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3)

,聽他問我:“水溫如河?”

我唔了一聲,道:“略燙。”

他道:“一會兒就不燙了。”說着,手就落到我沒入水中的腳上。

我還從未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一時有些懵,懵了會兒,問他:“你不覺得男子漢大丈夫,幫一個女人洗腳,有點丢人?”

他眉頭一挑,反問我:“你卻說說,男子漢大丈夫,幫自己的夫人洗腳,有何丢人的?”

我嘴上不說,心裏卻美滋滋的,垂頭望着他認真的樣子,覺得昨日等他那麽久也不是白等的。

我玩笑道:“這位公子對奴家這麽好,奴家該怎麽報答公子?”

他拿汗巾替我把腳擦幹,起身坐到床邊,邊擦手邊道:“以身相許和做牛做馬,姑娘随便挑一個。”

說完好整以暇看向我,眼睛裏似開着桃花。

我把腳收回床上,看了他一眼,心想他入戲倒是快,于是配合地道:“奴家手不能挑,肩不能抗,做牛做馬是不大可能了,不如以身相許吧。”

他悠悠道:“既然姑娘堅持,本公子也只好勉為其難收了姑娘。”攬住我的肩道,眼底笑意淺淺,“來,先讓本公子開心開心。”

說着,就做出一副輕佻模樣。

我笑着推了他一把,道:“怎麽突然這樣沒有正形?”

“姑娘莫要害羞,來,本公子教你該怎麽以身相許。”

“好了,不同你開玩笑。”

鬧了一會兒,他将我的頭按入他的頸窩,抱了我一會兒,忽然問我:“昨日若是我一直不回來,你難道便一直等下去?”

我的手找到他落到胸前的一縷長發,道:“你一定會回來,我知道。你答應過我的,不會騙我。”

隔了會兒,聽到他道:“傻丫頭。”

我問他:“你這次見到長公主,她可曾讓聖上為難你?”

他道:“昨日不過是個尋常的宴會,同長公主沒有關系,聖上也不會無緣無故為難一個小小的琴師。”

我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他的頭發,道:“那就好。我和臨川姐姐昨日吓壞了,以為是長公主……”

他道了句:“臨川喜歡胡思亂想,你也陪她瞎操心麽?”

我從他懷中爬起來:“主要是那張公公怪吓人的,好像不是請你去赴宴,而是請你去坐大牢。”

他的手穩穩地落到我的下巴上,那時的他,眸中似有一個深不可測的水潭,讓人看不到底。

我總覺得他有什麽事瞞我,可那又似乎只是我的一個錯覺。

正要開口問他,他已俯頭吻上我,很久之後才離開,眸色猶如經水墨暈染:“長梨,你愛我麽?”

我為這個問題心跳一快,還未開口,那個答案便被他以吻封緘。

有句話我一直想對他說,可是一直沒遇到合适的時機,我以為人生還很長,想說的話總能慢慢說出口。但,世事無常,人心易變,當我知道有些話不能等的道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我身邊。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在最好的年紀遇到他,也在最好的年紀離開他。

自打那日被聖上傳召,無顏便突然清閑了下來,不是在家陪我,就是帶我四處游玩。若是在家,便陪我打打雙陸,指導指導我下棋,或者請伶人來府裏唱唱曲兒,偶爾為我撫撫琴,至于出去玩兒,主要就是帶我四處吃。

如今天寒地凍的,也不是游玩的季節,這帝都附近,除了将軍山的梅花值得一觀以外,其餘便也沒什麽特別的。不過,大約是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再平凡的景色,也能看出些不一樣的味道,我暗自覺得,就是讓我拿個釣竿去閑釣江雪,只要他在我旁邊,我都沒什麽怨言。

那時我年紀小,對男女感情沒什麽清晰的認識,只是覺得同他在一起挺開心,于是就想一直同他在一起,這樣的想法每天都會更深刻一些,不知什麽時候,對他的喜歡已經變得很是刻骨。

他的一切我都喜歡,吃飯的樣子,說話的神态,開玩笑時的語調,便是他板起臉訓人的樣子,我都讨厭不起來。後來聽人說,喜歡一個人便會變得很卑微,那時的我大概已将他放在很高的位置,只是自己卻不知道。

他那樣聰明的人,是不是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意,卻沒有對我說破?

那日午後,我們從寶華寺進香回來,途經東市,他突然叫停馬車,讓我陪他下車走走。我算了算,從這裏走回府裏,少說也得一個時辰,一時有些犯懶,不大樂意,他卻不容分說地将我拉下車,又不顧我的反對,将車夫給趕了回去。

他落地後看我一眼:“你近日越發地懶了。”

我隔着厚厚的衣服感受了一下肚子上的肉,道:“都怪你,把我給養胖了,是胖子都不喜歡走路。”

他的語氣有些瞧不起我:“就你,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胖子?”

我追上他:“現在衣服穿得多,你當然看不出來,我入冬以來起碼長了五斤肉,五斤有沒有。”

他微微垂下頭,目光在我胸前流連片刻,道:“還真看不出來。”

我反應了半晌,道:“請問你一日不羞辱我會死麽?”

他找到我的手握上,淡淡道了一個字:“嗯。”

我默了默,以甩開他手的方式向他表達了我的不滿。

他在一個賣飾品的小販前停下來,随手撈起一對紅玉的耳墜。

我平時很少戴首飾,頭發最多用把檀木簪绾一下,也不是我不愛美,主要是從小被當成男孩子養,沒人教我這些,又加上比較怕麻煩,便同金銀首飾什麽的無緣。

無顏将手上的耳墜看了會兒,又舉到我耳邊比了比。

賣首飾的小販急于為自己拉生意,恭維道:“公子的眼光真好。這小姑娘生得水靈,皮膚也白皙,很少能有人這般襯公子手上這紅玉的顏色。”

無顏連價錢都沒問,便将耳墜為我挂上,淡淡道:“是挺相襯。”

小販接着贊嘆:“戴上之後果然好看。”

無顏的手輕輕扶在我耳邊,打量着道:“我挑的,自然好看。”

小販大約從沒見過這樣不謙虛的人,笑容僵了一下,卻立刻恢複市儈的模樣,用慈愛的口吻對我道:“小姑娘,你有這樣一個疼愛你的兄長,真是福氣。”又對無顏道,“實不相瞞,我也有個跟公子差不多同齡的妹妹,可惜小時候家裏窮,被父母送給別人撫養,如今,應該也十一二歲了。”

我默了默,心想我雖然生了一張娃娃臉,但是還不至于被當成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吧。

無顏停在我耳邊的手也頓了一下,然後,邊從袖中摸出錢袋,邊道:“她,是我夫人。”

于是,直到走出很遠,我都能感受到小販的目光。

大約他是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妹妹吧,看向無顏時,目光裏滿是“娶這麽小的姑娘為妻,還是人麽”的感慨。

我窺了窺無顏的神色,咳了一聲告訴他:“我今年十五,過了冬就十六了。”安慰他,“雖說你比我大了那麽幾歲,但是我從來不嫌棄你,真的。”

隔了會兒,傳來他的回答:“十一歲。”

我道:“什麽?”

他道:“我比你大十一歲。”喧嚣的人潮在耳邊漸漸褪去,便只有他輕描淡寫的聲音在耳邊響着,“若人的壽命皆是定數,十一年,便是你我之間相差的壽數。長梨,若我先于你十一年離開,你可會害怕?”

我聽後心中一緊,忙找到他的手握上:“說什麽呢,那樣久以後的事,現在問我做什麽。再說,壽命又怎會是定數?”

他的聲音裏仍舊無悲無喜:“生死之事,又有誰能夠斷言?也許并非十一年,而是明日,或者後日……”

天空又有飄雪的跡象,我定了定神,自顧自将他這句話當做玩笑,微微擡起頭道:“若真像你說的那樣必須分一個先後,我寧願做先走的那個,否則一個人留在世上,該多難過啊。”握緊他的手,“到那個時候,你也不要恨我。”想了一會兒又道,“你若是恨我,還不如忘了我。”玩笑道,“若你先死了,我也會忘了你,天大地大,我走到哪裏不能逍遙快活?”

他的腳步頓下,同我一樣擡起頭,良久,道了一句話:“忘了,也好。”

那時,有細小的雪片飄落到他的眼睛裏,将他真正的情緒掩蓋了過去。

不等我追究,他已神色如常,道:“本想同你多逛一逛,眼見着雪又下起來了,既然如此,便回家吧。”走了兩步又頓住,問我,“你有沒有什麽特別想要的東西?珠寶首飾,胭脂水粉,那些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尋常沒聽你要過,你在我身邊這樣久,我竟都不知道你的喜好。”

我滿不在意地道:“我沒什麽喜好。”隔了會兒,道,“不如你給我買個肉包子吧,我餓了。”

無顏扶上額,道:“好,徐記包子鋪。”

我滿足地從徐記包子鋪中出來,嘴裏一個,手上兩個,無顏跟在我身後,有點像是在努力裝作不認識我。

路上碰到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奶聲奶氣地對自家娘親道:“娘親快看,那個姐姐一人吃三個包子,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小姑娘的娘親語重心長地道:“二丫,答應娘,以後不要跟這個姐姐學好麽?”

不知道是不是吃撐了,晚上睡覺的時候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一邊揉肚子,一邊憂愁地想,今日恐怕又長了二兩肉。

無顏晚膳幾乎沒用什麽,不知道為什麽,也同我一樣失眠。這幾天他好像總是失眠,我偶爾會半夜起來喝茶,總是發現他醒着。

大概是聽到了我的翻來覆去,他在黑夜裏開口:“長梨。”

我道:“嗯?”

隔了很久,才聽他道:“明日随我去個地方。”

我道:“這幾天一直外出,我都累了,過幾日再去好不好?”

他道:“必須去。”

我漫聲問道:“什麽地方啊,這麽着急,緩個一兩日都不行?”

他将我摟到懷中,道:“我已緩了很多個日子,不能再緩下去。長梨,無論去哪裏,都陪着我,好不好?”

我往他懷中擠一擠,聞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喃喃應道:“好。你去哪兒我都陪着你。”

他擁緊我:“長梨……”

“嗯?”

我覺得他好像有句話要對我說,可是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他的下文,大約是在他的懷中比較安心,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夢中不知道是誰輕道:“你以後是恨我,還是忘了我,其實都好。”

直到很久以後,我都記得那日的事。記得晨起時,他親手為我描妝,一筆一畫,極為細致認真。妝成以後,望向銅鏡裏,竟是一副嫁時的紅妝。

他輕描淡寫地道:“一時興起,描一副紅妝試試。”手輕輕擡起我的下巴,淡淡評價,“你嫁來的那日,有誰會想到,那個髒兮兮的小乞丐,竟也能一副傾城色。”

他的神色是我初見他時的冷冷淡淡,眸子裏也都是冷漠,雖是誇獎我的話,聽起來卻十分疏離。

我正要開口,他已将描眉的筆扔到妝臺上,頭也不回,道:“把衣服穿好,馬車已在門外候着,不要磨蹭太久。”

我哦了一聲,起身走到床前,手忍不住撫上緋色外袍上精致的絲繡,忍不住想,今日究竟是去哪裏,竟要我穿得這麽喜氣洋洋?

難不成他覺得我們成親那日太過寒酸,想重新補回來?

在一種複雜的情緒中換好了那身豔麗的紅裝,略有些害羞的走出房門,馬車已在院中候着,阿福率先見到我,目光一直,顫聲喚道:“夫……夫人?”

立在馬車前撫着馬兒發呆的無顏應聲回頭,目光落到我的身上後,也有片刻的凝滞。

但是很快,他便別開目光,有些冷淡地道:“上車吧。”

阿福立刻将馬凳擺好,道:“請夫人上車。”

我因為身上的衣服太繁複,略有些不适應,上車時,不小心踩到裙擺,快要摔倒時,一只手及時将我穩住,我正要道謝,就聽無顏涼涼道:“笨手笨腳。”見我愣着,又道,“還不速速進去。”

我不知他今日的态度為何這樣冷淡,在馬車裏小心翼翼地窺探他的神色,從他臉上卻找不到答案,忍不住問他:“我們究竟去哪兒啊?”

他道:“到了便知。”說完就閉目養神,不再理我。

我見他無意同我多說什麽,一邊腹诽他吃錯了什麽藥,一邊自己挑着簾子去看外面,過了會兒,茫然道:“不對啊,這條路是往皇城去的,我……我們去那裏做什麽?”

無顏不答,我自顧自地猜測:“難不成又是聖上傳召?”登時有一些緊張,“可是,聖上傳召,你帶我去做什麽,萬一我不小心觸怒龍顏,再牽累到你,該如何是好?”

他端坐在那裏,神色冷峻得像是一尊雕塑。

我受不了這樣冰冷沉重的氣氛,起身坐至他身側,卻發現他的手不知何時已握成拳,而且仍在不斷地用力。他手指骨節泛白,上面的青筋都清晰可見。我忙去握他的手,他這才似如夢初醒,放松了繃緊的力道。

我擡手去摸他的額頭,擔心道:“你不是病了吧,昨日還好好的,怎麽今日突然這麽反常……”

他拂開我的手,語調清冷:“我沒事。”

我兩手捧上他的臉,強迫他正視我,蹙眉問他:“你沒事,為什麽不敢看我?”

他的眸中有什麽東西輕微的潰散,但是很快便又結成寒冰。

他以一種略顯空洞的神情看着我,對我道:“一會兒進了宮,無論聽到什麽,都只需回答‘是’,知道了麽?”

我問他:“我若回答‘不是’呢?”

他仍然維持着方才的表情:“你若是亂說話,我便不認你這個妻子。”

我把手放下來,道:“那我盡量吧。”

他卻在半空将我的手腕捉住,語聲微厲:“不是盡量,是一定要記得,你若是此次不聽話,日後便真的不要再來見我。”

他的這句話不像玩笑,我愣愣地點了下頭,道:“好,我聽話。”又道,“你先放開我,疼。”

他松了力道,我一邊揉手腕,一邊漫不經心地猜測:“聽說淳德長公主搬回長袖宮住了,如果不是聖上召見你,是不是她召見你啊?”

皇宮不比別的地方,只有皇親國戚可以走正門,其他人等則按品級走不同的側門,我跟無顏算是庶民,只能走太監和宮女出入的小側門。下了馬車之後,早有宮女等在那裏,一路引我們往宮城深處去。

我第一次進宮,自然事事新奇。一路上雕梁畫棟,亭臺樓榭,讓人目不暇接。

到了廣袖宮,看到那碧瓦朱甍,心中更是暗自驚嘆,原來這世上貧窮和富貴,竟然有這樣大的差別。此處的一塊瓦片,或許都夠窮苦人家數日的口糧。

可是,我還來不及将那些感慨消化掉,就被無顏在長公主面前的一席話震得心神一空。

他一進殿便撩衣跪在金磚鋪就的地板上:“草民今日進宮,是為一事請旨,還請長公主成全。”

我見他跪了,也一同跪了。

長公主笑了一聲:“無顏公子還真是直奔主題。”懶洋洋道,“不忙,先起來吧。”又淡淡吩咐宮女,“賜座。”

我正要站起來,卻被無顏的一個眼神制止,只好悻悻地跪回原處,聽他道:“多謝長公主,長公主的好意,恕草民心領。”

長公主鳳眸一眯,道:“公子既然願意跪着,那便跪着吧。”掃了我二人一眼,饒有興致地開口,“之前有傳言說,公子一直冷落怠慢自己的新娘子,本宮還有些擔心,怕是公子不滿意本宮賜婚的這樁婚事,可是最近又聽說你二人感情甚好,堪稱情投意合,琴瑟和鳴,本宮的這顆心才算是放了下來。”目光落到我的身上,道,“半年未見,長梨姑娘出落得愈發标致,本宮見了都忍不住心生憐愛,也難怪公子會放下當初對她出身的成見。”

她說完這些,問我:“長梨,你可滿意這樁姻緣?”

我還未答話,無顏便道:“草民今日正是為此事而來。”

我忍不住看向他,有些不解,他指的難道是我和他之間的姻緣?

他卻沒回應我的疑問,擡頭對上長公主的目光,語氣說不上來的冷靜:“草民,想要休妻。”

他一字一句,吐字很清晰。

我的手一顫,心中因這句話而一片空。

長公主率先回過神來,聲音一沉:“你說什麽?”

他又重複一遍:“草民想要休妻。”

長公主像是聽了個笑話:“休妻?本宮先不問你為何休妻,只想問問你,你将本宮的顏面置于何地,将天家的威嚴又置于何地?”

無顏的語調絲毫未變:“這樁姻緣是長公主所賜,草民想要休妻,自然也該向長公主請旨。”面上波瀾不驚,“草民休妻之心已決,還請長公主明鑒。”

我此時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無措地望向他,艱難地問他:“為什麽?”像是被什麽人按進了水底,不能呼吸,也不能掙紮。

我挪到他身邊,手抓在他的手臂上,仍舊問他:“無顏,為什麽?”

他沒有看我,語氣冷漠:“求長公主成全。”

長公主悠悠道:“好,很好。本宮也并非不講道理之人,今日便姑且聽一聽,無顏公子休妻的由頭究竟是什麽。”

無顏将我從他身邊推開,看了我一眼,眼中是空茫茫的一片,什麽情緒都沒有。沒有憐惜,也沒有不忍,就連厭惡都沒有。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前方,對長公主道:“這樁婚事本就非草民所願,草民忍讓多日,如今不願再忍。至于抗旨之罪,草民聽憑長公主發落。”

長公主冷笑了一聲,道:“休妻要和七出之條,敢問長梨是哪一條不和你心意?”

無顏似早有預料,淡淡道:“婚後無子,不知道算不算。”

他的話音剛落,就從長公主手中飛來一個茶杯,落地後發出铿然一聲,女子的聲音裏已有怒意:“好一個不願再忍和婚後無子,無顏公子當年不願為本宮撫琴,本宮雖覺得有傷顏面,卻佩服公子的那一副傲骨,如今,公子雖然跪在本宮面前,卻是将本宮的臉面當成任你踐踏的地面麽?”

無顏只是靜靜地在地上磕了個頭,沒再說話。一副她若不答應,他便長跪不起的模樣。

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滴在地上,卻又不敢哭出聲來,再讓人看笑話。

擡手緊緊捂上嘴,覺得不對,什麽都不對。我認識的無顏不會是這樣的,他不會說不要我便不要我。

大約是我不小心發出的抽泣聲觸了長公主的眉頭,只聽她涼涼道:“你哭什麽,本宮比你還要心煩!”又道,“來呀,先将她帶下去,本宮有些話要單獨問問無顏。”

我拉住無顏的衣角,無聲地望着他。他卻将衣服從我手中抽回去,對上前的宮女道:“帶下去吧。”

我失魂落魄的被送出宮,等在宮門處的阿福慌忙上前攙住我,問我:“夫人,你怎麽了?誰欺負你了,公子呢?”

我努力站穩,借着腦海中所剩無幾的清明,囑咐他:“阿福,你快去七王府請七王爺過來,就說你家公子遇到了些麻煩,想求王爺相助。”握了握他的手臂,道,“一定要七王爺親自過來,快去啊。”

阿福焦急道:“夫人,為何要請七王……”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聽一個聲音道:“倒是被本王給趕上了。”

我應聲望去,沖來人蒼白地一笑,他們這些皇族貴胄,哪一個不是眼線遍天下。

長公主對我和無顏的感情狀況了若指掌,慕容璟又何嘗不是對公子府中的狀況一清二楚?也不知他們這些人,為何都對一個小小的琴師感興趣。

我沖他跪拜:“王爺,無顏打定主意要休妻,還請王爺替他在長公主面前美言幾句,長梨在此謝過王爺……”

他将我扶起來,有些憐愛地看我一眼,溫言道:“稍安勿躁。本王這就過去。”又吩咐阿福,“帶你家夫人回府,路上注意安全。”

目送王爺走後,阿福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問我:“夫人,休妻是怎麽回事?你跟公子吵架了?”

我眼眶一熱,不欲說太多,只抽了抽鼻子,道:“他吃錯藥了。”

回府後,我呆呆坐在妝臺前,望着銅鏡中哭紅的眼睛,久久緩不過來。想着他說的那番話,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

他說他同我成婚後一直在忍,還說嫌我生不出孩子……

生孩子?難道就是因為我不能生孩子,他才要休了我麽?

我收起自怨自艾,拖着沉重的步伐去找綠蓉,一見她就問:“綠蓉,你可知道怎麽生孩子?”

綠蓉登時羞紅了臉,稱自己還未嫁人,不懂怎麽生孩子,見我失望,忙道:“管家老王的兒子兒媳今日來看他,他的兒媳張氏今年才為王家添了個兒子,不如叫她過來,給夫人傳授一下經驗?”

我頹然地點了點頭,心想死馬當活馬醫,說不定我生出了孩子,無顏便不能再以這個理由休掉我。

誰料聽張氏說了半天,我只聽出一個意思來。那就是只有多圓房,才有可能生出孩子。

我沉吟道:“雖然有段時間他總是睡書齋,但是最近的一個月,我們每天都圓房啊。”

張氏聽後道:“咳……敢問公子他對房事積不積極?”

我顯得有些遲疑,問她:“房事,什麽是房事?”

張氏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夫人竟然不知?”

我搖了搖頭,聽她接着問我:“那夫人理解的圓房又是什麽?”

她聽了我的理解後扶了扶額頭,而後鄭重地告訴我:“夫人聽好了,只是躺在一張床上,什麽也不做,便是再過幾年也不可能生得出孩子。夫人若想生得出孩子,就得……”

她說完以後,長嘆一口氣:“公子與夫人成親半年,竟然一次都沒有碰過夫人,唉。”

張氏退出去後,良久,我才從面紅耳斥中回過神來。

原來我與無顏一直沒有夫妻之實,他沒有碰過我,我自然生不出娃娃。

這樣說來,婚後無子不過是他想要休掉我的借口,可他為什麽要借口無子來達到休我的目的?

我安慰自己,要麽是他有難言的苦衷,要麽就是我哪裏做的不對。等他回來,我一定要問問清楚。只是,他得罪了長公主,究竟還回不回得來,卻也讓人挂念。挂念歸挂念,我卻對此事無能為力。不知道慕容璟的美言,在長公主那裏有沒有用。

事實證明慕容璟還是有些面子,第二日無顏便回來了。聽說長公主看慕容璟的面子給他臺階下,說他只要不提休妻之事,便可以将此事翻篇,可是他卻死也不松口,硬是在廣袖宮跪了一夜,長公主礙着慕容璟的顏面不能殺他,也不能改變他的主意,只好先放他回來。

我亦在房中呆呆坐了一宿,聽到慕容璟提前遞來的消息,衣服都來不及換便去門外等他,他一下馬車,我便迎了上去,對着他憔悴的臉怯生生地喚了聲:“無顏……”

他卻避開我的動作,将披風解給了随在我身後的阿福。

我的手頓在那裏,寒風凜冽,我立在那裏渾身冰涼。回頭望了一眼男子冷漠的背影,突然被一種無措的情緒侵襲。現在的我究竟該做些什麽,才能讨好他、讓他看我一眼?

我告訴自己不要氣餒,追上去問他:“你累不累,是先去洗澡還是先吃飯?若是沒有食欲,也可以先去補個覺,我已經把湯婆子放到被窩裏,現在應該……”

他卻面無表情地吩咐阿福:“去備筆墨紙硯。”

阿福遲疑着道:“聽說公子在廣袖宮跪了一晚上,想必累了,還是聽夫人的話,先休息一下吧。有什麽要緊的事,等休息好了再辦也不遲。”

他卻涼涼道:“阿福,到底我是此處的主人,還是她是?”

他口中的她,自然指的我,我為他這冷漠的語氣感到些氣憤,忍不住道:“我是你的夫人,自然也是此處的主人,再說阿福也是關心你,我……我也是關心你。”

他總算看我一眼,卻一句話将我打入冰窟:“我在廣袖宮說過的話,你莫非忘了麽?我休妻之心已決,從今日起,你不是我的夫人。今日你便将你的東西收拾好,該帶走的都帶走。”又淡淡問我,“給你一天的時間可夠?”

阿福率先回過神來,抖着嗓子道:“公……公子,你當真要趕夫人走麽?”又為我委屈,“夫人并無過錯,公子為何要趕夫人走?”

無顏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沒什麽特別的情緒,淡淡應道:“我說了,我才是此處的主人。”

我迎着他的目光,握了握冰涼的指尖,竭力問他:“我做錯什麽了?”

他的目光比冬日的潭水還要涼:“錯?你錯的還不夠多嗎?當初為何來到晉國,為何偏要做這個無顏夫人?是看上了這裏的錦衣玉食,還是看上了此處的榮華富貴?”

我直直地看着他,不敢相信這竟是他說的話,忍不住心中的怒意:“什麽錦衣玉食,什麽榮華富貴,都是狗屁!”努力定下心,道,“不,這不是你想說的。”上前拉住他的衣角,語氣軟下來,“前幾日還好好的,還說要我陪着你。一定是我哪裏做的不好,讓你生氣了,你才要這樣故意氣我。”又道,“你不要這樣小氣,我哪裏做的不對,你念在我年少原諒我一次,好不好?”

他眉頭一蹙,道:“你們陳國人,都是這麽自作多情嗎?”

我拉住他衣角的手一抖,他抽身而出,隔着些距離,目光冷清地看我:“我再說最後一次,這個妻,我休定了。”

說完,就甩袖朝書房而去。

他一定是去書房寫休書,我意識到這點,沖他的背影道:“無顏,你便是要我走,也該讓我走得明白。”怒道,“你當我長梨是好打發的嗎,要這樣任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啊?你今日若不給我個明白,我、我死也不會走!”

他頓住腳,緩緩回頭,沉聲道:“好,你非要死個明白,我便成全你。”吩咐阿福,“一柱香之後,讓府上所有下人都到正堂集合,我今日便當着全府的面說一說,我為何要休妻。”

一柱香過後,無顏在正堂的主位上款款落座。

他換了件寬松的袍子,衣帶系得松,給人一種仙風道骨之感。

我和府上一衆人早等在那裏,就是臨川,也聽到風聲趕了過來。他要休妻一事,昨日便已在府中傳遍,那些下人當着我的面不提,私下卻有許多議論。

我初入府的時候,他們之中自然是瞧不起我的人多些,可是我這個人是師父遺傳的好脾氣,對他們的輕慢态度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沒做計較。時間久了,他們大約也察覺出,排擠我這件事十分無趣,便沒有繼續堅持。無顏不在府上的時候,我偶爾還尋人陪我打打雙陸,或者鬥鬥蟋蟀,以排解無聊,倒是因此同許多下人打成了一片,以阿福為首,不少人都對我打雙陸的技術感到萬分欽佩。

雖然短短半年,但是培養感情也足夠了。

我自信許多人都會舍不得我,可是真正到了這樣的關頭,卻第一次曉得何謂人情冷暖,何謂世态炎涼。

無顏喝了盞茶,開口:“今日召你們過來,你們想必也都知道所為何事。”

底下一片靜,我立在中間,望向與他并排而坐的臨川。

臨川問他:“表哥,你當真要休妻嗎?”聽他應是,秀眉微蹙,“表哥一向穩重,既做了如此決定,一定有表哥的苦衷。可是,休妻當有名目,若嫂嫂……若長梨并無過錯,表哥卻要将她趕出府,日後又要讓她一個姑娘家如何做人?”

阿福也插嘴:“表小姐說的是,公子也要想想夫人的名節。”

我感激地看他們二人一眼,便聽無顏将茶杯“嗒”的一聲放在茶案上,道:“你們都聽好了,我休妻的理由有三。”

目光冷冷地掃視全場,最終停在我的臉上:“女子應當溫柔淑德,此女卻粗魯野蠻,目無尊長,不光對我這個夫君無禮,在外人面前,也時常言行有失。不識禮,此為其一。可有人有異議?”

沒有人開口。

他接着道:“凡女子,既為人婦,便應當助夫君操持家務,此女嫁入公子府,卻只顧自己逍遙快活,甚至還翻牆外出,與夫婿之外的男子同船而游,同席而食。”目光一涼,道,“不守婦道,此為其二。”

仍舊無人為我不平。

他盯緊了我,眼裏滿是血絲。

等了一會兒,卻久久沒有聽到他的下文。

沉默橫亘在我二人中間,沒有一個人移開彼此的眼光,隔了一會兒,我聽到自己語調冷靜地提醒他:“還有一條,說下去。”

他這才開口:“其三,我不願這樣一個不識禮又不守婦道的女子為我延續香火。”薄唇開合,是我那日留在記憶中最後的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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