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玉立刻塞一大塊排骨到陸謙之嘴裏,道:“先生吃排骨。”
陸謙之好容易将那一大快排骨從嘴裏吐出來,繼續道:“還曾經将在藥王谷一帶作惡的賊人的頭目打成終身殘……”話沒說完,嘴裏又多出一個雞爪子。
鈴玉道:“先生吃鳳爪。”
陸謙之不樂意了:“能不能給先生來塊帶肉的?”
鈴玉道:“先生吃五花肉。”
在陸謙之的努力下,我和鈴玉順順利利出了藥王谷,來到桃林鎮。
陸謙之曾提醒我桃林鎮魚龍混雜,有許多烏合之衆,可是表面看來,這個小鎮倒也祥和普通,只是極偶爾的,能感覺到與自己錯身而過的人身上有股江湖氣息。
走在桃林鎮的街市上,小丫頭問我:“姐姐可知道要找的人在什麽地方?桃林鎮雖然不大,若是不知目的地,卻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逛完的。”
她的這個問題很有建設性,杜菸只約我在桃林鎮相見,卻沒有說在桃林鎮哪裏相見,這的确是個問題。不過這個問題,卻并不能難倒我。
我想了想,問她:“桃林鎮最大的賭坊在哪裏?”
杜菸好賭,而且好賭大的,她這個人的賭品甚好,生平只奉行一個準則:輸了便跑。
江湖傳言,整個帝京,沒有哪個賭場不将她列入追殺的名單。她能夠平安活到今天,其實也是一種本事。
鈴玉帶着我來到百裏酒坊,告訴我這裏是正兒八經地挂羊頭賣狗肉,朝廷近來取締賭坊的力度甚嚴,許多賭坊都只好改個名字繼續經營。
我望了一眼百裏酒坊迎風飄揚的招牌,對鈴玉道:“在此等我。”
鈴玉擔心地拉着我:“姐姐,你果真要自己進去嗎?若是,若是出了什麽岔子,我怎麽向先生交代?怎麽向二位公子交代?”
我安撫她:“不過是尋個人,很快就能出來。”
她的手卻沒放開:“可是,可是……”
不等她可是完,便有個人被兩個大漢攙着從酒坊裏走出來,那兩個大漢将男子在街中央一撒手,就見男子像是沒有骨頭一般,一哧溜就癱在了地上。
其中一個大漢邊擦手邊客氣道:“對不住了張公子,你已輸光了所有籌碼,不如今天就回家歇着吧。”又道,“哦,我忘了,張公子今日把房契給輸了,還輸了兩根手指,那就……愛回哪兒歇着,便回哪兒歇着吧。”
聽了這話,男子也沒什麽反應,只瞪着一雙空洞的眼睛,呆滞地躺在那裏,左手處則血流如注。
有經過的路人一搖頭:“又一個輸光身家的。啧。”說完氣定神閑地繞過了他,仿佛對這樣的情景早已司空見慣。
鈴玉看着躺地上的男子咽了咽口水,将臉轉向我,堅定道:“姑娘,我還是陪你進去吧。”
我也看一眼地上躺着的男子,道:“你還是将他送最近的醫館吧。”拍一拍她的肩頭,道,“別看我這樣,我也曾一個人幹翻過許多彪形大漢,你不必為我擔心。”
說着,就撩起裙角,跨入有些昏暗的賭坊。
杜菸極好找,按照我的經驗,哪個地方人聚得最多,哪個地方便是她無疑。
我來到最擁擠的賭桌前,果然有一個紅衣紅裙的身影躍然入目。
那姑娘眉眼極豔麗,雖不施脂粉,卻極惹人注目,更遑論一只腿搭在賭桌上的霸氣外漏的姿勢了。我的眼皮不由得跳了跳。聽她大喊道:“開!”
這一局一開,四下登時炸開了花。
有人幸災樂禍道:“姑娘,你輸了。”
她将面前的籌碼胡亂一推,臉上露出不服氣的表情:“輸了便輸了,再來!”說着一捋袖子,一副大幹一場的姿勢。
她的神情有些孩子氣。
有人抱臂道:“姑娘半個籌碼都沒了,還怎麽賭?”
她一挑眉:“誰說姑奶奶沒籌碼了?”
有人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百裏家的賭坊向來不賒賬。姑娘是打算拿什麽當籌碼?”
有人道:“難不成姑娘要效仿方才的張二不成?”
有人接道:“兩根手指,除了供諸位看個熱鬧,簡直一文不值。只是熱鬧看第一次是熱鬧,看第二次還是熱鬧嗎?”
一句話惹來哄堂大笑。
紅衣紅裙的姑娘卻突然擡頭,目光透過人群落到我的身上,唇角勾起一笑,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果見她突然伸出纖長的手指,指了我嗓音清悅:“我的籌碼便在那裏,各位大爺睜大眼睛瞧一瞧,有誰願意為她跟姑奶奶賭一場大的?”
因她的一句話,滿堂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賭坊中一時靜默。
我茫然地立在那裏,忽然聽誰輕聲評價:“倒是有點姿色。”又道,“若姑娘的話是真的,這個賭,大爺跟了。”
賭坊恢複喧鬧,喧鬧中聽誰揶揄:“周公子的眼光可真刁,這何止是有點姿色,簡直比天香閣的那位花魁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受了這樣的表揚,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擡腳走到杜菸身邊,拿手肘捅一捅她,臉皮抖着問她:“你開玩笑吧。”
她将我的肩膀一摟,也笑:“你便當是個玩笑,陪我玩兒這一局,啊。”說着目不斜視地對方才開口說話的公子道,“周公子,介紹一下,這丫頭是我妹子,長得好看吧?我們賭一局大的,若我贏了,公子今天帶的籌碼便全歸我,若公子贏了,我這妹子便讓公子領回家。”
那周公子瞳孔微張,随後目光炯炯地将我看着,道:“好!”
杜菸在我耳邊笑道:“你放心,我怎麽舍得把你給輸了?”
那時的我極想提醒她,杜家小姐幾乎是逢賭必輸啊。
半個時辰以後,我和她氣喘籲籲地坐在望雪樓的雅座上,回想起方才那一架,還有些心有餘悸。我的肩上帶傷,本不該戀戰,無奈遇到杜菸這個打架有瘾的主,若不是拆了半個百裏酒坊就驚動了官府,憑她的破壞力,興許此刻的百裏酒坊已然不複存在。
許久沒經歷過這樣的刺激,我緩了半晌才緩回神來,喚作杜菸的姑奶奶則在我對面将腳踩在另一張椅子上,邊拿袖子扇風邊喊小二道:“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
喊完之後,立刻換了一副殷勤的模樣,問我近日過得怎麽樣。
我簡單将自和親以來所發生的事告訴她,她聽後極同情地看我一眼:“你還真是命運多舛,剛成親夫君就成了炮灰。”又湊過來問我,“你這算不算克夫?”
我道:“請你閉嘴。”又道,“說說你吧,将我叫來桃林鎮,一定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我想起在我去江南的路上遇刺的那日,她也是突然出現,卻只是留下莫名其妙的一番話便走了。
我的這個朋友,興許是職業的緣故,最喜歡便是故弄玄虛。
她卻突然變得很正經:“岫岫,你不是很想知道你的前塵嗎?你為什麽從離仙臺跳下,又為什麽變成了雲岫?而你十八歲這一年的命劫,又到底是一個什麽劫?”
我的眼皮跳了跳。
我忘卻的前塵是什麽,為什麽仙界的人要追殺我,宋訣又同仙界有什麽關系,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又為什麽一次次在夢境裏清晰……
我為自己倒一杯茶,擡頭看着面前姑娘,有些困惑地問她:“你不怕因為洩露天機而遭天譴了?”
她裝作沒有聽懂:“天譴是什麽?”
我嘆一口氣:“杜菸,世人有參不透的事,總喜歡求仙問佛,而我接近你,也是因為你也許是能渡我出魔障的人。從前你不願渡我,一定有不願渡我的理由,而如今又願意渡我,也一定有願意渡我的理由。我很好奇這個理由是什麽?”
對于我的這番話,杜菸表示沒有聽懂。
我為她解釋:“比方說無緣之衆生難渡,所以佛只渡有緣的衆生。拿你我比喻,若你渡我,你我便有緣,若你不渡我,你我便無緣,究竟有緣無緣,我不能決定,你卻可以決定。所以,你我相識這麽多年,表面上來看都是我的努力,可是實際上,卻是你的努力。”
杜菸表示還是沒有聽懂。
我只好換一個更為通俗的說法:“我的意思就是,感謝你這麽些年與我做朋友。”
她這一次總算聽懂,朝我點點頭:“不用謝。”
我看她一眼,輕描淡寫問她:“所以,你可要趁這個機會告訴我,你出現在我身邊,是受誰的指使?”
她不小心打翻了一小碟花生米,邊将花生米撿回碟子裏邊道:“岫岫,這話可不能亂說,當初明明是你找上我的,又不是我找上你的。”
我望着她的動作,道:“當初的确是我找上你的,可是憑你的本事想要甩掉我,絕對不是一件難事。”
她道:“我讨厭的人,自然想躲便躲得掉,可是我不讨厭的人,我又何必躲?”
我挑一挑眉頭,淡笑着道:“杜姑娘非但不躲我,還将自己的底細都透露給我,委實是看得起我。只可惜杜姑娘這個身份是假的,帝京有四十三戶人家姓杜,其中養了女兒的有三十九戶,家中開酒坊又養了女兒的卻只有一戶,只可惜這戶杜姓人家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遷往別處。不過,杜姑娘要在帝京行事,有個穩妥的身份當然便利些。”
她的面皮一僵,有些難以置信:“雲岫,你派人調查我?”
我看她一眼,慢悠悠道:“這麽多年你還不了解我嗎,我怎麽可能不摸清底細,便與一個陌生人來往。”
她默了默:“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是假冒的,又怎麽不早說?揣着明白裝糊塗,你可真行。”
我道:“自然是因為沒拆穿你的必要。你的身份是假的,可是身上的仙澤卻是真的。”微眯雙目,“那個幾次刺殺我的刺客剛剛出現的時候,我便覺得他身上的味道很熟悉,如今想想,我會有那樣的感覺很正常,因為他同你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擡起眼皮看着她,“你在我面前雖然竭力僞裝成半仙,可是身上卻又沒有一點凡人味兒,杜姑娘,容我問一句,你是仙界的哪一位?”
剛剛拾掇好的花生米又被她打翻,只聽她慌亂地問我:“你做了這樣久的凡人,是怎地判斷出我同凡人不一樣的?”
我手指輕輕敲着杯沿,淡聲道:“正因為做久了凡人,才知道凡人與不是凡人的不同。”
她神色糾結地将我看着,終于妥協道:“我的确不是凡人,但我也并非仙籍。”
她說這話時顯得有些沮喪,她這個人不常這樣沮喪,這樣沮喪起來,倒也是一個楚楚可憐的少女。
“我位列仙班的時候,曾因無心之失得罪了某個大人物,這個大人物從我身上拿去了我的內丹,仙人的內丹關乎渡劫的成敗,在沒有讨回來之前,我便只能憋屈地在凡間混日子。”眼神稍微恢複了一些光彩,“不過,這位大人物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他給我指點了一條明路,如果我能出色地完成他交給我的使命,他便還我內丹,助我渡劫。”
我消化了一會兒,問她:“這位大人物是誰,你是如何得罪他的,他留給你的使命又是什麽,同我有沒有關系?”
她看了我一會兒,手突然攏在嘴邊咳了兩聲:“這你便不要多問了,這麽多年,我兢兢業業地踐行自己的使命,此次來到此地,便是還剩最後一樁事未了。只是這最後一樁事是個急不來的事,我還要再等上一等。”
她說着,又湊上來握我的手:“岫岫,我雖瞞了我的身份,但你我畢竟知交一場,待我徹底了結這樁事,免不了要同你人仙殊途,在那之前我想了想,有些事還是應當告訴你。”
我道:“好,我洗耳恭聽。”
她卻道:“我的确能夠以酒為人織夢,你若是想知道答案,便安心等我将這壺酒釀成。”
我道:“你的意思是讓我等着。”
她道:“對,你在此地等我,哪裏也不要去。”
我凝眉想了一會兒,點點頭:“好。我哪裏也不去。”
她的神色稍定,眼裏也多一些安心。
我又道:“但我還有一個問題。”
她的神色又緊張起來:“什、什麽問題?”
我緩聲道:“我要跟你打聽一個人。”
她的嗓子一抖:“誰?”
我輕道:“宋訣。”
只見她壓驚一般喝了一口茶,道:“我不問你為何問這個人,但我可以告訴你,這是個我不敢妄議的人。”又道,“你,你同他也不是一般的交情,問他比問我來得更快吧。”語重心長地湊過來,“岫岫,人生苦短,能遇到個真心人不易,你不要等到失去才領悟,依我多年在風月場上混過來的經驗。”感慨道,“失去後的領悟都是個屁啊。”
我克制住翻湧的感情,一開口卻又有些像是賭氣:“真心?真心難道不該是建立在互相坦誠的基礎上麽。他什麽都不告訴我,我為什麽還要信他的真心?”
她的目光突然多了些慈愛:“你便沒想過,他可能有難言的苦衷。”四十五度角望向樓外,“這個世界上,誰還沒個苦衷,就像我,也曾傷害過一個人的心……”說着搖一搖頭,“這樣傷情的事,不提也罷。”
我慢悠悠飲了一口茶:“你跟宋訣什麽關系,要這樣替他說話?”
她立刻與他撇清關系:“我跟他半兩銀子的關系都沒有,再說我怎麽可能跟你的男人有關系。”笑地別提多心虛,起身道,“那什麽,我還有事,便先告辭了。”臨走前又囑咐我,“乖乖在藥王谷等着我,千萬不要亂跑。”
我望着桌上被她打翻第三次的花生米,陷入了沉思。
杜菸同宋訣之間果然有奸情。
我揉一揉額角,将茶錢擱在桌上,便起身去尋鈴玉回藥王谷,尋人問了醫館的方向,沒有走出兩步,便見小丫頭急匆匆朝我過來。
她有些緊張地拉着我左看右看,問我:“姐姐有沒有受傷?”确認我毫發無傷才放了心,道,“方才見許多衙門的人往賭坊方向去,聽說是有賭客賴賬,與鎮上最有勢力的周家公子打了起來,姐姐沒受牽連就好。”又絮絮道,“周家公子有權有勢,是誰那麽大的膽子敢賴他的賬?”
我輕咳一聲,道:“我的事辦完了,我們随意去街上買些東西,回去也好有個交代。”拉着她道,“我想吃梅花糕了,前面好像有一家,走,陪我去看看。”
逛街逛到中途,正在一個茶肆裏歇腳,突然有一架馬車停在我們面前,喚作楊逸的都尉從車上跳下來,恭聲道:“屬下奉主上命令,接二位姑娘回去。”
我們來時搭了藥王谷附近農人的便車,回去本預備租一輛馬車,這楊都尉來得還挺及時。
鈴玉一彎眼睛:“才半日不見姐姐,宋公子就急着差楊大哥過來,有句詩怎麽念來着,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我氣定神閑地喚來小二,道:“再添一壺茶。”
楊都尉的眼角抽了抽。
回到谷中時,已經暮色四垂。天邊的紅雲燒得似火,興許不日後會有一場雨。
鈴玉攙着我下馬車,問我:“姐姐是先去看看宋公子,還是先回房歇着?”
我撐着額頭道:“有些乏了,扶我回房吧。”
鈴玉停下腳步:“先等一等。”說着,手伸向我頭上的簪花,道,“姐姐的簪花好像快掉了。”
她的手剛碰到簪花,那簪花便易了手。
一個不知哪裏來的錦衣少年,将從我頭上摸下來的白玉簪花拿在手上打量,纖纖手指摸到玉身,贊道:“這玉真好看,質地細膩,溫潤如脂,這白茶花雕得也極好,釵頭玉茗妙天下,瓊花一樹真虛名。”說完看向我,“我見過許多徒有其名的美人,姐姐卻當得上‘如玉’二字,哥哥的眼光真好。”
我身畔的鈴玉有些好奇地問這錦衣少年:“你是誰,做什麽搶人家的簪花?”
那錦衣少年聲音清越,說話時眉目間也極有靈氣:“在下姓宋,單名一個蕖。初次見面,姐姐将這簪花送我,當個見面禮可好?”
鈴玉輕笑:“你這人,初次見面便同人要東西,你的父母是怎麽教你的?”說着就去幫我奪那簪花。
錦衣少年眉頭一挑,将簪花舉高些:“你搶啊,搶到了就還給你。”
我的目光落到少年胸前的起伏上,又結合了自己多年女扮男裝的經驗,立刻悟了,這位小公子原來并不是位小公子,而是個小姑娘。
正要開口讓她們兩個不要鬧,那被她舉高的簪花卻轉瞬易到另一只手上,來到他身後的男子語聲帶笑:“宋蕖,不得胡鬧。”
聲音輕得像落雪似的,很是好聽。雖然是責備,卻又帶着難言的溫和。
小姑娘一撇嘴:“我找我未來的嫂嫂要樣東西怎麽了?”
宋訣已來到我身後,扶着我的頭将簪花送入發間,低沉的聲音在我耳畔掠過:“便是找她要東西,也要先問過我。”
宋蕖将眼睛一眯,狡黠道:“嫂嫂還未過門,哥哥便已經開始護短了。”
面前的小姑娘模樣生得嬌俏,瞧年紀,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從她對宋訣的稱呼判斷,應當是将軍府的某位小姐。
出于謹慎,我還是開口确認道:“這位是?”
宋訣淡淡道:“我妹妹宋蕖,一個野丫頭。”
宋蕖朝我吐了吐舌頭,甜甜地喚了一聲:“嫂嫂好。”
我還沒有來得及糾正她的稱呼,便聽安置完馬車回來的楊都尉驚道:“三小姐,你怎麽來了?”
宋訣為我簪好花,也語氣悠閑地問她:“這次偷跑出來,又是打算去哪裏鬼混?”
宋蕖小姑娘好似早等人問這個問題,如連珠炮般道:“二表哥最近得了一只海東青,****在我耳邊炫耀,你也知道我最讨厭他,聽說蒙哲的家鄉出産一種金雕,比海東青還要神駿,其力之大,加千鈎擊石,其翔速之快,如閃電雷鳴,我便央着蒙哲帶我偷偷來獵上一只,好挫一挫二表哥的銳氣。”
宋訣不置可否的笑笑,瞧他臉色,比前兩日好許多,胸前的傷也好似完全不會影響他的行動,他的語調仍有些懶淡:“蒙哲也真是慣着你,回去只怕又要為你受罰。”
宋蕖道:“蒙哲是我的人,我自然會保護好他,不會讓爺爺再難為他。”又道,“先不提我,聽說哥哥受了重傷,所以來看看哥哥。”說着,突然将臉轉向我,我正不動聲色拎着裙裾打算從宋訣身邊離開,卻聽她問我,“嫂嫂,你躲什麽?”
我還沒回答,就被宋訣打斜裏拽住了手臂,他閑閑伸手将剛退開一步的我往他身邊撈過去,代替我回答她:“想來是倦了。我帶她回房休息。”又沖立在身畔饒有興致聽着他們說話的鈴玉道,“家妹不請自來,委實失禮,不過今日天色将晚,便容她宿下吧。”
鈴玉應道:“那是自然。我這就去幫宋小姐拾掇個房間。”
宋蕖也不同她見外,道:“你還是先帶我找找廚房吧,餓死了。”不忘對楊都尉囑咐,“去幫我把馬喂了。”走兩步回頭沖我道,“嫂嫂嫂嫂,等我回頭找你聊天,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這邊宋訣已扶着我的肩膀将我往他的房間帶,我掙紮了一下:“我乏了,回自己房間休息,你帶我去你房間做什麽?”
他道:“想你了,陪我說說話。”
我還要反抗,卻聽他慢悠悠地威脅我:“我現在雖說不怎麽使得上力,可抱你回房的力氣還是有的。”
我忙道:“你不要亂來,你的傷處複發倒是無所謂,只是可惜了陸先生的藥。”
他聽後忍俊不禁似的笑出聲,我怕他當真發神經在這裏難為我,便認命地随他往房間走,然而還有兩步就要目的地,他卻等不及似的将我橫抱起來,大步流星地将我放到床邊,低言道:“兵法上有一句,叫以退為攻,岫岫,是不是我适時服一下軟扮一下弱,你便心疼了?”
我道:“心疼你妹。”
他沒有同我計較,彎下腰自然而然的用修長手指拂過我的眼睛,笑了:“宋蕖小孩子脾氣,喜歡纏人,說是來看我,其實是來看你的。你最好先歇一歇,待她吃飽了飯,你便是躲來我這裏,只怕也逃不掉。”又閑閑問我,“我已教人打了水來,你可要先淨一下面?”
他穿了一件雪青色的袍子,雍容中透着些雅致,白色織錦的襯袍,袖口的勾線都是金銀絲,銀冠挑了半束頭發紮起,露出的額頭很是端正漂亮,再襯上清清淡淡的笑容,我竟然無法移開目光,一時之間專注地看着他薄唇一張一合,唔,唇形也很漂亮。
香爐的味道将我的神智喚回一些,我道:“我這個人有點認床,好容易習慣了自己的床,你若想我休息好,不如……”同他商量,“放我回去?”
他長眉一挑,眸子裏有些清傲,語氣卻淡:“回你房間要經過沈聿修的房間。”
我默了默,道:“所以呢?”
他道:“所以我會心情不好。”
他的理由讓我無言以對,只得起身繞過他去尋一旁的紅木架子,在銅盆裏簡單淨了手面。
今日天氣有些悶沉,雖然宋訣在此有些不大方便,卻有些耐不住熱,将外袍解開褪了下來,身上便只剩一件涼快的桃紅色羅衫。
我走到床邊,迅速地掀開錦被的一角躺了進去,對含笑看着我的宋訣道:“我如果讓你回避一下,你會不會也會心情不好?”
他手撐在床架上看我,氣息驀地靠近,四片唇瓣貼合後迅速分離。
只是淺淺一吻,便讓人臉紅心跳,這件事當真有些驚悚。
咫尺的距離,能清晰地看到濃密纖長的睫毛下那雙狹長的桃花眸,還有秀挺的鼻梁下勾着似笑非笑弧度的唇角,溫熱氣息拂過臉頰,他垂目低言:“我找陸謙之還有點事,你若想我留下來陪你,我便留下來。”
我立刻道:“你走好,記得代我問候陸先生。”
他聽後,大手揉一揉我的額發,戲谑地丢下一句話:“等我回來再好好收拾你。”
我在他的床上合眼躺好,竟安穩地睡了過去。
是餓醒的,我迷迷糊糊地下床,在靜悄悄昏暗暗的房間裏點了一盞燈,拎着裙子走到妝臺前坐了,又摸起檀木的梳子梳頭發。
銅鏡中映出一張白皙的臉,棱角細細軟軟,如墨的長發披在有些瘦削的肩頭,宛若黑色的流泉。這樣看着鏡中人,卻覺得有一些陌生。陌生的眉,陌生的目,陌生的鼻梁,陌生的唇角。我的小婢婳婳曾經以四個字來評價這張臉:恰到好處。五官生得恰到好處,就像描一副丹青,但凡落筆的地方有一處不對,便毀了整幅畫,而幸運的是,描這副畫的人沒有一處落下的是敗筆。
婳婳是我的貼身丫鬟,自小跟着我,把我當做是她的信仰,自然發自內心地仰慕我,說起恭維話來,自然也不會臉紅。然而即便真如她所言,我這張臉生得挺端正,可是正所謂朝為紅顏暮為枯骨,皮相這東西可以倚靠,或許還可以給人帶來便利,可是一副好的皮相,卻終歸勝不了命數。
我輕輕問銅鏡中的人:“岫岫,你到底想将這一生,過成怎樣的一生?”
她自然沒有回答我。
在腦後松松地绾了個髻,我抄起妝臺上的白玉簪花,慢悠悠跨出房間。
房間外的屋廊下挂了幾盞燈籠,燈影之下,有兩個人并肩坐在廊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其中一人聲音清脆:“哥哥也老大不小了,快将嫂嫂娶回家,給爺爺生個曾孫子玩兒,給我生個小侄子玩兒。”又為身邊的人出主意,“嫂嫂要是不答應,哥哥便将她綁回去。當年奶奶不就是被爺爺綁上花轎的?前已有古人,哥哥還怕什麽?”
我的眼皮一跳,聽男子若有所思地道:“怕?我自然不怕。”頓了頓道,“我只是不舍得。”說完幽聲問小姑娘,“我卻問你,若是将來有個人去家裏搶親,你願意嫁嗎?”
小姑娘想了想:“那得看他有沒有本事站到我的面前,贏了蒙哲,再贏了我,嫁也無妨。”
對方看她一眼:“可惜岫岫不像你,這麽沒出息。”
小姑娘哼了一聲:“就你的岫岫最好。”
男子聲音含笑,道了聲:“那是自然。”
我聽了太多不該聽的話,忍不住輕咳一聲,聽到動靜,宋蕖立刻回過頭來,看到我後一下子跳起來,扶了我的胳膊拉着我坐下:“嫂嫂你什麽時候起來的?餓了吧,瞧,我給你帶了晚飯,還熱着呢。”說着移開手邊的食盒,抱怨道,“本來想給你拿去房間,但哥哥怕我吵到你,将我給攔在了外面。這廊下的夜景還挺美的,在這裏對月聊天吃飯,也是一樁雅事。”又果斷對宋訣道,“我和嫂嫂有些體己話要聊,哥哥你回避一下。”
我還未看清宋訣的表情,他已長身立起,撣了撣袍子上的土,懶懶道:“好。你們姑嫂慢聊,我回房歇了。”
我只覺得耳根有些發熱,小聲抵抗了一句:“什麽姑嫂……”
這邊宋蕖已經殷勤地遞過來一雙筷子,道:“嫂嫂快嘗嘗我的手藝,正宗的蓮蓉蛋黃包。”
我謝過她,拿竹筷夾了一只包子送到嘴邊。
屋廊外藍黑色的夜幕上,點綴着滿天星子。庭院裏幾叢夜間綻放的花,随風送來馥郁花香。燈籠的光将人的影子牢牢釘在地上,小姑娘認真地看着我吃蓮蓉包的模樣,道:“許多年以前,我還不知有嫂嫂的時候,很好奇什麽樣的姑娘會贏得哥哥的心。哥哥長得好看,又是個蓋世英雄,思慕哥哥的姑娘就像草原上的草,又像是夏天的蒼蠅蚊子。哥哥不煩她們,我卻頂煩她們。好在哥哥與她們都是逢場作戲,并沒有将她們看上眼。”
我默了默,道:“宋訣同許多姑娘逢場作戲過?”
宋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道:“嫂嫂不要誤會,哥哥這些年一直守身如玉,不曾同哪個姑娘胡搞過。”兩只手的食指對在一起,嘟囔道,“最多,最多也就是拉個小手什麽的。”
我眼皮一跳:“他還拉姑娘的小手?”
宋蕖狡黠地看我一眼:“嫂嫂很在乎我哥哥有沒有拉過姑娘的小手?”
我這才意識到她是在試探我,鎮定道:“只是好奇。”
宋蕖不置可否地笑笑,目光落到滿庭的星光上,緩聲道:“我知道嫂嫂是當今的十四殿下。從小,哥哥便不曾誇過哪個姑娘,可是提到殿下時,哥哥卻贊不絕口。哥哥說,若殿下的母妃一直不失榮寵,那麽大滄的宮闱裏,最名動天下的也許将不會是三公主,若是殿下最好的年紀不是冰封在深山古寺,那麽殿下的才名,如今也應當會被更多的人曉得。”
我的心思為她的這番話一晃,隔了會兒,才聽到自己沒甚情緒地問她:“你方才也說,宋訣與那些姑娘只是逢場作戲,說不定,他也曾這般恭維其他的姑娘,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畢竟,他也并不是很了解我,又怎會真心遺憾我有才無名?”
宋蕖卻認真地反駁我:“殿下說的不對。哥哥認識殿下已經許多年,也關注殿下許多年,早在與殿下定下婚約之前,哥哥便知道殿下,只可惜哥哥與殿下的緣分實在太淺。”她的語調有些涼,似月光落在水面上,“哥哥曾說過一句話,我一直記得。他說,‘我不怕緣分淺薄,卻只怕今生無緣,我怕無論怎麽努力,都不能保護好她,更怕有一天,會先一步離開她’。”
我的心被這句話微微扯痛,耳邊是宋蕖有些傷感地道:“我也不知道哥哥在害怕什麽,我只是覺得,如果殿下不能和哥哥在一起,哥哥一定會很傷心很傷心。”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念宋訣,我很想他,想立刻到他的身邊去,這種感覺讓我有些想哭,也是在那一刻,我覺得以前讓我傷心的一切都不那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