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宴打着鐘靈拿朱砂鬼畫符過的白紙傘,走在街上。
白紙傘下,一羸弱的白面書生頭上包着厚厚的四方頭巾,滿眼新奇地看着熱鬧的集市,“多年沒出來,沒想到連街巷都變化了這般多,真叫小生大開眼界……”
幸虧旁人瞧不見傘下之鬼,否則今日後恐怕街上又會多幾條纨绔唐安宴竟替一男子撐傘,共游春樓的流言。
那他斷袖一事怕是跳進禹淮河都洗不清。
這書呆鬼約莫是井裏待久了,十年來無人同他說過話,這會一張嘴開了封,能敵上半窩的麻雀。
叽叽喳喳,竟能一刻不歇嘴。
唐安宴嘆為觀止。
大少爺耷拉着眼皮,心情說不上好,長嘆了口氣,呼出心中的煩悶。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按他的籌謀先和幾位同窗玩賭黑白棋子叫他們欠下了不少錢,而後以此要挾讓他們打掃誠心堂,兩人再趁機偷偷溜出去。
卻沒想到,正當鐘靈準備□□的時候,被齊天佑瞧見了。
無奈鐘靈只好留下與齊天佑斡旋,只餘他一人,帶着一啰嗦鬼進了塵凡澗。
唐安宴是塵凡澗的常客,剛走進這條花街,眼尖的老鸨遠便扭着肥美的腰肢迎了上來。
“喲,果真是唐大少爺呀!老奴還以為是自己想唐少爺想花了眼!”
“唐少爺許久不來我塵凡澗了,輕煙姑娘可是找我念叨了好幾回,說是想死你了。”
唐安宴哈哈一笑,一派纨绔的作态,開玩笑道:“輕煙怕不是想死爺了,是想爺死了吧。”
“哪能啊。”
老鸨沾着厚厚脂粉味的帕子往唐安宴身上一甩,滿臉的褶皺都随着她誇張的笑意皺了起來,“還是唐少爺會說笑,快快裏邊請,水澗閣還給少爺留着呢。”
見唐安宴進了門還不将傘收起,老鸨疑惑道:“唐少爺今日這是玩的哪一出?”
唐安宴手裏拿着一疊寶鈔,趾高氣揚地挑了挑眉:“這你莫管,只管給爺将塵凡澗最美的姑娘統統給爺叫上,爺不會虧待你的。”
說罷,大掌輕輕一甩,紅印寶鈔于空中四撒開去,引得無數堂中姑娘嬌笑連連,撇下身邊的恩客,争先搶奪。
看着一個個酒色之徒看他的眼神敢怒不敢言,唐安宴暢快大笑,高視闊步上了樓。
老鸨的眼睛自唐安宴來了以後就沒睜開過,笑成一條很細很細的縫,看唐安宴的眼神活像是在看會走的錢袋子。
趁大少爺沒注意,老鸨指了指頭頂,飛快地在清秀小倌耳邊一陣耳語。
二樓,水澗閣,塵凡澗裏最奢華的廂房。
香爐中飄起袅袅的香煙,伴着柔美的琴音,鋪着一地白狐毛制成的絨毛毯,赤腳踩在上,松軟溫暖如踏流雲。
廂房裏垂滿了灑了金粉的輕紗,随着開門的動靜,跳動的燭火,揚起朦胧的金光。
如此奢靡之色全然叫江子眠看直了眼。
不似在外頭那般聒噪,震驚之下竟連半個字都嘆不出口。
這……這便是金錢的力量?
老鸨雙手一拍,房裏瞬間湧進一堆赤着腳丫的嬌花,一個個娉婷地福了福身子,嬌羞地喊着爺。
“我們塵凡澗最美,最水靈,最懂男人心的姑娘們都在這兒了,唐少爺可有看中的?”
唐安宴勾唇笑着點點頭,大手一揮,将纨绔的做派做了十成十,豪爽道:“除了老鸨,全都留下!”
此言一出引得衆姐妹都樂開了花,老鸨連聲道好。
誰不知道唐家大少爺出手一向闊綽,這十幾個姑娘飲飲小酒,唱唱小曲拿到的賞錢夠她們大半年的花銷了。
唐安宴撐着白傘,從袖中又拿了疊寶鈔,在衆位姑娘閃閃發光的媚眼下晃了晃。
“今日請姐妹們拿出你們的壓箱底絕活,若叫我手中這把白傘滿意,那這疊寶鈔便都是你們的了!”
聽聞此言,衆姑娘們相互對視了一眼,不明唐安宴此為何意。
可大少爺手中那疊寶鈔實在誘人,已有反應快的,接過白傘,和着琴聲翩然起舞。
唐安宴贊許地笑了笑,吩咐道:“好好玩,但別把傘玩壞了,爺過會再來問一問這傘最喜歡哪位姑娘,另有重賞。”
本想也給江子眠囑咐一番,可他早已魂不守舍,眼睛直勾勾地黏在了一位位妖嬈姑娘的身上。
唐安宴啧啧暗嘆,這哪是書呆子鬼,分明是色中餓鬼!
人本是碰不着鬼的,在鐘靈的畫陣作法之下,将江子眠附在這用朱砂畫了陣的白傘紙上。
鬼身便成了傘身。
着看江子眠一臉享受地被姑娘摟在懷裏,唐安宴關上房門,朝三樓行去。
三樓住着塵凡澗的花魁,輕煙。
房內傳出淅淅瀝瀝的水聲。
……聽着,怎像是在沐浴?
唐安宴腳步在輕煙門外頓了頓,眉頭輕皺,奇怪地看了眼無人守的門。
轉而想到什麽,又立馬舒展了開來。
趕巧了這不是。
随即挂上纨绔慣有的調笑,擡手推門而入。
輕車熟路來到裏間,整個人懶懶地往紅木玉雕的榻上一斜,修長雙腿往案幾上一擱。
眯着俊俏鳳眼,朝大開的窗上瞟。
“你倒是心寬,沐浴也不知将門鎖上,若是有人貿然闖入,豈不是白叫人占了便宜?”
繡着人間富貴花紋樣的屏風後,傳來出谷黃莺般宛轉悠揚的妩媚笑聲,光聽嗓音便知其容貌定然不俗。
嘩啦一聲,仿佛能看到其出浴的香豔畫面,輕煙穿着衣服嬌嗔道:“這兒除了你,誰敢不敲門就進?”
唐安宴擺了擺手,不敢茍同。
“塵凡澗花魁輕煙姑娘,豔冠天下的美名遠播,又出了名的高傲,尋常人想見你一面,都難比登天。你可別小瞧了這些個色鬼,為一睹芳容,有什麽幹不出來的?”
輕煙嬌笑連連,“許久不來我這,我還以為唐大少爺将我忘了。”
輕煙絕色面龐挂着淺笑,将還未幹的烏黑長發攏到了一側,随手拿了塊長帕擦了起來:“今日看來,少爺心中還是念着我的。”
蓮步輕移,婀娜多姿。
帶着氤氲的水汽和如她容貌一般的熱烈的花香走到了唐安宴身側,勾魂媚眼細細看他。
見他神采奕奕什麽事也沒有,輕煙替他倒了杯茶,不客氣問道:“你不是死了嗎?”
唐安宴坐直了身子接過輕煙端來的香茗,輕啜一口。
熟悉的濃郁茶香溢滿齒頰,唐安宴啧啧喟嘆一聲:“好茶!”
鳳眼斜挑,一臉倨傲,帶着自命不凡的傲氣輕佻道:“好人才不長命,小爺這樣千年難得一遇的禍害,怎會如此輕易就死了?”
輕煙捂嘴笑,“難怪坊間皆道是閻王不敢收你,看來傳言非虛。”
唐安宴謙虛地擺擺手,沒再繼續貧嘴,今日來塵凡澗可不是來找輕煙敘舊的。
時間不多,一會還得趕回齋舍,要是讓齊天佑那鐵面無私的老古板知道他溜出國子監,給他在冊子上記一筆,他又得多受一個月的折磨。
也不多言,從懷中拿出一疊寶鈔,足有一千金,推到輕煙面前開門見山道:“幫我查查大理寺卿的公子,齊天佑。”
唐安宴對齊天佑的身份有懷疑,純粹是因為他爹唐德的态度——
過于卑微!
唐德身為禹陽只手可遮天的存在,竟對齊天佑這老古板禮遇有加,甚至恭敬有餘?
實在蹊跷。
上元節落水的源頭也是因為唐德非要他宴請這齊天佑,同他賠罪。
齊天佑明面上是燕京派來接任大理寺卿齊鳴的兒子,可從燕京來禹陽的官大多是來養老的,明升實貶,無權無勢,不可能叫唐德如此忌憚。
此人身份絕不簡單。
輕煙斂眉,翹着蘭花指将寶鈔拿起,随手一撥心中便有了數,紅唇一勾推辭道:“大理寺卿可是正三品的大官,我哪敢啊。”
唐安宴不以為然。
深邃鳳眸墜星光般閃出一道光,高深莫測勾起嘴角,手指在杯沿敲了敲。
淡淡道:“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蒙頂石花這樣的貢茶都你都敢喝,區區大理寺卿能吓得到你?”
輕煙聞言身子一僵,随後擡手将青絲撩于而後,垂着頭,掩去眸中神色。
否認笑道:“唐少爺擡舉我了,此茶只不過是一友人相贈,竟沒想到如此難得可貴。”
看着輕煙将手裏的寶鈔推到他眼前,态度堅決,唐安宴手指輕點額間,有了點思緒。
眯眼打量着輕煙那張魅惑衆生的臉,像是在看一張無懈可擊的人/皮面/具,無論是神情還是姿态,就連嘴角彎起的弧度,都沒有一絲破綻。
大少爺不動聲色地起身,踱步到屏風前,臉上挂着他慣有的不正經微笑。
“小爺送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再拿回來一說。”
輕煙一聽此話,肅目看他。
正以為唐安宴是想耍無賴,以勢逼人,又聽他繼續說道:“既查不了齊天佑,那就查查城東張記首飾鋪的東家,張海。”
輕煙狐疑地盯着唐安宴的背影。
唐安宴可不是好說話的人,她本以為需要費一番口舌才能推掉齊天佑那事,可沒想到唐安宴自己先放棄了?
實際上,卻正是因為輕煙如此謹慎的态度反倒叫唐安宴猜出了一二。
能讓有皇家做靠山的花魁和手握禁衛軍的唐德噤若寒蟬的。
不是皇親便是國戚。
唐安宴狀似無意往屏風後面瞟了一眼。
兩盞餘茶,一桶冷水。
咧開一口白牙,纨绔笑道:“張海可不值這一千金,怎麽,難不成小爺這點面子都沒有?”
輕煙笑得妩媚,伸手将那疊寶鈔揣進了懷裏,快步行至唐安宴身側,手朝軟榻,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唐少爺如此爽快,輕煙并非不識好歹之人,恰好知道些消息,不妨告訴你。”
恰好?
唐安宴鳳眼一眯,淡淡一笑,轉身坐回塌上,且聽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