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1)

幽深狹長的一雙眸子,裝了三分醉意,剩下的全是迫人的寒光。

他就那樣極有迫力地将我看了一會兒,突然伸手将我有些涼的指尖握住,而後就見他神情一松,嗓子帶些宿醉的喑啞:“岫岫。”

這一聲岫岫喚得太撩人,我的心不争氣地動了那麽一下,就只顧着直愣愣看着他,哪還來得及有什麽別的反應。

他趁我呆在那裏的功夫,将我的手擡到他跟前,湊到唇邊吻一下。

等我回神,他眼中的情緒已經收斂得很好,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多了些距離:“不說這個,陪我喝一杯。”

他說完,松開我的手去倒酒,而後便不再理會我,只顧自斟自飲。

我沒同他大飲過,所以無從知道他的酒量,可是看看桌子下散落的數個酒壇子,再看看他穩穩當當倒酒的手,不禁多了些欽佩。

我欽佩地看着他喉結滾動,喝了一杯又一杯,終于忍不住蹙起眉頭:“你若是願意喝酒,我這便走了。”說完,見他沒什麽反應,心中不禁來了些氣。我本是存了見他最後一面的打算,誰知道他哪根筋搭錯,突然這樣将我晾着。我心中有些委屈,哀怨地看了他一會兒,道:“我真走了。”說完見他仍沒反應,果斷朝牢門走去。

自然,我的果斷裏有賭氣的成分。

剛邁出兩步,便聽他在身後問我:“你走了,可還會回來?”

這句話問的我心頭一緊,回頭看他,在他面上卻瞧不出什麽大的動靜,只是覺得那張臉比尋常時候蒼白,襯着黑色發絲,顯得有些憔悴。

他勾起一側唇角來,慢悠悠道:“你不說話,是不想說,還是不能說?”

我立在那裏悟了悟,恍然得出結論,我挑這個時候過來,宋訣這種心眼兒多的人,保不準便起了什麽疑心,以為我出了什麽事情,不過他既然沒有挑明,應該還不知道我出了什麽事情,既然如此,我随意謅個三句兩句将他糊弄過去,也沒什麽難處。

于是道:“你也知道,太後将我看得緊,這天牢又不是想來就能來。我難得進來一次,走了自然很難再回來。”

他聽後蹙起眉頭,擡頭看了我半天,我被他看得心虛,走又不舍得,留又有點兒尴尬,默了默道:“你若是想安靜地喝酒,我就先回去了,牢裏頭寒氣重,你夜裏記得蓋好被子。”

說完又看了他一眼,确認他沒有留我的意思,才十分不舍又十分黯然地轉過頭去。

結果腳還沒有踏出門檻兒,人已被他從後頭摟住。

突然将我包圍的酒氣惹我一陣陣犯迷糊,我擡起頭望向天牢的頂,暗嘆這位還真是喜歡搞突然襲擊啊。

他将我摟緊,聲音低沉:“慕容铎遣使來京,向聖上求娶帝姬,聖上讓你去,你答應了,是不是?”我渾身一僵,聽他又道,“你前往燕地和親之前,想再見我一面,故求了聖上允你到天牢見我,是不是?”

他這兩個是不是,竟然說的一字不差,不知是他神機妙算,還是有人提前給他洩了底,總之一席話說的我好生憂愁。被他曉得我去燕地和親,日後他要做的傻事恐怕便不只是闖宮這麽簡單了。

唔,待我回去,便囑咐雲辭将他在天牢中多關上幾天,最好能關到和親的隊伍離開帝京。

我正在心中安排後事,忽聽他在耳畔凄然道:“你今日過來見我,是要同我做個了斷,是不是?”

一句說問的我難過又傷心。

來之前,我原本将心情收拾的很好。我與他兩情相悅的時間還不甚久,這麽短的時間,我跟他能培養出多麽深刻的感情?難過自會有些難過,但至少不應該到傷心的份兒上。可是真正到了他面前,在他懷中被他這樣逼問,忽然就有點兒傷心的意思了,只覺得胸口處酸酸澀澀難受得緊。

我冷靜地分析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再次悟了。和親這件事吧,雖說不是我主動願意的,卻必然會導致我對宋訣始亂終棄,我想起他那日在大殿上,不顧太後的懿旨,也不顧昔微的顏面,說什麽也要娶我為妻,那份堅持讓人感動,可是我在面對和親時,卻沒有想過要為了他堅持,終究是我對不起他。

我許多年沒有做過虧心事,此次又難過又虧心,無異于火上澆油,難免便傷心了。

明白了這一點,心緒稍稍定了,可是想到這輩子大約是沒法補償他,不禁又悲從中來。

我靠在他懷中哽了哽道:“你不要用‘了斷’這麽個傷感情的詞,聽着怪讓人過意不去的,有句話叫什麽來着,對,好聚好散。”聲音低下去道,“宋訣,你也莫怪我太貪心,我……”

說到這裏,聽到宋訣重複了一遍我方才提到的一個詞:“你要同我好聚好散?”

嗓子有些抖,難保不是動了氣。

我想半天該如何安撫他,還未想明白過來,就被他翻過身壓在了牆壁上,他的臉上失了大半血色,神色沉得駭人。

我望着他一雙黑漆漆的眼,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想必也明白,如今大滄的國力,已不能再戰,朝廷向燕地遣使招安,三次皆碰了釘子。如今慕容氏主動向聖上求娶帝姬,便是歸降我朝的好兆頭。即便他不降,這一份姻親關系,也足夠牽制他一段時間。”

他将我抵在牆上,眼中有些痛色,問我:“你知道那個慕容铎是什麽人?”

我垂眉斂目,淡淡道:“聽說他在燕王麾下時,殺伐決斷,是名猛将,只是有些嗜酒,還有些……”我咬着唇,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宋訣将我未說完的話補充完整:“還有些好色,是嗎?”

我閉上了眼睛,極輕地點了點頭。

宋訣的聲音發沉:“慕容铎嗜酒好色,喜怒無常,尤其是酒後,以淩虐女奴為癖,他殺了燕王之後,燕王府中的妾侍全與他為奴為婢,如今那些女子死的死,殘的殘,不死不殘的,也都發了瘋。”說完問我,“岫岫,你嫁給這樣一個人,難道不害怕嗎?”

他說的這些我雖不曉得,但慕容铎殘虐的名聲我還是有所耳聞,所以并不感到如何震驚,沉默一會兒,才極輕地道了句:“怕的。”

感覺到他身子顫了顫,我拉上他的袖子,擡頭看他,“宋訣,我怕的。可是,這世上有太多事情都值得人害怕,可是害怕了又能如何?這既然是我的劫,我便不能避開它。”看到他眼裏漸漸沾染的痛楚,摸了摸鼻頭道,“其實,我來不是為同你說這個的。将這個同你說了,怕是要讓你為我挂心,說不定還要為我傷心。”擡頭迎上他的眼睛,“我并不希望你為我傷心。”

他的神情一滞,而後有些動容,喉頭沙啞地吐出兩個字:“岫岫。”

我道:“待我走後,你便向太後請個罪,之前得罪她的事就算過去了,她老人家一向看得起你,不會太為難你。昔微嘛,約莫說兩句好聽話便哄回來了,她待你還是挺一往情深的。”

他動容的神情此刻僵了僵。

我接着道:“還有,婳婳照顧了我許多年,當年願意陪我去佛寺的也只有她一個,想想大好的時光,卻全陪我耗在了寺中,我其實還挺虧欠她的。這次我去燕州,我覺得不能帶着她,所以想将她托付給你。”謹慎道,“不過,你若是不好安置她,也沒關系,我提前寫了封信給沈初,他與婳婳有些交情,一定會替我安排,婳婳在他身邊,我也能放心些。”

說着從袖中摸出一封信,塞進宋訣的懷裏,想了想,覺得該交代的大抵都交代了,沒什麽遺憾,正要躲開他,就被他給擋了下來。

天牢中很是陰暗,一側的牆上正挂了盞油燈,燈影落到他的臉上,将他的神色襯得冷冷清清,大約是我說的哪句話戳中了他的心,使得他的臉上又平白添了些怆然,他看了我很久,終于用手撐上額頭,笑得有些牽強:“你來找我之前,便已将什麽都安排好了。好,很好。”

我覺得他像是被氣笑的。

可是他為什麽生氣,我卻摸不着頭腦,想起前幾日突然動怒的雲辭,更是摸不着頭腦。這兩個難道是吃錯了同一種藥?

正想着要不要安慰他一句什麽,就被他一把捉住,他拉我到他近前,忽然吻在了我的頸間和鎖骨,熾熱的呼吸,猛烈的力道,有些瘋狂,有些像是在發洩什麽。

他啃咬了一會兒,突然将大手伸向我的胸口,毫不憐香惜玉地撕開我的衣領,我在他始料未及的動作中慌亂不已,來不及掙紮,他已俯頭在我的胸前吻下去,随後一擡炙熱的手,按在我的胸口處問我:“岫岫,你的這個位置,到底有沒有我?”

他的呼吸淩亂,說話間還帶着濃烈的酒氣,我這才明白他不是吃錯藥了,而是醉了。

他問我心裏到底有沒有他,極簡單的問題,我的腦子卻驀地一空。

似乎許久之前,也有一個人這般問過我。

可是在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是什麽人,我卻含糊得很。

他說完,又有些自嘲地笑出來:“你心裏若是有我,又如何能這般冷靜地同我告別,岫岫,你到底将我擺在了什麽位置?”

我定了定神,擡手覆上他的手,脫口道:“宋訣,我愛你。”踮腳封了他的口,良久之後,我移到他的耳邊,輕聲道,“蘇越會替我們在外面守着,今天晚上,我陪着你,好不好?”

說完,直感覺熱度順着耳根一路蔓延到臉上。

話說完,我就有些後悔。

這委實不該是一個有教養的姑娘會挂在嘴邊的話,正常的男人聽了,說不定還會為這姑娘的輕浮受到些驚吓。雖說宋訣這個人的思想不能以常理來判斷,但難保他不會因這句話将我看輕了。

被旁人看輕也便罷了,若是被宋訣看輕了,我這一世英名還是別要了。

正在心裏罵,岫岫啊岫岫,你真是腦子抽了啊,就覺得身子一輕,人已被打橫抱起,直朝着牆角的床鋪就過去了。

在男子将我放倒在床上時,我望着錦帳恍惚地想,同樣是蹲大牢,宋訣的待遇真是出奇的好啊,不愧是十六衛的大将軍。這般想着,又見他順手取下挂錦帳的銀鈎子。我還望着他的動作恍惚,他早已欺身上來,眸子幽幽沉沉,臉上有些朦胧的醉态。如墨長發順着他的脊梁滑落,與我散在被單上的長發糾纏在一起,微亂的呼吸,亦同我的糾纏在一起。

望着面前這一張美如畫的臉,我默了。

大滄帝國的宋大将軍,當真如整個帝京所盛傳的那般,傾城複傾國,秀色掩古今,尤其那雙眼睛生得好看,睫毛濃密而纖長,眼皮一擡一斂,都撩人心懷。

我胸前的衣服方才被他撕扯一番,此時微微敞着,胸口因為緊張而有些起伏不定,他目光在上面流連了片刻,突然呼吸一重。

他湊過來,聲音如同爐底剛剛燒起來的香屑,很輕,溫度卻熾熱:“方才說要陪着我?”

我望着他突然間豔若霞映澄塘的臉,不由自主地吞口口水,然後朝他點了點頭。

他眸色一深:“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對你為所欲為?”

我再一次點了點頭,聽那個低低啞啞的嗓子又道:“今晚不走了?”

我還想繼續點頭,但這個姿勢點起頭來很不舒服,便開口道:“不走……唔。”

唇被他急不可耐地封上,他或吮或舔,将我的腦子攪得更辨不清南北,辨不清日夜,辨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麽人,腦子裏唯一的一絲清明還是在竭力蠱惑我——什麽東西南北,什麽白天黑夜,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古人有雲:春宵一刻值千金。

卻在這個當口,冷不防想起一件極煞風景的事,臉上一燒,止住他的動作,有些羞赧地問他:“我來時換了件宦官的衣服,你,不覺得挺別扭的嗎?”

宋訣聽後漫不經心應了一下,咬着我的下唇,模糊道:“是有點。”我正為他的話黯然,他已将手探向我的腰間,邊解我的腰帶,邊幽聲道,“将衣服脫了,便不別扭了。”

我想了想,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于是欽佩地看他一眼:“有道理。”說着就從床上坐起來,想幫他一起将外袍脫了。

他卻止住我的手,低低道:“我來。”

宋訣親力親為,将我的衣服一件件褪去,我老老實實地配合他,搭在錦衾上的手卻忍不住有些顫抖。他将我脫得只剩一層藕荷色的薄紗單衣,動作卻忽然停了下來,他就那樣将我看着,目光漸漸由熾熱轉為溫涼。我撞到他的目光,突然覺得喉頭一緊,也不知在什麽力量的驅使下,顫抖着手就去解他的衣服。

手觸到他胸口時,察覺到他的身子微微一僵。

我不理會他的僵硬,匆匆将他的袍子解開,中途不經意擡頭,卻看到他不知何時已挂上招牌淺笑,眉梢眼角俱是風流,忍不住又吞了口口水。不知為何,方才還極大的膽子,看到他好整以暇的樣子,就忽然有些洩氣,強裝淡定地往床邊爬,道:“我去倒杯茶潤喉。”

沒爬出兩步,身子就被他重新勾回去,伴随着一聲驚呼,整個人就跌坐在他懷中。

緊貼着他微敞的胸口,感受着他胸前的起伏,心髒仿佛要從心口處跳出來。

他于背後将我的長發撩到一邊,吻至我的耳下,聲音似被晨霧沾濕:“這個時候去倒茶喝,不覺得有些煞風景嗎。”說完,便順着我的脖頸朝肩膀處吻下去,我自然害羞,半拒半迎的,終是沒能從他懷裏掙出去,反而陷得更深一些。又突覺肩膀處一涼,後背也感到了些寒意,我忍不住抽一口氣,卻是他用牙将我的內衫褪了下去。唔,這證明他的牙口當真是好。

他溫熱的大手扣在我的腰間,從背後問我:“岫岫,怕不怕?”

我強撐着面子,語聲卻有些顫抖:“不過是周公之禮,有什麽好怕的。”

他輕笑一聲,咬住我的耳垂:“原來岫岫也知道,我接下來要做的是什麽。”

我剛反應過來自己又被他戲弄了,正要罵他,忽就被他一個翻身,緊緊地扣住了手腕。他的衣服方才被我脫了大半,此時只一件內衫松松垮垮搭在身上,透過白色內衫,隐約可以看到他上半身的線條,和胸前不該看的那個地方。黑色的發,襯着黑漆漆的一雙眼,別提多動人心弦。

我本想罵他,可是看到這張臉,忽然想不起來我剛才到底想罵他什麽,難免為自己的不争氣而有些憂愁。

自古以來便有許多的文人墨客,閑着沒事想出許多精妙的詩詞以形容美人,譬如姿容既好,神情亦佳;譬如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譬如蕭蕭肅肅,爽朗清舉。這些句子,皆是形容世間不可多得的好男兒,然而,形容眼前的男子卻不必這樣彎彎繞繞,只五個字足矣——

美人者,宋訣。

宋美人望着我,問我:“岫岫可還有什麽話說?”

我茫然道:“為什麽這麽問我?”

他輕描淡寫道:“因為,過一會兒你就說不出話了。”又添道,“嗯,可能也罵不出來了。”

我發現宋訣這個人有一個很可貴的品質,那就是說話算話,果然,過了一會兒我便只顧着嚎叫,哪還有力氣說話,更別提罵他。

這麽重要的一件事,雖說他提前知會了我,卻知會的不夠到位。

我心情複雜地想,這下可算知道,什麽叫芙蓉帳裏奈君何了。

折騰到精疲力竭,我幾乎是含着眼淚在他懷中睡去,睡之前還聽他在我耳邊講風涼話:“岫岫是不是後悔方才沒有罵我,嗯?”

我翻了個身不理他,他摟住我,在我的頭發上親一親,輕道:“睡吧。你放心,我再也不會讓你……”

我困得很,沒有将他的話聽完,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迷迷糊糊醒來,只覺得昨日之事恍如一個夢,看到身畔躺着的男子時,略緩片刻,又确認了昨日那件事并非一個夢。

宋訣竟也醒着,将我往懷中攬了攬,低聲道:“時間尚早,再睡一會兒。”

我沒有動,放任他摟着我,嗯一聲,道:“讓蘇越多等一會兒也沒關系。”

他的頭埋在我的肩窩處,呼吸沉重,聲音也有些悶:“本以為可以将你明媒正娶,沒想到最重要的一夜,竟是在這天牢。”又問我,“岫岫,你可覺得委屈?”

我将他的手撈入手中,安撫他:“雖然沒有紅燭鸾帳,但我很滿足。”

等了一會兒,才等來他的回應:“你不該這樣便滿足,你應當有更好的。”

我沒有回答,在他懷中眯了一會兒。待雞鳴之聲第三次入耳,我才披衣下床。走到桌子邊上倒了杯茶自己喝了,又倒一杯拿給宋訣,他坐在床邊将杯子接過來,牽動嘴角對我笑一下,就望着茶杯發起怔:“日後,若是每日醒來都能喝到你倒的茶……”

我聽後沉默片刻,攏了攏袖子,勉強笑道:“日後,會有別的姑娘幫你倒茶。”

說完,逃一般地行到牢門邊,也不敢回頭,只扶着牢門道:“待你娶妻之後,若能記得我自然很好,若是想将我忘了……”沉吟道,“還是忘了好。”

一雙手扶住我的雙肩,有個嗓子沙啞道:“岫岫,我怎會忘了你。”隔了會兒又道,“我此生,除了你誰也不會娶。”

我的眼眶酸了酸,終于掙開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天牢。

蘇越已衣冠端正地在門外守候,見到我出來,垂眉斂目喚了聲:“殿下。”

我擡頭望着遠方天空,良久。

遠天白雲茫茫,一片素色。

蘇越的聲音近了些,說的是:“殿下想哭就哭出來,這般仰着臉,眼淚又不會流回肚子裏。”

我往臉上抹一把,疑惑地道了聲:“哎?”又下了結論,“年紀大了,果然容易傷春悲秋,怎麽看見朵浮雲就傷感起來了,奇怪真奇怪。”說着搖了搖頭,擡腳往前走了過去。

蘇越很有些困惑地往天上看了一眼。

遠天孤零零一朵白雲,被風一吹就散了。

大約由于我被選為和親的公主,太後意識到不宜再将我在佛堂關着,沒有幾日,便允我回流梨宮。又大約她老人家怕我出什麽差錯,所以無論行到哪裏,都派四名以上的宮人跟着。後來見我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才稍稍放寬了對我的政策,只留婳婳和她宮裏的老人松月姑姑在我身邊伺候。

三月中旬,和親的喜服便送到了燕禧殿。

昔微帶了一大幫姐妹過來參觀,婳婳十分想将她們給趕出去,被我堪堪地制止住。待我送走這幫唯恐我有一日好心情的姐妹,已精疲力竭。正想吩咐婳婳服侍我睡個午覺,便聽宮人通報:“殿下,禮部尚書沈大人求見。”

我的眼皮一跳,問道:“沈大人如何來了?”

宮人道:“說是奉聖上旨意,向殿下彙報和親事宜。”

禮部掌管一切朝廷禮儀和外交事宜,和親是大事,自然要沈初親自操刀,說不定和親的路上,也需他親自護送。

老實地說,我這二日因和親一事有些傷情,能不見的客人,全都回絕了,就連昨日雲辭過來,都被我以裝睡唬了回去。聽說沈初過來,我第一個念頭就是不想見他。至于為什麽,我也說不大明白。回憶起以前種種,我覺得他對我是有些情誼的。在他于延壽殿上求娶我之前,他待我的心思尚不明朗,但仔細揣摩,還是可以從日常的相處中瞧出一些征兆來。

沈初為人很得我心,只是我待他的這份感情卻無關風月,而更接近欣賞。先不提我待他是否一如他待我,在如今這個生離死別的關頭,我見了他,難免兩個人都要傷心,不見他,又像是刻意避他,不知他會在心裏如何難過。總之,見不見他,都免不了一番糾結。

面臨這樣的選擇,我是苦苦做了一番掙紮的,終于擡手揉一揉額角,讓人傳他上殿了。

人生苦短,見一面則少一面,有些事若不能在當下做個了斷,日後魂歸離恨,不曉得當如何遺憾。

我想了想,覺得不能留下一筆不明不白的情債,便去燕地和親,起碼要将我對宋訣的心思同他說個明白。

可是真正同他面對面的時候,卻全不能像我想的那般輕易啓齒,這證明我并不像我以為的那般潇灑,非但不夠潇灑,還有些拖泥帶水。

不一會兒,沈初便一身朱色的禮部官袍上了殿,我看清他的模樣後心不由得亂了亂,忙吩咐宮人賜座,他便頂着憔悴的一張臉在茶案旁坐下了。我很想問他如何将自己搞得這樣憔悴,想到看茶的宮人還在,也只好耐着性子同他客套,可是口中說的什麽,說過以後便全忘得幹淨。

他漫應着我的話,聲音有些沙啞,竟像是有許多個日夜沒有合過眼。

我總算扯了個理由将殿上的宮人趕走,這才得以問出真正想問的問題:“沈初,近日你過得……可還好?”

他眸子垂了垂,唇角勾出一個極其蒼白的笑:“魂不附體,神思恍惚,我過得,大概同行屍走肉也沒有什麽兩樣。”

這句話說得我有些心驚肉跳,剛拿起的茶杯驀地重新落回原地。

頓了頓,我輕嘆:“你這又是何必。”目光落到他墨青色的官靴上,“大道理我便不同你講了,如今大局既定,你我作為局中人,早一日接受現實,便能早一日往前看。你說是不是?”

他聽後若有所思地點一點頭,語氣卻依然有些頹然:“你說的是。事到如今,再執着過去只怕也于事無補。”擡頭看我,眼裏稍稍多一些神彩,“重要的是,如何為今後做一番打算。”

我沒有想到他這樣好勸,默了默,道:“你能這樣想,我很欣慰。”望着他蒼白的臉,又關懷道,“你的身體不甚好,和親一事雖事關重大,可遇到跑腿的事,随意差個侍郎過來就是,你又何必親自跑一趟?”

他聽後眸光一黯,有些傷懷地問我:“我親自過來,你覺得不好?”

我理着袖子應了句:“也不是不好,只是方才看你走路,委實像是缺覺少眠,有些擔心罷了。”

他隔着桌子喚了一聲:“長梨。”

我探尋地望向他,卻聽他道:“我親自來找你,其實是有事同你商量。”

我垂下頭:“與和親有關的事,你們禮部自己看着辦就是,無需再向我禀報,若有文書,便教人呈我一份,我反正閑着,挑個時間過目過目,也便記下了。”又澀澀一笑,“何況,和親的公主又沒有問名、納吉、請期這類的繁禮,過程雖然簡陋了些,倒也省去了我許多麻煩。”

卻聽沈初語調沉沉:“我不是來同你商量這個的。”

我困惑地看他:“那你是來說什麽的?”

他看了我一會兒,才從袖中掏出一個物件,擱在案上。

沉香缭繞中,他的聲音極輕:“我并不是因你和親的事才缺覺少眠,而是因為我在找這樣東西。”

我忍不住好奇地拿到手上,問他:“這是什麽?”

他淡淡道:“聽說苗疆有一種藥物,飲下即可陷入假死。”我的手抖了抖,聽他又道,“我尋遍苗疆,總算不負苦心。此藥昨日我已找人試過,效果很好,連太醫都驗不出來。”

我道:“等一等。”

他接着說下去:“長梨,将此藥飲下,你便可躲過這一劫,你‘死’之後,我自會想辦法将你帶出去。”眼神頗為深沉地望着我,“這座宮闱不适合你,也不适合我,待此事告一段落,我便辭鄉歸隐,你我尋一處世外桃源,總有辦法将這一生好好地過下去。”期待地看着我,“長梨,你覺得好不好?”

我将他的話整理了半天,讷讷問他:“你的意思是……讓我詐死?”

沈初朝我點點頭,眼睛裏有懇求之色。

我望他半天,終是嗒地一聲,将手中瓷瓶放回桌上,就見他眸光一晃,有些始料未及:“你不願意?”

我緩緩起身:“你為我做這些,我很感激。但,總歸是有些晚了。明日,慕容铎的婚使便要入京,若是此刻我出了什麽差池……”嘆一口氣,“即便皇兄預備重擇一位公主替我入燕,只怕也沒有時間了。”靜靜望着他,“此番皇兄忍辱答應慕容铎的求親,是為了化一場幹戈,我既是皇家之女,便應當與皇兄共同承擔這一屈辱,又怎能因我的私心,便讓所有的一切都付諸流水。”

停在沈初面前,俯視着他,淡聲道:“沈初,此事不要再提了。”

他仰臉看着我,半晌,很快将喜怒斂去,慢慢飲了一口茶,站起來:“我不急着現在就要你的答複,此藥留在你處,你好好地想一想。”他身材比我高大許多,極輕易就将我按入懷中,伴着他的心跳聲,是悠悠的一句話,“長梨,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嫁給慕容铎。”

我掙了掙,沒有掙開,聞着他身上的檀香味道,不知何故添了些傷感,喃喃道:“你這孩子,怎麽同宋訣一樣死心眼兒呢。”

他聽後一愣,猛然松開我,方才還不見他臉色有這般差,此刻竟是一片慘白。

我關心地問他:“你怎麽了?”

他語調不大自然:“你去見他了?”

我覺得他神色亦有些不大對,愣愣地點了下頭,卻見他一撐額頭,笑得凄然:“沒有想到,你竟還是選了他麽……”

沈初見微知著,只從我不經意的一句話,便得出我在他二人之間選了宋訣的結論,委實有些不大容易。

又聽他問我:“他究竟哪裏好?”

他的這句話說得我心裏一慌,又不好不言語,便捏着衣角委婉道:“他沒有哪裏好,老實說遇到他之前,我心中所欣賞的男子全不是他那副樣子。譬如我喜歡為人莊重的,在他身上卻找不出有哪處莊重,譬如我欣賞有才華的,他卻連琴都彈不好,又譬如我向往書香門第,他卻是正經的武将出身……如此說來,我看上他,的确是沒什麽道理的。不過,感情的事麽,向來不大好說。”

這番話說完,二人都沉默。

也不知那日是怎麽送沈初走的,只記得他離開前,臉色比他來時還要令人憂心。我生怕他還沒有走出宮門,便在哪個地方倒地不起,還特意囑咐婳婳将他送到通化門外的馬車裏。

待他走後,我望着他留下來的假死藥,傷懷地想,自己當真是造得一手好孽。

離京那日,是個陰天。

燕地千裏迢迢,往來不便,因而六禮不能齊備,一切禮節都從簡,一般公主婚禮中送親環節中的“催妝”、“障車”、“卻扇”等熱鬧而喜慶的場面,也都看不到,卻唯獨送親的陣仗氣勢龐大,頗有上古婚俗的遺風。

雲辭親自下令,以左金吾衛大将軍趙安、光祿卿李冼持節護送,禮部尚書沈初為婚禮使,一路送我到燕州。

當此生第一次穿上百鳥朝鳳的喜服,當在群臣矚目中走出燕禧殿,當送親的馬車駛過帝京平坦、喧鬧的街道,我的心都一如止水。

淚流滿面不至于,萬念俱灰倒是有那麽一點。想起昨夜,我告訴婳婳不讓她跟來受罪,她堅決不從,誓要追随我到底,我極無奈,只好偷偷在她茶中下藥,将她放倒,才免去一樁麻煩。

不過,今日沒有婳婳前來相送,卻多少有點寂寞。

如今,端坐在華麗的馬車中,我對自己道:“不來也好。”

此話卻惹我有些思量,自己口中說的不來也好,究竟指的是誰。

半月後,馬車總算颠簸到了燕州地界。

慕容铎為人不大厚道,只遣了親信前來接應,又因巷道上擠滿了圍觀的百姓,送親的長隊這個城進得便異常艱難。

永正元年的那個春天,我穿着明豔的嫁裝,從帝京到燕州,完成了人生最長的一次跋涉。我從前從沒有想過,自己跋涉千裏,竟是為了給一個全然陌生的男人做妻子。

馬車行過慶陽門,便是一座全然陌生的城池。

燕州臨近塞外,多風沙,房屋也建得堅固,又處于勾通胡漢的要道,故而整座城池都有些域外風情。

比起大滄皇宮,北涼王府的線條粗粝很多,一磚一瓦,都少了漢家的婉約,多了外族的粗犷。

聽說慕容铎的身上有稀薄的北狄血統,此次起事,也重用了許多北狄的骁将。

載着我的車攆行到北涼王府後,沒有禮樂炮仗,也沒有喧嘩熱鬧,有的只是送婚使宣讀聖旨的一字字,一聲聲。

今日,大約會是我最後一日聽到大滄的官話。

我懷着傷感的心情聽沈初将賜婚的聖旨念完,卻沒有等來聆聽者的正常謝恩。

對方一開口便極端張狂:“本王向聖上求娶帝姬,原以為聖上會将宮中最負盛名的晉陵長公主賜給本王,且不知這尚平長公主,可及得上晉陵長公主的萬一?”

我的手在身下一緊,這個慕容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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