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好一杯茶,他也已在床邊坐好,我遞給他,道:“你別光顧着看我,把藥喝了。”
他聽話地将我交給他的藥丸喝下去,大約是藥有些苦,惹他蹙了蹙眉頭。他這個人本就生的秀氣,如今臉上又不大有血色,更是有種脆弱的感覺,想起他對我說他小時候常生病,每次都病得死去活來,愈發覺得他長到現在不大容易,也愈發覺得他有些惹人憐愛。
我不由得母性大發,語氣裏也多了些溫存:“你可有哪裏不舒服,告訴我,我去幫你問問醫官,讓他幫你多開些藥調理調理。”又道,“還有,你想吃什麽,也告訴我,我雖然不會做,但是婳婳的廚藝好得沒話說。”望着他憔悴的臉,沉吟道,“不過,你還是再躺一躺比較好,昨夜怕是沒有睡好。都怪我,不該拉着你躲到那種地方去,若是你有什麽事,我……”
話還沒有說完,他忽然輕聲道:“等一等。”
我探尋地望着他,卻發現他看着我的眼光,不知何故有些炙熱。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正欲躲避,他卻忽然擡起手,将我給拉了一把,我的反應慢了一拍,良久,道:“嗳?”
男子的聲音比方才更沉:“你可知道,你方才說的這一番話,多麽容易讓一個男人想入非非。”
我在他懷中顫聲道:“沈初?”
他似沒有聽出我聲音裏的茫然,接着道:“聽你宮裏的人說,你平時待人親切,沒有公主架子,難道你平時也是這麽關愛你身邊的人嗎?”
我道:“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我扶你躺一會兒吧……”
他将我摟得更緊一些,像是在壓抑着什麽,鼻音有些重:“我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遲疑着問他:“那你抱着我幹什麽?”
他想了半天,卻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聲音低啞地道:“待這次江南之行結束,我想向聖上求一個聖旨。”
我腦子懵着,迷迷糊糊問他:“什麽聖旨?”
他緩緩道:“求聖上将十四公主賜我為妻。”
我一直覺得沈初這個人挺正經的,至少不像宋訣,動不動就跟我開玩笑。
但,大約越是平時不開玩笑的人,開出的玩笑就越讓人震驚。
不過,他這句話到底是不是玩笑,卻也惹我苦苦思量。因為,我想起那日在千佛寺的後山上,他在我面前摘下面具,一本正經地告訴我他要娶我為妻。難道,從那時開始,他便存了這樣的念頭?再難道,他對我竟然是認真的?
思緒百轉千回,終于如亂麻一團不可收拾,後知後覺想起自己還在他懷中,慌忙戒備地撤離,一擡頭,又撞上一雙深情的眸子,不知為何,忽覺有個力道将心一扯,難以言喻又真真切切得發疼。
我這是怎麽了?
這種內疚而無助的感覺,究竟是怎麽來的?
一只手輕緩地落在我的耳後,又往前移,落到我的眉梢,眼角,我緩緩閉眼,漸漸感受到他呼吸溫熱。
心裏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這樣也好。”
卻聽到自己道:“你等一等。”
他的動作停在半空,眸子漸漸恢複了些清明,随後,緩緩撤開些,淡聲道:“是我太急了。”
我道:“嗯。”理了理方才被他弄亂的衣服,擡頭找到他的眼睛,道,“你容我想一想,好不好?”
他靜靜看了我一會兒,溫聲道:“好。”
我想了想又道:“在我想好之前,你不要問我,我們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好不好?”
他眼裏進了些笑意,亦道:“好。”
我又陪他坐了一會兒,便尋了個由頭遁了,感覺在走出房間之前,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背影。一關上門,我立刻長舒一口氣。方才分明是我被他占了便宜,但是為什麽我反倒是內疚的那一個?
想了想,覺得這大概就是沈初做人成功的地方。
晚上,雲辭差人在附近的酒樓包了一個雅間,說要給我和沈初壓壓驚,順帶着給宋訣接風洗塵。但我總覺得,他不過是想借這個由頭從宋訣那裏探一下太後的口風,順便試試能不能買通他,讓他不将改道之事告訴太後,他好繼續逍遙快活。
席間,雲辭好幾次找到機會進入正題,卻都被宋訣巧妙地又帶了出去。
我沒有加入二人的鬥智鬥勇,忙着給沈初夾菜,告訴他:“這個補血的,多吃點。”
又道:“這個活血化瘀的,對你的傷有好處。”
不一會兒又道“這個……雖然沒什麽營養,但挺好吃的,你嘗嘗。”
夾起一塊肉正要往他盤子裏送,半空中頓住:“我忘了你不愛吃肉。”轉手夾了一塊魚,放到他盤子裏,“來,吃魚。”
對面突然傳來什麽東西打翻的聲音,雲辭一副瞧好戲的神情:“宋愛卿?”
宋訣慢條斯理地将酒盞扶起來,淡淡道:“臣失儀了。”
見酒水沾濕了他的衣袖,我好心摸出帕子遞過去,他卻只擡起清清涼涼的眸子看了我一眼,莫名其妙道了句:“沈大人吃的好不好,殿下倒很上心。”
我遞帕子的手頓在空中,見他沒有接過去的苗頭,只好尴尬地收回去。
求助地望一眼雲辭,結果他卻只回我一個玩味的笑。
沈初有傷在身,我自然很上心。也不知宋訣說這句話是與我為難,還是随口這麽一說。他這個人一向不好懂。
我直視他的眼睛:“将軍此話何意?”
就見他從席間離開,淡淡道:“臣不勝酒力,容臣先行告辭。”
雲辭捏着酒盞道:“愛卿才喝了三兩杯便倒了,還真是不勝酒力。”
宋訣不知是玩笑還是認真,道:“這要怪此處的酒,光聞這酒香,臣便醉了三分。”
雲辭也不為難他,揮揮手放他離開,待他走後還開他的玩笑:“聽聞泗州的姑娘生猛奔放,來時見這滿街都是花樓,不知宋大将軍還能不能平安回到客棧。”
我的眼角一抽,想起來時路上見到的滿樓紅袖招的光景,不知為什麽心情沉了沉。
沈初不置可否,道:“聽說大将軍是京城映月樓的常客,怕是瞧不上這裏的庸脂俗粉。”
雲辭露出個不敢茍同的神情,挑起眉頭:“庸脂俗粉有庸脂俗粉的妙處。沈卿會有此言,說明經歷的女人還是太少。”說完別有深意地搖搖頭,又教育他,“女人如衣服,再好看的衣服穿兩天也膩了,所以不管好還是不好,依朕之見,多多益善。”
沈初默了默,道:“臣……受教。”
我咳了一聲,道:“你們要談女人,能不能等我不在的時候好好談。”
雲辭笑看我一眼,鳳眸中逸出一些風流:“丫頭這是醋了?”
我回看他:“我吃誰的醋?”
雲辭懶洋洋道:“反正不是吃朕的醋。”又道,“朕倒是願意你吃朕的醋,畢竟朕哄女孩子還是很有一套,但若不是吃朕的醋,朕也只能束手無策。”又詢問沈初的意見,“沈卿家覺得朕說的對不對?”
我轉過臉,一臉正經地叮囑沈初:“皇兄雖然是金口玉言,但你還是不要同他學,學壞容易,學好可就難了。”
雲辭為自己倒了杯酒,愁緒滿滿道:“辛辛苦苦把妹妹拉扯大,到頭來朕倒成了個反面例子。”嘆口氣,“朕容易嗎。”
我掩口輕笑,又同他打诨了幾句,實際上卻有些心猿意馬。
宋訣不會真的前腳從這裏出去,後腳就進了花樓吧?
可他進不進花樓,同我又有什麽關系?
雲辭不知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還是如何,突然開口:“瞧你這一臉疲相,就別硬撐了。此處有沈卿,先回去便是。”又淡淡吩咐身後的禦前侍衛,“跟着十四公主,若是有什麽差錯,你們也別回來了。”
我原還想雲辭今日這麽善解人意難得的很,後來才知道我前腳剛走,他就拉着沈初去了賭場——讓我回去,不過是想把我支開。這是後話。
夜幕之下,街市卻燈火如晝,在宵禁制度十分嚴格的帝京,自然是難得一見的光景。
我們這一路,從北行到南,明顯的感覺就是商業氣息漸趨濃厚。尤其是泗州,水上交通方便,俗稱澤鄉水國,而且,此處又是南北溝通的咽喉,有皇家的漕糧在此處中轉,人口流動大的地方,煙花産業自然也比較發達。
雲辭雖然打着泡溫泉的名義來到此地,可他心裏到底有多少盤算,誰也不知道。
明面上看來,他似總幹些昏君才會幹的事,可是我總覺得,這不過是他做出來的樣子,至于他為什麽做出這副樣子,大約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走在泗州清水郡繁華的街市上,不由自主地留心起街邊的花樓,單是留心還有些不夠令我釋懷,幹脆擡腳走到裏面想瞧個究竟。
淡淡命令身後的侍衛:“你們随我進來,若是見到疑似宋将軍的人,便知會我一聲。”
二人不愧是雲辭親自調教出來的,大約對自家主子出乎常人的行為已經習慣,我吩咐後,立刻聽到他們領命:“是!”
第一家,第二家,第三家……
我一連找到第六家,也沒有看到宋訣的影子。到最後幾家的時候,心裏已經大體放心。我越來越搞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一走出鴛鴦樓,身後侍衛就向我彙報:“殿下,這是最後一家了,屬下已問過此處的老鸨,并沒有疑似大将軍的人出現。”
我點點頭,道:“辛苦你們。”
侍衛道:“殿下,可要回客棧?”
一連找了十幾家青樓,足足耗費了大半個時辰,方才就有些沒有吃飽,此刻更是腹中饑餓,正想着要不要在街邊随意尋個鋪子吃碗面或者喝一碗馄饨,就聽身邊侍衛提醒我:“殿下。”
我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不由得愣在了那裏。
宋訣手執一把折扇,輕輕敲在手心。
他立在街道的對面靜靜地看我,神色模糊不清。
一個念頭讓我趕緊跑,以後他不問最好,若是問起來,就死不承認,但我沒有料到,自己卻聽從了另外一個念頭。
我擡起腳朝他走去,穿越川流不息的人潮,緩緩走到他的面前。
燈火熱鬧的街市,唯獨他站的那處很安靜,像是什麽樣的聲音落到他身上都不見了,像是有一個無形的罩子将他整個人都擋住了,誰也進不去。
他唇角微微勾起,臉上笑容玩味。
待我站定後,他笑吟吟問道:“你何時有了逛青樓的愛好?”
我道:“體察民情。”
身後侍衛卻出賣了我:“殿下是在找大将軍。”
宋訣桃花眸一挑:“哦?”
我臉一僵,迅速把雲辭搬出來:“皇兄怕你醉着,再被人敲了竹杠,所以讓我帶他們找找你。”威脅地看了一眼方才說話的那個侍衛,他很知趣地閉上了嘴。我又問宋訣:“你不是回客棧了嗎?”
宋訣慢悠悠道:“随處走走,醒酒。”
我道:“哦。”又道,“你不介意我跟你一起走走吧。”
他道:“殿下本打算去做什麽?”
我摸着鼻頭,對他道:“宋訣,我餓了。”
跟宋訣并排走在路上,尋找合适的地方吃飯。雲辭的兩個侍衛則被我提前打發回了客棧,畢竟跟着我的是宋訣,他們走的時候顯得十分放心。
我想起這兩天宋訣對我表現出的冷淡,心裏有一些忐忑。邊走邊琢磨,覺得他可能是因為沈初遷怒我。忍不住看向他的側臉,從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卻根本瞧不出他此刻心情是好還是不好。
他不知怎麽注意到我的目光的,問我:“雖說我生的好看,但你這樣光明正大地癡看我……”側頭一笑,眼角盡是風流,“是不是不夠矜持?”
他現在跟我說話,連“臣”都不用,直接改用“我”了。
我原諒他的僭越,道:“我矜不矜持暫且不提,你這麽不謙虛,真的好嗎?”
他懶懶道:“那你告訴我,有什麽不好?”
我不回答他的問題,三兩步跑到一個食肆裏,望着剛出爐的水晶包品評道:“這包子賣相不錯啊。”
老板笑容可掬:“這位姑娘真識貨,咱家的水晶包賣相好,味道也好。怎麽樣,十文錢一屜,給姑娘來一屜?”
我上下摸了摸,求助地望一眼宋訣,他已淡笑着挑了個桌子坐,道:“先上一籠吧。”又吩咐道,“可還有別的什麽特色小食,你看着上一些。”
老板道:“好嘞,客官您稍等!”
我樂呵呵地在宋訣對面坐下,老板很快送了一籠包子過來,此處同北方不同,點心做的小巧而精致,一個水晶包正好一口,我迫不及待咬了一個對他說:“這個還挺好吃的,你也吃一個。”
他透過騰騰的熱氣笑望着我:“我不餓。”
我有些不滿意,夾起一個遞到他嘴邊,道:“叫你吃就吃,方才在酒樓也沒見你吃什麽東西。”
面前的青年有雙很好看的眼睛,眸子黑白分明,眼角微微上挑,所有習武之人會給別人的壓迫感,在他那裏都被眼角眉梢的風情所掩去。這樣的距離看他,覺得他的确生的很好看。額頭的形狀也好,鼻梁的高度也好,下颌的弧度也好,沒有一個地方不是恰到好處。我也算見過很多好看的男人,其中不乏讓人驚豔者,比如沈初,比如裴如令,但仔細想來,卻唯獨眼前的這張臉給我的感覺最不一樣。
可這是一種什麽感覺,我卻沒有頭緒。
我是個喜歡琢磨事的人,遇到問題不大喜歡回避,如果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就會一直想下去,直到得到滿意的答案,但是對于宋訣,我似乎一直都在傷腦筋。
莫名其妙與他訂婚,又莫名其妙與他退婚,也許有一天,還要看着他紅妝十裏迎娶我的皇姐……
回神過來,夾在筷子裏的水晶包還在他唇邊,方才所思所想,原來不過是一念之間,既然他将會是昔微的夫君,那麽我此刻的舉止委實不夠謹慎,正要收回來,他卻已輕輕湊上來,将包子咬入口中。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始終沒有離開我,添些笑意進去之後,更好看了。
我只覺得耳後有些發燒,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幸好食肆的老板及時過來,将一些小食擺上桌,還熱情地為我們介紹:“這些都是泗州特産,蟹黃卷,豆腐花,合子酥和炸元宵,二位客官慢用。”介紹完之後,又好奇地問我們,“聽二位客官口音,不像是泗州人氏,是來探親的還是來訪友的?”
我道:“路過。”
宋訣道:“探親。”
老板的目光在我二人臉上掃過,顯得有些疑惑,我咳一聲道:“探親的路上,聽說此處溫泉甚好……”
老板不知為何露出一副明白的神情:“原來二位也是來泡溫泉的。恕我多嘴,此地溫泉的送子之說啊,那都是別人傳出來的,未必可信,而且看二位還年輕,也不必着急要孩子。”說着就樂呵呵地提着茶壺添茶去了。
我愣在那裏,望向宋訣,向他求證:“他是不是誤會了我們的關系?”
他氣定神閑地夾起一塊合子酥,擡頭看我:“原來此地的溫泉還有送子一說。”又道,“倒可以試試。”
我忍不住在桌子下面踢他一腳:“誰要跟你試。”
他笑望着我,慢悠悠道:“我說要同你試了嗎?”
我的面皮不由得一抖,反應了一會兒道:“跟別人也不許試。”
他撈起桌上的折扇,打開,在身前搖了搖,薄唇輕啓,聲音如同煙岚:“你是我的什麽人,要這樣管着我,嗯?”
我為他的話一默,越想越覺得他說的有道理,我的确不是他的什麽人,他要跟誰生孩子,同我也的确沒有什麽關系。但,雖然想得明白,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垂頭看了一眼桌子上擺得煞是好看的小食,覺得可能是不合胃口。
我扒拉着盤子裏的東西,悶悶道:“好,我不管你,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說着将筷子往桌上一放,道,“我吃飽了。”
他看我一眼,又看桌子一眼,有些不能理解:“方才不還喊着餓嗎,怎麽才吃了兩個包子就飽了?”
我道:“飽了就是飽了,就像我管不着你一樣,你也管不着我。”被他看得心虛,挺了挺腰板道,“你就算這樣看着我,我也吃不下這些了,不然帶回去給婳婳吃,婳婳不吃,就給大棗吃。”
宋訣道:“大棗是誰?”
我道:“替我拉車的棗紅馬。”
他聽後失笑,聲音顯得很開心,問我:“岫岫,你這是在同我鬧別扭嗎?”
我往嘴裏塞了一個炸元宵道:“你不要這樣自作多情,再說,要鬧別扭也不是我同你鬧,而是你同我鬧,從昨日開始,你就有些不大正常。”
他道:“哦?”慢悠悠道,“我哪裏不正常?”
我想了想,道:“算了。”
隔了一會兒,聽到他氣定神閑地承認:“我的确有些地方做的不對。”
我愣住,不由得擡頭看他,聽他接着道:“昨日我不該出現的那樣及時,否則你同沈大人,還可以多些獨處的時間。”說完慢悠悠為自己倒了一杯茶,瞧他那自若的神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我聽後啞然,有些生氣地起身,道:“這頓飯吃不好了。”說完,就丢下他離開了食肆。
他自己同沈初關系不好,還因為我同沈初走的近而遷怒我,一個大男人小氣成這樣實在是令人惱火。
我跨出食肆前,聽到身後老板擔憂地對他說:“怎麽才一會兒工夫,客官就惹尊夫人生氣了,快追上去哄哄。”
又聽到宋訣氣定神閑的語調:“賤內脾氣不好,讓你見笑。錢放這裏,不必找了。”
我為賤內二字臊的臉一燒,又忍不住偷偷回頭,看到他不疾不徐地跟上來,忙加快些腳步,卻又不自覺地控制着步伐,像是有些害怕他追不上。
裙帶在夜風裏輕輕飛揚,我撫着繡蓮紋的衣袖懊悔地想,自己這是在做什麽?
沒走幾步,前方遇着個賣糖人的小販。
穿布衣的小販将我攔下,問我:“姑娘要不要買根糖人。”
我瞧着許多糖人中,有個狐貍模樣的做的很精巧,但一想到自己身上沒有錢,就失望地搖搖頭,又不死心問他:“這個狐貍糖多少錢啊。”
對方伸出三根手指,道:“賠本買賣。”
我道:“手藝倒是很巧……”
正想向他表示我真的沒有錢,就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後響起:“喜歡嗎?喜歡就送你。”
我蹙了蹙眉:“誰要你送。”
避開那個小販繼續往前走,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我心想,這個人怎麽這麽壞啊。可是又想,他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不對的地方,但就是不想原諒他。
清泉郡的橋比路多,我走到一座名喚狀元橋的橋上,望着對岸臨水的浣花茶肆,前幾日在那裏喝過茶,茶肆雖小,卻有很多詩人在那裏題過詩,附庸風雅是個好去處。
看着對岸華燈初上,心情剛剛有所平複,眼前就多出一串狐貍狀的饴糖。男子背靠上白玉橋,将手中的東西在我眼前晃一晃,胡言亂語道:“聽說附近有狐貍作祟,會将年輕貌美的姑娘捉去當自己的新娘,姑娘長的漂亮,又獨身一人,不怕遇到了這好色的狐貍嗎?”
我白他一眼:“這裏已經有一個比狐貍還風流好色的了,我還有什麽好怕的?”
他眼睛一眯,也不加以反駁,只笑吟吟道:“怪只怪姑娘的這張臉太招桃花,便是不風流不好色,也忍不住要變成登徒子浪蕩客。”
我再次為他的厚臉皮表示欽佩,果斷放棄同他貧嘴,繼續盯着橋下風景。
他見我不說話,也不着急,隔了一會兒,忽然低低叫我的名字:“岫岫。”
聲音比剛才沉,也比剛才多了些魅惑的味道,我摸着手臂道:“你別這樣喚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他眼裏笑意愈深:“那我該喚你什麽,阿岫?岫兒?”
我扶額妥協:“你還是喚我岫岫吧。”
他露出得逞的微笑,含笑沉吟:“雲無心以出岫……在世間沉浮,若真能如白雲般了無心機,自由自在,當是極好的一生。”
我原本打定主意不輕易理他,聽他這句話忍不住側頭看他。
男子垂眸望着手中的糖狐貍,似陷入什麽思慮,那握住糖杆的手修長白皙,比例完好,看的人微微失神。
我好容易從他的手上收回眼光,含糊道:“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名字。”
他看向我,眸光有如春色潋滟,淡笑着問我:“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我茫然地點頭:“也不至于讨厭。”
他好笑地看着我:“喜歡便直說喜歡,讨厭便直說讨厭。什麽叫不至于讨厭?”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聽他又道:“雖說中庸者,不偏不倚,無過無及,但若遇着什麽事都要折衷妥協,卻也無趣。”
我被他說中痛處,撇一撇嘴,委屈道:“像你這樣會做人的人,自然看誰都無趣,既然覺得我無趣,又何必理我?”
他挑眉:“生氣了?”
我不理他,他将糖狐貍遞到我面前,道:“賠禮。”
我看了糖狐貍一眼,又看一眼,終于忍不住接到手中,口上卻嫌棄道:“你這賠禮未免也太寒碜。”
“賠禮一事,體不體面是次要,能不能投其所好才是主要。”
他的道理一套一套的。
我繼續嫌棄道:“這麽醜的糖狐貍,誰會喜歡?”
他伸手過來:“那還給我吧。”
我避開他:“哪有送人的禮物又收回去的道理?”
他接着搶,道:“既然收禮的人不喜歡,我又何必自讨沒趣,不如收回去,自己吃掉也好。”
他個子比我高,手也比我長,很快那只糖狐貍就又易到他手上,我哀怨地看着他,咬牙切齒地命令他:“還給我。”
說着,就伸出手同他争搶。
他将糖狐貍舉高,笑眯眯地道了兩個字:“求我。”
男子的神情在銀白月光下有些生動,有些張揚,帶着一些睥睨衆生的味道。
畢竟他也曾執掌生殺大權、骁戰四方,而他所有的棱角,都随他那些赫赫戰功一起埋在煙塵劍戟中,藏在山河蒼茫裏。此刻,他不經意的神情,忽然黯淡了這滿街夜色和一城月光。
我舉高的手不由得頓在半空,突然感覺到有些呼吸不暢。
我知道,自那一刻起,我的身上便被下了名為宋訣的咒,沒有解藥,沒有出口,所有的退路都被封得死死的,往前走也是劫,往後退亦是劫。
他注意到我突如其來的恍惚,還火上澆油地蠱惑我:“求我,便什麽都給你。”
我突然很想問他:什麽都給我,連你自己也可以給我嗎?
可以把屬于別人的你的那部分,也全都交給我嗎?
我自然不會這樣問他,有這樣想法的我肯定是什麽地方出了錯。我緩緩收回那只同他争奪糖狐貍的手,默了默道:“我不想要了。”
說完逃離一般轉過身。
“回客棧吧。不知婳婳有沒有睡下……”
這座狀元橋上會留下我的腳印,可我大約再也不會回來,就如同當年同宋訣的婚約——已經被迫折返的路途,又該如何繼續走下去?
第二天的一大早,我去雲辭那裏請旨回宮,守在門前的禦前侍衛告訴我,雲辭正和沈初對棋。
我一進房間,目光越過中央的帷帳,便看到輕袍緩帶的兩個人正坐在棋盤旁,一個執子苦思,一個靜靜等待。
我放緩腳步,生怕打擾了他們,誰料還未走近,就聽剛剛将手中白子落下的雲辭語聲悠然地道:“朕正同沈卿打賭,沒想到你便來了。”擡頭看我,“看來朕還不如沈卿了解你。”
我走到他們身邊站定,看到沈初應聲擡頭。
他穿了一件墨藍色的長袍,胸前點綴極簡單的方勝紋,腰間玄一枚白玉,很符合他的溫潤氣質。修長的手執了一枚黑子正欲落下,看到我後臉上漫開一個極淺的笑紋:“殿下。”
我好奇道:“你們在打什麽賭?”
雲辭道:“賭你會不會來向朕請辭回京。”我一怔,聽他又道,“朕賭你不會,沈卿卻賭你最遲挨不過今日正午。朕原以為依你的個性,應當不會半途而廢。卻忘了,你早已不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小丫頭。”
我為他不經意透露出的失望語氣默在那裏。
我很想告訴他,大滄帝國的小公主雲岫的确有段天不怕地不怕的日子,那時她的母妃尚在,她的父皇也時不時會問一問她的起居和功課。她哪裏想過時運這樣無常,不過數年,她便孑然一身,随便什麽人的一句什麽話,便可決定她原本打算好生經營的一生。
原來當凡人,也并沒有那樣好當。尤其在這宮牆之中,還應當學會步步為營。
我意識到時,臉上已挂起淡笑,語氣中刻意保持的距離連我自己都有些吃驚:“沈大人既已猜到了臣妹會前來請辭,想來便不必臣妹解釋請辭的因由,還望皇兄恩準。”
沈初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淡聲問我:“殿下怕的可是那個刺客?”
我輕輕點頭,對雲辭道:“如今已确定那刺客針對的是臣妹,若因臣妹的緣故,敗壞了皇兄此次巡幸江南的興致,臣妹倒還不如……”
我點到為止,只聽雲辭極輕微地嘆一口氣,道:“罷。你既然來了,想來是心意已決。”目光落回棋盤上,悠悠問我,“朕方才說到沈卿與朕打賭,你可知他與朕賭的籌碼是什麽?”
我眉頭一動:“是什麽?”
雲辭從棋盒中抓起一把棋子,撒到勝敗已塵埃落定的棋盤上,只聽簌簌的落子聲中,他聲音清朗:“朕若贏了,他便将沈家名義下的所有銀莊的符契交給朕,而朕若輸了,便得允他送你回京。”擡起頭,目光清涼地看着我,“十四妹,你的一個決定,害朕丢了半壁江山。”
沈家富可敵國,其名義下的所有錢莊,可不就是大滄的半壁江山。
雲辭閑閑起身,朗聲大笑出門去,說的是:“若沈卿是一代君王,定是一個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哈哈哈哈。”
我不可思議地望向沈初,卻見他極為淡然地将棋盤上的黑子和白子分別撿入棋盒,默了會兒之後坐下幫他,邊撿棋子邊問他:“沈初,你到底是怎麽想的?若是你輸了……”
他半垂着眸,濃密的睫毛将眸光隐去,語調有些不大在乎:“你如何會讓我輸?”
我有些為他着急:“先不說我會不會讓你輸,單是你拿自己的家業打賭這件事,就有些不大像你,你怎麽能夠為了我做出這樣輕率的事……”
他溫言打斷我:“我願意的事,自然都經過了深思熟慮。你一人回京,我不放心。”
我挑揀棋子的手沒有防備地落到他的手上,正欲收回,卻被他在半空握住,帶着些涼意的手,将我的手收緊一些,便多了些溫度。他唇角勾起,笑容裏突然多了些狡黠和深意:“你若是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日後便想辦法還給我,我有很多的時間,可以等到你全部還清的那一天。”
他這番話說的太認真,害我忘記把手抽出來。
婳婳不知何時進來的,看到我們後一聲輕呼,然後捂着眼睛道:“我什麽都沒看見,殿下,沈大人,你們速速繼續!”說完跑出門去,還不忘把門給我們帶上。
我氣定神閑地将手從沈初手裏抽出來,理着衣袖上的褶道:“今日天氣不錯,你收拾一下行李細軟,準備妥當我們便啓程上路,省的夜長夢多。哦對了,方才忘了讓皇兄給我配幾個能打的侍衛,一會兒我去同他說。”說完起身,道,“我先去看看我們的馬喂得怎麽樣。”
一開門,就見婳婳在一旁作看風景狀,很明顯剛剛在聽我們的牆角,我走過去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悠悠嘆道:“也不知一個茅廁有什麽吸引你的,婳婳你近來的品位有點獨特啊。”
婳婳聽後不樂意道:“殿下你能不戳穿我嗎?”說完跟在我身後殷勤地問我,“快說說,你跟沈大人怎麽樣了?”
我同她打馬虎眼:“什麽怎麽樣了?”
婳婳急道:“就是談情說愛進展的怎麽樣了?”興奮道,“方才不是都拉小手了嗎,奴婢都看到了,殿下要是不承認就不夠意思了。”
我考慮到婳婳的脾氣,心想若是不順着她的話說,這個話題只怕要沒完沒了,于是道:“不就是拉個手嗎,婳婳你至于這麽大驚小怪嗎?”
婳婳果然心滿意足,道:“殿下你幹的太棒了。碰到沈大人這樣好的男人,就是應該先下手為強,否則再像大将軍一樣被別人搶去,那該多遺憾。不過好在沈大人并不像大将軍那樣,桃花債一大堆,奴婢打聽過了,沈大人在朝中官員裏還算清高自持,若是像大将軍……”說到這裏突然如臨大敵,嗓子抖了抖道,“大、大将軍……”
我腳步驀地一頓,一擡頭就看到她口中的青年,穿一襲深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