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來越大了。
像是要洗刷掉滿城血跡, 淅淅瀝瀝變成嘩嘩啦啦,瓢潑大雨傾盆而下,雨水密集到形成了珠簾, 讓畫見傘下這方小小的天地獨成一隅。
一隅裏,玉晚摟了無沉好一會兒。
原本兩人安安靜靜的, 誰都沒說話,突然玉晚不自在地動了動肩, 小聲道:“師父還在呢。”
無沉道:“……嗯。”
他擡起頭。
玉晚聽出他有一瞬的遲疑, 更小聲地道:“你忘記師父在啦?”
無沉這回沒說話。
他只默默點了點頭。
剛才實在太累, 一心想在她身上尋求撫慰, 忘記旁邊還有人了。
且還不是一個人。
是一群。
無沉因失血而蒼白的臉微微有點發熱。
玉晚見此寬慰道:“其實也沒什麽,師父知道我們的事。”
無沉搖頭。
他說:“這不一樣。”
玉晚道:“哪裏不一樣?”她看了看傘外, 暴雨如注, 她透過雨幕只能隐約望到一點人影輪廓, 再細再遠的就看不清了, 這場雨實在太大, “你剛才不是還在跟師父說話嗎?”
無沉道:“剛才是要救人, 現在……”
他停住了,似前所未有地緊張起來。
玉晚疑惑。
她問:“現在什麽啊?”
無沉卻不答。
玉晚便繼續問,接連問了好幾遍, 無沉才終于道:“現在是要見家長。”
玉晚一聽就笑了。
她道:“師父才不是什麽家……”
話沒說完,玉晚突然反應過來,對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可不就是她的家長嗎?
這麽想的話, 長兄如父,道真師兄和另外幾位師兄也算是她家長裏的一員。
再往大點去想, 全無量寺的師兄都是她家長。
……雖然暫且用不着一次性面對所有家長,但光是師父一人,就足以讓無沉緊張了。
玉晚不由也跟着緊張起來。
同時聲音更小,混在噼裏啪啦的雨聲裏幾乎聽不清。
“見家長要怎麽做啊?”
玉晚滿頭霧水。
她真切是從沒了解過有關這方面的東西。
以前在玉族時基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別說親身體驗別人見家長,就是結契大典她都沒參加過。玉晚現在努力回想,也只能想出在書上看過的,和聽梅七蕊說過的,但這些對那時的她而言太過遙遠,因此她當時看過聽過就罷,壓根沒往心裏去,現在再怎麽想,也只能想起些許大概的,比如要提前告知家長,好讓家長做好準備……
玉晚思來想去,問無沉:“我需要做什麽嗎?”
無沉道:“你什麽都不用做。”
“诶?”
玉晚有點猶疑。
所以她只需要在旁邊坐着是嗎?
卻聽無沉繼續道:“凡間提親一般要三書六禮,第一步納彩時得請媒人。不過我們是修士,修士提親的儀軌應當和凡間的不太一樣……”
說到一半,被玉晚打斷。
玉晚疑惑道:“你這說的不是見家長啊?”
無沉頓住。
他重複道:“不是見家長嗎?”
玉晚道:“我知道的見家長,就是你帶禮物來我家拜訪,或者我去你家拜訪,不用特別準備什麽三書六禮。而且,”她頓了頓,“修士結契好像沒有提親之說。”
無沉道:“這樣。”
玉晚嗯嗯點頭:“光我知道的,除了那些特別注重老祖宗規矩的老派家族,就是三氏五族的少主少族長結契都不會提親。”
印象中梅七蕊也提過一嘴,說結契一般就是彼此雙方已經互許終身,接着各自上報師門,等雙方師門也都同意後,便能着手準備舉辦結契大典了。
無沉聽了,道:“聽起來修士結契比凡人成婚要簡單。”
玉晚道:“好像是?”
畢竟修士們絕大多數時間都花在修煉上,大多都獨身一人,所以縱使是結契這麽重要的儀軌,一應步驟也不如凡間的繁瑣,更甚很多道侶根本不辦大典,直接自己兩個人向天道起誓就算結契。
天道至高無上,在誰的見證下起誓,都不如對天道起誓來得誠心。
玉晚絞盡腦汁地将能想起來的全跟無沉說了。
無沉聽罷陷入沉思。
玉晚也陷入沉思。
她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恍然,無沉居然不了解修真界儀軌。
他是不是也沒參加過結契大典啊?
想象了下全是長發飄飄的修士的大典上,賓客席位裏突兀地坐着個光頭,玉晚扭頭,偷偷地笑。
不妨這一笑牽動內腑,玉晚立時由笑轉咳。她忙松開摟着無沉的手,捂住嘴,血要冒出來了。
無沉被她的咳嗽聲驚動:“怎麽了?”
玉晚搖搖頭,仍扭頭捂着嘴。
她努力把血咽回去。
幸虧下着暴雨,城裏血腥味摻着泥土氣味相當混亂,她這點血味也不明顯,便咽回去了,放下手轉過來,微微啞着聲道:“沒事,就是有點不舒服。”
無沉皺眉。
“是在塔上引雷時受的傷嗎?”
他擡手欲要探她腕間脈搏,卻是突然一滞,旋即也像剛才的玉晚那樣偏過頭去。
只他動作慢了些,叫玉晚看見他嘴角流出點金色的血。
這種血是無沉的心頭血。
若非動用心頭血,他也不可能強行将心蓮提升到九瓣之多。
更不可能被無量寺弟子們喊着說修為再無寸進。
“怎麽還流血?”
玉晚急了。
她內傷再重,血流再多,也不過是尋常鮮血,之後多吃點好的補回來就行,他這心頭血卻是比精血還要貴重珍稀的存在,絕非說補就能補的。
或者說,心頭血這種東西,沒了就是沒了,根本補不了。
玉晚想給無沉用藥,但城裏禁制未解,仍限制着靈力,且她也不知道該拿什麽樣的丹藥給他,她目光焦急掃了圈,最終停在雨中那朵仍盛放着的蓮花上。
她盯着蓮花。
“無沉。”
無沉說不出話,只緊抿唇角低低嗯了聲。
“這朵花算是靠你的血長成的,還是算這顆舍利孕育的?”
無沉聞言,抹去嘴角血跡欲要開口,就見她已經等不及地伸出手去,摘下了那朵蓮花。
舍利是因為無沉的青燈才從魔骨恢複成佛骨。
而青燈仰仗心蓮,心蓮為心頭血灌溉。
所以四舍五入這花是無沉的沒毛病。
玉晚想着,十二分的心安理得。
這朵蓮花是無根而生的。
因此即便被摘下,也并未損耗其自身蘊含的天地靈氣,反而愈發盛放,小巧精致。
玉晚捏着纖細花莖,用眼睛細細打量了一遍,接着又用靈識探尋。
待覺出這朵蓮花非同一般,應當能治療無沉的傷,她擡眼,正想将花直接塞進無沉嘴裏讓他吃下,卻見無沉望着她,目光隐隐有些奇異。
玉晚一頓:“莫非我想錯了,這花不是你的?”
無沉道:“沒想錯。”
這顆舍利才從魔骨轉化回來,暫且不具備經書上所記載的種種效用,因此說這蓮花是他的也并無差錯。
玉晚松口氣:“那你為什麽這麽看我?”
無沉道:“只是覺得,以往你做事還算謹慎,今日卻這麽不謹慎,讓我有些,”他想了想,想出個還算恰當的詞,“受寵若驚。”
玉晚歪了歪頭。
她道:“我對你從來就沒謹慎過呀。”
無沉笑了下。
她對他何時不曾謹慎過。
他未作解釋,玉晚也沒心思細問。
她又打量了遍手裏的蓮花,旋即擡手将花莖往他耳後一折,直接給他挂上了。
挂完了,她身體後仰,兀自點點頭。
也就是他生得好,光頭戴花比她想象中的好看。
無沉在被她碰到耳朵時就怔住了。
他沒敢動,生怕花掉下去。
只問:“你做什麽?”
玉晚道:“防止你再流血。”說着又擡手正了正花莖,确保花正面朝外,順勢還抹去他耳朵裏殘餘的金色血跡,“你看嘛,你已經不流血了。”
雖說城裏有限制,但這花出自他的心頭血,能延緩抑制他的傷勢也是正常的。
玉晚對自己的先斬後奏理不直氣也壯。
她直接将花給他用上,無沉也沒說什麽,只慢慢轉頭看着她,道:“日後不可再這麽魯莽。”
玉晚聞言很不高興:“不想你流血也叫魯莽?”
無沉道:“這花本該給你用的。”
玉晚一下消氣。
但還是問:“這是你的花,不該是給你用才能發揮最大作用嗎?”
無沉道:“我傷勢如何我心裏有數,這花對我治标不治本,但若是給你或者上人用……”
“可你的傷比我和師父的都重。”玉晚打斷他說,“如果換成師父,師父肯定也會第一時間就給你用。”
無沉不說話了。
他沉默數息,道:“雨小了。我們過去吧。”
兩人互相攙扶着起身。
如此看來,曲從渡竟是傷得最輕的。
寂歸也發現這點。
便在雨停之時,對曲從渡道:“就勞煩曲施主再破禁制了。”
曲從渡一笑,擺擺手道:“能者多勞。”
無沉轉首吩咐周圍的無量寺弟子們:“待曲施主動手,就給外面傳音,說魔修已死,請諸位尊者聯手解開禁制。”
弟子們齊聲應是。
便照舊由曲從渡以折沉簪将禁制破開縫隙,弟子們趁機傳音,之後便是等城外的人進來了。
等待中,弟子們沒閑着,在城裏各種跑來跑去,又是搬運屍體,又是化解魔氣,忙得不可開交。
誠然,弟子們如此忙碌是因為他們大多都還算健全,像玉晚和無沉這種不健全的,就只能慢吞吞挪去寂歸那邊,準備見家長。
寂歸起初還不知道無沉過來是要見家長。
他只看着無沉耳邊的花,陷入微妙的沉默。
雖然他早就知道無沉很疼玉晚,但玉晚天天戴花,無沉竟也願意陪着她戴……
這是不是也太疼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