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靈跟做賊似得貓着腰,緊捂着懷裏的油紙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趁着四周無人一溜煙地鑽進了唐安宴的房間。
随手栓上門。
雕花圓桌上放着的疊抄好的女戒。
窗邊碎了一地白瓷花瓶。
沉香大床上趴着只埋着頭的鴕鳥。
鐘靈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額間的熱汗也來不及擦,疑惑地看着唐安宴将整張臉埋在了綿軟的錦枕裏,皺起了眉。
發生什麽了這是?
深吸一口氣壓下自己的急促喘息,輕聲問道:“你這樣睡不怕把自己憋死?”
半晌也沒聽唐安宴回話,估摸着人還沒醒,實在擔憂他沒被家法打死倒先被自己憋死,鐘靈蹑手蹑腳走到床邊,輕柔地捧着他的頭,将他側着臉撥到了一邊。
然而手中捧着的頭,一雙風眼半掀眼皮直勾勾盯着她瞧,猛然将她吓一跳。
随手一扔後,才想起來可能是自己将他吵醒了。
尴尬地撓了撓鬓角,湊了上去,臉頰的梨渦讪讪,道:“我不是故意的。”
唐安宴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也不說話,這般異樣叫鐘靈心裏打了顫,又見他眼眶帶紅,奇怪地問道:“你怎麽了?難不成傷口又疼了?”
唐安宴依舊不回話,只冷哼了一聲,又将臉埋回了錦枕裏。
鐘靈撓了撓額角,不明所以。
小時候也沒見他有這愛埋臉的毛病啊。
無論她說什麽唐安宴也不同她說話,無意中看到窗下的那一地碎片,後知後覺她才發現,他好像是在生氣。
難道是醒來見到她沒在,以為她不守諾言?
鐘靈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拿出油紙包,蹲在床邊,看着唐安宴烏黑的後腦勺,認真解釋道:“我真的沒走,守了你整整一夜,你看我眼圈都黑了!”
“我哪敢走啊,若夜裏你真發熱,燒壞我們大少爺這般聰慧的腦子,那我真的以死謝罪都難辭其咎。”
邊說邊豎起三指,信誓旦旦道:“我發誓,就早上才離開了一會,只一會。”
聽聞此言,唐安宴終于有了點反應。
偷偷露出了一只眼,瞄到了她眼底略青的眼袋。
神色一滞。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這怪異的情緒來得突然,他也摸不着頭腦,睜眼一看鐘靈沒在,不由的叫他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日清早。
三年前那日清晨天光尚未破曉,鐘靈就被唐徐生帶走了。
甚至都來不及同他親自告別,只讓小武将雙魚白玉給他,稍稍表達了一下不能一同端了地痞窩的歉意和遺憾。
然而她都記得囑咐讓唐德別忘了吃爐上熬的傷風藥,竟然……半句都沒提他!
更沒告訴他去哪,幾時回來!
對着沒有了鐘靈的空蕩房間,唐安宴發了好久的脾氣。
鐘靈見唐安宴終于擡頭看她,趕忙遞上自己大清早以最快速度買回來的三串糖葫蘆,這可是她大清早一口氣跑了好幾條街,沖到賣糖葫蘆小販的家裏拍了好久的門才買到的。
白皙掌心裏一個個山楂圓滾滾,俏生生。
襯得外面裹着一層亮晶晶的糖衣,愈發晶瑩剔透,紅豔喜人。
唐安宴定定看了會糖葫蘆,又見鐘靈彎月牙兒的杏眼裏滿滿當當全是他的影子,不自覺地咧開嘴,終于露出今日的第一抹微笑,看這糖葫蘆更是喜人可口。
等鐘靈放下床簾他才拿起一串,迫不及待塞進嘴裏。
又酸又甜的滋味瞬間充滿舌尖。
看着這會兒唐安宴一口一個,吃得開心,鐘靈是驚了又驚,眼前生龍活虎的大少爺和方才焉兒吧唧的好似不是同一人,忍不住好奇這糖葫蘆究竟哪來這麽大的魔力!
唐安宴舔了舔嘴角山楂的殘渣,面上笑容和糖衣一般甜:“既是小爺錯怪你了,那小爺明日帶你去個好地方當做給你賠罪,你覺得如何?”
唐安宴變臉速度實在太快,她還未反應過來,他已然不氣還笑如桃花,變臉之術怕是在川地學的吧?
“去哪?”鐘靈啧啧稱奇看向他。
唐安宴挑了挑一側眉,咬着糖葫蘆神勾起一抹秘莫測的笑:“明天你就知道了,保管你喜歡!”
鐘靈伸手扯住了唐安宴淡藍布衣的一角,擡起頭看着金碧輝煌的‘金鈎賭坊’四字招牌,有些猶豫。
搖着頭便想轉身:“你骨頭又癢了?若叫唐叔知道我們溜出來賭,你的背怕是真能成蜂窩。”
唐安宴一步躍至她的背後,兩手按着她的肩不讓她走,一臉不滿道:“想當年陪我拳打流氓,腳踩惡霸你都是首當其沖的,三年沒和爺混,你的膽子是叫老鼠吃了?”
說起那段時光,唐安宴目露懷念之色。
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年少無知的鐘靈在唐安宴的帶領下,黑得相當徹底。
鬥雞打狗,牆頭摘棗,地裏偷瓜這種小打小鬧的不必提,為了當上禹陽街頭一霸,也沒少找六街五巷的潑皮流氓麻煩。
那時唐德還心存僥幸想要好好管教兒子,将人掰回正道上,唐安宴沒少挨打,鐘靈也沒少挨罵。
或許因為每每被罰都有人陪,兩人總是樂此不疲。
認錯一流,卻從不悔改。
如今回想起來,唐安宴竟覺得還有些意猶未盡。
鐘靈臉色發白,連忙搖頭。
當年唐徐生就是害怕鐘靈好好一個女孩子被唐安宴活活帶成了母夜叉才下定決心要去燕京,去了燕京後更是與禹陽完全斷絕了聯系。
三年來好不容易将人往正道上拐了拐,不料生了變故,不得不讓鐘靈回一趟禹陽。
鐘靈回想起當年師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往她身上抹,抱着她的腿痛哭流涕求她別做夜叉的恐怖畫面,還是忍不住打冷顫。
“你可饒了我吧!若叫師父知道我又跟着你為非作歹,等他回來指不定怎麽罰我。”
“這怎麽是為非作歹?”
唐安宴立即反駁:“小爺來這是幹正事的!連着趴了兩日,骨頭都僵了,早該出來活動活動筋骨,這事你不說我不說,我爹他忙着查那經書的事,沒空管我們,二爺爺怎會知道?”
見鐘靈有所動搖,他再接再厲道:“明日就要回國子監了,再不玩可就沒機會了啊。”
鐘靈玩心本就重,經不住誘惑,有些心動,但又記挂唐安宴的背,忍不住糾結道:“可你的傷?”
“一點小傷而已,更何況還有你的靈丹妙藥,怕什麽?”
“時不待我,快随小爺進去,大顯身手與你瞧。”
唐安宴說着扭了扭身子,這粗布麻衣蹭得他的傷口有些癢,臉上卻笑得很歡暢,大手往鐘靈肩上一放,将還在猶豫的鐘靈攬了進去。
掀開賭坊門口的簾子,似誤入了另一個缭亂紛飛的金色奢靡世界。
賭坊裏一片燈火輝煌,雖是白日卻燃滿了燭光。
不愧是禹陽最大的金鈎賭坊,別出心裁的裝飾僅此一家。
為營造刺激的氛圍,賭坊用深色的紗布做了窗簾子将外頭一片的日光牢牢地遮擋了起來,給賭坊添了幾分神秘。
牆上各色的挂件皆是炫目的金制品,在燭光的映襯下,閃着令人炫目的金光,勾出人心底無窮盡的欲望。
酒香混着廉價脂粉的香氣,鐘靈連着打了三個噴嚏,不适應地揉了揉鼻子,滿眼好奇地張望。
塵凡澗唐安宴以前帶她去過不少回,花魁輕煙每每身子不舒服都是她給看的。
但賭坊卻是頭一次來。
滿耳銀錢敲擊伴着熱烈的吆喝,人人臉上都帶着狂熱,這種情緒極容易感染人。
聽着雙方口中不斷念着“大”“小”,鐘靈一雙杏眼轱辘地來回轉悠,被這熱鬧的氣氛勾起心底的澎湃,有些躍躍欲試。
唐安宴帶着鐘靈來到了一賭桌旁。
“這種只押大小的最簡單,最适合你這種新人,身上帶錢了沒?”
鐘靈摸了摸腰間,只顧着換小厮的衣服,荷包忘帶了,只在腰帶中摸出了一枚銅錢,還是先前給小武買糖餅酥找回來的。
“你這麽有錢怎還問我拿錢,喏,我全身家當也就這一枚銅錢。”
唐安宴斜着嘴角輕輕一笑,捏着兩人身上僅有的這枚銅錢,往空中一抛,銅錢破空發出叮的一聲,晃着滿堂的金光,轉眼又被唐安宴握在了手裏。
只見大少爺胸有成竹,仰着下巴自信道:“足夠了。”
“來來來,快買啊,買定離手買定離手了啊!”坊主手中不停搖晃着骰盅,口中不停地叫喊着。
唐安宴沉下心來,一雙鳳目直勾勾地盯着坊主手中青黑色的骰盅,随着骰盅被拍停在桌,耳尖微動,随即便将手中的那枚銅錢放在了大的位子。
金鈎賭坊乃禹陽為大的賭坊,三教九流之人不少,可這般摳門,只出一個銅錢的确實少見,又是一只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将這寒碜的一枚銅錢放下。
聚精會神在自己賭注上的衆人,紛紛好奇地朝他射來了探究的目光。
一身家奴裝扮,長相卻不俗。
也不知是哪個落魄人家的小奴,出手這般小氣。
坊主鄙夷地瞥了眼唐安宴,卻沒想到這一瞥卻再也挪不開眼。
眼前的少年雖是一副粗布衣裝扮,卻仍然遮不住這玉質金相,上回那容貌不俗的向如玉便叫他賺了好大一筆銀子。
這兩少年更為俊俏。
若是能叫這兩人簽了賣身契,賺的肯定不比上回少。
“還開不開啊!”衆人催促道。
坊主壓下眼中的算計,賠着笑,連忙将骰盅打開。
“四五六,十五點大,吃小賠大咯。”
除了第一把由唐安宴下注,剩下的都由鐘靈來,連着十幾把兩人都沒輸過,兩人手中的錢,也從一枚銅錢變成了幾百兩紋銀。
鐘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彎舟弦月,這種看錢生錢的感覺着實不賴,聽唐安宴在她耳邊又說了個大字,她想都不想便将手中贏來的所有錢都壓在了大上。
“這位公子,這都連着開了十把大了,還押大?”有人覺得稀奇,哪有人把把全壓的,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湊上前來問。
鐘靈不在意地擺擺手,“無妨,賭錢不就是圖個樂子嘛,我就賭大!”
坊主眸中閃過一道精光,本還想着給兩人放放水,好叫他們多贏點,最後來把大的叫他們輸個底朝天,然後再借些銀子與他們。
賭坊的利息哪是這兩窮酸能還得上的?到時乖乖将賣身契一簽,又是一大筆銀子。
只不過沒想到這兩小子确實有點本事,一連下來竟都未曾押錯。
可惜……
“六六六,豹子通殺!”坊主眼底藏笑大聲喊道。
唐安宴不可置信地看着骰盅裏,三個骰子皆是六點。
不可能!
鐘靈垮着臉,滿眼失落地看向緊繃着下颚的唐安宴,“這就輸光了?”又捂着臉嘆了一聲:“人生大起大落的太快,實在太刺激了。”
關于今日賭坊一游的感言還未發表完,就見唐安宴怒不可遏,兩手抓着賭桌向上一翻,猛地掀了桌。
叮鈴乓啷,桌上銀錢撒了一地,衆賭徒蜂擁而上,忙彎腰去搶。
唐安宴氣得橫眉怒目,一手指着那又幹又瘦,看似賭成精的坊主鼻子罵道:“狗東西竟敢出老千詐小爺!”
一聽有人鬧事,賭坊裏的打手可不是吃素的,個個目露兇光,提棍而來。
眨眼間兩人就被圍了起來。
一見此景,賭坊裏的賭徒忙将錢往懷裏一揣,走得比跑得還快,轉眼散了個幹淨。
坊主一派淡定,大手一揮趾高氣昂喝道:“給我抓起來!”還不忘囑咐不能傷了臉。
唐安宴将鐘靈護在了身後,冷冷一笑。
擡起一只腳踩在被他踢翻的賭桌上,氣定神閑随手指了個人,淡漠開口道:“把金應山給我叫來!”
唐安宴的語氣雖淡,但藏在字裏行間的嚣張跋扈不減半分,在場的所有人皆是一震。
還是那賭精坊主率先回過神來,怒目瞪他大喝一聲:“好大的膽子,竟敢直呼金二爺的名諱,一個個都愣着幹嘛,還不給我打!”
打手聞言忙舉起棍,又聽唐安宴啪啪鼓起了掌,他臉上雖是在笑,可眼底卻帶了冰,連說出的話都結了滿滿冰渣,冷得令人心底直發憷。
“金應山好本事啊,是得好好同他讨教讨教,如何能養出這樣一群瞎了眼的狗奴才。”
這話是在罵他們是狗奴才,他們本該生氣的,卻不知為何從心底生起了幾絲怯意。
這只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卻帶着長居上位者的壓迫氣勢,話中透露出的威脅之意,以及對他們的主子金二爺的輕蔑叫人難以忽視。
此番放肆狂妄的話語叫衆打手舉起的棍子怎麽也打不下去。
一個個如泥塑一般定在原地,面面相觑。
打手頭子一棍在手,打過無數鬧事無賴,可這般毫無畏懼,氣焰嚣張的從未見過。
見少年氣度逼人,他附在賭精坊主耳邊悄聲建議道:“不若請金二爺來瞧瞧再做定奪?”
賭精坊主有些躊躇,但此刻若停下,他這個坊主的面子往哪擱?一想到如此俊秀兩少年,所能替他賺取的銀兩,幹瘦的身子興奮得輕顫,臉上最後那點猶豫隐去,無視打手頭子的建議,指着兩人朝衆打手呵斥道:“還不動手?”
打手一聽令下,氣勢洶洶,呀呀助威叫喊着舉棍朝兩人揮去。
唐安宴見形勢不對,一把摟住鐘靈的腰,在數根粗木棍高舉将要揮往身上之時,猛擡腿橫掃面前三人。
給密不漏風的包圍開了個口子。
趁三人吃痛彎腰捂肚之時,唐安宴立即摟着鐘靈踩上正給他兩彎腰鞠躬的打手頭上,借力飛升而起,輕巧地跳出了衆打手的包圍圈,将鐘靈放在了柱子後,轉身提拳迎上。
打架,他堂堂禹陽一霸王就沒在怕的!
賭精坊主卻像是被人抽走了神魂,一臉呆滞。方才……他沒看錯吧?!
那一身家奴打扮,身法飄逸的少年腳下踩着的竟是銀絲勾線的官家錦靴??
直勾勾地盯着那道欣長的身影筆挺,旋身落地,斜睨的眼神倨傲卓絕,豐神俊朗中透着與生俱來的高貴。
坊主心頭大駭。
這少年郎身手了得還穿着象征身份的錦靴,又是确實是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難不成真有大來頭?坊主立馬吩咐打手頭子去樓上禀報此事,緊接着想要喊停眼下的緊張局面,正當此時他鼻中忽然蹿進一絲甜甜的異香。
只一瞬,四肢像是棉絮做的一般綿軟無力,坊主整個人像被抽去了骨頭緩緩癱在地,只聽“咚”一聲——腦袋狠狠地嗑在了翻在地上的賭桌角上。
他眼冒金星,極力從眩暈中掙脫,才看清那位個矮的圓臉少年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前。
拽起他的頭發迫使他擡頭對着面對一衆蝗蟲一般,朝着唐安宴一湧而上的打手們,高聲喝止道:“還不停手!”
擒賊先擒王,唐安宴身上的傷還未好全,可不适宜這劇烈運動。
鐘靈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盡管用軟骨散不是那麽得光明磊落,看唐大少爺蹙着眉也是十分不滿的樣子,但他是病人,就得聽她的!
想到這鐘靈本來沒那麽直的腰杆挺了挺,理直氣壯地迎上唐安宴責問的眼神。
打手一瞧坊主被抓,一個個僵在原地,不敢貿然行動。
一時間兩方僵持住了,但總得要一個解決的辦法。
唐安宴鬼點子多,沒一會腦中就生出無數個想法,随手指了兩位打手吩咐道:“你,去給爺把金應山喊來,你,去給小爺搬兩張椅子來。”
兩打手下意識應是,轉身走了兩步,其中一位才後知後覺反應回來,他為什麽要聽他的?
好像是因為這聲吩咐過于理直氣壯,身子不由地就做了反應。
那……是去還是不去?
看了眼受制于人跪地上口鼻歪斜,正瞪着他的坊主,被指了要椅子的打手小哥弱弱地挪回他該在的位子,手中的棍子懊惱地垂在腿邊,尴尬地撓起了頭。
而另一個手腳快于腦子,還未察覺過來哪不對,人已經往樓上去了。
唐安宴見沒人搬椅子伺候他,大少爺脾氣正要發作,“嗚嗚嗚……”
一陣只有唐安宴和鐘靈能聽到的嘶啞難聽哭泣,陡然鑽進了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