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大概。這件事令我微微驚訝,心中又為此感到些空茫。
他的極大一部分,我都想像不來,尤其那些與生活起居有關的部分。他何時起床,起床後第一件事做什麽,吃飯時有什麽習慣,會為了什麽事開心,為了什麽事生氣,生氣了,又會是什麽模樣,是不是有一天,他的日常裏會多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會不會是我?
婳婳打斷我的胡思亂想,急道:“殿下你怎麽還沒梳頭發,再晚就來不及了,玉兒那個臭丫頭是死哪兒去了,我不是交待她把殿下帶到梳妝臺前嗎?”
我淡淡道:“哦,我突然想喝銀耳蓮子粥,就差玉兒去膳房了……”
正說話間,身後傳來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殿、殿下,銀耳蓮子粥來了!”
婳婳不容分說奪過小丫頭提在手裏的膳盒,轉頭看我,神色堅定:“奴婢就不說殿下什麽了,從現在起殿下自己在心裏數十下,如果十下之後還沒有在梳妝臺前坐好,這粥……”看了一眼膳盒,大義凜然道,“奴婢就自己喝。”
我只好乖乖坐到妝臺前讓宮人為我梳妝。
待鏡中妝成,雲髻高聳,胭脂顏色配着金色步搖,我仿佛自鏡中女子臉上,看到些陌生的影子。身後婳婳不知何時屏住了氣息,望了我半晌後總算回神:“殿下的神态氣質和柳妃娘娘一模一樣,唯獨一雙眼睛卻像極了先皇。”又評價道,“看上去,既像很多情,又像很冷情……”
我眼角一挑,悠悠評價:“你這總結放在先皇身上,倒也沒什麽不妥。他老人家雖然為君板正,唯獨在女人上有些荒唐。”想起一件往事,同婳婳道,“你可還記得,當年同張太妃一起冊封貴妃的喜娘娘,不過是因為在陪先皇圍獵時穿了一件不合适的裙子,便惹嫌了先皇,回宮之後,竟再沒有去過她的翠屏宮。”
婳婳似也想起來,唏噓道:“奴婢記得,喜娘娘沒多久就上吊了,太醫驗屍的時候才發現腹中已有三個月大的胎兒,還是個小皇子……”說完換上歡快的語調,“大過節的不說這個。殿下的眼睛多好看吶,貴氣得很。”
我對着銅鏡漫應了一聲:“是嗎?”說完撩起衣袍起身,緋色的曳地長裙,白色的錦繡底袍,在腳下盛放如蓮。這件衣服原是昔日母妃穿過的一件禮裝,婳婳拿去尚衣局稍作了修改,我穿起來竟也合适。
流梨宮距設宴的延年殿還算近便,我覺得沒有必要乘轎,便只帶了幾個貼身的宮人緩步慢行,沿途觀蠟梅盛放,聊為應景。誰知剛轉過清華池,就遇上了昔微。只見她一身盛裝端坐在轎輿上,宮髻绾得一絲不茍,頭上碩碩珠玉,全是天家的體面。手中抱了個小手爐,瞧着像是真金的,身邊簇擁的十數個宮人,皆衣飾錦繡,看上去比其他宮裏的下人穿的都好些。還有幾個随行擡了許多箱子,瞧上去便很貴重,想來是宴上要進獻的賀禮。
我摸一摸衣袖裏自己花了半個月打磨的一塊玉扳指,隐隐為自己的禮物感到些寒碜。
過了玉雕橋便是延壽殿,我的一只腳已經踏在橋上,見昔微擺駕過來,便避到橋邊,禮數周到地朝她行了個宮禮。
她手扶在轎輿的扶手上,垂目看我,神色有些涼:“這不是十四皇妹嗎,聽說皇妹病了,還以為今日也會告假,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
我斂眸應道:“開年的第一場宮宴,那些地方上的官吏不遠萬裏都要到場,臣妹又怎好托病不來?”
她眯了眼睛打量我一眼:“既遇上了,你我姐妹不妨同行。”雖這般提議,卻沒有吩咐落輿,而是懶洋洋道,“路滑難行,十四皇妹不介意我坐着吧?”
我擡起頭,微微一笑:“皇姐随意。”
我看着她的轎輿上了橋,才擡腳跟上去,剛行到橋的中央,身邊擡箱子的奴才不知怎地腳底一滑,眼瞅着就要往我身上撞過來。被箱子砸到倒也不打緊,只是擡箱子的把手朝我打過來,就有一些兇險。橋下是一池凍水,若是被打下去,不淹死也會凍死,身邊宮人自是亂成一團,該避的避,不該避的穩穩扶好我,有誰閉上眼睛驚恐道:“殿下!”
我下意識将擋在我面前的婳婳往前推開,那長杆的一頭便朝我打過來,耳邊是昔微厲聲道:“沒用的奴才!十四妹快避開!”
避開?我若能避開,早便避開了。這無奈的一念剛剛閃過,就有個人影擋在我面前,那原本沖我砸過來的東西,被來者一腳踢開,那腿法十分漂亮,看得我當場愣住。
眼前的人落定後微微側頭,問我:“殿下可好?”銀冠寬帶绛紫色朝服,黑眸如星辰朗朗,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立在那裏如一竿修竹。
遠處有玉樹瓊花,梅香在冷風裏浮動。我定一定神,張口喚道:“宋……将軍。”
那邊昔微已被扶下轎攆,慌慌張張趕至身邊,見了宋訣模樣,姣好的面容微微一僵,随後頸上飄上一抹微紅,聽她軟軟懦懦喚了一聲:“大将軍。”
宋訣沒有理她,挑眉問我:“聽蘇大人提起,殿下是有些拳腳功夫的,方才怎麽只知道愣着?”
婳婳也驚魂未定地趕到我身邊,眼淚汪汪道:“殿下你把奴婢推出去幹什麽,傷了奴婢不要緊,傷了殿下該怎麽辦?”
我安慰婳婳:“适才把你推出去也就是順手,不然我們兩個便都要倒黴,與其兩個人倒黴,不如一個人倒黴。”說着望一眼宋訣的臉,由衷地回答他的問題:“我學的不過些花拳繡腿,比起蘇越差遠了,你方才那一記旋風腿好生厲害,比蘇越的動作還要幹淨漂亮。”
話音剛落,就見宋訣身後有個穿朱色朝服的男子走上了橋,漫聲道:“殿下好歹随臣學了幾年,看到宋将軍這一腳踢得精彩,便将臣的過去全給否定了,臣聽了委實傷心。”
我嘴巴張了張:“蘇越?”
蘇越走近,斂去喜怒,拱手行了個君臣禮:“臣蘇越,參見晉陵長公主,尚平長公主。”
昔微方才被宋訣無視,臉色有些不大好看,見蘇越的禮數周到,才神色稍緩,道:“蘇大人平身。”又再接再厲地同宋訣搭話,“方才還真是兇險,多虧大将軍出現得及時,否則我宮裏的奴才傷了十四妹,我這心下也過意不去。”
宋訣淡淡看她一眼,道:“公主客氣,臣恰好經過,也不過是舉手之勞。”望了一眼旁邊手忙腳亂裝箱子的奴才,“原來裏面不過是些布匹錦繡,擡這麽輕的東西都能穩不住腳……”眼裏有寒光掠過,語氣卻淡之又淡,“看來,是體力不大行啊。”
那奴才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大駭道:“請二位長公主、宋大将軍、蘇大人降罪!”
昔微語聲冷涼:“好在十四妹并不打緊,不然九條命也不夠你賠的。”
蘇越打圓場:“罷了罷了,不過小事一樁,跪在地上涼不涼?”又道,“前方便是延壽殿,臣與宋将軍陪二位殿下進去。”
注①庭燎:宮廷中照亮的火炬。舊時過年有在庭院裏燒舊物的習俗,有的富貴人家會燒上一整晚。詩經中有《庭燎》一篇,講的是諸侯朝賀君王之前庭燎的景象。“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聲将将。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聲哕哕。夜如何其?夜鄉晨,庭燎有輝。君子至止,言觀其旂。”
宋訣和蘇越被宮人引到各自席上,我與昔微也轉入層層珠簾之後,坐到衆宮眷的中間去。
我和她雖說都是公主的身份,但她及笄的那一年,先皇便正式賜地晉陵。
所謂的天之驕女,說的即是晉陵長公主這樣的女子。
一般而言,公主會在及笄和出嫁的時候獲得封地——有封地和無封地的差別,不單是“有”和“無”的差別,更是位分尊貴與位分低微的差別。
我掐指算了算,自己這輩子怕是沒有指望。
我攜了婳婳在偏遠的席位落座,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昔微走到屬于她的位置的那一路,卻引來諸多女眷起身見禮。從衣飾紋樣上看,大都是地位頗高的朝廷命婦。再看受禮的晉陵長公主,似早習慣了這樣的場面,笑的一派雍容與大方,嘴角的弧度像是比着尺子量好似地,恰到好處。
雖說席位偏了一些,我卻樂得清淨,甚至還慶幸地覺得,坐在此處,在我想溜號的時候,就能夠從容不迫地溜號。
身畔衆人無不在互賀新年,我打着哈哈,透過重重珠簾,看到禦案前尚且空着,群臣卻早已到得差不多,正一心盼着雲辭快些上殿,就聽到混亂聲中有宦官拉長聲音道:“聖上駕到——”
歌姬舞姬退到兩邊,帝王入席,群臣和內外命婦朝拜,所有禮節完畢以後,禦案前的天子閑閑賜座。
衆人謝恩後,雲辭懶洋洋掃視全場,問身畔宦官:“人可齊了?”
宦官謹慎答道:“凡郡國一百有三,獨缺燕州北涼郡。”
三年前,大滄将盤踞西北的北狄一族逼退關外,将原本北狄的屬地劃入大滄版圖,并在當地設北涼郡,行政上屬燕州的轄區。燕州乃燕王的屬地,說起這位燕王,若論輩分,我與雲辭還算是他的侄孫。只是,燕王雖已年逾六十,卻風流成性,不光在燕州當地,在帝京也有好幾處妾宅。
按理說親王不該輕易離開自己的屬地,這位燕王卻仗着輩分之高,全不将體統放在眼裏,前些年竟荒唐到将妻兒抛在燕州,自己則窩在帝京的妾宅縱情聲色,燕州的大事小事,他卻全不過問,近些年還好些,尚能安安分分地待在燕州,但從燕州的大小官吏那裏遞來的彈劾他的奏章,已積了整整一摞。
對于燕王此等荒唐,雲辭卻不好一即位便大義滅親,只得暫時姑息,只是姑息,也有姑息的限度。
聽了宦官的話,他輕笑一聲,道:“哦?”
這簡單的一個字裏,已隐約可聽出些冷意。
太後從旁打圓場:“燕州山高水遠,燕王大抵是路上耽擱,雖有失體統,但考慮燕王的年紀,也不是情無可原。”
雲辭不置可否地笑笑:“母後說的是,朕也覺得,燕王定是有難言的苦衷。”說完,淡淡道,“不等他,開宴吧。”
婳婳為我滿了一杯屠蘇酒,我只喝一口便放下,倒也并非不勝酒力,只是此刻毫無飲酒的興致。殿前歌舞升平,于我而言卻是局外的熱鬧。唯一讓我感到些安慰的是,宋訣也在這杯盞交錯之間。這是我二人時隔許久的共處一室,雖隔得遠了些,我卻很是滿足,不由自主地尋找他的身影。可在找到他的席位之前,卻冷不防看到一個着深青色繡紋官服的男子。
男子身邊的人談笑風生,他卻似乎不願意加入那熱鬧。同我一樣,他在這樣一場熱鬧中,顯得有一些不合時宜。
我不由得彎起唇角,卻恰好撞到他朝此處望來,目光透過珠簾交錯,我二人皆愣了愣。
婳婳也發現了他,在我身後喜道:“殿下,是沈大人。”又津津樂道地提起最近與他有關的一樁事,“前些日子沈大人奉旨出使趙國,在趙國舌戰群儒,別提多為我們大滄長臉。”
沈初出使趙國,是為了連通趙國與大滄之間的商道,趙國君王迂腐,向來閉國自居,數年間大滄派去無數使臣,皆不能說服其與大滄通商。沈初一去,雄辯于趙國王庭,列舉出與大滄通商的九條好處和趙國繼續閉國的十大害處,說得趙王頻頻拭汗。
雖然,趙王愛惜顏面,在大殿之上仍沒有答應通商的請求,卻在當日夜裏派人到沈初下榻的驿站,許以高官爵位和窈窕美人,想留沈初于趙國,卻被沈初拒之門外,第二日,沈初按原定計劃啓程回國,馬車将将駛出驿站,便被趙王的使臣當街攔下。
如果不出意外,在今年的開春,載有大滄錦繡的馬車,便可光明正大地駛向趙國,而趙國的珠玉,也将出現在大滄的商鋪。
婳婳提起這件事,語氣裏滿是崇拜:“瞧着沈大人斯斯文文的模樣,沒想到說起話來那樣厲害。”不無向往地道,“若是當日,奴婢也能在場就好了。”
我幽幽問她:“婳婳,你是不是看上沈初了啊?”
婳婳也不扭捏,大方地承認:“奴婢本來就看上沈大人了。”我正為她的坦誠而感到些激動,又聽她添道,“不過奴婢是替殿下看上的。”
我默默将激動的心情收拾好,執起玉盞飲了一口,讓屠蘇酒香順着舌尖蔓延至整個口腔,我酒量向來不如何,小飲幾口,就感到酥酥麻麻的醉意。
那是永正元年的第一天,延壽殿上一片喜樂。
新帝興許是與幾個臣子聊得興至,又興許是趁了醉意,突然問起臣子的私事來,問的是,群臣之中還有誰尚未娶妻。
一個朗朗的聲音笑答:“臣倒是還未娶,只是已有了中意的姑娘,估計聖上很快能喝到臣的喜酒。”這個聲音是蘇越的,他為人爽快,開起玩笑來也不含糊。
雲辭大笑:“好,朕便等着喝蘇愛卿的喜酒。”又道,“蘇愛卿似還挺急,不妨借這個機會,說出這姑娘的名字,朕為你做主。”
蘇越垂頭辭道:“臣看上的姑娘非官家女,便不為聖上添憂了。”又擡起酒杯,狡猾地轉移了話題,“倒是臣身邊的這位,雖然一直以來豔聞不斷,卻一直令臣猜不透到底********。”
他說的自然是宋訣,我捏了酒杯的手忍不住緊了緊。
就聽宋訣含笑的聲音悠悠響起:“蘇大人所謂的豔聞,沒有一件與臣相關,還請陛下明鑒。”
雲辭笑道:“朕其實也頗好奇,京中傳言大将軍風流,是全城姑娘的夢中情人,可是這些年,将軍府裏卻全沒有辦喜事的動靜。”語氣裏帶着薄薄醉意,“不過,朕也聽過這樣的說法:男兒如大将軍這般,應當配天家之女。”
這句話自然語出驚人,我在簾幕之後看不清雲辭的表情,宋訣的身影也只是瞧出個大概,只覺得身邊的氣氛有些微妙的變化,珠簾後的一衆公主,神情也都有些緊張,還有些期待。
方才那一席話,雲辭雖然輕描淡寫,但必不是一時興起。
他或是出于本心,或是出于太後授意,總之,定是想借此次宮宴的機會,為宋訣賜婚。
我捏緊了身下堆疊的衣袍,漠然地聽着入耳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只聽雲辭指着簾幕之後,問宋訣:“正巧,今日朕的妹妹都在,有位有份的郡主也都在,宋訣,這其中可有你中意的姑娘?”
話音剛落,我對面的丹朱郡主便羞澀地垂下頭,露出一截細嫩透紅的脖頸。閨閣的姑娘哪裏有大庭廣衆被人挑揀的經驗,如今遇到了,自然要害一害羞,但是在此刻害羞,卻是大抵不必的。
因為,在宋訣開口之前,早有人替他做了決定。
太後接着雲辭的話,一字一字說得很清晰:“宋将軍出身顯貴,又是治世之能将,依哀家之見,娶妻當端莊大方。幾位公主裏,也只有昔微最識大體。”又和藹地詢問雲辭的意見,“皇帝以為如何?”
雲辭捏着酒盞不說話,半晌,将問題抛向宋訣:“大将軍以為呢?”
我的心中一片麻木。
太後的金口玉言已将昔微宋訣這兩個名字綁在一起,他還能如何以為?
群臣中已有人向宋訣的祖父宋明安将軍賀喜,老将軍本人也離席謝恩,高呼萬歲,簾幕之內,也有命婦向昔微連聲道賀。
婳婳握緊了我冰涼的手,極用力。
我透過珠簾望着宋訣的方向,心中一片空白,唯一的一個念頭就是想看一看他的表情,究竟是從容,還是卑順,抑或是什麽都沒有的麻木。
那個紫衣錦袍的影子緩緩起身,行至大殿中央,而後,是擲地有聲的一句話:“臣宋訣,求太後收回成命。”
一時之間,滿殿皆默。
世界像是再沒有別的聲響,這驟然的沉默,令人的心跳聲響得極為突兀。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突然為他的這句話悸動不已。
他緩緩道:“臣鐘情尚平長公主已久,若迎娶她人為妻,定将抱憾終身。”說完撩起官袍跪到階前,“請聖上太後成全。”
原坐得端直的昔微柔弱無骨的身子驀地一垮,幸而被身後宮人扶好才沒有失态,只見她緊咬着下唇,臉色一陣陣發白,神色帶些凄楚可憐,也帶些難以置信,更多的卻是不甘。
宋明安老将軍亦跪到階下,為宋訣求情:“宋訣年少輕狂,在禦前有失體統,還請聖上和太後看在老臣的顏面上……”
宋訣以頭觸地,打斷老将軍的話,一字一句:“請聖上太後成全。”
太後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語氣還算克制:“宋訣,哀家問你,宋家的人,都如你這般大膽嗎?”
跪在階下的祖孫二人,久久沒有将頭擡起,老将軍自然明白,此時此刻,除了宋訣主動認罪,他無論說什麽,恐怕都無力回天。
另外,也只能寄希望于提起這個話題的雲辭能夠圓場,但,雲辭卻不置可否,只是目光透過珠簾巡視一圈,最終落到我的身上。
他的神情依然辨不分明,我的背上卻漸漸透了一層虛汗,正要上前與宋訣同跪了,卻聽到席間傳來誰衣袍撩動的動靜,極輕。
在衆人的目視之下,深青色袍子的男子行到大殿中央,臉隐在寬袍大袖之後,恭聲道:“聖上先日問臣,臣成功完成趙國與大滄的通商之任,作為獎勵想要什麽。臣當日答,求娶尚平公主。”他的聲音混着空氣中輕輕薄薄的酒香,顯得又沉又雅,“聖上當日未答,今日,臣鬥膽再求聖上。”
肅殺的沉默侵吞整個延壽殿,沈初的聲音無悲無喜,淡若爐香。
待他語聲落地,周遭氣氛已緊張得似拉滿的弓弦。殿上沒有哪位朝臣敢發出聲響,只等着看這出戲如何收場。在這一觸即發的氛圍裏,端坐帝王身側的雍容貴婦卻忽然一笑:“哀家大約是老了,耳力竟不濟至此。”幽聲問階下男子,“沈大人方才,是求尚平公主,還是昌平公主?”
我心中一頓,太後此話,分明是在給沈初改口的機會,既然太後都已煞費苦心給他臺階下,他便該識時務地領會太後的意思。
我一直覺得沈初是聰明人,他方才在宋訣惹怒太後的當口站出來,與宋訣同提一件事,已是犯了糊塗。
我不願他繼續将這糊塗犯下去,隔着垂簾淡聲開口:“沈大人一時口誤,弄亂了兒臣和十三姐的名字,也是極有可能。”
臉上挂着笑,卻早已是汗透衣襟。
十三皇姐昌平公主比我年長半歲,不大喜歡過問世事,平時喜歡種個花養個鳥什麽的,為人也中規中矩,在這爾虞我詐的後宮中頗是清新脫俗。
民間話本裏常有誤打誤撞卻成就一樁良緣的例子,我期待沈初可以懸崖勒馬,可遺憾的是,他卻并沒有回應我的這一期待。
只聽他語聲篤定:“臣說的,的确是尚平公主。”
我不由得閉了閉眼睛,他既吃了秤砣鐵了心,我能拿他怎麽辦。
立在太後身後的宦官察覺到情勢不妙,極有眼色地遞了一杯茶過去,她老人家接過茶飲下,目光透過垂簾找到我,極短的道了一句:“好一個尚平,讓哀家突然想起晉國的淳德長公主。”
我渾身一震,忙離席跪拜,白玉的地板透骨的涼:“兒臣萬死。”
距離大滄滅晉國,已經有五十多年,可是大滄的百姓對這位前朝的淳德長公主,卻直到如今都津津樂道。有關她的故事,十個百姓便能談出十個版本。但所有的故事都遵循一個主線,那便是淳德公主是如何禍國殃民的。
當年,淳德長公主以美貌聞名六國,大滄的國君也曾派使節求娶這位長公主,卻被晉王拒絕,這為後來兩國交惡埋下了種子。後來,晉國內亂,平南王起兵謀反。亂軍雖然打着晉王無道的旗號逼宮,民間卻盛傳,內亂之本,在于平南王觊觎淳德長公主的美貌,欲将她據為己有,可晉王極寵這位妹妹,竟是不願放她出嫁。
後,亂軍逼宮,晉王飲鸩,作為亡國的公主,自裁才是淳德最應當采取的做法,可她卻在隔日便成了新王的帝妃。
又三年,大滄與晉國開戰,大滄的将軍攻入晉宮時,當時已為晉國王後的淳德親自打開重重宮門,将大滄的将士引入了晉國的王庭。
那時,晉國的新帝始知,自己的枕邊人——晉國的公主,如今已是晉國國母的那個女人,卻早就與對自己的國土虎視眈眈的鄰國訂下了盟約。
後來的故事極為俗套,亡國的王後要麽與自己的國家陪葬,要麽再一次淪為新君的姬妾,可是對于一個親自将自己的枕邊人送上斷頭臺的女子,大滄的國君縱使曾垂涎她的美色,又怎有那個肚量和膽量讓她繼續活下去?
據說,在賜死淳德之前,那日攻入晉國王庭的大滄将軍,竟長跪階前為她求情,甚至在她飲鸩死後,毅然辭去高官厚祿,為她在蒼山守靈,十年不出蒼山一步,就連大滄的帝王,那親自賜死了她的我的先祖,也會在她的祭日,于佛前跪上一整天。由此,也足可以想見她是何等的紅顏禍水。
可是,這位淳德長公主最為世人诟病的一件事,卻不是她殺了自己的丈夫,滅了自己的國家,亂了一代明君和一代良将的心,她所犯下的罪,要追溯到更早之前,那就是她與她兄長的****——雖是野史中的說法,但是也只有如此,她後來所做的選擇,才于情理上說得通。
卧薪嘗膽,大義滅國,不過是為了給自己的兄長——她的愛人——報亡國之仇。
于她而言,大約沒了愛人的國,已是別人的國,而不是她的國。可是即使如此,我卻仍然難以想象,她在為大滄的将士打開大門時,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情。
如今,太後以淳德喻我,便是将我同她一般釘上紅顏禍水的罪名,我自是惶恐難安。
跪了許久,才聽到雲辭開口:“母後提到淳德長公主,倒讓朕想起當年的晉王,”淡淡看了一眼階下的宋訣和沈初,玩笑的語氣,“看着求娶同一位公主的兩位愛卿,更是讓朕反思,是不是在別人眼中,自己也同當年的晉王一般,霸占着貌美的皇妹,不願讓她嫁人。”
太後聽後,将手中茶杯放到案上:“是哀家譬喻不當,皇帝怎能将自己同無道的晉王相提并論。”
群臣也紛紛應和,連稱晉王無道,雲辭如此英明,不該以晉王自居。
經過雲辭這樣一玩笑,方才的氣氛也有所緩和。
又聽他淡淡道:“宋卿家和十四妹也別跪着了,都起來吧。”
我謝恩後起身,斂眸立在一旁,聽到太後漫然問雲辭:“哀家這幾日都在考慮晉陵公主與宋家的婚事,與皇帝也提過,皇帝亦推說會考慮,如今又是考慮得如何?”眼神冷了冷,“如今的青年男女,都只知兒女情長,不識諸般大體。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方才老将軍既已領旨謝過哀家的指婚,依哀家看,便由皇帝擇一個日子,為他們定下吧。”說完又問我,“尚平公主,你對哀家的這個決定,可有什麽異議?”
我的手在袖中微顫,大腦早是一片空茫,擡起頭尋到宋訣,隔着袅袅的沉香與他四目相交。
時間很短,又似極長,我一遍遍地貪看他的眉眼,覺得他的一切都是我喜歡的,我想着與他相處的點滴,竟至于他對我說過的每一個字,都能清晰地回憶起來,他的每一個神情,也都像是镌刻在記憶裏,永不會磨滅似的。
我看着他,在心中想象,若是漫漫浮生裏,我與眼前的這個人就此緣盡,那麽我将會是什麽模樣。想到一半,發現自己有些不能自已,忙欲避開他的眼光,卻聽他極輕地喚了一聲:“岫岫。”
我剛剛生出的退縮,便因他的這兩個字定在那裏。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漸漸被濃墨浸染,我從中讀出了太後方才問我的那個問題的答案。
我将目光收回,垂着眸子恭聲答道:“母後金口玉言,親自賜婚宋将軍,自是宋将軍的福分。”擡頭望向禦座之後,道,“母後既問了兒臣,自是希望聽到兒臣說出這樣的答案。”
只見座上婦人眉間一涼,王座上的雲辭眼角也抽了抽。
我放任自己說下去:“恕兒臣妄度母後心思。若兒臣是局外之人,自然衷心以此事為喜,不會有任何他心,但,不知母後還記不記得,兒臣與宋将軍當年為先皇所指婚……”閉了閉眼睛,豁出去道,“雖然後來婚約廢止,可是兒臣對宋将軍,卻至今猶懷思慕之情。”
話剛說完,便有一只水杯砸到了我的腳邊。琥珀色的茶水濺在衣裙上,在上面開出一朵斑駁的花。
太後扔過茶杯的手扶在座椅上,滿是怒意地評價我:“尚平公主,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
群臣見狀,全都離席跪地,齊呼:“太後息怒!”
好好的一次宮宴,被我攪成了一鍋漿糊。
我立在那裏發愣,回神時面前已擋了兩個人的影子,一個紫衣銀帶,一個青袍玉冠。
雲辭斜倚在座上,悠悠替我問他們:“沈愛卿,宋愛卿,你二人是非朕的這個妹妹便不娶了?”
宋訣道:“非卿不娶。”
沈初道:“請聖上成全。”
太後被氣得直揉額角:“亂了,都亂了。”對宋訣道,“宋将軍,若是哀家當真應了你,昔微長公主的體面何在?”又對沈初道,“沈大人,若今日沒有此事,你向哀家求這個女人也便罷了,可遇着此事……”眼神微厲,語氣也不容分說,“休怪哀家不能同意。”
說完扶着胸口長嘆。
雲辭随手遞過去一杯涼茶,壓低聲音道:“母後息怒,此事朕會處理。”又淡聲吩咐身後的宦官,“太後想來是累了,待喝完這杯茶,便扶太後回去安歇,記得宣太醫調一杯參茶,服侍太後睡前飲下。”
對于雲辭的安排,太後沒有抵抗。
宴上不宜處理家事,在太後離席以後,雲辭只将這件事輕描淡寫帶過,一幹人等各自歸位。我還記得經過沈初身邊時,他的眼神,和他耳語般極輕的那句話。
“長梨,你欠我的那個回答,今日便是答案嗎?”
很久之後,當那日的宮宴成為泛黃的記憶,我還在想,也許那件事在史官的筆下,會變成輕描淡寫的一筆。盡管于我而言是極為重大的一日,可再怎麽重大的一日,總逃不過被巨大的歷史所侵吞的命運,就如同晉國的淳德長公主,誰還會記得,她在國破的那一日穿怎樣的宮裝,面對那杯鸩酒時露出了怎樣的神情,人們所能記得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淳德長公主,是亡了晉國的那個女人。
可是,發生在五十年後的大滄的,分明與她全不相幹,卻在冥冥之中有了類似于宿命般的聯系——
是歲元日,延壽殿宮宴,大将軍宋訣并禮部尚書沈初,同求尚平長公主。太後盛怒離席,君心卻難以分辨。
宴至半途,有宦官引驿使上殿,君聞其信,神色微變。宴後,留兵部尚書長樂殿議事,據說長樂殿的燈燭,一夜未央。
燕州動亂的消息,在第二日傳遍整個帝京。
前夜,群臣于宴上朝賀新君的時候,燕王的人頭,已在燕州的城門外挂了三天。
據說,燕州動亂的源頭在于燕王的養子慕容铎,他裏通北狄,自立為北涼王,占據燕州。燕州為晉國舊地,慕容铎自稱晉國遺孤,因其攜晉國玉玺,燕地之晉民皆信其真,一時之間,燕地一片複國之聲。
而在大滄的王庭,群臣的意見自動分成了主戰派和主和派,主戰派以兵部尚書為首,占少數,主和派以宰相為首,占多數。
占大多數的主和派以為,三年前與北狄的一場戰争,大滄雖勝,卻折損了半數國力,如今大滄國力剛剛有所恢複,不可勉力再戰,而應當以講和為主。
正月末至二月初,大滄使臣三赴燕地,皆因條件無法談攏,敗興而歸。
三月初,燕地首次派使臣進京。
慕容铎此次使人來帝京,為的只有一樁事——求娶帝姬。
火爐未撤,羅幕仍遮,帝京卻又是一個新春。
我曾想,将冬天熬過去,春天總不至于太難過,然而冬日剛過,春寒便像是一冬未進食的猛虎,擋在面前不動如山。
我長坐在棋盤的前面,腦中盤旋着近來發生的那些世事。
常言道:世事如棋,局局新。
三個月前的燕地之亂已是舊事,主和派與主戰派在金銮殿上的那場激烈争執,也早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