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嗎?”
離開中州時,玉晚被這麽問。
玉晚沒有立即回答。
她看着前方界碑,想起姐姐哭着同她說,我大好的姻緣全被你毀了,我求求你走吧,你放過我;也想起有人私下議論說就是她,明明出身玉族,卻沒繼承天生玉骨,反倒長了副豔骨,妖豔天成,難怪那幾位天之驕子都稱她是妖女。
更想起在這些說法流傳開來後,她被千夫所指,認識的不認識的,全罵她是妖女,罵她天天搔首弄姿就知道勾引男人。
她争辯無果,一怒之下封印豔骨,體內的玉族靈訣受到波及跟着廢掉,十多年修行毀于一旦。
可即便如此,她痛到冷汗直流,幾乎死去活來的時候,姐姐也只是遠遠地站着,冷冰冰地說你可要想好了,你這般自毀前程,日後再沒資格和我争少族長的位置。
玉晚這才知道,原來姐姐從始至終都惦記着這個。
“……我從未肖想過少族長之位。”
“随你現在怎麽說,”姐姐語氣漫不經心的,“反正你只要踏出這個家門半步,日後就休想再回來。”
玉晚便咽下口血,轉身走了。
她這一走,什麽都沒帶。
整個玉族上下皆無人挽留。甚至連句過問都無。
于是便也無人知曉,如今玉晚空餘一身元嬰境界,半式道術都施展不得。好在路上碰到的人頂多對她指指點點,沒誰上前動手,她還算平安地到了中州邊界。
眼看再往前一步,她就會越過界碑,徹底離開中州,暗中尾随一路的九方承終是忍不住現身出來,問她後悔嗎?
怎麽會後悔呢?
玉晚想,若真要後悔,那她大概會後悔,怎麽現在才走。
她早該走的。
便點點頭,迎着九方承陡然變得驚喜的眼神道:“是我走得太遲了。”
九方承笑容一下消失,面色也微微地沉了。
玉晚繼續道:“你還要跟我到何時?”她目光越過那塊中州界碑,看向更前方的屬于西天的界碑,“還是說,你只是順路,你準備回家?”
九方氏族地在須摩提境內。
而須摩提乃西天聖地,即玉晚将要去往的地方。
作為九方氏少主,九方承要回家的話,和玉晚順路理所當然。
九方承沒有回答。
這位天之驕子俨然早已忘記,最開始玉晚“妖女”的名頭就是從他口中傳出去的,他被玉晚敵視都不為過,更枉論結伴同行。他盯着面前哪怕封印了豔骨,卻也還是美得驚人的少女,語聲低低地問:“你當真要走?”
玉晚道:“我人都已經到這兒了,還有什麽當不當真的嗎?”
說完,她擡腳,踏出最後一步。
這一步,往後她再非玉族人。
餘生不可再回頭。
九方承看着,沒有攔她。
只又問:“你之前說要修太上忘情……也是真的?”
玉晚說是。
說話間,她步履不停,離西天界碑越來越近。
很快,過了界碑,這樣就算正式進入西天地界,玉晚稍稍止步。
正辨認接下來該往哪個方向走,突然元嬰境的靈識讓她察覺到什麽,玉晚想也不想地側身,恰恰好躲開九方承伸到她腕前的手。
這一躲,玉晚皺眉,九方承也不悅。
虧他生得好,相貌非凡,這樣陰沉着臉也沒令他失了天驕風度。見都這種時候了,玉晚還是和以前一樣不讓他碰,九方承心下倍感不豫。
奈何再不滿也要按捺住,以免惹了玉晚厭煩,連話都不願和他說。
他只好克制地收回手,道:“別修太上忘情。你跟我走。”
玉晚側眸,瞥了他一眼。
這一眼分明沒什麽特殊意味,偏生少女那宛若新月的黛眉下,眼尾微微勾翹,眸底似也漾着水般,于是輕飄飄的一眼彷如秋波叢生,直教人渾身酥麻,骨子裏瞬間生出癢意。
九方承明顯被勾到了。
他頓時盯她盯得更緊,口中重複道:“太上忘情不适合你。你跟我走,我帶你去九方氏,你可以修九方氏的靈訣。”
玉晚道:“怎麽就不适合了?”
太上忘情并非無情,而是指不為情感所動。
她不過選了她最想選擇,同時也最該她選擇的,談何不适合。
九方承自然清楚這點。
但還是固執道:“你不要修太上忘情。”
玉晚:“理由?”
九方承默了一默,才道:“我不想你忽視我。”
玉晚詫異。
話到這份上,九方承有感他再不把藏了許久的心意說出來,以後恐怕就沒機會說了,便壯士扼腕般地閉了閉眼,道:“我知道你心裏有我。”
“……等一下。”
玉晚更詫異了。
她怎麽不知道她心裏有他?
這又是哪來的謠言?
“為什麽會有你,”玉晚真切十分不解,“成天張口閉口說我是妖女,當着我的面跟我姐姐說我沒玉骨,是玉族裏的異類,我得有多善良,才能在心裏裝下一個你?”
甫一聽到妖女二字,九方承愣了愣。
他終于記起他曾經說過的話。
早已遺忘的舊日回憶随着玉晚言語一點點浮現出來,打破所有自以為是。待玉晚表達完疑惑,九方承整個人已如遭雷劈,僵硬到不行。
他一直以為他和玉晚兩情相悅,只他有些心口不一,不肯承認他對玉晚有情。
卻不想……
“我、我不是有意說你是妖女的。”
“無所謂,反正現在大家都這麽叫我。你滿意了?”
九方承一時無言。
只能聽玉晚接着道:“之前我很讨厭這個稱呼,但現在想想,當妖女有何不好?”
脫掉氏族枷鎖,想走便走,想去哪便去哪。
逍遙自在,無拘無束。
誰都管不着她。
玉晚忍不住笑了。
她五官絕豔,不笑時還勉強符合玉族講究的冰清玉潔,可一旦她笑起來,縱使只是微微彎了彎眉眼,也似和風解冰,有着春水一樣波光粼粼的動人,媚色天成。
這樣撩人心弦的笑靥,看得九方承一面想要道歉,一面又下意識覺得,像她這般妖嬈、魅惑、勾魂攝魄……
她若不是妖女,還有誰夠資格當妖女?
“其實我應該謝謝你,一句話就讓我得到了自由。”
玉晚笑道:“你雖然品行不怎麽樣,但好歹也算幫了我的忙,我就不計較你這次跟蹤我的事了。”她擡手,“九方少主,請吧。”
這是趕九方承走了。
九方承愈發僵硬。
他從未想過,他在玉晚眼裏竟是這樣的人。
她簡直将他的面子往地上踩。
難以言喻的怒意夾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悔意在心底升騰,九方承氣得狠了,忽然看見誰,揮袖一指。
“那是無量寺的寂歸,你不如去問問他,須摩提收不收你這樣的人修太上忘情!”
玉晚循着望去。
因此地乃中州與西天交界之處,人跡罕至不說,土地也很荒涼,僅零星生着些草木。便在稀疏草木間,有一身披半舊衲衣的長者正持珠緩步而行。
玉晚先是認出那衲衣襟口上的暗紋乃無量寺獨有标識,接着與離家前偷偷尋到的畫像作比較,确定九方承沒騙她,這位長者确實是名滿天下的住持寂歸,玉晚沒有遲疑,轉身走向寂歸。
仿佛這一走,就與過去的一切全部劃清了,少女腳步輕快,裙擺飛揚,跳動的發絲都流露出名為快樂的意味。
她的快樂讓九方承不甘極了。
可再不甘,也只能眼睜睜目送少女到了寂歸面前,俯身便拜。
“師父,我欲修太上忘情,還望師父收留。”
寂歸駐足看她。
因沒了修為,無法施術,玉晚此行全然是靠着雙腳行路,一步步地走到了西天。這一路栉風沐雨,她眉眼透着深深的疲憊,然寂歸卻瞧得出,她神色極其堅定,甚而說到太上忘情四字時,更是帶着堅決之意,顯見她已做好所有準備,方能如此果斷地求到他跟前。
念珠一粒粒撥動,寂歸看了她片刻,忽而微微一笑。
他顯然認出她是近來因自封豔骨而名聲大噪的那位,道:“你出身中州,為道修,太上忘情也為道家法門。何故要我收留?”
玉晚先解釋她選太上忘情只是單純想修而已,她已非道修,而後答:“須摩提清靜。”
這倒是實話。
寂歸颔首。
玉晚再道:“師父是我入西天後遇到的第一個人,我想,我與師父應當也算有緣。”
寂歸道:“你與我确實有緣。”
如不然,他本該昨日就回山上,何來今日還往這荒無人煙的邊陲走一遭。
寂歸又看了看玉晚。
不知這次可看出什麽,總之他對玉晚道:“随我走吧。”
“多謝師父。”
玉晚再拜了拜,起身跟在他身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徒留九方承站在原地,袖裏雙拳握得死緊。
須摩提位于西天最深處,乃極西之地,是以前的玉晚絕不會去,或者說不可以去的場所。
而今她跟着寂歸,以後者修為,僅眨眼工夫,她已置身須摩提無量寺。
梵音陣陣,檀香隐隐。
前方山門莊嚴肅穆,來往信衆亦神情莊重,不見喧嘩。随人潮步入其中,穿行于袅袅青煙間,走過一重又一重恢弘殿宇,某個岔路前,寂歸止步,同玉晚說話。
寂歸說,他雖答應收留她,但若想長久地留在這裏,還需皈依。
“你好好想想,可要入我門,”長者如是說道,“想清楚了,再決定要不要拜我為師。”
玉晚搖頭,不用想。
她注視着周圍,看進了山門後,不論衲衣還是布衣,修士還是凡人,他們面對金身塑像皆頂禮膜拜,一秉虔誠,她道:“若沒想清楚,我根本不會出走。”
她收回目光,垂首合掌:“請師父為弟子主持皈依。”
寂歸道好。
他便沒帶玉晚走那條岔路,而是換了個方向,邊走邊道:“你與我确實有緣。”
起初玉晚還不太理解師父怎麽又說一遍,直等到了大殿外,望見殿內有和她一樣準備皈依的信衆,玉晚方知原來今天本就是要舉行儀式的日子。
于是入殿靜立,磬鼓鳴響,請師受皈。
寂歸在玉晚面前站定,為她授法名。
“從今往後,便叫你照晚吧。”
不多時,儀軌結束,信衆皆次第起身,唯玉晚仍保持着姿勢,沒有動作。
她心下有些茫然。
不是,說好的剃光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