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戰争熱線,上報

戰争熱線,上報

“你去哪兒了?!”

馮百極抓住我的肩膀。有一小股幹涸的血還留在我的臉上,像一道狹長的傷疤,從下巴劃開嘴唇,一直飛濺到顴骨。

“試試這個。”我抹掉他的手,把排列盤遞給他。電工看上去魂不守舍,怔怔接過。

排列回歸正常順序用了40分鐘,副機儲存的內容轉移到主機又用了30分鐘。最後轉輸到IBM裏,圖像開始生成。

1小時後,運行結束了。

這是一幅金門大橋被炸毀的圖像。金門海峽上,鋼筋迸裂、支柱傾塌,橋面燃燒起熊熊烈火,仿若人間煉獄。

“娘的,大家夥來了。”馮電頻說,“今天聯盟解體了,他是不是預示着‘牢不可破的聯盟’被摧毀一事?”

“那和金門大橋有什麽聯系?在政治上說不通啊。”

“孔寂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政治。他現在可以預言直觀的東西了,像加沙停火。我們要把它上交中央嗎?”

“一切都拖太久了。我們有兩個選擇:第一,自覺上交中央。第二,等着預言發生後他們來踹門檢查,然後送我們這群見死不救的畜生進去吃幾年牢飯。”

“……”

三分鐘後,我把羅轭的通訊設備從車裏抱進來,放到桌子上:“它打不通,估計哪裏做手腳了。”

馮電頻将外殼拆解後,在令人眼花缭亂的裝置中尋找了一段時間,然後在一群電線中扯出了一朵小鐵花。

“看到了嗎?這裏介入了一個屏蔽器。”他展示給我看,苦笑着把其它零件裝回去。

“也就是說,洩露事件根本沒有傳達給上級。”

馮電頻說:“沒關系的。這件事已經結束,他再也不會出現了。”

我心裏隐隐有不好的預感。在黑暗的破譯室內,各類機器的顯示屏滾動着曲線,指示燈頻率不一地安靜閃爍着綠光。

馮電頻撥通了中央的號碼。

“……報告工作,我是編號0727馮百極,今天是1992年12月26日,星期五。什麽,你問我中央指派的督長上哪兒去了?呃……他、他……暫時回不來。”

“他死了。”我抹開嘴唇上的血,現在它們冷得像水銀。我停頓了0.5秒,“死因是槍擊。自殺。我報過警了,警察會在天亮時找我們去錄口供。”

“很遺憾的消息。”接線員冷淡而模糊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緊接着是沙沙的紙筆記錄聲……

“上報內容已登記,這是今天第9次公職人員自殺的無線電報告。新任督長将在五個工作日內到達你們分局。分局編號?”

“國家編號No.213號分局,諾查丹瑪斯大預言破譯局。”我補上信息,提醒她。根據中央給我的消息,我們的一切薪金與人員供給應該已經被截停了。

“請稍等。”對面傳來翻動名單的窸窸窣窣,“是的,你們是第五個即将注銷的分局。恕我們不能對其采取相應措施。還有需要報告的內容嗎?”

馮百極覺得自己的神經被切斷了一根。

嘣。

“呃,有。我們生成了一張關于大橋襲擊的幾何圖像,使用銀鹽感光材料,尺寸約300mmx450mm。圖中無日期,有長得挺像二進制的注釋,我掃一眼……”

“不是二進制,是摩斯電碼。1是長,0是短。”我插話。

他看了我一眼,随即又轉向圖像,開始思索:“那這樣的話,注釋內容就是…………

‘WW3 Hotline(熱線)’。完畢。”

“已登記。請帶着此預言圖像及其佐料,在一個工作日內通過國用郵局寄到中央審理。”

“沒問題。接線員,你記得你什麽時候……喂?喂?”

我故作輕松地幹笑兩聲:“羅轭死了,流浪漢跑了,我們沒什麽可失去了。走吧,上車,去郵局。”

我和他坐到車上。他遲遲不發動車子,沉默地盯着後視鏡。

我至少打開了這扇門,還打開了更多的門——也許。

我們有選擇嗎?我們都有選擇吧。

“來呗,”他側過頭朝我露出一個辛酸的冷笑,“‘第五個即将注銷的分局’是他娘的什麽意思?”

“分局要散了,我兩個月後去情報局當小組組長。國家在為開戰作準備了。”

真相轟然落地,漣漪廊開海水上的浮冰。

“我們還會跟着你嗎?”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疲憊,頭發垂在方向盤上,沉得讓他再也擡不起頭。

我輕輕搖了搖頭:“把最後這個預言交上去吧,馮百極。越早越好,這樣我們能拯救一些人。我們可以救他們。”

“就算我們說了,他們也不會采取任何行動。”他盯着我的臉,露出一個自嘲笑容,“那個橋還是要倒。沒辦法的事。”

“從羅轭到你,為什麽你們都認為這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嗎?在你們的概念裏,我們沒辦法改變,甚至沒有自由意志?出發啊,這樣我們至少還能拯救一部分人!”

“那個‘Hotline’會是什麽?在人間煉獄裏,911會不會被十萬通電話擠爆,那時候它就是真正的‘Hotline’了?!我時常會夢到這種末日,你和羅轭,還有我一切愛的人——在0.01秒內,化為水蒸氣……”

“媽的,”他的笑容尖刻而苦澀,“我不可能出現在你夢裏。你早把我*忘了*,對嗎?”

“…………”

“你到底還記得什麽?!”

“我什麽也不記得了。”他的眼神在我身上留下一串戰栗的痕跡。我意識到這是我常用的手段。

“我們認識多久了,五年了,對嗎?”

“別問我,”我捂住臉說,“我什麽都不記得。我把全世界都忘了。”

“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就這麽一日一日地看你和我逐漸陌生。我每天都盼着一日重新撞見你的滿目清明……我真的難受,我真的好難受,操,操!”

“百極……”我伸手去碰他。

“讓我說完!那個**的咔嗒聲,它是雪崩的發哨音。你每天有極小概率忘掉我,這個數字一天又一天疊起來,恐懼随其一天天擴大。像個癌變的腫瘤……

你是個神經病我也愛你。但是,你怎麽能重新……記起我?你再也沒辦法回到過去了。”他的笑容像臉上的裂痕,“你早已經死了。”

〔他信任着你,你也信任着他,就像是與生俱來的默契似的。你心髒裏的某一個隐秘的小結會在這樣的朝夕相處裏不斷跳動,在一次次沖撞你的胸膛的時侯砸響這句話。“你是個神經病我也愛你。“〕

但是,你現在完全忘了。

他忽然仰起頭,如夢初醒。

“哦,操,我幹了什麽,我不應該發那則無線電報告的。我們不能讓孔寂被中央注意到。最高深的預言,他就越需要——”

“需要什麽?你告訴我!”我扯住他的衣領。

他抓住我的手,大喊道:“人命!!孔寂的預言是一個詛咒!詛咒會成倍增長,開始是一條人命,然後是一座橋、一個城市、最後是一個國家!!”

“不,不僅是一個國家,是一個宇宙。”我說,“羅轭已經死了,他用生命告訴我,大谶緯模型是一臺滅世機器!如果我們銷毀了它的一切資料,就不會有人知道他預言的養料是活生生的人命。或許我們分局會被高度重視、重新建立,我們又能幸福地、無所不能地聚到一起,永遠不分——”

“我想這件事已經有定論了。”他拿起無線電,“我要撤回報告。”

“不行。你拿那幾萬條生命當兒戲。”

他用沉默駁回我。

良久車內沒有人說話。他默默地撥着號。

“我們都有走同一條路的選擇。”我摘下眼鏡,插進兜裏。

我在狹小的車內一拳把馮百極打倒。他錯愕地盯着我,罵了句髒話,然後兩三下抛開身上所有工具,與我纏鬥在一起。鞋底一次又一次踹在車門上,留下層層疊疊的深灰色印花痕跡。阻止我,拉開我,規訓我!我看向車後座,那裏空無一人。

有人被撞在擋風玻璃上,有人被摁在靠背裏,有人在流眼淚。我忘了是我還是他,也許兩者都有。最後我和他摔在車座上,我拽着他的衣領,他踩我的小腹,氣喘籲籲,不分勝負。轉向燈被我踢開了,鳴笛被他拍開了,整個機器發出無法忍受的噪音,一片汗水裏仿佛要撕裂我的耳膜。

我看見白色。在宇宙的液态裂隙中,在心與心之間不可填補的深淵底部,我看見一片哀悼的白色。它摸起來寒冷而幹燥,像宇宙本身。一個不注意,我的青春,我的理智,我的神志正常性,化作一片悲傷的模糊的白色小門。然後她推門而去,她其後愛我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跟着,我的老師、我的父母、我的同窗……紛紛與我擦肩而過。他們越走越遠。別走!我大喊,你不應該——!!

回來。

重燃油的味道湧入鼻腔。我看着面前的郵寄者,她手中的那個箱子像鉛球般沉重。我走出郵政局,外面正在下雪。街旁的建築在黑夜中聳立,一點明亮的火星在車旁燃燒。現在是2:03。

馮百極沉默地站在原地,長發在晚風中飄蕩。他看了我一眼,眼窩青紫,還流了鼻血。估計我也差不多。他覺得好笑似的把頭移開了。

“我真是攔不住你。”他說。

幾發信號彈升上天空。口號、旗幟、呼嘯而過的車,三條街外新一□□動開始了。警笛震耳、槍聲不斷。有人在街旁凄厲地尖叫。

騷亂是一個停滞在青春期的男孩,彈弓是他的洩憤口。

我探前身子,把窗戶升上去,沉悶的玻璃隔絕了一切聲響。

在車的後排,馮電頻靠着我睡去。我深深陷進座椅靠背,感覺他沉重得像壓在心裏的巨石。在黑暗的羊水裏,他叫我的名字,我就緊緊摟住他的肩膀,我說好好,我在了。

我摸到外套胸口濕漉漉的,那是他的眼淚;我又摸到臉頰也濕漉漉的,那是我自己的眼淚嗎?我盯着天上那閃耀的信號彗星,像一個死嬰向上求救的抻直的小臂,撥散母親悲傷的發絲。

有想到什麽嗎?

梅溪在前排朝我嫣然一笑。在冷硬的黑暗中,她穿着流淌的白綢子連衣裙,光彩照人。裙擺纏繞在她的腰間與腿間,滾動着變幻莫測;長寬的袖管搭在儀器表上,像一條優美的函數曲線。

我向她怔怔伸出手,發現她只是與現實疊加的幽靈,理智向幻想屈服的造物,一個幻影。她如同一條粼粼發亮的魚,轉身游回漆黑的海裏,留下一縷半透明的發絲,在空中飄動。

是我的白色記繩。

我抓到白色記繩,它的姿态神秘而優雅,像某個屬于數理模型的符號,不屬于現象世界。上面的結有的緊而密,有的松而疏,無規律地崩壞了。

今天是1991年12月26日,我真正意識到我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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