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很長

聲音消失了。

玉晚勉力擡頭, 看向前方。

就見前方那最後三道臺階上,立着數名一剎寺的弟子。

玉晚頓住。

她都已經到了這裏,也還是要繼續攔她嗎?

正欲開口, 卻見弟子們對她垂首合掌,而後散開, 讓出後面的路。

玉晚微微眯起眼。

從山門,到天王殿, 到大雄寶殿, 這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

長到玉晚根本看不清可還有什麽阻礙在等着她。

然而路的盡頭, 是無沉。

寶相莊嚴的佛像前, 一道又一道的金色卍字壓在這位年輕首座的身上,彷如萬鈞大山般, 将他壓得雲母浸透, 壓得脊骨都要折下, 勢要讓他回歸正途。

“傳燈!”

妙上厲聲喚他的法名。

聲若驚雷, 威若驚濤。

“可醒悟?”

“可醒悟?”

“可醒悟?”

一遍又一遍的喝問, 如天降神罰, 靈臺都要為之震蕩。

無沉跏趺坐着,閉目不言。

他不言,便有金光再度臨身, 一枚枚卍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猶如鎖鏈,将他牢牢定在此地,試圖拉回他那顆早已動搖的佛心。

如此懲戒, 饒是旁觀着的最為鐵石心腸的幾位上人,也難免垂眸, 不繼續看。

但其實無沉沒覺着多疼。

只想這是他該受的。

他乃首座,所有人都說他是天生的佛子,日後必能證得大道,修成金身。

為此他學習最正統的佛理,修行最正統的佛法,許多人對他賦予期望,他一直也承載着那些期望,而今他讓這些人失望,那麽他受些懲戒也是應該的。

這世上本就沒有無需代價的舍棄。

于是新的卍字加身,無沉默默受着,仍舊不言。

他不言,妙上逼他言。

妙上揮袖,化出一面水鏡。

“傳燈!你睜眼看看,她為你受此等磨難,之後只怕還要再經歷磨難。你就忍心看她受苦?”

無沉睜眼。

水鏡裏顯示着的,赫然是玉晚攀登臺階的那一幕。

極長的仿若天梯般的臺階上,無形的禁制壓在她身上,一襲赩熾幾乎要染成深紅。她每一步都走得艱難無比,每走一步都在往下滴血,面色慘白,呼吸沉重,她快撐不住了。

無沉果然開口。

然而不同妙上所想,無沉說的是:“師父或許有所不知,這種時候給我看這個,只會令我更想去找她。”

妙上簡直恨鐵不成鋼。

“那日我問你,此番下山可會一去不回,你說不會。結果,結果……”

無沉接道:“結果弟子回來要還俗。”

妙上指着他:“你……”

妙上再說不下去。

與此同時。

玉晚登上最後一層臺階,從數名弟子中間走過。

走到山門前,她止步,合十行禮。

“上人。”

禮畢擡首,問:“上人以身外化身見我,可是有話要同我說?”

許是未料她竟如此直截了當,妙上細細看了看她,方颔首:“是有話想同你說。”

玉晚道:“上人請說。”

妙上道:“照晚居士是聰明人,當知既有禁制阻你,便是不想你登山門。”

玉晚說:“我知道。”

妙上說:“那為何非要登門?”

玉晚道:“我想見無沉。”

妙上道:“無沉不能見你。”

玉晚道:“我也知道。”

妙上撥動念珠:“那又為何仍要登門?”

玉晚沒有立即回答。

她想了想。

就在妙上以為,她會像過去那些人一樣與他詭辯,讓他站在她的角度理解她的想法時,卻聽她道:“我舍不下無沉。”

她聲音很輕。

“上人,您既已知曉我與無沉的事,那也應當知曉,我沒有家人,我唯一的朋友前不久也去了,只剩下無沉。

“我很想無沉能一直陪着我。

“但我也知道,他是千百年來最有希望修成金身的佛子,我不該耽誤他的,是我舍不得放手。”

她咬咬唇。

然後終于說出那句:“錯在我。”

她聲音更輕了。

“一切根由皆源自于我,您別責罰無沉,他不是有心的。”

妙上又細細看她,似乎想要看她此言是否出自真心。

玉晚不知該如何捧出一顆真心給人看。

見妙上只看着她,卻不說話,她覺得是不是她說的還不夠,他還是要責罰無沉,便想了想,又說:“無沉去無量寺找我那日,我問過道真師兄,師兄告訴我,我和無沉之間有一道情劫。”

妙上撥珠的動作一停。

問:“然後呢?”

玉晚道:“然後我就想,我能與無沉有一段回憶,就已經很好了。”

他要成佛。

那她就看着他成佛。

“這段時間,我每天都很開心,”玉晚道,“我如今只求再見無沉一面,和他說清楚,我便也……沒有什麽遺憾了。”

怎麽可能沒有遺憾。

她遺憾的啊。

她一點都不想只能見這最後一面。

想每天都能見到他,想每天都能和他說話,想每天都能有他在身邊。

很想很想。

可是不行。

她要學會放手。

玉晚幾欲落淚。

妙上嘆氣。

“早知今日,當初我就該叫他避着情劫,不見你……”

“可若能避開,也不會是情劫了。”

大殿。

無沉再看了看水鏡中攀登着的玉晚。

看她如此勇敢,如此堅定,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若也堅持一回,又能如何?

便道:“弟子愧對師父教誨。”

只這一句,妙上懂了。

他還是不願回頭。

“你真就如此執迷不悟……”

無沉道:“并非執迷不悟。”

妙上道:“你為首座,不好好修行,偏要顧及兒女私情,不是執迷不悟,還能是什麽?”

無沉道:“是上天注定。”

上天注定他遇到玉晚。

上天注定他為玉晚動心,為玉晚破戒,為玉晚還俗。

“我今日此舉并非一時沖動,”無沉再道,“我回來前思考了很久。”

那九天裏,他一直在思考,他為什麽會動心。

是玉晚很好嗎?

她當然是好的,但他以前遇見過比她還要更好的,卻為何以前他沒動心?

那麽是因為玉晚很特殊?

她當然也是特殊的,可同樣他也遇見過比她更特殊的人,為何他也未動心?

如此種種,他反反複複地詢問、解答、質疑,他思考了九天九夜,卻始終沒能得到答案。

直到玉晚叫醒他的那一刻,他看着她,方才明白,是她在他的心裏最好最特殊,他才為她心動。

她在他心裏獨一無二。

“我也想過,倘若我從此不見她,只一心修佛的話,又當如何。”

“如何?”

“我舍不得。”

舍不得不見她。

舍不得留她孤身一人。

舍不得此後與她各為殊途。

無沉起身。

微微踉跄了下,他穩住,而後站直了,雙手合掌。

接着他脫下了身上衲衣。

此一遭,他決心再不容置疑。

“唉。罷,罷,罷!”

妙上長嘆一聲,拂袖消失在原地。

無沉恭送妙上與幾位上人離開。

這時有誰喊:

“無沉!”

無沉回眸。

便見玉晚喘着氣,雙眸濕潤。

她立在殿外,身上和足下血跡皆清晰可見。

下一刻,又聽得她低低喚了句:“大師。”

“嗯。”

無沉低低應了,立即朝她走去。

她傷太重,已是要撐不住了。

果然,玉晚本想迎他,結果才往前踏出一步,就整個人往地上倒。

無沉及時趕到,小心扶住她。

他低聲道:“是我不好,連累你受傷。”

玉晚搖頭,反問:“你有沒有事?”他身上這件單衣本該是很淺的雲母色,然此刻卻深重得很,全被冷汗浸透,“我是不是來晚了?”

無沉說:“沒有。”

玉晚喃喃:“那為什麽要把衲衣脫掉?”

無沉微頓。

她何時來的,竟看到了。

而玉晚似乎明白什麽,眼裏一下泛起淚光:“是因為破了戒嗎?”

是因為她嗎?

“為何要破戒?”她含着淚問,“我不想你破戒。”

那夜她豔骨發作,那麽好的機會,她都不願誘他犯戒,更枉論破戒。

明明她已經足夠克制,也足夠隐忍。

可為何……

“你沒看到我留給你的佛石心嗎?”她哭着說,“你能拿着它去極樂世界的啊,你不是一直想修成金身,不要因為我,就……”

無沉卻笑了。

然後擡手給她擦眼淚,哄道:“我看到了。”

“那你還……”

“你誤會了,那不是佛石心,只是一塊很普通的石頭。”

玉晚搖頭。

她起初的确以為是佛石心,但後來也知道其實就是塊普通石頭。

可那又如何?

“你是須摩提首座,生來就不是凡人。是我錯,我害了你,我當初就不該跟你說什麽渡……”

玉晚沒能說完。

因為無沉指尖輕輕點了下她的唇。

他道:“不是你的錯。”

是他錯,倘若他早早就知他已經動心,也不會讓她今日難過至此。

玉晚卻還是哭。

無沉便繼續哄:“我已還俗,我是凡人了。”

本以為能安慰她,豈料她哭得更厲害。

“還俗了……就不是首座了……”

“嗯。沒關系。”

他說着,打橫抱起她,這就要帶她離開了。

離開前,他抱着玉晚在殿外跪下,對殿內佛像單手施禮。

佛像仍寶相莊嚴,不發一言。

他也不言。

只站起,轉身,向她來時的路走去。

“唉。”

“癡兒。”

還是那條路。

從大雄寶殿,到天王殿,到山門,很長很長,仿佛看不到頭。

但再長,也終究慢慢走完了,落日熔金,暮雲合璧,正是先前所說的最遲明晚。

玉晚越過無沉的肩向後看,後方路上空無一人。

她道:“不後悔嗎?”

無沉聞言,也微微側首向後看。

梵音聲聲。

斜陽餘晖映入他眼底,他目光很沉靜,也很悠遠。

他答:“不後悔。”

從此他再不修菩提。

他修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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