已多了數十座寶剎。但,生病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他們以為我熬不過這個冬天,那麽這個冬天,他們便會消停一些。我九歲那年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我的病便沒有好過。”他說到這裏笑笑,“這些年,他們大約是見我還沒死成,便有些按捺不住,連雇兇殺人這樣低劣的手段,竟都拿到臺面上來。好歹是同根兄弟,我每年到千佛寺,為他們上柱香,也算幫他們積些陰德。”

我默了默,輕聲道:“其實,你只要将他們要的給他們,便能幫他們解脫,你自己也可以解脫……”

他淡聲道:“長梨,錢財同名利一般,皆是身外物。但是許多年前,我曾立誓,在陽壽的盡頭要以自身濟世,若無法濟世,能濟一個人也好。而我的這一世,偏偏除了錢財之外別無長物,我便只好将它牢牢抓住。”

我将他的話細思一番,覺出不對來,不由得問他:“可我記得,你并不信佛,又為何對救濟衆生這般執着……”

他側臉看我,目光清冷如同月光。

他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長梨,你可信有前世?”

我的心思一晃,想想自己那些關于前世的夢,不由得苦笑:“前世?便是有又如何?前世有前世的悲歡,可我總不會再回到從前了……”

他聽後,沉默半晌,突然低嘆一聲:“前世有前世的悲歡,今生,亦有今生要歷的劫。”

他沉默下去,我也跟着沉默,越是細細品味,越是覺得今日談到的話題有些玄妙,而我遇到玄妙的問題,總是容易瞌睡。

大約我瞌睡打得太厲害,身邊的人看不過去,輕輕一攬,便将我攬入懷中。

我想,這個懷抱,倒挺令人安心。不客氣地靠了他一會兒,不知怎麽想起一個問題,扶着他的手臂睡意朦胧地問他:“你的前世,也曾愛上一個人嗎?”

回答我的聲音虛渺,好似前世也曾在夢中聽過:“長梨,我曾以為我渡了一個人,可我今生見到她……”

他後面的話,像是被什麽一口吞掉般,在夜風中消弭無蹤。

——他再次見到她,是覺得渡了她很好呢,還是覺得不該渡她?

而為了渡她,他自己又付出了什麽代價?

突然一聲尖叫劃破長空,我一個機靈坐直身子,茫然問:“怎麽了怎麽了?”

身畔男子淡定道:“剛才有人喊,走水了。”朝前方望去,果然有點點火光,又聽他添道,“還喊了一句,有刺客。”

我急欲站起來,被他按回原地,聽他問:“你要做什麽?”

我瞪大雙目道:“你不是說走水了,還有刺客嗎?”

他道:“此處看得最清楚。”又道,“先看一會兒。”

“可皇兄怎麽辦?”

“有暗衛寸步不離地跟着,你怕什麽,而且,那并不是聖上的房間。”

那的确不是雲辭的房間,那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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