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長壽

玉晚沒有立即寫第二封信。

而是等無量寺這邊的上供儀式結束, 估摸着一剎寺那邊也差不多結束,她才又窩進角落裏,咬咬筆頭寫第二封。

“我剛才也在看師父上供。不過我本來以為會是道真師兄, 師兄卻跟我說他資歷沒有師父的深,我說都修出金身了還不夠資歷嗎, 師兄說那只是境界,跟資歷無關。

“我說須摩提和外面好不一樣, 外面都是看實力, 資歷再深也要為尊者讓位, 師兄說這就是佛修與其餘修士最大的區別, 然後師兄誇我,說我能認識到這點, 證明我有悟性。

“雖然我不太理解為什麽問個問題就是有悟性, 但師兄誇我哎, 師兄很少誇人的。

“還有還有, 我剛才撿到了個小姑娘, 她不小心跟她家人走散了, 急得蹲地上掉眼淚,結果我才跟她說話,她立馬不哭了, 抹着眼淚喊姐姐,還擦手要我牽,真可愛。

“……

“啊,照七師兄臉色有點不對勁,我過去看看, 待會兒再跟你說。”

匆匆寫完最後一筆,玉晚合上書冊, 趕緊去到梅七蕊那邊。

離近了方知梅七蕊豈是臉色不好,她都快暈厥了。

幸而玉晚早晨細問過梅七蕊,她要是突然暈倒怎麽辦,當下探了探梅七蕊鼻息,擡手連點她身上數道大穴,接着取出特制的藥丸塞入她口中,令她含在舌下,而後抱起她出了人群,去沒人的地方躺着。

躺了好一會兒,梅七蕊臉色終于有所好轉。

玉晚松口氣。

她擦擦梅七蕊額頭溢出的冷汗,道:“你吓死我了。”

梅七蕊卻笑了下。

“我就說你能接住我。”

這不,她都還沒站不穩,就已經被抱出來了。

玉晚道:“你還貧呢。”

梅七蕊道:“人活在世就是要貧的。”

出了這麽遭,梅七蕊沒法再參加接下來的儀軌,玉晚的任務也随之更改,變成照料梅七蕊。

玉晚幹脆帶梅七蕊回了寮房,讓她好好睡一覺。

梅七蕊蓋着被子沉沉睡去。

玉晚坐在旁邊,時不時試試她體溫,發現沒燒起來,呼吸也很平穩,玉晚這才打開書冊,看無沉的回信。

興許是考慮到她忙着看顧梅七蕊,無沉這次回的內容非常簡短,概括起來就一句話,病人要緊。

“她現在睡着了。”玉晚寫,“師兄說只要她午齋的時候能醒,就沒有大礙。”

無沉回:“照七居士吉人天相,會沒事的。”

玉晚又寫:“嗯,她醒了,說餓了,我先陪她去過堂。”然後沒等無沉回信,繼續寫:“她食欲不錯,還主動讓添飯,看來真的沒事了。”

無沉回:“這就好。”

玉晚:“現在在陪她吸收她的天地日輪之精華。”

無沉:“照七居士很風趣。”

“……”

如此,雖斷斷續續,但算下來差不多平均一個時辰便能傳書一次,總的來說也很可觀。

無沉回的字并不多,玉晚卻看得很開心。

她每篇都要翻來覆去地看上很多遍,甚至看到最後都能背了,她也還是忍不住地又重新看,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滿足。

殊不知無沉看着她的信,也會想她寫這些的時候,定然是很放松的。

轉眼到了無量寺藥食的點,新的信卻遲遲沒來。

無沉不禁想,她可是臨時碰到了什麽事。

玉晚這邊還真出了點事。

原是她陪梅七蕊在齋堂吃飯喝藥,趁梅七蕊埋頭時偷偷摸摸寫信,被梅七蕊一擡頭發現了。

換作別人,可能以為玉晚是在看書作注解,但這本書冊是梅七蕊給玉晚準備的,她一眼就認出玉晚是在跟人傳書。

梅七蕊起先還沒在意。

只道是玉晚在跟山下認識的人聯系,出齋堂後還調侃玉晚在外面呆那麽久果然結交了新朋友。

結果剛說完,轉念一想,不對,就玉晚那性子,哪怕是跟她傳音,每次也都要隔個好幾天并不頻繁,所以就算玉晚真有新朋友,不見得能比跟她聯系的時候還要頻繁。

她還是清楚在她玉晚心裏的分量是有多重的。

那這個人會是誰?

梅七蕊思來想去,覺得只能是和玉晚一同安居的無沉。

梅七蕊深吸一口氣。

于是回到寮房,梅七蕊沒有立即盥洗睡覺,而是抓着玉晚的手,說要來一場閨密夜話。

玉晚聽了,剛要說那可能還沒聊兩句她就要睡着了,卻見梅七蕊難得的正襟危坐,神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嚴肅。

玉晚不自覺也跟着肅正。

“你今天在跟人傳書。”梅七蕊道。

玉晚猶豫一瞬,點頭承認。

梅七蕊道:“是無沉?”

“……是。”

莫名的,玉晚突然就明白梅七蕊為什麽要問。

果然,梅七蕊下一句便是:“他是首座。”

普天之下唯一一位首座——

這樣的人,天生沒有七情六欲,心裏只裝得下佛理和世人,哪裏能……

“我知道。”

搖晃的燭光中,玉晚微微低了低頭。

梅七蕊忽然有些不忍。

但還是問:“知道你還這樣?”

“我喜歡他。”

少女再低了低頭。

她整個人都快縮進燭光照不到的昏暗裏。

梅七蕊沒再問了。

良久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

“他是首座。”

同樣的一句話,卻教玉晚險些落下淚來。

“嗯,”玉晚輕輕應了,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我知道。”

梅七蕊聽見了。

她眼神近乎悲憫。

然後将玉晚摟進懷裏。

她仿佛一位知心的姐姐,又仿佛一位溫柔的母親,用自己的擁抱撫慰她,待覺出她軟化下來,她低頭親了親她額頭。

“能喜歡一個人,是好事呢。”她說,“不管怎麽樣,我永遠都站在你這邊。”

“放手去做吧。”

……

盂蘭盆節過後沒幾日,七月二十,梅七蕊的生辰到了。

玉晚一大早便将提前準備好的禮物送給梅七蕊。

梅七蕊何等眼光,一看就說:“這是你自個兒磨出來的吧?瞧這棱角磨的,啧啧。”

聽她一副嫌棄的語氣,玉晚道:“不要還我。”

梅七蕊道:“誰說不要啦?”

然後立刻摘了腰間極精致的雕花镂空玉佩,讓玉晚把禮物給她系上。

玉晚蹲下身,給她系好。

說來平常梅七蕊穿海青不會戴佩飾。今天顯然例外。

“還不錯,”梅七蕊評價道,“顏色挺襯我的。”

語氣還是很嫌棄,但任誰都看得出她把禮物摸過來摸過去,明顯是喜歡到愛不釋手。

玉晚等她差不多摸夠了,才道:“出門啦,大壽星,去上早課,上完吃長壽面。”

梅七蕊人緣好,她們才從紫竹林出來,迎面不管碰到誰,都要麽給梅七蕊送祝福,要麽說等早課回來再給她禮物,梅七蕊不停點頭,腮幫子都快笑抽筋了。

這天本該是個很好的日子。

那碗長壽面也本該有着很好的寓意。

可梅七蕊只吃了一口,就吐了。

吐的血。

當時的場面是有多慌亂,玉晚記不清了,只記得梅七蕊一邊吐血,一邊死死抓着她的手,說:“我今天好開心啊。就是可惜我的面……”

話沒說完,就閉眼昏過去。

等梅七蕊終于醒來,已是三天後。

她一醒便說:“我的長壽面呢?”

玉晚:“……”

玉晚:“先把藥喝了。”

梅七蕊哦了聲,乖乖被扶起來喝藥。

喝完又說:“長壽面。”

玉晚撫額。

“就算做了你也不能吃,別想了。”

梅七蕊不高興地癟嘴,卻果然沒再要長壽面。

還是玉晚看她實在很想的樣子,背着她拜托齋堂的師兄做了一小份端過來,放在她面前給她聞味兒,她這才高興起來,就着長壽面的香味吃藥膳。

吃完藥膳,梅七蕊有了點力氣,她坐好,同玉晚說起她來無量寺的根由。

“是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就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等死。”

女子神情一如既往的慵懶,卻教人品出點不易察覺的滄桑。

仿佛短短二十一年的時光裏,她便已經看盡了世事,更看盡了人生。

那日……

那日她臨走時,她母親大哭着,跪倒在她面前想攔住她:“算我求你,你別去,我找到神醫了,有辦法治你的。”

其餘家人也都在嚎啕痛哭,唯她在笑。

她笑着說:“治不好的。”

胎裏帶出來的病,看過那麽多名醫,也看過那麽多的醫修,全都說治不了,更甚送了她一句話,生死有命。

她初初聽到這句話時,想了很久。

喝藥時想,睡不着時想,做夢也想。

還是來了無量寺,問寂歸住持她要是死在寺裏,會不會壞寺院的名聲,寂歸同她說,不是誰進了寺裏,都能與寺院結緣。

她一下就懂了。

生死有命。

果然是生死有命。

“他們昨天還給我傳音,勸我回去,要找神醫給我治病,可玉晚,我知道的,我這是不治之症,誰都救不了我。與其被困在床上,日日吃那些難吃的藥,受那些難受的罪,還不如我一個人呆在寺裏,快快活活地直到死。”

玉晚看着梅七蕊。

看她一身病骨支離,看她一心道遠日暮。

平心而論,誰都比她過得好。

可也誰都沒她活得好。

這天夜裏,梅七蕊的病再次發作。

她痛苦到都不自覺地流眼淚,還不忘安慰守在她床邊的玉晚,說我沒事,你不要這個表情,好難看。

這次發作了近半個時辰,直至外面飄了小雨,方才停歇。

徹底平靜下來後,梅七蕊倦怠地靠在玉晚懷裏。

玉晚抱着她,她看着窗外落雨。

直到這時,她才輕聲說:“晚晚。”

“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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