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跟他走,是麽?”
我回握他的手:“你想什麽呢?我走了屬于抗旨,還不得連累整個府裏的人跟我一起遭罪啊。不過,你也不要怪我師父,他老人家只是擔心我年紀小,會受委屈。我這幾日一直在做他老人家的思想工作,可惜做不通,我想了想,想說服師父,如今只剩一個辦法。”
他聽到這裏,已經沒有方才那樣緊張,問我:“什麽辦法?”
我道:“你就對師父說……”臉紅了紅,道,“你附耳過來。”
師父雖然離了佛門,卻仍保留着佛門的習慣,除了日中一食,其餘大部分時間都在房中靜坐。我輕輕推門進去,示意無顏跟上來,總覺得此時的心态,有點近似于帶自己的醜媳婦見公婆。
師父果真在蒲團上靜坐,手畔點着一爐香,袅袅香煙中的畫面,安靜地讓人不舍得打擾。
這二日總有府上的小丫頭同我套近乎,拐彎抹角地打聽我師父,其實每當替師父拒絕那些姑娘,我都會暗自為師父可惜。若師父是個尋常人家的公子,也該是風度翩翩,舉世無雙,卻偏偏一入佛門深似海,救苦救難救衆生,唯獨不能救姑娘們出相思之苦。想想若是這十四年沒有我,陪着師父的将會是青燈古佛,那還真是暴殄天物。
我緩步走過去,師父聽到我們的動靜,緩緩睜開眼睛,我忙上去攙他起身:“師父。”
師父越過我看了一眼無顏,見到無顏朝他點頭,便也回了個簡單的颔首禮。
“無顏公子,坐吧。長梨,看茶。”
師父只簡單兩句話,便替我劃清了同無顏的界限。
我忙遵師父的囑咐倒了杯茶給無顏,卻聽無顏輕笑道:“長梨,法胤師父才是府上貴客,哪有先給為夫奉茶的道理。”
無顏扳回一局。
師父提起茶壺自顧自地斟了一杯,淡淡道:“丫頭在府上多有打擾,這杯茶,算是謝過公子替我收留這丫頭。”
無顏接過我手中的茶杯,舉到面前,喉嚨裏張弛出的聲音,有不事雕琢的清越:“由于婚事倉促,沒能請師父到場,倒是無顏欠師父一杯茶。”
再看他們的表情,一個更比一個深不可測。
這二位,喝個茶都能過招,若提起正題,那還了得?
我提着一顆心,為了免遭誤傷,在二人交談期間,一直秉持着閉嘴的原則,只顧一杯一杯替他們将茶水滿上。
他們從晉國的風土人情,談到最近的六國局勢,倒是沒有繼續刀劍相向,只是表面和樂融融,實則暗潮洶湧。我剛有所放松,就聽到師父轉了話題:“丫頭今日的臉色已比前兩日好了許多,看來身體已無大礙,在府上叨擾甚久,我們也不便繼續久留……”
氣氛因師父的一句話陡然沉默。
該來的總會來,我調整好心态,對師父道:“師父,我跟無顏有話要跟你說。”暗中向無顏使了個眼色,也不知他有沒有收到。看他的神情,卻是一大片波瀾無驚。
師父道:“何事?”
我緩緩從座位上起身,拿捏好情緒,撲倒在師父的腿上,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師父,不是徒兒不想跟你走,只是,只是徒兒走了,徒兒腹中的胎兒可怎麽辦啊!”
對于我浮誇的演技,無顏以掩口這一動作表達了他的觀點,我偷偷從師父腿上擡頭瞪他一眼,他這才收斂好表情,起身配合我道:“還請法胤師父,不要狠心拆散我們一家。”
說完恭敬地垂下頭,可是從我這個角度,卻能看到他忍不住上挑的嘴角。
我趴在師父腿上努力擠眼淚:“師父,你就成全徒兒吧。”
隔了會兒,卻聽師父悠悠對無顏道:“丫頭想出這樣的主意,公子竟也陪着她鬧麽?”
無顏含笑道:“怪好玩兒的,陪她試試。”
我當場石化。原來只有我一個人瞎起勁兒,這二位都是在看熱鬧。師父也就算了,無顏也俨然一副看笑話的表情。
我霎時覺得自己受到了背叛,沖到他面前質問他:“你早知道這招騙不了師父,是不是?”
他竟然點頭了,還笑吟吟問我:“演得開心麽?”
我忍住踹他的沖動,極克制地道:“開心你二大爺。”
身後傳來師父嘆口氣的聲音:“長梨,你真當為師這麽好騙麽?為師養你十四年,若是連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都辨不出,還有什麽資格聽你喚這一聲師父?”
我身子一僵,想為自己辯解:“師父,我……”
就聽師父又道:“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你不惜編出這樣的謊話,還拉上別人為你圓謊,着實令為師失望。”
師父一直希望我能成為一個正直真誠的姑娘,可我生平第一次說這樣的大謊,卻也是對師父。
我不禁羞愧地垂下頭,喉頭哽了哽,哽出一句話:“徒兒不孝,願聽任師父責罰。”
無顏從旁伸出手,将我給攬過去,他雖然沒有做聲,可是貼着他寬厚的胸膛,我只覺得瞬間安下心來。
師父凝眉看了我二人一會兒,終于緩聲道:“罷了。”神色恢複了亘古平靜,目光落到我身畔的無顏身上,對他道,“在你之前,也有許多人向我要她,我不願給,是覺得這世上的男子皆配不上她。”看我一眼,接着對無顏道,“但凡有人來求親,我都要問他們一句話,如今,我也想問你一句。”
無顏回望他,道:“請講。”
師父的眸子裏是一道涼涼的月光:“若拿你的命換她的命,你可願意?”
我的心為這句話提了提,忍不住握緊無顏的手。
我知道有許多人向師父求親,卻不知道師父還曾問過他們問題,更不知道師父竟會問這樣的問題。這個問題答起來容易,可是真正關乎生死時,能踐行自己回答的人,這世上又能有多少?師父不是天真的人,既然問了這樣天真的問題,那麽證明這個問題一定沒有那樣簡單。
無顏亦回握我,臉上神色由似笑非笑轉為莊重。
他的語調仍像沒什麽重量,給出的回答卻很鄭重:“她的命便是我的命,我在,她在。我不在,她也要在。”
師父與他對視良久,終于避開他的目光,道了聲:“好。”說完從袖中摸出兩個玉瓶,分別倒出兩枚藥丸,托在掌心,遞到無顏的面前。
我立刻意識到師父在做什麽,大驚:“師父,不可!”望向無顏,卻見他的臉上露出雲淡風輕的笑意。
他松開我的手,緩緩擡腳上前,右手在兩枚藥丸之間略頓了一下後,便撿了其中一顆。
他含笑問我師父:“法胤師父最終沒有答應那些求親的人,是不是因為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有膽量吃下去?若是如此,我還要謝謝他們,給了我這個表現的機會。”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阻止,就見他将那藥丸咬在口裏。
只怪他動作太快,我急的撲過去的時候,他已經喉頭滾動,将那藥丸咽了下去。我抖着嗓子問他:“你怎麽吃了?這顆藥,這顆藥……”急地問師父,“師父,這顆藥到底是不是毒藥啊?”
師父氣定神閑地理了理衣袖,道:“哦,兩顆皆被為師動了手腳。”
我聽後心裏一咯噔,關切地問無顏:“你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師父,解藥呢?”
師父不可能會害人,所以此刻定然是在逗我,我不上當,可師父卻愛莫能助地看着我:“無解。”
師父的語氣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下個瞬間,就見無顏捂住嘴劇烈地咳嗽,手拿開時,掌心落了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跡。
我霎時被一陣無措侵襲,急的都快哭了,無顏卻還在笑,抹一把嘴角,朗聲笑道:“不過一粒毒藥,便可抱得美人歸,也是快事一件!”話說着,卻又咳了幾口血。
我的大腦空了半晌,撲通一聲在師父面前跪下,抱住師父的大腿:“師父,你快救他啊,他、他若是今日死了,徒兒恨師父一輩子!”
師父眉頭一挑:“方才說的什麽,恨師父一輩子?此話竟也說得出口麽?”
我忙哭着向他表決心:“徒兒知錯,只要師父舍藥救他,徒兒便一輩子服侍師父,再也不離開師父……”
師父動了動腿,想将我甩開,卻沒有成功,神色不禁更為冷峻,聲音也有些涼:“此刻反悔,想跟師父回去,不嫌太晚了麽?”
我淚眼模糊道:“師父一直潛心修佛,自然不明白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師父問我:“為師不明白,你便明白了麽?”
我抽了抽鼻子,道:“徒兒的确有很長一段時間看不清自己的心,可是今日總算了悟。”看一眼身畔的無顏,回頭對師父道,“這個人若是死了,徒兒也不想茍活。師父若是不救他,便也賜同樣的藥給徒兒吧,徒兒已生無可戀,只想同他一起去,還請師父成全。”
師父的神情陡然冷清,手砸在扶手上:“孽徒!”緩了半天,才穩住情緒,大約也是被我抽抽搭搭哭得心煩,揉了揉額角提醒我,“你不要急着哭,看看你的身後。”
我早就情緒失控,哪裏顧得上身後,只覺得一口氣提不上來,人就被誰拉入一個炙熱的懷抱,耳邊響起無顏低低的嗓音:“你便這樣舍不得我麽,嗯?”
我的身子一僵,哭聲卻沒有及時止住,緩了大半天,才猛地從他懷裏掙出去,回過頭難以置信地望了他一眼:“你和師父一起算計我?”
再去看師父,他老人家已從座位上起身,将另一粒藥丸輕放到案子上,撂下一句話:“算計?為師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說完便擡腳行出房間。
我顫顫巍巍地探手過去,将師父留下的那粒藥丸咬到嘴裏,立刻咬出滿口的血來,望着師父的背影欲哭無淚:“不是說佛門中人不打诳語麽?”默了半晌得出結論,“師父,你病了。”
無顏将我重新攬上,下巴在我頭頂蹭了蹭:“法胤師父的确沒打诳語,這兩枚藥丸上的确都動了手腳,而且,也的确沒有解藥。”
聽他這麽一說,我又想哭了,同時也極惱他:“師父騙不騙我也就罷了,你怎麽能這麽玩弄我?這樣逗我很好玩是不是,看我出醜很好玩是不是?”
他向我保證:“下次不這麽玩了。”
我極力掙了掙:“若有下次,你就有多遠滾多遠,披星戴月的滾,馬不停蹄的滾。”
他按住我:“好,我披星戴月的滾,馬不停蹄的滾,只要你能消氣,想讓我怎麽滾都可以。”聲音裏又含了笑,“只是,你這樣離不開我,又怎麽舍得我滾太遠。”
我哼了一聲,決定三天不跟他說話。
同無顏冷戰的日子,我忙着陪師父逛晉都,知道師父對街景沒大興致,便專挑有佛寺的地方去。晉國皇帝年紀輕輕,卻對煉丹和長生有着孜孜不倦的追求,故而晉國朝廷重視道家,佛家便相對蕭條,盡管如此,晉都卻也有大大小小五座寶剎。
其中最大的寶華寺,住持喚作燃燈大師,同師父交談兩句,便将師父奉為至聖,連連表示師父對佛法的理解精妙無雙,令他十分受教,同時也令他覺得應該讓寺裏的其他和尚也受一下教。我看那燃燈和尚都年過花甲,還這樣的謙虛,不由得對他添了些敬意,同時更覺得自家師父很偉大。
但是師父卻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推了燃燈大師講法的邀請,去參觀藏經閣時,卻因那裏浩瀚的藏經又改了主意。
我本想陪師父留在寺院研讀經書,卻被師父趕回了家。又兩日,有個小和尚過來遞消息,說燃燈大師想請師父助他譯經,便請師父在寺中多留些日子,誰料這樣一留,便留了将近半年。
這半年裏沒什麽大事值得稱道,唯一可以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的,大約便是淳德長公主拒絕平南王求親的那樁事。
平南王是晉國南地的藩王,按照晉國的國法,外姓的藩王無诏是不得進京的,每三年才能上京朝賀一次。聽說三年前平南王進京朝賀,在皇帝的禦花園偶遇淳德長公主,自此便垂涎上了她的美貌。
我見過長公主,在審美方面十分理解這位平南王。依我看來,淳德長公主的身上既有成熟女人的風流妩媚,又有未成熟的少女的清新脫俗,當然,先不提那些與她有關的桃色流言滿天飛,便是那刁蠻的個性,也稱得上驚世駭俗。正常男人絕對不會挑戰這樣一個女人,可平南王似乎不是正常人。
送聘禮的隊伍從府門前經過時,我閑來無事跑到門前圍觀,對平南王的手筆啧啧稱嘆,正遺憾這輩子恐怕不會有比這更盛大的聘禮儀仗從家門前經過了,那送聘禮的隊伍便在公子府門前又走了一遍。
唔,聘禮被退回去了。
我參觀完退聘禮的隊伍,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肚子,決定去廚房尋些點心果果腹。
無顏從廚房經過,看到我又退回來,懶洋洋地往門邊一靠:“總是半下午偷吃點心,怪不得晚膳總是用不多。”
我回頭看他一眼,捏起點心盒裏的點心,眯眼道:“就吃一塊。”
他走過來,一只手将我的腰攬上,另一只手則越過我捏起一塊桂花糕,咬一口後品評道:“這沉香閣是百年老店,做出來的點心還不如夫人親手做的好吃。”含笑問我,“上次做的梅花糕,何時再做一次?”
我悠悠問他:“喜歡吃?”
他道:“喜歡。”
我眼睛一彎:“明日帶我去戲坊看戲。”
他将我摟得更緊,道:“好,都依你。”
世事等閑過,光陰暗中轉。
隆冬時節,我沒了外出的興致,每日要麽懶洋洋地躺在暖榻上讀話本子,要麽拿出帕子在上面繡個兩針。前兩日去別院尋臨川聊天,正好撞見她在做繡工,小小繡針,在她手上不多會兒便紮出一朵梅花,令人嘆為觀止。我一時覺得新鮮,回房後便央着綠蓉教我刺繡,學了兩日,她卻嫌棄我孺子不可教,讓我自己摸索。
我摸索了數日,覺得女紅這件事,怡情就好了,不需要太認真。
那日,我窩在榻上專心致志地對付手上的帕子,坐在我身邊調琴的無顏在調琴的間隙看我一眼,誠心誠意地贊了句:“為夫幾日沒在府上,夫人的繡工竟然大有長進。”
我剛用看知己的神情看向他,便又聽他問我:“不知夫人繡的是何方神獸?為夫見識淺卻是沒有見過。”
我将帕子一摔:“去你的神獸,那是鴛鴦!”
他将調好的琴放在案上,把我繡了一半的帕子撿到手上,翻來覆去看了幾眼,眉眼一彎:“原來夫人在繡鴛鴦戲水,旁邊這叢茂密的水草倒是很應景。”
我深深呼出一口氣,調整好心态道:“那是睡蓮謝謝。”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便直說我沒有天分,在女紅方面不能有什麽建樹,我又不會怪你。”呵呵了一聲道,“我是個尋常人,百年之後能給後人留下的,就是一抔黃土,一個墳頭。不像你,最不濟也能有首琴曲傳之後世。當然,像你這麽在樂律方面受萬人敬仰的人,又怎麽能明白我們這些資質平平的人的人生?”
無顏愣了會兒,随即失笑:“這便惱了?”将我拉到懷裏,手落到我的小腹上,一邊揉一邊含笑問我,“可是這裏不舒服?”
我被他問的臉一紅,口上卻不願承認:“我哪裏都很舒服。就是突然有些感慨,你能不能不要想這麽多。”
他漫應着道:“好,是我想多了。”又問我,“要不要讓人拿個湯婆子過來,給你捂一捂?”
我道:“湯婆子就不必了,也沒有很……”意識到又着了他的道,不免有些郁郁,掙了掙道,“把你的手從我肚子上拿開。”
他不為所動,手上維持着不輕不重的力道,門外不知什麽時候飄起了雪,我陷在他懷裏,周身都是暖意。
在湯爐滋滋作響的聲音裏,聽他輕聲問我:“舒服麽?”
我頗不争氣地嗯了一聲,道:“繼續揉,不要停。”
說完便受用地閉上眼睛,覺得自己這個撿來的夫君,最近的表現還真是不錯,雖然仍舊早出晚歸行蹤成謎,也時常說些欠考慮的話,可比起我剛入府的時候,現在的他簡直像變了個人。我最近犯懶不願出門,也都是他替我去寶華寺看師父,師父沒有将他趕回來,證明他們處得還不錯,令我備感欣慰。
我喚他的名字:“無顏。”
他鼻子裏應我一聲,顯得懶洋洋的。
我目光透過雪簾,露出一副憧憬神色:“院中的早梅開了,雪中梅一定很好看。”
他淡淡粉碎我的幻想:“你身體不舒服,乖乖在房中待着。”
我離開他一些,道:“我好着呢,沒那麽嬌慣。”拉着他的衣袖道,“你就陪我走一會兒,看了梅花我們就回來。”說着将他的衣袖晃了晃,奉承他道,“你是這世上最善解人意的無顏公子,不會連這點小事都不答應我吧。”
他将袖子從我的手中拉回去,慢悠悠問我:“既然求我,便沒什麽表示?”
我道:“什麽表示?”
他将臉送過來,然後氣定神閑等在那裏。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在他面上親一口,道:“可以了吧。”
他趁我還未離開,俯下頭極快地在我的唇上啄一口,才道:“可以了。”
說完便召了個丫頭,讓她将最厚的披風拿來,實打實将我裹好,才握着我的手去院子裏賞梅。
雖是雪天,天空卻很澄淨。微雪飄落,為蕭瑟的冬日鋪上一層暖色。
花園的青石板路上,也不知不覺中積了一層薄薄的雪,瑞雪兆豐年,今年會是一個好年成。
我手涼腳涼,唯一能夠感受到的溫度,便是無顏的那只手,他的手那樣大,又那樣暖,讓人握緊了就不想放開。我側頭看過去,那副眉眼清隽而幹淨,棱角亦是綿軟而讓人心動的,不時有飛雪融化在他的頭發和眉梢。
他淡淡提醒我:“走路看前面,不要看我。”
我回過頭,道:“哦。”
踏雪尋梅,總算尋到一棵,可惜整棵樹只開了那麽一枝。
我眼巴巴地在樹下立定,遺憾于那枝梅花開在最高處,我手短腳短夠不到,只能望梅興嘆。
無顏問我:“想要麽?”
我期待地看着他:“你幫我?”
他眉頭挑了挑,長手一擡,便将那花枝輕松地壓下,我望了一眼那攢在枝頭的胭脂色,湊過去深深地嗅了一口,滿足道:“你可以放開了。”
他道:“你若喜歡可以折回去,插在瓶中,擺在房間裏,也極風雅。”
我道:“師父說萬物皆有靈,這花中想必也有花的精靈,所以辣手摧花會折壽的。”
他松開手,淡淡看了那梅花一眼,眼睛裏也沾上了梅花的顏色:“你便是不辣手摧花,這花也逃不過凋零的命運。所以才有詩雲:‘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我亦随他仰頭看向枝頭,沉吟道:“你說的不錯,這枝梅雖然早占春意,卻難免比旁的花木早凋。不過,開過了總是好的。”
呼出的氣息在空中凝成白霧,有暗香隐隐浮動,我心底也罩了朦朦胧胧一層傷感。
天地蒼茫廣袤,這枝花開得熱鬧又孤獨。
我不由自主地往無顏身邊靠了靠,心裏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他大約是注意到我情緒的變化,輕聲問我:“想什麽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看着他的臉,卻脫口道:“想你抱着我。”
他神色一怔,随即便有細碎的笑意落入眼底,不等我為方才那句大膽的話臉紅,他已将我拉入懷中。
天地寂寂,他的心跳沉穩而又有力。
不遠處傳來輕微的聲響,約莫是雪從樹梢落下。
突聽有人喚道:“公子——”
随之而來的,是略有些匆忙的腳步聲。
我忙從無顏懷中離開,假裝看遠方風景,無顏卻淡然自若地詢問對方何事。
小丫頭小跑到近前,道:“宮……宮裏頭來人了,好像是皇上身邊的張公公。”
我一聽是宮裏的人,也跟着緊張起來,可看向無顏,他卻一副寵辱不驚的淡定模樣。
目光往報信的丫頭身後望去,就見來時的小路上,一個宦官打扮的人在兩個丫鬟的指引下,不緊不慢行過來。
這個張公公既是皇帝身邊的人,自是有些權勢,可是無顏待他的态度卻極輕慢:“不知這位公公有何貴幹?”
他立在原地,身姿挺拔如一竿修竹。
張公公大約是受人阿谀逢迎慣了,遇到無顏這樣不将他放在眼裏的主,神情自是有些不悅,亦傲慢應道:“聖上于廣袖宮擺宴,聽聞公子琴藝奇絕,特地令咱家傳公子入宮,獻曲助興。聖恩浩蕩,公子還不領旨謝恩?”
無顏不愛為權貴彈琴,這是世人皆知的,引路的丫頭滿臉都是擔驚受怕,像是生怕自家主子會像從前一樣,将這天下最大的權貴給得罪了。
得罪了晉王,自然是殺頭的罪過。
我心中雖然也有些緊張,卻只是默默地立在他身邊,他有他的原則,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都無需我提點。
等了會兒,聽到他在飛雪中道:“草民領旨。不過,還請張公公稍候片刻。”
張公公細着嗓子道:“聖上和一殿的文武百官可還等着呢,公子要分得清輕重緩急。怠慢了聖上,可是砍頭的大罪。”
無顏輕飄飄道:“張公公總要給草民一些整理儀容的時間。”
張公公朝他身上看了一眼,眯了眼睛道:“那便煩請公子利索一點,咱家在此等候。”
無顏沒再說什麽,握住我的手,徑自拉我回到房間。
回房的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語,将我在榻上安置好,擡手理了理我的頭發,才淡淡開口:“我去去就回,你為何一副擔憂的模樣,難道是舍不得我?”
我道:“我聽說當今聖上喜怒無常,稍有過失,便會被判處極刑。對了,前兩日不是還斬了一個大臣麽,聽說是因為他殿上作詩,有個字眼不讨聖上喜歡,便這樣丢了小命。”擔憂道,“你去給他彈琴,萬一彈得不好……”
他悠悠打斷我:“為夫如何會彈不好?”
我道:“萬一呢?”
他摸了摸我的臉頰:“哪裏有萬一。”
我看他一副從容的模樣,才勉強放下心來,對他道:“我幫你換衣服。”
他眼中笑意很淺:“那便有勞夫人。”
我幫他正了衣冠,想送他到大門口,卻被他攔在房門處,他在我額上印了一吻,道:“等我回來。”
無顏走後,我的心一直定不下來。
世人皆知,晉國的皇帝荒淫無道,是個昏君,傳聞他自十四歲即位時起,便只致力于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折騰女人,第二件事是折騰大臣。若非朝中有幾位老臣負責收拾善後,時至今日,晉國不知道要被這位年輕的帝王給折騰成什麽樣。
這樣一個人召無顏進宮,我哪有放心的道理,臨川聽到消息後,也焦急地來尋我商量。我為她倒杯熱茶,在一旁坐了,安撫她:“不過是在宮宴上獻首曲子,姐姐不要太擔心。”
臨川比我了解個中情況,蹙着眉頭搖了搖頭:“長梨,你可知道廣袖宮是什麽地方?”
我道:“無非是哪個娘娘的寝宮。”
臨川嘆口氣:“若是哪個娘娘的寝宮倒還好了,哪至于這樣讓人憂心。”
我的眼皮一跳,猜測道:“難不成是淳德長公主?”
臨川點點頭,緩緩道:“廣袖宮原是淳德長公主的寝宮,多年前毀于一場大火,今年年初聖上突然命人重建廣袖宮,今日便是為慶賀廣袖宮落成而設的宴。”
有個丫頭插嘴道:“當年那場大火奴婢記得,據說是一名妃子因嫉妒聖上對長公主的恩寵而刻意縱火,長公主在那次事件中燒傷了腿,廣袖宮裏也燒死了許多人。聽說起火的時候,聖上在自己的寵妃那裏徹夜笙歌,大約長公主因此事傷心難過,才會搬離皇宮,也是自那之後,才在男女之事上荒唐起來的。否則,長公主也不會對咱們公子……”
臨川聽到這裏,神色上多出些憤恨,只是那憤恨也因她的病容而帶些柔弱的味道。
“同自己的兄長有龌龊的關系,難道還不夠荒唐麽?竟還對表哥,對表哥……”情緒稍一激動,便咳了起來,我忙将手邊的茶水遞過去給她,道:“姐姐不要動怒,無顏是曾拒絕過她的示好,但那件事已時隔許久,而且她已報過那一箭之仇,沒有事到如今再打擊報複的道理。”
臨川神色不定,沉吟半天,才道了句:“但願是我多心。”
我見她臉色不好,便道:“今日天這樣涼,姐姐身子不好,還是先回去休息吧,無顏有什麽消息,我第一時間通知姐姐。”
臨川望了我一會兒,才緩緩起身:“也好。”
我望着女子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雪霧中,定了定神,叫人喚阿福過來,吩咐他帶幾個人去宮門外等着,一有消息馬上回來通傳,阿福正要走,我忽又喚住他:“等一等。”
他回頭道:“夫人還有什麽吩咐?”
我邊系披風邊道:“去備馬吧,我還是親自去一趟。”
雪愈下愈大,我舉着傘立在宮門外,不時擡頭看一看那緊閉的大門,兩側的宮牆在大雪之中,有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肅穆和森然。
阿福不止一次在我耳畔念叨:“夫人,這裏有阿福,你還是去馬車裏等吧。”
我淡淡道:“無妨。”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喃喃道,“一支曲子應該很快。”
阿福急道:“那萬一聖上喜歡公子彈琴,讓公子多彈幾曲呢?”
我理所當然地道:“那我便多等幾支曲子。”
阿福語重心長道:“夫人,一場宮宴下來要好幾個時辰,聖上若是興致高,一宿不放人都極有可能,你這樣等下去何時是個頭?而且這雪越下越大了,去馬車裏等也是同樣,這萬一……”
我淡淡道:“閉嘴,很吵。”
雖說我在這裏等下去,不能對無顏有什麽實質性的幫助,可我現在不求對他有幫助,只求個心安。
我如今站的這個位置,他只要出來,我便能一眼看見他,他也能一眼看見我,這樣就很好。
阿福見勸不動我,也沒再說什麽,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偶爾問我冷不冷,見我握傘的手凍得通紅,又把傘搶到手中,替我打到頭頂,我考慮到自己同他的主仆關系,便也沒同他客氣。
我身子骨一向好,站一兩個時辰沒什麽大礙,站久了卻有些麻木,小腹不知何時開始隐隐作痛,我強撐着,目光片刻也不敢離開那朱紅色的宮門。
也不知過了多久,宮門總算被人從裏面打開。
文武百官三三兩兩結伴而出,身上的官袍昭示着他們尊貴的地位,我的目光絲毫不願在他們身上停留,卻為一個素衣白袍的影子驀地頓下。
不等阿福喊出那聲公子,我已快步朝他過去,他應聲望過來,目光中帶些愣怔和始料未及。
我原本走得極穩,快到他身邊時卻冷不防絆了一跤,他目光一動,三兩步跨過來,将我接了個正着。
見到我,卻是眉頭一蹙:“長梨,你怎來了?”
我扶好他,臉上總算露出個放心的笑:“太好了,看來聖上并沒有為難你。”
他一摸我的手,臉上立刻爬上一層寒霜:“手怎麽這樣涼,不是讓你在家等着麽,怎這樣不聽話?”
跟上來的阿福道:“公子,夫人和表小姐都很擔心你,尤其是夫人,足足在雪中等了三個時辰,生怕你不能從宮裏出來。”
無顏聽後,眉頭一擰:“當真是胡來!”
我正要說話,卻覺得腿腳一軟,方才還不覺得疲憊,一見着他身體裏的疲勞就排山倒海起來,他見狀忙将我打橫抱起,吩咐阿福道:“回府。”
馬車裏,我靠着他滿足地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道:“我想喝暖烘烘的雞湯,吃剛出爐的鍋盔,鍋盔一定要是牛肉餡的……”
他一邊為我捂手,一邊道:“好,想吃什麽都可以。”
可是不等馬車回到家,我就睡得不醒人事了,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
雪停了,庭院裏積雪甚多,可以打雪仗和堆雪人。
不過,我昨日在雪中站的太久,不小心凍傷了手腳,雖然不很嚴重,卻被無顏剝奪了打雪仗和堆雪人的權力。
他小心翼翼地幫我在手上塗了凍瘡藥,又下手去脫我的鞋子。
我扭捏了一下,道:“你一個大男人幫我脫鞋,不大好吧。”
他卻捏住我的腳,熟稔地将我的鞋襪拉下來,頭也不擡地命令:“別亂動。”
又聽他淡淡對端了盆熱水進來的丫頭道:“放下吧。”
丫頭退下去以後,我猶豫地問他:“你……不會是要幫我洗腳吧?”
他檢查了一下我的凍傷情況,漫應着道:“不然如何幫你上藥?”
我的腳抖了抖,下一刻就被他送進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