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1)

我是個話少的人,宋蕖小姑娘卻是個話唠,好像許久沒有同人說話給憋壞了似的,恨不得将宋訣的生平全都講給我聽,也不知什麽時候,耳邊漸漸沒了動靜,肩膀上卻多出一份重量。

我擡起手為靠着我睡過去的小姑娘理一理額發,想将她扶到房間安置,卻不知她房間在哪裏。

看着她嬌憨的模樣,又不忍心叫醒她。

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後有一個沉雅的嗓子道:“長梨。”

我一回頭,就見沈初身上搭一件松松垮垮的袍子立在身後,手中執了一個盛香丸的紫檀匣子。

他的目光從我臉上轉到我身邊的宋蕖身上,應當是已經同她照過面,只聽他情緒平常地道:“夜間濕氣重,你二人一個是大滄的公主,一個是宋府的小姐,坐在這裏聊天,也不知差人拿個軟墊,便不怕受了寒?”

我眉眼一彎,道:“沒那麽多講究。”又道,“你來的正好,幫我一把。”

我沒多說,他已會意地矮下身子,極自然将手中檀木匣遞過來,我幫他捧好,看着他輕巧地将宋蕖打橫抱起來。

“哪個房間?”

我沉吟了會兒,道:“先将她安置在我房裏吧。”

沈初慢悠悠擡腳往前走,我随在他身邊,将手中檀木匣湊近聞一聞,問他:“白檀輔以朱砂,是安神用的,你近來失眠麽?”

他下颌輕微一點:“從前失眠時,點上一柱安神香便是,近來卻不大有效,陸兄為我做了香丸,讓我試試。”

他的語氣淡,我借着廊下的燈光,看了一眼他的側臉,有些擔憂地問他:“你可是有什麽心事?”

他看了我一會兒,忽輕嘆一般,道:“長梨,你就是我最大的心事。”

我的心為這句話扯了一下。

他将宋蕖安置到我的床上以後,我捧着香盒将他送到房間門前,沉默了一會兒,對他的背影道:“對不起。”

他的身形頓了一下,保持着背對我的姿勢,聲音一貫的溫和從容,語氣也維持着若無其事:“長梨,你我已在藥王谷耽擱了不少功夫,也是時候回京。”

為他的這句話将心一提,卻聽他繼續道:“不過聽聞再過幾日,廣福寺有妙華****,乃此地一年中最大的盛會,既來之,也無妨去湊個熱鬧。”

他回過頭來,仍如初見之時,衣袂不染纖塵,眼睛裏波瀾無驚:“說起妙華****,據說這一日布施的人,可抵三千六百日的功德。無數的因,無數的緣起,最終堆砌出唯一的結果。長梨,你的結果,會不會是宋訣?”

廊外吹來一陣風,我擡手去攏被吹亂的頭發,對他這個問題感到些無措,他突然伸手将我鎖在懷中。

他的懷抱熾熱,語氣卻又低沉又冷淡:“三千六百日不離不棄在佛前虔誠拜祭,最終也有可能被一個莫名其妙的緣法所抵消,你們之間,若是唯獨缺了這個緣法,你又該如何?”我失手将檀木匣子打翻,香丸滾落在腳邊,他松開我,眼光清寂地看着我,“我與宋訣不同,他求的是你和他的結果,而我至始至終,都只求你的一個選擇。”手指溫柔地落在我的眼睛上,輕輕拂過,“長梨,你的選擇便是我的緣法,是我三千六百日的功德。”

與沈初別過,他的一席話卻一直回蕩在我腦海。連累腳步虛浮,頭也有些昏沉,一擡頭,卻發現自己停在宋訣的門外。

我在他黑燈瞎火的房間前默了良久,正欲回自己的房間,忽聽到裏面傳來一陣低沉的咳嗽,那陣咳嗽聲持續了一會兒,聽得我五髒六腑也有些鈍痛,而後,便見裏面亮上了一盞燈,随後傳來緩慢的腳步聲,而後是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約莫是他下床倒茶,不小心把杯子打翻。

我知道,他的傷比他表現出來的要重很多。

陸謙之說他被送來時所中的毒箭已經發作,雖然他妙手回春及時阻止了毒性的蔓延,可是按照他多年治病救人的經驗,劇毒破壞手臂的經脈,如果後果嚴重,宋訣有可能以後再也不能騎馬,也再也不能用劍。

陸謙之說完之後佩服道:“他醒來後,竟然絲毫沒讓人覺得他的手臂有什麽不方便,也委實令人佩服。”

我想起這番話,忍不住推了推房門,沒想到竟被我給推開了,我猶豫了一下,擡腳邁了進去。

他從茶案旁望向我,愣了愣:“岫岫?”腳邊還留着白瓷的碎渣。

我行到他身邊,彎下腰默默地撿起碎瓷,聽他道:“岫岫,莫要劃傷了手。”

我不理會,将杯子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撿到帕子裏放到案上,才起身為他倒一杯茶。

遞給他之前湊到嘴邊嘗了嘗,道:“茶水涼了,我再去煮一壺。”

他卻拉住我,含笑道:“不過是一口茶,是溫是涼都不打緊。”

我卻有些責備地看着他:“你傷還未愈,怎能這樣馬虎?你的身子自己不在乎,有人在乎。”

他聽後怔了一會兒,忽拉住我的衣袂一把抱住我,深情地低喃我的名字:“岫岫。”

我很懷疑他拿個茶杯都不穩便的手,是如何将我抱得這樣緊的,拿這個問題問他,他道:“誰說我的手不穩便?方才不過是失手。”

我默默掙開他,指着一旁的花瓶:“那你将這個花瓶搬起來試試。”

他看了我一眼,默了。

我走到一旁去尋茶具,終于還是煮了茶,正站在小火爐的旁邊等水開,他就從身後靠過來,将頭埋在我頸側的頭發裏,問我:“夜深人靜,你突然來我這裏,是打算不走了?”

我摸着鼻頭小聲解釋:“阿蕖睡在了我的房間,我、我的床又實在有些小……”

他氣息溫熱地接過我的話:“所以,你來這裏想同我分半張床?”

我咳了一聲道:“若能分我半張床,那自然好,若是半張不行,一個角落給我躺躺也好。”

他輕聲一笑,大方道:“好,分你一個角落。”

耳邊響起水燒開的聲音,我掙了掙他,道:“水開了,先松開我。”

他放任水壺發出催促的鳴聲,孩子一般抱着我不放手:“先不管它。”又道,“岫岫,你今日這樣熱情奔放,主動送上門來,我其實有些不大适應。”

我的耳根燒了燒,輕道:“那你要謝謝阿蕖,她同我說了你許多好話。”

他懶懶問我:“比如呢?”

我垂了眼,道:“比如你二十幾年守身如玉,沒有跟姑娘亂搞。”

他的身子顫了顫,我順勢掙開他,想去掀已經快要被水頂開的壺蓋子。

結果被他一把撈回去。

他将我的身子扳正,強迫我望進他的眼睛,那雙桃花眸中的笑意看的人心神一晃,忙避開,失策的是,他身上白色寝衣的帶子系得淩亂,敞開的衣襟下露出形狀好看的鎖骨,下颌到喉頭的線條也極漂亮,這樣一轉移目光,卻看得人心思更有些不穩。

我鬼使神差地把唇送上去,印上他的唇,他的睫毛輕顫了一下,很快眼睛裏便多了蠱惑人心的味道,我索性閉上眼睛,在他唇上輕吻,可惜很快,他就變被動為主動。

灼熱的吻沿着唇角一直落到我的頸子……身後開水的鳴叫陡然升高了一個調子,仿佛在提醒我這樣下去會發生什麽危險的事,然而含糊的意識卻放任這份危險一路蔓延下去。整個世界都燒毀也沒關系,天翻地覆也沒關系,此時此刻,便是泰山崩于前,我也甘願放縱。

那是個長吻。

第二日想起那個吻來,還臉紅心跳地覺得昨日的自己當真不像話,好在未有更多不像話的事發生。宋訣如他說的那樣,在挺大的花梨木床上分了我一個床角,我縮在那裏,他則從背後摟着我,一直摟着我。

用早膳的時候,宋蕖坐在我對面意味深長地看着我,毫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問我:“嫂嫂,昨日我睡了你的床,你是去哪裏睡的?”

我本想扯個兩句将這個問題搪塞過去,就聽小丫頭鈴玉搶着道:“我晨起去藥廬采藥,見姐姐與宋公子同時從房裏裏出來,莫不是……”

我臉上一憂,宋蕖臉上一喜。這一憂一喜,實在是很考驗人的臉皮。

我求助地看向宋訣,期待他能為我的顏面找補找補,卻聽他悠悠道:“幹脆将卧具搬到我房裏,也省的你跑來跑去。”

咔擦一聲,對面的沈初握斷了兩根筷子,臉上神色卻淡,起身道:“我吃好了。”

早膳過後,宋蕖拉我出去散步,剛走到山莊門口,便遇着一個皮膚黝黑的少年正從馬上下來,瞧少年的棱角,并不像中土人士,一雙眼睛黑亮如星。

宋蕖見到他,立刻喚了一聲蒙哲,我恍然,原來這便是那個帶她出來獵鷹的少年。

少年一身粗衣,卻勝在眉目疏朗,此時年少,日後一定會出落得更加俊逸非凡。

宋蕖對他的出現卻有些抗拒似的,眉頭一蹙:“我讓你替我在金雕出沒的地方守着,你追來這裏做什麽?”當聽說是尋到了金雕的巢穴,又立刻變成了那個嬌俏的少女,“真的?幹得漂亮,這就帶我去!”說着也不顧自己的馬還在谷中,便翻身上了少年的馬,又伸出一只手命令他,“愣着做什麽,快上來。”

少年猶豫了一下,還是将手遞過去,翻身在她身後坐定,并握好了缰繩。

宋蕖在馬上對我道:“煩請嫂嫂告訴哥哥,阿蕖先行一步,待獵了金雕,拿來給你和哥哥做大婚的賀禮。”

宋蕖小姑娘來去如風,她走後沒多久,天氣便轉為微雨。

我慢悠悠行到廊下,深吸一口氣,手搭眉骨望着那一片天青色,“此地的夏天來得果然遲,帝京這時候恐怕早已桐木成蔭,這裏的草木卻才初帶綠意。”

宋訣正坐在那裏擺一局棋,低垂的睫毛給眼睛落下了一層動人的陰影。

他擺好了棋局,閑閑道:“再往北去,都是風沙漫漫,連柳都不會綠。”示意我坐下,“先日與陸謙之博弈,留下個殘局,聽說你棋藝好,陪我将這半局下完。”

我将紫衣攬在身前,在他對面坐了,“你怎麽知道我棋藝好?”

他唇角含着微笑掃我一眼:“你的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我思慮片刻,将手邊的黑子移了個位置:“雖說你也是為哄我開心,但有時候話說的太滿,便顯得有些假。”

他修長手指漫不經心似的将一枚白子往左邊移動一目:“你怎麽知道我話說的滿?”

我頭也不擡,淡淡道:“我小的時候想随趙仲安先生學棋,沒有學成,他老人家只同我對過一次棋,我母妃再去差人請他便請不動了。他客氣地說這孩子的天分沒得說,可惜涵養不夠。我一直沒有想明白,我的涵養究竟哪裏不夠。”說完問他,“這件事你可知道?”

他笑了起來:“這位趙先生是棋界的老前輩,複盤的高手,涵養極好,不至于容不下一個女娃娃。只是他年紀大了,見不得兇險的棋局,一碰到就手指打顫。你與他對弈時殺氣太盛,還喜歡制造險惡氣氛,他避之不及,又怎會教你?”

我默了默:“我也沒同你下過幾盤棋,你怎對我的棋路如此清楚?”

他不緊不慢道:“這便是我的本事了。”又自語一般低言,“何況是我親自調教出來的……”

我為他的這句話手指微頓,想要開口問什麽,卻被他不動聲色地帶到了另一個話題:“最近桃林鎮發生了一件事,倒是挺有意思。”看我一眼,悠閑閑地道,“有位周公子到桃林鎮衙門擊鼓鳴冤,聲稱有人賴賭,要衙門幫他将賭債讨回來。據說有人以一名姑娘為籌碼同他賭,最後分明輸給了他,卻帶着那姑娘将他打了一頓,還卷了他的錢財逃之夭夭。”手指輕輕敲在身下的木板上,“他上告衙門,卻不是想讓衙門幫他找回被一卷而空的巨財,而是想找回那個坑了他的姑娘。”

他的語氣懶懶淡淡,卻說得我額上微微冒汗。

“本朝嚴令禁賭,這名周公子的舉動,無疑是同自己過不去。”漆黑的眸子看向我,“你同我分析分析,他這是什麽心态?”

我謙虛道:“一定是那位姑娘如花似玉,他看上了那姑娘,想癞蛤蟆吃上天鵝肉。”

他不慌不忙笑道:“周公子這個倒黴鬼,眼光卻很好,可惜眼光太好,便是不自量力。”

看着面前這張笑臉,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小心翼翼地求證:“你不會對他做了什麽吧?”

他的笑容愈加輕描淡寫:“不過是往衙門送了封信,将他發落得遠一些。”

我看了他一會兒,決定集中精力應付眼下的殘局。

這局殘棋中同時存在三處有關全局勝負的劫争,雙方對殺互相追吃的情況,根本沒有消劫的機會,只能算作死局,在雙方互不相讓的情況下,一般作和棋處理,想要起死回生,必須有一方放棄和棋。

我與宋訣心照不宣地各退一步,陷入死局的局面立刻變得撲朔迷離。

我下棋一向大膽,然而與宋訣對弈時數度兵行險着,卻都被他輕易化解,他方才還說我棋風彪悍,結果他自己也沒有差到哪裏去,我久攻不下,不禁有些着急。

落下極謹慎的一棋,卻聽他開口:“人世之事,也好比博弈。”說着拈起一顆棋子面向我,“每一顆棋子都有它的用處,殺伐征讨,犧牲在所難免。岫岫,你的棋風雖然大膽,但是遇到當棄的棋,卻表現得不夠絕情。”眼睛眯起,“這個勝局,便由我收下了。”

他說着,便手執棋子落下去,我眼疾手快阻止了他的動作,沖微微挑起眉頭的他義正言辭道:“我要悔棋。”

廊外雨聲漸驟,他在打落花葉的雨聲裏開口:“你要悔棋,對我有什麽好處?”

我繼續義正言辭:“我抽時間陪你下棋,如果輸了,多影響心情。再說你是男人,難道不該讓我這個小女子一次?”

他點點頭:“你說的有道理。”

我喜滋滋地去悔棋,比方才還要謹慎地将那枚棋子挪了個位置,卻見他露出一個很有城府的笑,悠然自得地将本欲落在別處的棋子落到我方才挪動的位置,淡聲道:“我贏了。”

我不禁愣在那裏。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受了他的算計,瞠目結舌道:“宋訣,你太過分了!”

他卻若無其事地淡淡解釋:“兵不厭詐。”又提醒我,“你別忘了,是你自己要毀棋的。”

我咬牙切齒:“還不是你騙我悔棋的?”

他神色無辜:“我不過随口道聲我要贏了,你便信以為真,這輕信于人的毛病,日後還是改一改。”

我泫然欲泣地看着他:“騙我最多的明明就是你。”

他不理會我的控訴,道:“再來一局?”

連輸三局,有些生無可戀,想起從前在千佛寺與玄清師兄對弈,屢戰屢勝是多麽輝煌,哪曾想過這屢戰屢勝的輝煌業績,會在宋訣面前栽得這樣徹底,大約這就是所謂的天道輪回。瞧我沮喪,他還安慰我:“日後随我多多磨練,總會有贏的一天。”

我賭氣沒有理他。

收拾棋子的時候想起一件事,趁他此時心情還不錯,告訴他:“沈大哥說,過幾日是廣福寺的法華會,既然趕上了,不如去積累個功德,我也想一起去。”

我盡量把話說得輕描淡寫,卻不大敢擡頭,本以為沈初的提議他一定會反對,誰料他聽後只是沉默片刻,無甚情緒地道:“他對這事倒是上心。”

我看着他,放軟語氣同他商量:“我好歹也沐浴了許多年香火,與青燈古佛也有些感情,法華會是佛界的盛事,過門不入總不大好。”

正盤算着他若是為難我我該如何是好,是同他吵起來呢,還是吵起來呢,卻聽他道:“那便去吧。”

我道:“我知道你不想讓我亂跑,但是……”反應過來,“你,你答應了?”

代替回答,他遞過來一只手,執起我的手腕,等到他的手移開,我的手腕上便多出了一串檀木的珠子,上面還留有他身體的餘溫。

他為我挂好後,将那珠串一撫,道:“這是從前替你保管的佛珠,既然去佛寺,便戴上吧。”又淡淡囑咐我,“沒有我的允許,不要摘下來。”

那佛珠的确是他替我保管的,如今,仍然能夠想起他當時的那句話:“佛讓你遠離紅塵,我不讓。”

如今他卻突然将拿走的東西還給我,讓我覺得有些意外,探尋地望向他,可他的神色卻讓人瞧不出一點端倪。他反手将我的手握上,不緊不慢道:“法華會那日,我陪你。”

我原還想勸他在谷中靜養,可看到他不容置疑的神色,還是把那句話咽了下去,改口道:“距那日還有好幾日,這幾日你要好好養傷,不要讓我擔心。”

佛事活動我常參加,無非是諸如佛前上燈、聽大和尚升座說法之類的例行活動,然而臨到法華會的前一日,我卻有些心神不定,齋戒沐浴以後,換上寝衣,一種莫名的心悸突然襲來。

在床上輾轉反側許久,不能成眠,便踩着月光到藥廬裏尋些安神的藥。由于是夜深人靜時,大多人都已睡下,我提了一盞蓮花燈,輕手輕腳地進了藏藥閣,憑借自己那為數不多的藥理知識,從藥屜裏找了些五味子打算泡水喝。

結果剛剛将抽屜打開,就聽身後一個聲音鬼魅般道:“姑娘夜半造訪,究竟是人是鬼啊?”

雖然帶着些玩笑的味道,可是在這黑燈瞎火的地方突然聽到個聲音,還是有些考驗人的膽量。

一驚之下,差點将五味子打翻,回頭将手中燈籠舉高,借燈光看清不聲不響來到我背後的那張臉,又是一驚。不由得“啊——”一聲大叫,被對方及時捂住嘴制止。

陸謙之有些無奈:“在下這張臉,姑娘都看了這麽久,竟還沒習慣麽。”

我撫了撫胸口,道:“抱歉抱歉,實在是因為這燈光,這時辰,才将先生誤當成是別的什麽東西。”說完幹笑一聲,問他,“這麽晚了,先生怎麽還在藥閣?”

他反問我:“我卻想問你,這麽晚了,跑來這裏做什麽?”

我解釋了我的失眠,聽他道:“你左手邊第三個格子裏有安神散,回去拿水沖服。”

我道聲謝,照他所言取了一些,又跟在他身後出了藥閣。

他抄着手一路送我回房間,我忍不住問他:“我能不能問先生一個問題?”

他道:“都說多少次了,叫我謙之。”又道,“說。”

我道:“陸……謙之先生之前同我講了兩個故事,可我琢磨了幾天,那兩個故事同我沒什麽關系,卻不知這兩個同我沒關系的故事,先生何故要講給我聽?”又好奇道,“先生所講的故事,是先生認識的人的故事?”

他的聲音寂靜中帶着些漠然:“我只是個講故事的人,不必同故事中的人發生關系,說不定是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聽來的,恰巧碰到你,覺得應該講出來,便講了出來,如此而已。”漫不經心道,“世事嘛,都講究個機緣。哪日你突然悟到了我說的是誰,便證明這個機緣來了,若是一直沒有悟到,則證明故事裏的人同你沒有緣分。”在我的房間門前停下,“明日一大早就要出發去廣福寺,姑娘還是服下安神散歇下吧。”

廣福寺屬于典型的“深山藏古剎”,建在普同山的東麓,又稱東麓寺。前朝有個皇帝在一次西征中途經此地,見這裏三面環山,勝景奇秘,符合堪輿學的山環理念,回京之後便聖旨一封,在此處奉安舍利,敬造靈塔。

因為建寺之日在五月十八,每年的這一日,寺中都會舉行****,以消災除厄。四方的民衆,信佛的不信佛的,都會在這一日進山沾一沾佛澤。

陸謙之在馬車中為我普及了這些背景知識,拿手中折扇輕輕挑開車簾,道:“前方山道蜿蜒難行,車馬上不去,宋兄身體有一些不大方便,正好這附近有在下的一座別院,不如……”

坐在陸謙之身側閉目養神的宋訣撐開眼睛看他一眼:“我的身體沒什麽不方便。”

陸謙之折扇在手裏漫不經心地把玩,勸他:“從山腳下到碑林,計三百九十二級臺階,從碑林到寺門,計二百三十九級臺階,一個腿腳正常的人要走上去,中途都得歇一歇,宋兄若是因為逞強,再落到上不去下不來的境地,還要連累岫岫姑娘和沈公子。”

宋訣只淡淡道:“你多慮。”

陸謙之看向對面的我,以一個醫者的謹慎态度問我:“他當真有爬山的體力?”

我亦謹慎地向宋訣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你當真有爬山的體力?”

宋訣的眉頭動了動,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我有沒有這個體力,岫岫還不知道麽?”

我一頭霧水地看着他,總覺得他的話裏別有深意似的,卻一時想不明白,陸謙之卻似明白了,将折扇抵在唇邊,輕道了聲:“啧。”又轉移話題道,“沈公子手上這串佛珠倒是罕見,水沉香配突厥玉,想必價值不菲吧。”

沈初将方才一閃而過的細微表情斂去,擡起手道:“不過是普通的水沉香,也不過是普通的突厥玉。”

陸謙之迅速地掃一眼,笑臉恭維道:“水沉香哪有普通的,突厥玉更是貴重。更難得的是,這一百零八顆珠子,每一顆都大小相等,想必得來不易。”

沈初也笑臉回之:“陸兄好眼力。這串佛珠是從一位法師那裏得來,倒也沒有費什麽周章。”

陸謙之饒有興趣地問他:“沈兄平日裏也念佛?”

沈初只道:“既是去聽****的,無妨帶一串佛珠,聊以應景。”

宋訣插了一句:“沈兄當真有格調,用文人的話來說,便是雅人深致。”

沈初客氣道:“宋兄謬贊。”

這二人言語來往皆客氣,然而看他們的眼睛,卻都蓄着一些輕蔑,我輕咳一聲問陸謙之:“怎麽還沒到?”

陸謙之道:“快了。”

在普同山東麓的山腳下停了馬車,山道上已是摩肩繼踵的盛況,我在眉骨上搭簾仰望,只能看到一個肩頭和又一個肩頭,證明本朝百姓信佛之心甚篤。上山的石階兩邊有一片竹海,入目都是清涼。

我夾在宋訣和沈初中間,回頭問陸謙之:“你當真不随我們上去?”

陸謙之站在馬車旁搖着扇子,道:“我恐高,還是不湊這個熱鬧了,你們上去聽法,我便去別院休息等候,過午之後再來接你們。”

我道:“也好。”又道,“你有什麽願望現在告訴我,我幫你求個錦囊。”

陸謙之感動地将手中扇子扔到一邊,上前握住我的手,道:“還是岫岫姑娘貼心,既然如此,便替在下求個姻緣吧,讓在下能夠遇到個像你這樣美麗漂亮、聰慧大方的女施主……”

陸謙之還未說完,就有兩只手分別拉上我,将我從陸謙之面前拉開一些。

宋訣道:“這樣的女施主可能同你無緣,死心吧。”

陸謙之被插了一箭。

沈初道:“陸兄确定自己不需要吃藥嗎?”

陸謙之被補了一箭。

聽他對趕車的家奴道:“愣着做什麽,把爺的扇子撿回來。”

自許久之前的江南巡幸,還是久違地同宋訣和沈初共同出門。物非人是,也有些讓人感慨。那時我對宋訣尚沒有什麽非分的念頭,對沈初……我一直搞不明白我對他抱的是一種什麽感情。

想他在我身邊,哪裏也不要去,可我又是知道的,這同男女之情不同,同風月自然也無幹。

對宋訣,我會産生各種非分的念頭,然而對沈初,卻一絲一毫的雜念也不會有。這樣的我自然有些自私,可是明知自己自私,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本以為這兩個人碰到一起,一定也會同從前一樣,三兩句便會說不到一起去,打起來也有可能,我都做好了居中調停的準備,可是他們卻心照不宣地一路沉默。

沒有劍拔弩張,氣氛出乎意料地祥和。

“有情衆生颠倒諸法實相,妄執有‘我’,因而起惑造業,流轉不息,如能悟解‘無我’,則惑亂不起……”

****之上,大和尚向衆生講着莊嚴的道理。

我撫着手腕上的佛珠,心想,我亦是有情衆生中的一個,有喜怒哀樂,有悲恐驚欲,體會一切苦樂,也有想要得到的人。

偷偷去看身邊的宋訣,見他微阖雙目,神色一派寂靜。

他在想什麽,自然不會讓我曉得,我也已經放棄探究他的想法,他願意告訴我的事,一定會讓我知道,而他不願告訴我的事,按照他的個性,定會讓我到死都不會曉得。

這自然是頂讓人生氣的一件事,可是我這兩日卻悟到了一個道理,人生苦短,有些事窮盡這一生也不可能全部了悟,想要通曉所有的世事,大抵是白日做夢,既然世事總不可能全部看清,那麽不能看清的部分,不去在意便是。

這樣的了悟誠然有些自欺欺人,是一種自我麻痹的哲學,卻不失一種解決問題的辦法,至少可以讓自己活得開心。

觀音堂的****散後,是上燈結緣的儀式,我提議先去旁邊的觀音樓坐一坐,休息片刻之後,再去上燈,而後再去各殿上香參拜,沈初和宋訣都沒有異議。

大約其他的百姓都想搶在前頭結下這一年的佛緣,所以來觀音樓休息的很少,我們挑了一個窗邊的位置坐下,很快便有小沙彌送上了清茶。

我透過打開的窗子往下看,分明是熙熙攘攘的熱鬧光景,心中卻突然有些空,仿佛自己距這樣的熱鬧很遠。

正漫不經心地看着樓下,突然在善男信女中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不由得被茶水嗆了一下,聽沈初對面問我:“怎麽了?”

我搖搖頭道:“沒事。”卻有些坐不住,“那個,我去趟茅房,你們在這裏歇一會兒,等等我。”就這樣随意扯了個理由,将沈初和宋訣穩在座位上,自己則下樓去尋那個影子。

雖然距離有些遠,那姑娘的模樣有些瞧不清楚,可她身上的那件衣服我卻認識。

杜菸上次與我在桃林鎮見面,仿佛便是穿的這一件。

她來此做什麽?總不會是巧合。

我提着裙子下了樓,正見着那個緋色的影子消失在一個方向。

佛殿的左右為東西配殿和僧人的廂房,因大部分僧人都在正殿忙碌,還有一部分在觀月樓待客,配殿和僧房便少有人跡。

紅色的廊柱,高高吊起的四角燈籠,廊外有一個亭子題做觀月亭,一側生有松木,松木下有石桌石凳。我分明是追着那個紅色的影子過來的,可轉出廊子到了寺院的後方,卻突然不見了那個影子。

面前是一條往下去的石階,四下幽寂,再無人聲的喧嚣。

一只貓停在石階下方看了我一眼,無聲地轉入草木深處。

我站在石階旁托着下巴小聲道:“難道是我看錯了嗎?”搖搖頭,“最近眼神當真是愈發不好了。”

剛剛轉過身,打算回觀音樓,便是那個瞬間,肩膀上受了一個極重的力道。

所有的聲音都從耳中消失,面前是一抹如火焰一般的緋色,長身立在那裏的女子,身着豔麗的緋衣,眉眼被那襲豔麗的衣裝襯得有些邪魅之氣,唇角淺淺勾着,一笑猶如地獄的修羅。

世界翻覆得過于迅速,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發出尖叫,便首先聽到自己的身子落在地上的聲音。意識驀地遠去,眼睛卻難以置信似地圓睜着。響起腳步聲,一下,兩下……直到在我身邊停下。

我保持着仰躺的姿勢看着那個人,感受着鮮血從身體裏抽離,艱難地動了動唇角,卻不能發出聲音。那個人蹲下來了,微涼的手指停在我的臉上,問我:“疼麽?”

我的眼裏映出世界最後的風景,是男子冰冷的雙眸。

借着最後的意識,我認出他來,他不是杜菸。

他三番兩次刺殺我,這一次總算成功,然而,本該身處大牢的他,又是如何來到廣福寺?若我記得不錯,他應當被宋訣……

“好奇我為何會出現在這裏?”他撫摸着我的臉,悠悠地問我,又自問自答道,“主上雖然狠心廢去了我的修為,可那也不過是在你面前做做戲。不過為了一個他心懷歉意的女人,主上又如何會狠心殺我?”

我只覺得每塊骨頭都疼,身子因他的這句話陷入徹底的冰涼。

遙遠地方傳來誦經的聲音,我木然地望着頭頂,有古木成蔭,遮天蔽日。

他的主上……是宋訣麽。若果真如此,那我當真是生的糊塗,死也糊塗。

男子的目光在我的身體上流連,最終落到我的右手腕上,只見他的眼中利光一閃,忙探手過來,下一刻卻像是被什麽灼傷一般縮回去。

他看了那只手片刻,忽然抓住我額前的頭發将我拖到面前,強迫我望進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問我:“這

發表評論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