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對峙

對峙

“羅轭,我知道你在裏面!開門!”

我擰動他的門,踢、撞、砸,發瘋般吼叫着,每砸一下眼淚就溢出來一次:“你也是打不開的門嗎?!我數到三!!!”

門後寂靜無聲。

“三!”

那一瞬間,我又變回了雪夜裏的小男孩,那是1984年,他剛從密碼破譯系畢業。雪花落在他的絨服上,他懵懂無知地抖落肩上的蒼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破譯局,一開門有金色禮花落到我臉上。它們和雪一起融化,流進脖子裏。

“二!”

手槍上膛的聲音将我拉回現實。我不在乎,我惡狠狠地扣着門,我根本不在乎!!你來啊!來槍殺我,打死我!我竭盡全力的怒吼。

“一……”

嘎吱。

門開了。羅轭倚在門框上,面色帶着神性的憐憫。他身影被一盞燈照亮,其餘浸淫在黑暗裏。

某處發出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但我沒有中槍。我踉踉跄跄後退兩步,倚着樓道裏的牆,朝他舉起打碎的酒瓶。

“晚上好,四眼。”他的聲音輕輕的,像一句祝福。

“把槍放下!”

“槍已經不在我手上了。”他沒有半分恐懼,“進來坐吧。”

我沒有動,指着他大聲說:“你都做了什麽??”

“把門帶上,請進吧。”他從容地讓出一條路。

我和他面對面坐在椅子上。他的公寓很小,沒有什麽裝飾品。被子整齊地疊着,幾乎沒有褶皺,完全不像有人睡過。桌上有支未阖蓋的白色鋼筆,在白紙黑字的工作報告上滾動。

但他的陽臺上擺的都是花。近在咫尺的路燈隔着欄杆讓那架花燃燒起來,仿佛焊接機上飛落而下的火花。即使在數萬米的高空中,肯定也能聞見這些花的味道。

羅轭捏着一根香煙遞給我,我推開了。他寬容地微笑着,将其插回煙盒裏。

“我的花兒養的好嗎?”

“我不知道你這種男人還有養綠植的愛好。”

端正的死神坐在對面,等待着收割我。我還不知道那把槍在哪兒。理智摁着我的肩膀,像導師一樣指着他的腰帶,可能在那裏,別聲張。一旦他拔槍,你就俯腰躲避。

“我曾經把孔寂的超自然能力比作‘麥杆’,把我們為破譯神谕而做出的努力稱為将‘麥杆’伸進赫利俄斯的馬車輪裏,以窺見人類往後的歸宿。我們看到的歸宿是怎樣的?”

“我們窺見了一個毀滅的結局,且我們只是望着它小孔成像般的渺小一隅。”我說,“我們需要一個……大谶緯模型,來準确地計算未來的一切。”

“是的。但我說——如果正是因為我們的研究,導致了毀滅的結局呢?”

一股寒意從尾推升起。

“記得我那天給你講的故事嗎?”他說,“我們何嘗不是那位愚蠢的學者?孔寂的能力如同恒定燃燒的火種,照亮萬物,也焚燒萬物。”

“所以,你是為了阻撓我們繼續預言,才篡改了排列盤。”

“是。那個晚上在你睡熟後我設置好了排列盤格式,然後回到倉庫為他解開鐐铐,他負責等待那排列40分鐘。事實上,時間綽綽有餘。”

“所以你在門口蹲我的時候,你在心虛,你害怕他把你供出來。”

“是。我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竟然任由你們兩個共處一室,還把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把槍給了你。誰知道你為了序列碼會對他做什麽。還好,你想不到我看到道釘一顆沒少時有多高興,但很快我又擔心起來。”

“他是誰?”

“那個流浪漢?他是個非法教授,舊黨的人。他想帶走孔寂支持他黨的項目,盡管那個項目未被國家允許。”

“什麽項目?”

“大谶緯模型的根基,CQI,也就是意識化量子解析。”他說,“摒棄人腦計算機,CQI可以直接從孔寂身上取得預言數據,然後進行大規模計算。盡管,我們仍沒有想到谶緯模型的基礎模型是怎樣的。如果有,它應該是一個……有數億種排列方式的簡易幾何體。”

“你畏懼人類的真相嗎?你畏懼讓人類使用神器嗎?”

“我不畏懼,我只是一個盡職的軍人。我認為它會招致終極毀滅:WW3無足輕重,真正的末日是‘升維末日’。”

“‘升維末日’?”

“‘升維末日’理論。我們的宇宙依附于一條‘線’上,時間不可倒退、不可跳躍。但當我們得到大谶緯模型的時刻,線的任何一個結點就變得可計算了。整個宇宙的時間結構就會被改變,由‘線’化為‘結’。”

“我以為……WW3才是真正的末日。”

“戰争的分量在宇宙裏只是灰塵的相撞,而升維末日才是滔天的洪水,湮沒我們所在的宇宙。宇宙的格式被改變了,就像将一份文檔格式從word轉換為PDF。這對文檔內容是毀滅性的。

高維空間往往對我們這些可憐的平凡生物關上大門,但如果我們沖入門內,也必将招致門後形态結構的制裁。”

他說這話的時候,銀白色的鋼筆在手中示意着,像一道白色的彗星拖尾。

“如果我是你,我就會把道釘送進他的顱骨!讓他再也無法預言任何模型!你有槍,你甚至用一根手指就能扭斷他纖弱的脖子……”

“你看不出來嗎?”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悲傷,“我根本做不到。我殺不死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他不是我的仇敵,我也不會不擇手段地前進。我是不合格的,我的惡毒和善良都不夠純粹,所以我痛苦。小眼鏡兒。”

“我們明明有很多交流的時間。”

“沒人甘願放棄這道擺在眼前的可以跨越天埑的長橋,包括你。它真是太誘人了。這種渴望會殺人,我深知只要我明确表露這種意圖,我在你們眼裏會成為一個□□機會主義者,一個異端。中央會來收割我,因為他們不需要不純正者、不堅定者,不需要質疑他們目的的人。這樣下去,模型總有一天會出世,升維末日也會随之而來。我必須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阻止末日。”

“文明本就是一層薄紙,生活從來都如此脆弱。”我說,“你成功了,他離開了,沒人能得到那條神谕究竟是什麽。戰争将在兩個月內爆發,這是你想要的嗎?”

他忽然像意識到了什麽,緩緩地打了個顫。

“但這是不是也是命運的一部分呢?去不去喝酒,是早被安排好的!我正好被誤導了。”他震驚地捂住臉,我看到他的瞳孔瘋狂震顫,這是崩潰來臨前的反應:“我有選擇嗎?我們都有選擇吧……”

“至少有走向同一條路的選擇。”我站起來,把碎酒瓶握在手裏。

量子力學的平行宇宙學說裏,總有一個我在無數次選擇裏選對了路,得到幸福。

他也站起來,扯開一個難看的笑容。我聽見槍體摩擦的聲音,嚓,喀嗒。

“你拿走吧,我無力幹涉。序列格式是孔寂第一次公開做出的預言,印度博帕爾毒氣事件的解析式。”

他把鋼筆擰開,在筆殼的中間卻沒有墨管。裏面是一塊猩紅色的鋼片。他肅立在昏暗的燈光下,将筆身莊嚴地遞給我。

我們面對面站着,隔着一張長桌,相互對視。羅轭比我高一塊頭,肩膀也比我寬得多。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看過他,突然覺得很陌生。

我從他手中接過正确的排列盤。這一瞬間我同時接住了幾年前的記憶。

30歲的羅轭站在我的面前,他穿着黑色西裝,年輕且古板。“編號0933白泊松局長,早上好。我是中央派過來的督長,羅轭。”他向我伸出手,嚴肅、輕微緊張。

“你好啊,條子。”我笑意充沛,握住他的手,“歡迎來到我們的分局!很高興認識你,叫我四眼就行。”

他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你好,小眼鏡兒。”他說。

回到現實,他站在我面前,我從未見過這麽恐怖、這麽快樂、這麽絕望的笑容。

一根弦在瞬間潰斷了。他終于掏出了槍,以一個眼花缭亂的動作卸掉了保險。我才知道我根本躲不掉。

“或許我放棄也是命運的一部分,但我如果殺了你也是命運的一部分!無論如何,我們都逃不出這個怪圈!所有道路、所有所有道路,它都指向一個起點,或者終點,随便你!随便你!”

他的笑聲趨于失控的極點,在開槍的前一秒倒下去,像融化的蠟燭。整個公寓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條子?”我試探性叫他一聲。我身子向前探,堅硬的桌子抵着我的胯。他死攥着我的手,冰冷的排列盤連帶着硌我的手心。

沒有回應。

我準備把他拖到沙發上。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腦袋。摸到他的頭的瞬間,我感覺有東西漫過我的手指。把他摔到沙發上、面容翻過來時,我發現他的口腔汩汩地冒着血。

我迷惘三秒,酒醒了大半。我忽然明白開門時那聲巨響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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