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1)

宋訣将話說完,擡起墨玉一般的眸子看我:“殿下怎一副受到驚吓的表情?臣送殿下回京,殿下難道不滿意?”

我忙斂了表情,道:“有将軍護送,自然令人安心,但,沈大人……”

宋訣等在那裏,唇角雖然噙着笑,眼裏的光卻委實不善,看得人脊背一寒。

我咽下肚子裏的那句話,微微垂目,道:“沒什麽。”

耳邊是宋訣涼涼的語調:“殿下可是擔心臣和沈大人的關系?若是如此,殿下大可放心。沈大人這樣品格高尚又清高自持的人,自是不會同臣一般計較。”又道,“婳婳,你說是不是?”

說完氣定神閑地走了,留下我和婳婳在原地淩亂。

良久,婳婳哭腔道:“殿下,奴婢是不是把大将軍給得罪了啊?”

我教育她:“言多必失。以後你要記得少說話多做事。快去,把我們的馬給喂飽了,一會兒好上路。”

婳婳因為宋訣的一句話戰戰兢兢了好半天,臨出發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看到宋訣後,不動聲色地躲遠了一些。

沈初和宋訣騎馬慢行,我和婳婳獨占一輛馬車,車內婳婳擦着汗對我說:“殿下,奴婢上車前好像跟大将軍對上了眼,感覺有點可怕,殿下要不要給奴婢指條明路,告訴奴婢到底該怎麽辦?”

我想起宋訣的斤斤計較,同情地對她說:“要不你去負荊請罪吧,态度好的話還能留個全屍。”

婳婳眼淚汪汪:“不要啊。奴婢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不足歲的弟妹……”

我打斷她:“婳婳你不是孤兒嗎?”

婳婳看我一眼:“話本裏不都是這麽說的嗎,奴婢就是想表達一下自己飽滿的情緒。”

也許是她情緒太飽滿,才走了二裏路就暈得七葷八素,我見她臉色實在不好,便同前頭帶路的沈初商量,想歇一歇再接着走。沈初好說話,沒大考慮便答應了下來,宋訣一開始不置可否,我喊停的次數多了,他便有些不同意,理由是照這個速度,天黑之前肯定來不及趕到最近的客棧。事實證明他是對的,我們走走停停,直到天色已晚,都沒看到半個客棧的影子。

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連夜趕路和露宿野外又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我和婳婳都有些為路上的耽擱後悔,喚來宋訣和沈初商量對策,宋訣卻只會說風涼話:“臣倒是覺得無所謂,看這清風月明,露宿也應當別有妙處。”

沈初瞧他一眼,道:“宋将軍習慣風餐露宿,只怕二位姑娘受不了更深露重。”

宋訣淡淡看他一眼:“沈大人既這般懂得憐香惜玉,便想個辦法讓二位姑娘好好休息。”笑吟吟道,“本将軍全聽沈大人的。”

沈初臉上劃過一抹極輕微的不悅,想了想,只道:“此處是賊寇易出沒的地方,留在這裏和趁夜走都不安全。”

宋訣輕笑一聲:“沈大人說了同沒說一樣。”說完一掉馬頭,淡聲吩咐兩個随行,“張禮,楊尚,你們兩個一個留下護好殿下,一個随我前頭探一探路,尋到客棧最好,尋不到,便也只好委屈殿下在這裏将就一晚了。”

不等我開口,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我正望着他消失的地方發呆,就聽沈初開口問我:“殿下可要下車走一走?”

馬車正停在一個小河邊,我撩起衣擺下車,喊婳婳随我去河邊洗把臉。一下馬車,果然如宋訣所言,明月清風,風景獨好。

時值秋初,河畔草叢,有鳴蟲低吟。

我剛掬起一把水洗臉,就聽婳婳興奮喚道:“殿下,你看!”

山花倚岸,皓月臨空,我應聲擡頭,看到身邊的草叢中升起點點綠光,在水面彙成流離的江火。

我為在宮牆之中難得一見的美景興奮不已,伸出手,竟引來一只流螢停在指尖,忍不住輕輕喚道:“婳婳。”

微微側頭,卻沒有看到婳婳,而看到了沈初,他正立在不遠處看着我,夜風撩起他的衣擺和長發,一輪皓月高懸在他身後。

我沖他一彎眼睛,道:“沈初,你快看。”

他的臉上挂着溫和的笑容,道:“殿下小心,河岸上多滑腳的石頭,小心不慎落水。”

我回他一個笑,道:“我水性不錯,你不要擔心。”指尖上的螢火蟲因我的話驚動飛起,同河面上衆多綠色的流光融在一起。

我心情很好,在河畔流連片刻,才在婳婳的催促下回到馬車旁。婳婳在收拾行李時很有先見之明,帶了一張玉簟,此時正好用得上。

我輕解羅裳,在玉簟上坐下,又邀沈初同坐,被他婉拒。

也不知他從哪裏變出一只梨狀的樂器,手掌大小,通體深褐色,上面似還繪有奇異的獸紋,很是精致。他将那樂器湊到嘴邊吹了支曲子,很是悠遠好聽。我望着他白衣出塵的背影,有一些含糊,恍然不知今夕何夕。婳婳也在我身邊聽得如癡如醉,喃喃道:“沈大人不像凡人,倒像個神仙。”

他的确不像凡人,可是婳婳說他像神仙,卻又似乎不大貼切。

我想不出到底哪裏不貼切。

就在此時,忽然有馬蹄聲打破靜谧,我一回頭,看到宋訣翻身下馬。

忙起身期待地問他:“前方可有客棧?”

他道:“有個好消息,還有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我想了想,道:“好消息。”

他道:“好消息就是臣找到了客棧。”

我聽後道:“我能不聽你的壞消息嗎?”

他挑起眉看着我,我道:“你還是說吧。”

他道:“剩兩間客房。”

我在心裏暗自盤算這到底意味着什麽,随我們一起等候的喚作張禮的侍衛已經滿意地開口:“兩間足夠,屬下幾個可以在馬廄将就一晚,殿下和婳婳姑娘可以同住一間,将軍和沈大人可以……”

沈初和宋訣同時開口:“不可以。”

我嘆一口氣,覺得這的确是個壞消息,讓這兩個人同住一間房,簡直不可能,我只好發揮作為主子的魄力,淡淡命令:“不管如何,先将馬車趕過去吧,客房如何分配,容我想一想。”

我想了一路,到客棧門口也沒想出好的辦法,他二人既然都不願将就彼此,我便只好委屈他們中的一個去住馬廄,但是厚誰薄誰,實在太考驗我這個主子。

定下房間以後,負責引路的店小二看了我們四人一眼,問道:“敢問哪二位随小的去住天字號房?哪二位委屈一下住地字號?”

三個人齊刷刷地望向我。

沈初的目光淡然自若,宋訣的眼裏則多了些玩味和威脅,婳婳看我的樣子,直接是我今早看她時的樣子——滿滿都是同情。

我以笑容掩飾心虛:“我和婳婳自然要住第一間,另外那一間,你們……”

就連一直善解人意的沈初竟也變得很不善解人意,摸着衣袖道:“屋子裏有別人,我會失眠。”

宋訣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輕笑道:“實不相瞞,我睡相不好,怕不小心将沈公子給冒犯了。”

二人說完,都心照不宣地看一眼彼此,然後又心照不宣地将目光落回我臉上,一副你看着辦,你好好辦的神情。

我不禁想問蒼天,我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麽孽,現在要面對這樣兩盞費油的燈?

無語凝噎半晌,只好客氣地同他們商量:“也不過是一晚上,你們聽話,将就一夜不好嗎?”又道,“我實在是有些犯困,有什麽事明天再說,行不行?”

沈初堅定地不讓步:“不好。”

宋訣也堅定地不讓步:“不行。”

我眼角抽了抽,道:“你們兩個這樣統一戰線,實在是難得,難得得很。”

宋訣懶洋洋道:“其實這件事也很簡單,要麽我去睡馬廄,要麽沈公子去睡馬廄,只要是你決定的,我沒有二話,相信沈公子也沒有二話。”

沈初輕微地颔首,算是認可了他的觀點。

這二人越是一副全權交給我的态度,便越發讓我覺得他們兇殘,倒還不如打一架,争個你死我活,也比這沒有硝煙的戰争好得多。

我十分無奈,一揉額角,想起自己的身份。

擡起頭時,已恢複了一個公主的鎮定和自若,目光在他們臉上掃過一圈,悠悠道:“好。”

沈初目光清淺,宋訣似笑非笑,等在一旁的店小二已有些不耐煩,我淡淡道:“這客房,你二人都別住了,我和婳婳一人一間。”目光轉向沈初,看到他眼中的鎮定有些微的潰散,溫聲笑道,“沈公子不是不習慣兩個人睡嗎,那正好,去馬廄陪着張禮和楊商,試試看四個人能不能睡得着。”又将臉轉向宋訣,道,“宋公子不是睡相不好怕冒犯室友嗎,沒關系,馬廄地方大——”想了想,道,“你睡遠一點兒。”

宋訣的眼角抽了抽。

我看着沉默的兩個人,笑道:“還有問題嗎?沒問題的話我跟婳婳就先去睡了。小二——”

就聽身後宋訣道:“等一等。”

結果,那日宋訣和沈初雙雙進了我們對面的房間,關上門以後,婳婳敬佩地看了我一眼又一眼。

第二日,我攜了婳婳神清氣爽地下樓吃飯,吃到一半,沈初和宋訣一前一後下了樓。

只瞧二人下樓的姿态,倒也沒有什麽不妥,一個仍舊從容文雅,一個依然風度翩翩。只是橫亘在二人之間的氣氛,卻劍拔弩張的過于明顯,更重要的是,二人的衣衫都有一些淩亂。

宋訣暫且不提,沈初這種在生活細節上一絲不茍的人,竟然也放任自己儀容不整,證明事态委實嚴重。

宋訣腳步快,率先在我對面坐下,坐下後閑閑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沈初見狀一默,挑了邊上另一張桌子安頓。

我将嘴裏的飯咽下,擦一擦嘴,遲疑地問宋訣:“你們昨天究竟發生了什麽?”說完将自己吃剩下的煎餃往他面前推了推,他也不客氣,從筷籠中撿了雙筷子,閑閑夾起一只煎餃,擡頭看我一眼,撂下一句話:“你問他。”

他口中的他正在告訴店小二自己要吃什麽,聽到話後淡淡應道:“他最清楚,問他。”

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宋訣臉上,注意到他的額發有些淩亂,眼睛下方也隐隐發黑。只是大約因他長得好看,雖然有些憔悴,看上去也賞心悅目,甚至還比平時多了些風情。

婳婳忐忑地猜測:“将軍……”改口道,“宋公子你們不會是一夜沒睡吧,難道是打了一架?”

宋訣夾菜的手在半空頓了頓,随後挑起風流的眼角看了婳婳一眼:“同他打,即便贏了,對我有什麽好處?”

的确,他贏了是勝之不武,輸了就有些丢人。

婳婳也想明白這點,哦了一聲後,又有些不能死心:“那你們是怎麽弄得好像折騰了一夜的樣子?”又一針見血地指出,“把沈公子的外袍都給折騰破了。”

我聽後一愣,随後望向沈初,果然見他的衣袖上,有一處像是被什麽給劃開的口子。

總覺得我好像明白了什麽。

婳婳方才說話的時候大約并沒有走心,說完後也像是明白了什麽。

寂靜在空氣中蔓延,良久,見沈初擡手将衣袖理一理,道:“大約方才下樓時不小心劃到了哪裏。”又特意強調了一遍,“跟宋公子沒有關系。”

婳婳悄悄附到我耳邊問我:“殿下,昨天夜裏大将軍不會真的冒犯了沈大人吧……”

雖然只是毫無根據的猜測,我卻免不了将她的話多揣摩一遍。擡頭看向對面的青年,發現他的吃相意外的文雅,我望着他文雅的吃相,突然想起我受困青樓那日,他剛剛睡醒時的慵懶模樣。

怪就怪他這張臉實在是太能騙人,似一襲華麗的宮錦,讓人覺得可以上前摸一摸,然而上面是染了無害的香料還是喂了蝕骨的劇毒,沒有人知道。

他在我心猿意馬時幽幽問我:“你這麽喜歡看我,便不怕我有所誤會?”

語調漫不經心,一點也不像是認真的。

我将面前的碗筷一推,道:“我吃飽了,去看看張禮和楊尚睡得怎麽樣。”

剛走到後院,就被屋外陰雲密布的天空吓了一跳,年輕的客棧老板娘經過我身邊,停下來随我一起看着天空:“有些日子沒下雨了,幾位客官運氣不好,怕是要耽擱在這裏。”

喚作楊尚的青年正在水井邊汲水洗臉,看到我後便提着他的刀走過來,憂慮道:“殿……”注意到老板娘也在,改口,“姑娘,怎麽辦,是趁着還未下雨往前趕上幾裏路,還是在此等這場雨過去?”

老板娘懶洋洋地抱臂道:“這方圓二十裏就咱這一家小店,若是勉強趕路,不出半個時辰你就得後悔。”

我思量片刻,道:“不急,再等等。正午之前能雲消雨住,再趕路也不遲。只是昨日委屈你們兩個。”看到他肩上沾了一根稻草,還怪紮眼的,便順手幫他摘了下來,一邊閑閑問他,“昨日睡得可還安穩?”

面前的青年不知為何紅了臉,往後撤了一步,道:“回姑娘的話,小人睡得很好。”又道,“小、小人先去吃飯了。”說完逃也一般地扭頭走了。

我愣愣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有些受傷,不禁問老板娘:“同我說話,有那麽可怕嗎?”

老板娘有三十左右年紀,風姿綽約,年輕時應當是個美人,漫聲應我:“有時候,女子本就比豺狼虎豹還可怕。”勾起唇角,別有深意地道,“更何況是姑娘這樣的女子。”

留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就擡腳走開了,我望着院子裏的水井和生在水井旁的芭蕉,百思不得其解。

站了一會兒,感覺到背後多了個人,一回頭,就見宋訣抱臂望向天空,似抱怨非抱怨:“這雨來得可真夠及時的。”

我挑起單邊的眉,促狹道:“怎麽,宋公子還不想走了?”

他斜斜看我一眼:“若無多餘的人礙事,倒還真不想走。”

視線的盡頭,是灰色的牆灰色的瓦,碧綠的芭蕉斜倚院牆,煙岚彙聚,将天地模糊成一幅濃墨潑染的畫。

我不願同宋訣獨處,遂同他一起看了會兒風景,便以犯困為由頭朝客棧內走去,他什麽話都沒說,卻擡腳跟了上來,我走一步,他也走一步,我走兩步,他也走兩步。

我停下來,道:“你跟着我做什麽?”

他只淡淡道:“順路。”

我想到他就住我對面,也不好說什麽,只好無視他爬上樓梯。走到自己房間門前,他也亦步亦趨跟上來。我心想再厚臉皮的人,也不可能擅闖吧,誰料我剛推門而入,便有一只大手穩穩扶住行将關上的雕花門,不待我反應過來,人已被扶着肩膀帶進屋裏。

我緩緩吐一口氣,耐着性子問他:“你說的順路難道便是随我回房的意思?”

回答我的是房間門關上的聲音。

我不禁有些慌:“宋訣你想幹什麽?”

他道:“有些話想跟你說。”

“那你方才為何不說?”

“自是因為不方便。”

“宋訣你……”

他朝前走了一步,我立刻驚地一退。此人的行為不能以常理來形容,對他再怎麽小心也不為過。卻見他擡起桃花眸看我一眼,笑得有些暧昧,就在我以為他要對我做什麽的時候,他卻擡腳繞過我,走到桌前坐好:“你過來。”又對已走到門邊的我說,“哦對了,門被我上了鎖,鑰匙在我身上。”

我望着門上赫然多出的一把銅鎖,簡直要哭了。

“敢問宋大将軍,你出門在外都随身帶鎖的嗎?”

他懶懶擡起眼皮:“習慣。”

我默了半晌,由衷地贊嘆:“大将軍這個習慣……真可怕。”

他又道了一句:“殿下再不過來,臣只好請殿下過來。”語調很不走心,卻無形中給人一種壓迫感。

我不情不願走到他對面坐下,問他:“你不是有話對我說嗎,是什麽?”

他道:“不着急。”示意我面前的紅泥茶壺,“先倒杯茶喝。”

我邊動手邊不滿道:“你最近對我越來越不客氣了。”

他道:“将在外,軍令都可不受,何況那些虛禮。”挑起眉頭,“再說,殿下對沈大人不是很照顧嗎?端茶倒水,噓寒問暖,特意跑過去給他送藥,吃飯時還給他夾菜。不過給臣倒杯茶,殿下便不樂意了?”

我被他說的啞口無言。

就連我給沈初送藥的事他都知道,還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再說,這樣的小事他竟都記挂着,再一次證明他是斤斤計較的典範。

不過,他越是斤斤計較,我越不能失了風範,将茶杯推到他面前,道:“喝吧。”

他嘗了一口立刻放下,道:“太燙。”

我耐着性子将茶杯撈過來,湊到唇邊吹了吹,待熱氣吹散,重新遞給他,他嘗了一口,又道:“太溫。”

我道:“你還有完沒完?”看到他的目光,剛蓄好的氣勢又弱下去,撈回茶杯,道,“我嘗嘗。”

茶水入喉,恰到好處的溫度,也不知宋訣有什麽不滿意,想起他的不滿意多半是故意找茬,心中更有些委屈。

“不溫啊,剛剛好。”為了一杯茶,至于這麽為難我嗎?

從茶杯上擡頭,卻見對面男子自唇畔勾起一個淺笑,極為不動聲色,卻讓人心中一動,緩緩升起的茶香,似乎也随笑意一起進了他的眼睛。

我緩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杯茶他方才喝過,杯沿上還留有他的唇印,自己竟就那樣理所當然地用了他用過的杯子,也難怪他這般別有深意地看着我。

我為掩飾尴尬,道:“我再幫你倒一杯。”

他卻已伸手穩住我的手,道:“不必,就這杯。”

待我看着他把茶杯湊到唇畔慢慢飲完,已有些臉紅心跳。

在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中,我突然很想知道帝京的那些姑娘們到底是喜歡他的哪一點。又自顧自地回答,也許是喜歡他的出身,也許是喜歡他的模樣,又也許喜歡他的名聲,但是單只是喜歡他性格的,一定沒有,能受得了他的,也一定沒有。

“岫岫,這已經是你今天第三次望着我發呆了,我很想知道,你在看着我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麽。”

宋訣等在那裏,神情一貫的閑适風流。仿佛我說什麽,或者不說什麽,都不會出乎他的意料,同他在一起久了,你就會發現自己的所有行動,全是他的步調。

我看着他的頭發,眼睛,面容,神情……突然有一些五味雜陳,心情莫名難過。

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我和他的關系都沒什麽改變。我永遠不清楚他在想什麽,他在我的世界裏卻總是進退自如。他來了,我便要招架,他哪天要走,我也攔不住他。

我在寬袖之中握緊了微涼的指尖,試圖以笑容在我和他之前制造出一些距離:“聽将軍的意思怕是誤會了什麽。哦,大約是因為将軍的女人緣太好,才會誤以為所有的姑娘都會對你傾心。不過這也怪不得将軍,我近來趕路多了,精神不大好,所以将軍有可能覺得我是在看你,但其實我未必便是在看你,也許是在看你身後的花瓶呢……”

我有理有節地說完,卻看到對面青年淡定地喝完一盞茶。

茶杯輕放在桌案上,青年擡眼看我,眉和眼都如畫:“說完了?”

我的身子一頓,讷讷地點頭:“說完了。”

他含笑評點:“說的不錯。”

我沒料到他是這個反應,但如果此刻慌了,便又要被他的步調牽着走,我也是個有氣節有謀略的人,自然不能這麽輕易就棄甲投降。

我将身子坐直一些:“你方才說有話跟我說,難不成就是這件事?如果沒別的事,我想補個覺,你……”

突聽一聲巨響,我的渾身一顫。

窗外雷聲滾滾,這場雨終于要下起來。

宋訣循聲找到被落雷撼動的窗子,目光有些悠遠,道了聲:“雷打秋,冬半收,今年只怕又是一個荒年。”回頭看到我,眼睛一眯,慢悠悠問我,“你,熱嗎?”

我僵硬地擡起衣袖擦了擦額畔冷汗,又僵硬着身子朝床邊走,口中道:“你回吧,我就不送你了。”

半晌,身後傳來衣服摩擦的聲響,是宋訣慢悠悠地起身,聲音含笑:“你确定讓我走?”

我的大腦已有些空白,說出的話倒還算鎮定:“記得幫我把門關好。”

又是一聲巨響,我僵在原地。

身後響起男子的腳步聲,聽聲音似是朝門邊去了。今日的宋訣有些聽話,我讓他走,他竟真的走了。忍了半天,終于忍不住顫聲喚了句:“宋訣——”

身後有只手伸過來落在我的肩膀,在駭人的雷聲裏,我聽到青年的聲音低低響起,鼻音有些好聽:“想讓我留下陪你,為什麽不直說?”又道,“岫岫,轉過身來。”

我的心緒稍定,卻嘴硬道:“誰想讓你留下陪我……”

卻在下一聲雷鳴中轉身撲入他懷中。

關于打雷,我有一段極為模糊的記憶,在那含混不明的記憶裏,有一座高塔。

那座塔給人的感覺極為不祥。

大雨傾盆,雲水連成浩澤,環繞着那座塔的業火卻經久不息。

有個白衣清冷的身影飛身跨入那紅蓮業火,轉瞬的功夫,便再看不到他的影子。被紅蓮業火吞噬的人,又哪裏會有影子。我聽到誰撕心裂肺地對着那個背影喊了一聲:“不!”

記憶斷在此處,可那是誰的記憶?我不知道。只是多年以來,每次打雷便都要喚起這一記憶,伴着它而來的,是席卷全身的無助和絕望。似乎天地間只有我一個人了。從此以後,所有的悲喜都該歸于何處,而我,又該歸于何處——沒有人能告訴我答案。

一聲悶雷将天地炸開了鍋,我恍惚間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也不知這聲雷響到底是記憶還是現實。唯有包圍我全身的溫度是真實的,助我稍微找回一絲清明。

我聽到青年沉穩的心跳,感覺自己的心也慢慢落回心窩。

手不由自主地将他的腰環的更緊些,頭也往他懷中埋了埋,他身上有幹淨整潔的味道,帶着極為淡漠的杜若香,那香味有些獨特,惹人留戀。

就那樣抱了一會兒,耳畔雷聲漸小,雨聲漸大。

我從驚吓中也漸漸回過神來,尴尬地想從他懷中撤開,他卻穩穩停住我的腰,垂頭似笑非笑道:“殿下倒是很會占臣的便宜嘛。”

我有一瞬的心虛,卻又不想失了面子,道:“不過是抱一下,你至于這麽小氣嗎。”

誰料我話說完,他就忽然垂頭,在我額上印下一吻,我捂上額頭驚道:“你做什麽?”

他道:“不過是親一口,殿下沒有這麽小氣吧。”

我噎了噎:“你……”

他挑眉看着我:“臣什麽?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我向下看一眼,道:“把你的手從我的腰上拿開。”

他聽話地拿開,卻不過是将落手之處從腰間換到了我的臉上。

涼悠悠的手指在我的臉頰上輾轉,描畫的動作有些漫不經心,卻忽而見他的眸色一深,手已挑起我的下巴,那動作十足的輕佻,又十足的娴熟。

我道:“等一等。”向他确認,“方才你說我占你的便宜,此刻你又是在做什麽?”

他緩緩垂頭,挨得近的不能再近地靠過來,眸子清涼如水:“自然是在占殿下的便宜。”

雨打在軒窗上,打在芭蕉的葉子上,帶來初秋的微寒。

誰在用埙吹一支深宮中耳熟能詳的曲子,穿透雨簾,仿佛要向誰訴說無盡的心事。

我突然想,回宮以後一切都不會有什麽不同。

或者,我會聽他們的話,随便嫁一個什麽人,或者,我會如虛渡師父說的那樣,潛心修佛,安度此生。

無論哪一條路,都讓我感到害怕。

而此刻,我的腦中多出了一個念頭:如果我把我的害怕告訴宋訣,他所能給我的會不會有什麽不一樣?

心裏這樣想着,身子卻往後退了一步。

避重就輕道:“我餓了,去問問有沒有吃的。”又問他,“你要不要一起來?”

客棧的大堂裏,婳婳在跟眉清目秀的小夥計聊天,張禮和楊尚似乎在商量什麽。我跟宋訣下樓時,他們擡頭看我,喚了一聲:“姑娘,宋公子。”

我走過去,笑吟吟問他們:“你們在幹什麽?”

張禮道:“見這雨下的大,此處河流又多,怕前方路不好走,正在商量要不要多停幾日。”

我哦了一聲,也不大在意他們商量的結果,揉着肚子問一旁的小夥計有沒有什麽吃的,結果小夥計笑嘻嘻回我:“姑娘不是剛吃過飯嗎,怎麽又餓了。”又道,“廚娘的兒子剛滿月,被方才的雷驚着了,此刻正哄着,姑娘怕是要再等一會兒。”

我本不大餓,聽到沒有東西吃,腹中反而多了些饑餓感,正想着要不要喊了婳婳去後廚給我鼓搗些什麽出來,就聽一個聲音問那小夥計:“可否借後廚一用?”

應聲回頭,見到沈初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他方才似是外出了一次,正漫不經心将手中油傘收起,身着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帶進來一些雨氣。

小夥計看着他,也為他的模樣晃了神,反應了一會兒才道:“客官盡管用。”

沈初道聲謝,神态自若地問我:“想吃什麽?”

我也同小夥計一樣,大半天才回神,脫口道:“揚州炒飯。”

他眼睛一彎,道:“等着。”

我在大堂裏等了片刻,有一些坐不住,晃晃悠悠就逛去後廚,一是想看看揚州炒飯好了沒有,二是好奇沈初做飯是什麽樣子,畢竟,他實在不是一個會讓人聯想到柴米油鹽的人。

可是我去也罷了,身後宋訣竟也跟過來,就有些讓人抓不住要領。

我扶着額問他:“我去後廚是為了看看我的揚州炒飯好沒好,你跟着我去又是為的什麽?”

他臉上挂着恰到好處的三分笑:“還不知沈公子這樣多才多藝,連揚州炒飯都會做,去見識見識。”

我道:“沈公子自小在揚州長大,自然會做揚州炒飯。”

他悠悠道:“那可未必。比方說我在邊塞長大,常吃的烤全羊,我卻只會吃,不會做。”

我瞥他一眼:“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對沈公子自愧弗如?”

他只淡淡瞥我一眼:“君子遠庖廚。”

我眼角一抽,覺得這個人還真是嘴上不饒人。

也罷,他跟着就跟着。

一進後廚,就見身材颀長的男子将衣擺別到後腰上,手中執了一把鏟子,正翻炒着鍋中食材。我曾想象過那只手拿筆時該是如何的風采卓然,也曾想象過那只手握劍時又會是多麽別具風情,卻唯獨沒有想象過那只手握鍋鏟時會是什麽模樣,如今見了,才曉得原來男人握炒菜的鏟子,也可以同風度翩翩這個詞語聯系在一起。

他注意到我,朝我微微一笑,道:“就好了。”眉梢眼角皆是暖意。

我看着他娴熟地起鍋,裝盤,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

見他好了,立刻樂颠颠地握着筷子走過去,熟料剛将盤子接過來,身後就伸過一只爪子,将我的炒飯奪了過去。

宋訣道:“殿下吃之前,容臣先行試吃。”

這一路上為了以防有人暗害我,吃東西前都要有人幫我試吃,宋訣此舉,大概并非不信任沈初,而是想故意找他的麻煩。

沈初也着實好修養,這都沒有生氣,然而,與其說他不生宋訣的氣,倒不如說他全然無視宋訣。

只見他轉身掀開了一個鍋蓋,拿着勺子熟練地攪拌了幾下,柔聲對我道:“我還順手燒了個湯,岫岫莫急,一會兒就好。”

我為他突然改口喚我岫岫愣了愣。

就聽身畔宋訣的聲音裏添了些冷意:“誰許你喚她岫岫的?”

屋檐上雨水彙成細流,在地上落一個深坑。

宋訣的神情有些我不曾見過的認真,可他認真起來竟為了一個名字,就有些不夠正常。他自己也時常厚着臉皮喚我岫岫,我都沒同他計較,他又何必這樣替我在意沈初到底喚我什麽?

沈初挑起眉頭:“岫岫這個名字,我怎地喚不得?”

我見宋訣的表情實在陰沉的有些可怕,忙沖沈初使了個眼色,迅速走到宋訣身邊,假裝在意那份炒飯:“你試吃好了嗎?我都餓死了。”

宋訣沒有理我,仍舊目光銳利地看着沈初:“她的一切,你都不能碰,包括她的名字。”

沈初略微失笑:“嗬。将軍這般霸道,是憑了什麽?她又并不是你的,我為何不能碰?”

宋訣冷聲道:“她不是我的,更不會是你的。”

沈初的目光似驟雨初歇,帶着輕微寒意:“你怎知她不會是我的?”二人的目光在半空短兵相接,波及到了我這個看客,惹我輕微地顫了顫。

沈初悠悠開口:“你若是同我一樣喜歡她,便直接告訴她,你不告訴她,是因為你不能,還是因為你不敢?”

宋訣的身形微頓,我也因沈初突如其來的直白怔在那裏。若我聽得不錯,他方才應當是說了他喜歡我。心弦上驟然滑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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