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清靜殿

南峻山的清靜殿只住了一個人,就是南峻山的掌門人江進未,平日未經允許連個伺候的下人也沒有,異常清靜。

清靜殿自然是比鵲山的竹舍宏偉華麗,殿前一株碩大的桃樹,正值含苞待放,花意盎然,樹下小亭外,翻翻聯聯銜尾鴉,荦荦确确脫骨蛇【1】。

龍骨水車水如瀉玉,溪水清澈見底,隐隐綽綽露出了斑駁石子,因為來了陌生人幾條紅鯉在水裏騷動亂蹿。

殿內卧房裏,江進未正在施法給樂靈玑解毒。

給他們護法的是江進未的師兄師妹,他的師妹褚若蘭身披淡紫色薄紗衣裙,清雅恬靜,舉足之間帶着優雅氣質。

他師兄秦寬沉穩的神情也微帶眉目輕鎖。

已經熬了一夜!

骨毒化形是一種極其罕見的邪|惡之毒,據說是由魔骨煉化,凡中此毒者,靈魂痛苦折磨讓人萬念俱灰,三個時辰內全身骨髓、四肢百骸疼痛折磨至死。

此毒一般使用在嚴刑逼供的罪犯身上。

總之一句話,骨毒化形就是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折磨,即使僥幸逃過,人也已經廢了。

江進未鬓角汗水涔涔,秦寬與褚若蘭在一旁護法,熬了一夜,疲憊不堪。

可是毒才化解一半!

衛安變回黑色蝴蝶來到南峻山打探,卻被南峻山的結界阻攔在外。

“不行!結界擋住,根本進不去。除非破了結界,但是這樣一來又打草驚蛇….”衛安站在樹下離逍遙最近,他認真的分析,旁邊的兩個人卻聽若惘聞,沒有回話。

逍遙雙手環抱胸前,背靠在河邊一株大樹上,右腿直立,左腿彎膝倚靠在樹角。

眼神一直看着前面的藍舟墨。

藍舟墨單膝蹲着,左手肘子撐在左腿上,手裏撿了幾粒石子,随意扔出石子,石子伴随着“咚咚”響聲,平靜的水面被無情的劃破,激蕩起無數個漸大的圓圈漣漪。

大雨後的陽光格外溫暖,照耀在漣漪上,猶如撒了一片細碎的金子,潋滟着金光閃閃。

衛安随着逍遙的視線一同看向正專注扔石子的藍舟墨,自打樂靈玑被她師尊帶走,藍舟墨就恢複了他一貫的薄涼清冷,沉默寡言,仿佛樂靈玑從來就沒在他身邊出現過。

藍舟墨站起了身,拍了拍手上的塵土,不經意間恍見右手上淺淡的牙印,他看着牙印默了片刻。

漆黑的眸子裏如深潭,清澈寒冷,但見他擡眼靜靜的望着遠處,心裏所藏之事都漫在這蒼穹裏。

逍遙深知他表面神色越平靜,內心焦灼越濃烈。

衛安跟着逍遙識趣的遠離藍舟墨,盡量避免雷池,唯恐自己哪一句話就碰觸到他那根一碰就斷裂的弦。

藍舟墨不得不承認自己陷入了兩難境地。樂靈玑一心想要找到她的師尊,在生死關頭,她的師尊出手相助,此種情況即便上了南峻山,自己是否又算多餘?

如果不去,藍舟墨又不肯放過自己。

藍舟墨聽過骨毒化形,傳聞中已經消失很久了,突然出現仙源門之手,唯一解釋就是仙源門的諸葛長老。

如此明目張膽來對付樂靈玑,莫不是在挑釁天樞仙尊,可是誰都不知道樂靈玑是他的弟子,他諸葛長老又如何得知?

其中關聯甚是費解。

樂靈玑是在最脆弱的時候中毒,若不是藍舟墨及時施法護住,估計她疼痛起來更加兇險。

藍舟墨知道事情不會那麽簡單。

江進未用了大半修為花了一天一夜把樂靈玑從死神手中拉回來。

江進未看着躺在床榻上的樂靈玑,纖細瘦弱,他都沒顧得上擦拭自己鬓角的汗水,雙手拉起被褥給樂靈玑搭上。

她的臉上慘白,剛剛生起的生機都陷在沉睡裏,令人心生憐憫,江進未神色清冷,心中卻動了心軟。

褚若蘭緩緩走近,發現一向神色冷漠傲然的師兄居然起了一絲波瀾。

她上前遞給江進未一張手帕,輕聲說道:“師兄,擦擦汗吧。”

江進未恍若未聞,神情專注的看着沉睡的人,又似乎在思索着什麽。

褚若蘭心思細膩敏感,收了遞出去的手帕,望着雙目緊閉的樂靈玑,居然都産生一種令人憐惜的感覺。

褚若蘭心中咯噔一下,樂靈玑現在漸漸長大,随着蝴蝶咒解除,更是出落得超出預料,現在隐約覺得長老為何從一開始就要除掉她。

也許是對的。

秦寬拉了一下褚若蘭,輕聲走出房門。

兩人走出來,褚若蘭和上了門,神色凝重的看了看秦寬,朝桃樹下的小庭走了幾步,輕聲細語說道:“毒已經基本解了。”

秦寬點了點頭道:“嗯,還好及時。”

褚若蘭坐在亭子裏,望着清靜殿片刻,幽幽道:“記得十幾年前,這丫頭生了一場大病,師兄也是毫不顧及的将她帶回清靜殿醫治,”

褚若蘭挪回目光又淡淡的看着秦寬,輕嘆道:“她呆了一陣子,長老發現後無端讓師兄給她加了一個蝴蝶咒,那時她才幾歲,現在突然都這般大了,果真與通史鏡裏長的一模一樣。”

褚若蘭其實還想說:通史鏡裏面出現的情景看來真的不能不防,留下她就如同留了一個禍害。但是褚若蘭又不像能說出此話的人,最後将它死死壓在心底。

秦寬挪到石凳旁,無聲的坐在褚若蘭對面,她的眸子裏依然沒有他的身影。

他溫聲回道:“歲月這個宿敵只能好生對待,只是師妹,通史鏡的事最好別提。”

褚若蘭端坐在石凳上,放在膝前的手指輕輕卷縮,神色似乎回到了那一年,言語憂傷道:“我知道,師兄心中只有一人。”

“師妹別想太多,師弟治好她就會讓她回鵲山,不可能在此長久住下,若是長老發現勢必要引起南峻山一陣大亂,師弟做事一向以大局為重,你也是杞人憂天啦!”秦寬溫聲安慰道。

“但願吧。”

江進未與生俱來骨骼奇異,是塊修行的好材料,他天賦異禀,加之勤奮好學。所謂夫學靜也,才學也;好學以廣才,心靜以成學【2】。江進未諸事無師自通面面俱到,是個不可多得的奇才,從小到大只要他想做到的,似乎沒有什麽能難到他。

直到目前為止,身為南峻山掌門人江進未的人生都是順風順水,沒有地崩山摧的周折波瀾,他不相信命數,他更相信能力。

有能力命數就能自己掌控。

那年,他游歷在山林,無意間聽到嬰孩“哇哇哇”的哭啼聲,他尋聲見到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粉嫩的圓臉蛋上一雙大眼睛綴滿了晶瑩剔透的淚珠,當看見他的時候,小家夥愣愣地突然破涕而笑,笑聲稚嫩,清脆悅耳。

見到此情景,江進未突然謀生出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頭:帶她回南峻山,收她為徒将她養大。

這無疑遭受到了南峻長老的強烈反對,他對嬰兒的筋骨與面相作了仔細查看,判定她是不祥之刃,必将興妖作孽,對南峻山來說更是一個兇兆。

心高氣傲,又滿心期待的江進未絕不相信長老的一番毫無事實根據的推詞,但礙于他也是資深長老為了南峻山也算鞠躬盡瘁,嘔心瀝血。

江進未只得退讓一步把嬰兒帶到了一個沒有人煙的鵲山将其養大。

南峻長老見掌門人将嬰兒帶到深山偏遠地方養着,總比在世間讓其他不相幹的人養着強,若是有什麽變故也能掌控,若是直接殺了一個嬰兒,傳出去也有損南峻山的門風。長老在這種情況下不得不妥協。

江進未高高在上習慣了,全新挑戰接觸一個嬰幼孩兒,僅憑靠着好奇與愛憐是遠遠不夠。

第一次嘗試着去照顧呵護一個幼小的生命,這其中各種滋味不能言說,樂靈玑在一歲左右時常生病,動不動就哭鼻子,一把屎一把尿。

樂靈玑如同他一手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一樣,那種親力親為去養育一件事物的情感是十分奇妙的,江進未第一次發現原本被人一指就可以摧毀的生命,竟需要人花那麽多心血和時間去澆灌。

人只要付出了勞動、付出了感情、付出了心力去關愛過,養育過,守護過就能體會什麽是來之不易,悟出什麽是珍惜。

一個曾經用全部力量去澆灌和守護的小生命對于江進未的意義完全不一樣。她是一個能用言語表達的生命,會回應你所有付出的生命。

這次險些失去她,江進未越發體會到至高無上的權利與擁有她的意義是不能與之匹敵,江進未第一次謀生出如此荒唐對比。

他正在努力的尋找一個南峻山與樂靈玑都能折中的辦法,讓她能一直留在南峻山,就能如願陪在她的身邊,再也不要丢下她一個人。

這天,陽光明媚,日曬殿堂。桃花樹下亭子裏,坐着三人。

江進未把自己的想法對師兄師妹說出來了。

褚若蘭看着神色冷然自若的江進未,似乎早有所料,并不意外。

秦寬卻睜大雙眼,詫異的問道:“掌門人!……你……”秦寬急得喊出掌門人卻又什麽都沒說出來,最後負手嘆息。

“大師兄,我想得很清楚,不能再讓靈兒一個人流浪在外,往後她住在清靜殿,我來管教,她從小就聽話懂事,不會有任何節外生枝。”江進未神情清冷不摻雜任何感情,就是話說的比平常多了很多。

“那師兄如何向長老交待?”褚若蘭看着江進未問道。

江進未望着轉動的龍骨水車,冷傲的鳳眼裏看不出波瀾。

秦寬思索片刻,擔憂道:“我與師妹肯定是支持你的,關鍵是要如何打消長老對靈玑的偏恨,他的執着跟你的執拗都是一個勁,不好扭轉。”

褚若蘭看了看秦寬,突然想到什麽,悅色道:“長老無非就是怕靈玑影響了師兄,更怕那件事…….要不讓靈玑住我那?”

秦寬看她喜言悅色還以為是什麽絕妙之方,原本握着拳頭的手在石桌上急切地敲着,聽到褚若蘭這麽說,突然停下了敲打。

“你這…….怕是有點敷衍,根本解決不了實際問題。”秦寬搖搖頭。

褚若蘭其實也認為如此,但還是說出口了。

正當三人都陷入沉默不語,聽到一聲輕柔如蜜的喚聲。

“師尊…….”

三人同時把目光挪向聲音的來源處。

陽光直射清靜殿的殿門口,樂靈玑穿着素白的衣裙,她右手斜撐着大殿門框上,暖陽投映在她精致的臉上,白的像一張紙,沒有絲毫血色。

桃梢刺眼新,她把細長的手指搭在秀眉上,手指曬在日光裏,像是攏着把清澈的琥珀。

樂靈玑微眯雙眼,眼角起霧餘紅猶存。躺了幾天的她,今日醒來看着依舊很乏,整個人有點懶的意思。

一襲雪白柔軟的樂靈玑似乎即将被春日暖陽融化在清靜殿。

樂靈玑都不敢相信眼前桃樹下的三人真實存在,她都當自己還浸在夢裏,望着遠處庭子裏的師尊,便随意懶散的喚着:“師尊?是你嗎?”

三人面面相觑,江進未道:“幫我給靈兒準備點吃的,我去看看。”

看着江進未朝大殿的步調,依舊不緩不疾。他的靈兒卻将目光一直緊緊跟随他,唯恐眨一下眼,他又消失不見了。

他來到樂靈玑跟前,神情冷淡的說道:“醒了?”聲音卻是溫柔的。

樂靈玑放下了搭在眉前的手,仔細端詳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師尊,她眸中泛紅,水霧彌漫,但是她告訴自己不能哭,一哭師尊就會不見了。

“師尊…….”

樂靈玑嘴裏呢喃着,她不能再讓師尊溜走,她軟弱無力依在師尊懷裏。

這是她小時候最依賴的也是最愛蹭的胸膛,現在也只能在夢裏淺嘗辄止,師尊身上清淡的蘭花香氣她再熟悉不過。

“師尊,你不要走。靈兒有好多話要與你說,不要走……”樂靈玑閉上雙眼靠在江進未溫暖的胸膛,将他腰身箍着。

江進未由着她抱了一會,才松着她的手,溫聲說道:“禮失則昏,名失則愆【3】。都這般大了,還不知禮數。”

樂靈玑擡頭看着師尊,被松開的手又箍上了,可能受什麽影響,她的膽也變大了。

她在懷裏輕聲說道:“師尊,在夢裏也不行嗎?”她頭在師尊胸膛上緩慢蹭着,“每次師尊出現很快又不見了,師尊離開鵲山好久,靈兒好想師尊。”

她是在夢裏夢見了多少次?現實與夢境都分不清了。江進未舉止從容,但是揚起的手想輕撫她鬓前發絲,終是落下沒有搭上去。

“…………..”

在夢裏可以無所顧忌,也不需要去煩亂地思量。樂靈玑沉浸在享受中,脫口而出:“師尊在哪靈兒就要在哪兒,不要丢棄我。”

念及剛從鬼門關把她救回來,自己離開鵲山的确有段時日,也苦了她。

許久,對她說道:“先去洗漱,吃點東西。”

樂靈玑箍在師尊腰上的手已經酸軟無力,緩緩搭垂下。她嗯聲回應着,人卻一直靠在師尊懷裏懶懶的不想動。

江進未想松開她。

“師尊就一會,一會就好。”樂靈玑如同小時候賴床一般賴在師尊懷裏,軟軟的低吟,又虛弱得昏睡過去了。

如此虛弱無力的人,仿佛把自己浸入江進未寬闊溫暖的懷裏,就再也不會被大風大浪擊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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