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齊天佑奇怪地看了唐安宴一眼。

又一眼。

心裏犯了嘀咕。

這還是他頭一次看到唐安宴對他這般的……

和顏悅色?

一時錯愕下,竟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他一向與人為善,以往唐安宴常常因着一點皮毛小事,對他頗有成見,其實他只是盡自己的職責,上報一些進學遲到者,無故鬥毆者,無令出監者而已。

再後來又出了唐安宴落水一事。

鐘靈說鐘影已經為他和唐安宴做了解釋,唐安宴也不懷疑那日下黑手之人是他,但兩人的關系依舊不好。

齊天佑有意緩和關系,淺笑着接過唐安宴手中的茶盞,吹了三次,抿上一口,才道:“其實我也只是曾在文淵樓聽聞韓先生提及過此事罷了。”

“韓先生?韓季?”唐安宴鐘靈兩人,雙手撐着下巴,坐于桌旁,齊聲問道。

兩顆安分又乖巧的毛茸茸腦袋,微微上仰,宛若泉水清洗過的瞳眸,水潤晶瑩,直直盯着他。

從未見過這般老實的唐大少爺。

這樣的景象,他做夢都不曾有,齊天佑有些晃神,手指捏緊了杯壁,指尖不自在地摩挲了一下。

随後不自然地清咳一聲,放下茶盞,點了點頭。

回道:“那日我詩經裏有一處不明,便想去請教韓先生,有人和我說看到先生去了文淵樓,我便也去了……”

據齊天佑所說,他是在一處只有一棵枯樹和一口枯井的院子找到韓季的。

當時韓季正仰頭看着枯樹,面色哀傷,似在緬懷什麽。

齊天佑不忍打擾,便想着去院門外等他,韓季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先一步發現了齊天佑。

韓季告訴齊天佑,那日是他十年前教過的一位學子的忌日。

那學子雖資質平平,連考五年都不能順利結業,可性子堅韌不拔,十分樂觀。

韓季對此敬佩有加,兩人成了亦師亦友的關系。

韓季口中的學子便是唐安宴腳下的書呆鬼江子眠。

江子眠死前幾日,曾和韓季提過想要他幫忙帶點東西給家人。

韓季應了。

第二日韓季卻因家中突發急事,連着請了半月的假,回了國子監才聽到江子眠已經投井自殺的消息。

幾日後,韓季無意中在自己時常要看的書中發現江子眠留給他的遺書,說藏了個包袱在他床板隔層裏,希望他能将包袱親手交給他在江昌水鎮的弟弟。

而當韓季将江子眠的死訊和包袱帶到江昌水鎮的時候,卻發現江子眠的弟弟,江子閑被官府以‘私宰耕牛’的罪名抓進了牢裏。

大元律例,未上報府衙,私自宰殺耕牛者,重者死刑。

江昌知府念江子閑是初犯,只判了二十年的刑罰,至今還未出獄。

江家的老母親卻因為兄弟二人一死一囚,氣急攻心,撒手人寰。

鐘靈聽着這江子眠凄慘的故事,連連搖頭哀嘆世事難料。

唐安宴手指輕敲額間,嗅出了一絲陰謀的味道,皺着眉問:“那包袱,韓季交還給那家人了嗎?”

齊天佑說得口幹舌燥,端起已經涼了一半的茶,習慣性地又吹了三次,才抿一口道:“韓先生正是因為沒完成那學子生前的囑托,倍感愧疚,才每每忌日都會去那樹下緬懷一番。”

唐安宴疑惑地咦了一聲:“為何不去獄中交給他弟弟?”

說到這齊天佑也感到很奇怪,放下茶盞,敲了敲桌面:“照理說私自宰牛判刑二十年雖有些重了,但卻沒有錯處,畢竟是依律而言,可去探監的,非但見不着人,還會以各種理由關押拷打,韓先生擔心包袱裏有重要的東西,不敢貿貿然前去。”

“沒見着人?會不會已經被……”

鐘靈歪着頭吐着舌頭,将手比在脖間,劃拉了一下。

齊天佑十分不認同,直言道:“為官者怎可不顧律法,如此草菅人命。”

唐安宴搖頭拍了拍他的肩,“律法是人定的,當官的也是人,并非所有人都像你這般老古,呃……我是說剛正不阿!這些個當官的,為利,有什麽不敢的?你看我家那老頭……”

唐安宴說到這,忽然頓住。

猛然想起這齊天佑可是皇親國戚,在他面前這般口無遮攔,會不會無意中害了他爹?

幹笑兩聲,立馬改口道:“你看我爹這樣精忠報國,清正廉明的大清官打着燈籠都難找。”

鐘靈就很不給面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又在唐安宴眼神威脅下,捂住了嘴,将剩餘的笑意憋了回去。

齊天佑面無表情,眼中的鄙夷神色呼之欲出,唐安宴身上随便一物去市集問問都知道價值不菲,說得口吐蓮花現的本事可真是叫他敬佩至極。

唐安宴自知這話站不住腳,幹癟癟地笑了笑,轉了話頭又問道:“韓季可有說包袱裏有什麽?”

齊天佑輕哼道:“韓先生可是正人君子,怎會私自偷看學子的包袱。”

鐘靈對韓季的老奸巨猾頗有怨念,她在誠心堂裏那兩跤可是實打實地摔的,明明看穿了他們的把戲卻仍舊配合着演,好叫他們出更大的醜。

如此哪是正人君子所為?

鐘靈越想越氣,篤定道:“老狐貍肯定看過!”

齊天佑義正言辭:“不可能!”

鐘靈不服,杏眸一瞪掏出石子大小的粒銀子拍在桌上:“我賭十兩,他一定看過!”

齊天佑震驚地看了眼突然豪氣沖天的鐘靈,與先前同他下棋時候的斯斯文文,清秀可人模樣截然不同。

再偏頭看看唐安宴,此刻才對兩人的表兄弟的身份深信不疑。

除了賭的錢少了點,這架勢就是個翻版的唐安宴。

齊天佑一本正經将銀子推了回去,孜孜不倦教誨道:“齋中有禁令,學子不可參賭……”

“停停停!”

唐安宴伸出一掌,及時阻止了齊天佑的喋喋不休。

一聽老古板念經他就犯困,立馬出主意道:“明天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

等到人散,洗漱完,夜已經過去大半。

唐安宴雙手抱胸,靠在桌邊,看着鐘靈拿着五只蠶絲軟枕,豎着擺成了一條直線,鋪在了大床正中央。

疑惑道:“你是有幾個頭要睡,竟要五只絲枕?”

鐘靈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手上動作還在繼續:“男女授受不親,以防萬一,我還是攔着點。”

說着……下意識摸了摸額。

那日唐安宴為證明自己并非斷袖,在大庭廣衆下親了她。

當鐘靈質問唐安宴這般輕浮,怎不去塵凡澗找個姑娘,只聽唐安宴委屈巴巴地說:“不喜歡,下不去嘴。”

那對她下得了嘴豈不是……

鐘靈搖了搖頭,把這匪夷所思的念頭甩出腦海,手上鋪枕頭的動作不停。

唐安宴悶悶不樂地看着床上架起的枕頭鴻溝,嘁了一聲。

他要真想幹嘛幾只破枕頭能攔得住他?

當然他沒那麽喪心病狂,對兄弟下手。

先前親鐘靈是氣昏頭後的沖動之舉,絕不是他為人禽獸!

這一親還讓鐘靈連着三日沒和他說話,他賠了好久不是才哄好,這會還心有餘悸。

唐安宴本來就嫌床小,這幾只蠶絲軟枕一放又占了不少位子,皺起鼻子不滿道:“咱兩小時候又不是沒一起睡過,怎這麽多事。”

“小時候是小時候,現在和以前怎麽一樣?”鐘靈辯駁道。

唐安宴搖頭表示不認可:“怎麽不一樣了?小時候我們是兄弟,長大了還能是姐妹不成?”

說完頓了頓,又自顧自點了點頭道:“姐妹也行,姐妹間哪來這麽多虛禮,就會瞎折騰!”

唐安宴葷素不忌的嘴,說起歪理來那是頭頭是道。

鐘靈知道唐安宴在詭辯,可她嘴笨,說不過他。

好在枕頭擺好了,鐘靈鋪開自己的錦被就往裏頭一鑽,眼睛一閉不再說話。

唐安宴一見鐘靈這不欲同他談的架勢,磨起了牙。

三兩下脫了外袍随手一抛,上了床。

側躺在床上,對着拿被子蒙頭的鐘靈,一手支着腦袋,一手嫌棄地拎起一只軟枕晃了晃。

“也不知哪裏學來的蠢法子。”

被子裏傳來悶悶的聲音:“齊天佑和那虞月卿都是這樣睡的!”

唐安宴不屑地切了一聲,深以為虞月卿也是受不了老古板才想出這麽個法子。

唐安宴看了眼蒙着頭的鐘靈,又看了看軟枕,懶懶地打着哈欠看似無意地将軟枕向後一抛。

啪啪啪啪——

轉眼,鐘靈剛擺完的四只蠶絲軟枕地軟趴趴躺在了地上。

鐘靈閉着眼,光聽聲都能猜到他做了什麽。

鯉魚打挺,怒目着掀被坐起,便見唐安宴面若冠玉的面上,帶着散漫,眼含笑意,直直地看着她。

幾縷微亂的發絲,搭在他天庭飽滿的額間,一股子高貴波斯貓的慵懶閑适之态。

大少爺勾着的嘴角,無端讓她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阿彌陀佛,

好一個妖孽!

鐘靈眨巴眨巴眼回神,才勉強将視線從那張看起來就是禍水的臉上挪開。

卻在不經意間,又掃到他胸前微敞的衣襟。

隐約露出的胸線,一塊雙魚白玉懶懶地挂在他胸前,在白玉瓷骨的肌膚映襯下,更顯溫潤。

鐘靈瞪大了眼,這會是完全無法再克制自己将眼睛移開。

唐安宴順着鐘靈直勾勾的視線低下頭,看了看敞開的衣襟,鄙棄地啧了一聲,立馬擡手将衣領攏得嚴嚴實實。

挑着眉,斜了眼,一副黃花大姑娘被色狼看了的防備表情,看向鐘靈:“看來該小心的人應該是我,你看着對小爺起了色心。”

“你胡說!我才沒有!”鐘靈聞言立即反駁。

鐘靈圓臉倏地漲紅,不知是惱的還是羞的,鼓着一雙水盈杏眼,握緊了拳。

被唐安宴這一打岔,她想說什麽都忘了。

羞憤之下,說不出話,只好将小細胳膊在空中掄了個大圈,朝唐安宴那張玩世不恭,十分欠扁的門面襲了過去。

唐安宴笑着随手抄起軟枕一擋。

又聽一聲‘啪——’

僅剩的一只蠶絲軟枕,瞬間挂到了桌角。

搖搖欲墜。

唐安宴兩手一攤,一臉無辜:“你看我好歹還給你留一只,你自己不要的,可不能賴我。”

“唐!安!宴!”鐘靈鼓着嘴,氣憤地吼道。

“噓——”

唐安宴挑眉一笑,食指放在唇邊,“吵到旁人就不好了,昨夜一宿沒睡,你不困?何況明天還有早課,不如……”

“我不!你把軟枕給我撿回來!”鐘靈叉腰命令道。

鐘靈脾氣一上頭,就完全忘了旁邊躺着的這位公子哥是個嚣張跋扈,吃軟不吃硬的二世祖。

半刻後,燭燈滅,一號舍恢複了它本該的寂靜。

五只軟枕淩亂一地。

鐘靈背對着唐安宴躺着,腰間搭着大少爺一只,表明了‘爺就是故意的’精壯碩小腿。

手裏緊握着一對玲珑赤玉雕成的骰子,滿臉不甘心地咬着被角。

說也說不過,打也打不過,就連扔骰子,她都扔不過!

鐘靈長長地嘆了口氣,攥緊了玲珑骰子,暗想有空定要好好練練。

絕不能次次都因此輸給唐安宴!

閉上眼,滿腦子都唐安宴半敞衣襟裏…….

那塊變得有些不同了的雙魚白玉。

鐘靈此次回禹陽便是為了拿回這塊玉。

三年前,唐徐生突然要帶鐘靈走,走得急,來不及向唐安宴辭行,只好将這塊玉交給了小武,讓他代為轉交。

送玉的時候也沒多想,誰知道這玉這麽重要?知道她将這自小便戴着的玉送人了,竟氣得唐徐生胡子又添了幾根白毛,還要她連夜收拾東西趕回禹陽。

剛回禹陽就出了唐安宴落水一事,唐安宴都死了她哪還有心情管這玉。

一半剔透白,一半晶瑩紅的雙魚白玉,本如八卦圖一般,泾渭分明,各占一半,可今日無意中一瞥——

怎麽覺得,這紅色的部分變少了?

聽着身後唐安宴沉穩的呼吸聲,鐘靈打了個哈欠,睡意染上眼角。

正想着回去定要好好查查,這玉的來歷,不一會便沉沉地陷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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