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鴨子、腌的胭脂鵝脯、還有幾碟子粉菱糕,他記得以前寶玉有愛吃甜的毛病。
“喏,這是你吵着要吃的蓮蓬湯,早上趕得急,走了一路,也不知道涼了沒有。”
寶玉眼前一亮,慌忙奪過來,狼吞虎咽的就往嘴裏扒。兩個腮幫子鼓着,兩眼直瞪,衆人不由想起以前,他含着金湯勺兒的情形,可能從小到大都沒遭過這罪吧。
“噗……咳咳……”想是喝的太急了,寶玉一個不留神,嗆得直打嗝。
水溶看他這樣,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得伸手拍着他的後背,好使他氣息順暢些。“別着急,慢慢兒吃,沒人跟你搶——方伯,你去給二爺倒碗水來。”
方伯幹脆利落的應了聲,一溜小跑去了。這邊寶玉喝了兩口湯,便犯起渴睡來。好不容易扶他躺下,經過這一番折騰,水溶的心情沒有好減,反而更覺得煩悶不堪。
怎麽說?照這情形看,怕是能瞞一時算一時了吧。
他正在心裏盤算着,就聽寶玉“啊”的一聲叫喚,突然坐了起來,抓着水溶大喊:“玉!我的玉不見了,你們誰拿了我的命根子?”
“什麽玉?丢哪兒了,先別急啊。”水溶也被他搖得發暈,在地上團團找了一遍,什麽都沒尋見。眼看寶玉急的滿頭大汗,只得安慰道:“你再仔細想想,丢哪了?”
韓琦也湊上來問:“什麽玉?你脖子上戴的那塊麽?”
“不不,”寶玉搖搖手,頭擺的跟撥浪鼓一樣,“是黛玉,我林妹妹呀,你們把她藏到哪兒去了?”
這一問,仿如數九寒天潑下的一瓢冷水,剎那間被凍得死死的。衆人都垂着頭,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寶玉從他們的沉默意味中,更覺出些蹊跷,只将目光投向水溶:“你們見過她麽?對了,查抄園子那天,王爺你也去了。她人在哪裏?一天吃幾回藥?身體可好些了?”一連串問下來,還是沒人搭理他,寶玉也不算傻,仿佛有了預感般,反複叨念着,“她死了是不是?你們都瞞着我,對不對?”
“不是。”韓琦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你也別瞎猜了,她活得好好的。”
“她還活着?”寶玉卻像沒聽明白,“她活着為什麽不來見我?定是她死了,你們拿謊話來诓我的。”說着嗚嗚地嚎啕大哭起來。
衆人被他鬧的頭皮發麻,彼此換了幾下眼色,還是沒理出頭緒。終于馮紫英忍耐不住,咳嗽了一下,道:“寶兄弟,你也不必擔心,其實她……”
水溶一把伸臂攔住了他,不容他再說下去。
“這有什麽可瞞的,索性都跟他說了吧。”韓琦到底也沒忍住,轉身對着一臉茫然的寶玉道,“寶兄弟,實和你說罷,你就死絕了那份心,她這輩子都不會來了,此後跟你再沒什麽瓜葛。林姑娘她……在你坐牢的這些天,已經被王爺納為妾室,如今是北府裏的人了。”
“你說什麽?”寶玉瞠目轉向水溶,幾疑自己聽錯,“這、這可當真?”
水溶避無可避,只好迎上他憤極交加的目光,點了點頭。寶玉心如刀絞,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猛地抵在牆壁上,陰潮的牆皮泌進他的肌膚,讓他冷冷打了個寒噤。
寶玉雙目通紅,雙手緊緊扼住他的脖子,猶自不解氣的使勁:“你騙我,她那麽幹淨的一個人,連你的東西都不肯要,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委身與你?”
“寶玉!”柳湘蓮一疊聲地叫着,與馮紫英左右兩個搶上前來,都去掰寶玉的手。然而他益發動了氣,力氣大的出奇,鐵箍般怎麽都扳不開。眼看水溶雪白的頸子上,漲起血色的潮紅,那細脈與青筋隐隐都暴了起來。
賈芸也看不下去,生怕真惹出禍來,便在一旁勸解他:“寶叔你冷靜冷靜,事已至此,你就看開些吧,這其中的緣故,不是三言兩語能說的清。王爺他,也是為了你好……”
“我不信,你們奪走了她,還口口聲聲是為我好,天下還有這不公等的事嗎?”寶玉看他唇色皆成了慘白,氣得連聲調都變了,手底下不輕反重,惡聲惡氣地說,“你根本不配她,像你這種生在王權富貴中的人,只知道經濟學問,懂得什麽是情,什麽是愛?林妹妹的性子,我最了解不過,一定是你逼她的對不對?”
“……我,沒有逼她,信不信那也由你。”水溶在他股掌之間,豈能反抗,只低頭盯着他滿是血絲的眼睛,拼盡全力掙出一個笑,隐忍住喉頭的咳嗽,方才緩過勁來。
“沒錯,我自來什麽都不懂,所會的,也是些無情無義的手段。這次的事,我本不打算冒着降職貶官的風險,去攪你們那灘渾水,可她既然開口了,就容不得我不顧忌。你不妨想清楚,這條命是你欠她的,我并不想救你,只是不願忤她的心意。”
“夠了!就算你有千般理由,除非是她親口說的,我一個字也不信。”
“不信麽?”水溶忽而笑了一下,從懷裏掏出方白絹,抖開來一看,原來是條舊手帕子,上頭的墨跡淡如绛色,還有些斑斑點點的淚漬。
寶玉的臉色愕然變了,他卻像全沒看到似的,淡定地道:“你既說最了解她不過,那麽這絹子——你總該認得出來吧。”
“她……她連這個都……給你了?”寶玉劈手搶過去,由疑惑轉為震驚。這帕子還是他挨打那年,托晴雯私下傳給黛玉的。那絹上的詩,四句,二十八個字,就是燒成灰他也認得。可山盟雖在,這摧肝裂膽之情又如何能托?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抛更向誰。這詩當年,是寫給你的罷?”水溶說着回頭笑笑,淡靜的眉眼垂下去,心裏一時有些嫉恨,又有點羨慕,到最後也說不上是什麽味兒了。
“你不配提這首詩,你根本不懂她!”寶玉的聲音在背後絕響。
水溶轉過身來,冷笑:“你又懂她多少?這世上沒有幾個人配得上,你且問問自己如何。你以為憑你的身份,就能護得住她周全?”
寶玉“卟哧”笑了出來:“是呀,我是何等草芥,怎麽護得住她?哈哈!我算什麽……哈哈哈……”
☆、廿叁
水溶等他笑聲停歇,沉默了一陣子,道:“你知道我為何要這樣做?若你真能疼惜她,不讓她受半點委屈,我甚至樂意成全你們。可你能做到嗎?能嗎?”
寶玉不妨他有這樣一記喝問,不由微微愣住。
“你只當陪着她頑笑,吃什麽要什麽,全都依着她,便是對她好。她那樣任性慣了的人,心裏想什麽,你真的在乎過嗎?當初不是我趕得及時,哪裏還有她的活路?若是她不幸死了,對你來說又有甚麽好處?”
“你說這些,無非是想讓我離了她,好成全你的心思。”寶玉轉身輕笑,一雙眼睛沉沉地盯着他,語氣卻透着懾人寒意,“我知道王爺想取我的性命,你大可不必如此,我這條賤命,早就不勞費心了。”
水溶移開目光,不由柔和了語氣,道:“寶玉,你我什麽時候,已到了這個地步。我壞了你的姻緣,自然有悖人情,可就算有千萬個對不住你,也該替她想一想,她還那麽年輕,今後靠誰來指望,這些你想過嗎?”
這話聽來仿佛是莫大的諷刺,寶玉沒等他說完,便笑了起來:“指望誰?你們挖空心思,不就是想拆散我們兩個,先使出那調包計,讓雪雁騙我成了親,好納她入懷吧,等到木已成舟,也不由得她不答應。只怪我瞎了眼,居然拿你當這世上最親信的人,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極……”
水溶聽出他話裏譏諷之意,知道多說無益,斂容道:“随你怎麽想,我問心無愧也就是了。”話雖如此,他心裏到底還是私德有虧。可又有什麽辦法,這場三個人的天意,一直都是他在作繭自縛。枉他還自以為性子淡定,做出那些清高姿态,原來未嘗不是在欺哄自己,心裏微痛。
“放心去吧,我不會虧待她的。”水溶嘆了口氣,斟酌着說,“你好自為之……”
寶玉抽搐了一下嘴角,慢慢綻出個意味深長的笑:“王爺如意了?”
“沒錯。”水溶盯着他,老實不客氣地說。
旁邊的人看他們臉色不對,但見勢頭不妙,忙上來勸阻:“快走罷,時辰快到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正說着,獄吏已經過來高聲催促,水溶見情勢危急,也來不及思索,只将寶玉一把拉起來:“快換衣裳,牢裏有人頂替你,出去了就別再回來。”
寶玉哼了一聲,說話間掙開他的手,“你要殺便殺,這會子倒來充什麽好人?”
“寶叔,眼下不是賭氣的時候,外頭幾十條人命都系在你身上。” 賈芸急切地說。馮紫英也有些急了,忙道:“是啊,他們生死是小,要以大局為重吶。”
“我死了,不正遂了王爺的意?”
“你到底想幹什麽?”水溶幾乎是真怒了, “讓你死在這兒,我給誰交待去?”
這一聲怒喝如雷殛在心口上,慢說是旁人,就連寶玉也沒見他發過火,一時也愣住了:“沒想到,你還真在乎她……往後她受了半點委屈,我做鬼也不會饒了你。”
衆人聽他話裏有些許松動,都暗舒了一口氣,這時柳湘蓮找出備好的衣裳,急忙替他換上,又叫那個頂替的死囚犯進來,按原樣躺在牢床上。
臨走之前,他從兜帽中探出頭,與水溶對視了一眼,面上很靜,看不出是喜是悲,宛然青燈古剎中的泥尊一般。紛紛揚揚的雪粉,永無停歇地下着,天地間輕寒撲面,正如初見那天,眼睛裏仿佛也下着雪。
就在那一瞬間,水溶突然有些自嘲的想:這會是真的如意了吧?
“唉——”破空一聲長嘆,隐隐中有人念了句佛號,伴着時斷時續的木魚聲,由遠走了過來。衆人放眼看去,只見漫天漫地的大雪中,走出兩個虛渺的人影。近了才看清是個癞頭和尚,後頭跟着個跛腳道人。
“蠢玉啊蠢玉,你塵緣終難善了,還不給我滾回去!”
寶玉似有所悟,喃喃的說:“滾……到哪裏去?”
“青埂峰下,歸彼大荒之地,從來處來,到去處去。”
“是嗎?從來處來,到去處去……嗬嗬啊哈哈哈……”他忽然放聲大笑,直笑得眼眶泛酸,淚水毫無預兆地淌了下來。心中不再是恨,而是了然,帶着一點快意,卻是從未有過的舒坦。
衆人看他散着衣襟,一雙赤腳連鞋也不曾穿,大咧咧地就往前走,大有瘋魔成活之态。柳湘蓮想去拉他,卻被水溶伸臂攔住,隔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由他去罷,走了也好。”
那癞頭和尚聽見,斜了他一眼,神情極為輕慢:“這位施主,倒是想得開啊。可惜渾不知自己業障重重,反有心替他人而嘆,真是可憐可笑。”
“哦,大師何出此言?”水溶笑了笑,卻也不動氣。
和尚雙手合什,念了聲佛號:“我笑施主雖富有四海,心胸不是很開豁,過于拘泥于男女俗事,還不及我這個和尚快活,不是很好笑麽?”
“大師乃化外之人,我這凡夫俗子,如何能比得。”水溶淡淡一句,本想敷衍過去。
那和尚搖頭道:“非也非也,我看施主的面相,到是個出世的人物。只是宿緣太重,着實可惜了。所謂怨長久,求不得,為了一時的貪歡愛欲,到頭來何必何苦?不如放下了,就此無挂無礙,豈不自在?”
水溶安靜地聽完他的話,不由一笑,道:“我雖不懂,大師所說的佛家七苦。既然是人生肉長,又如何能免俗。恕在下心魔太重,怕是讓大師失望了。”
“唉!”和尚看着他,無可奈何的搖搖頭,長嘆一聲道,“你不聽也罷。”
說完擡腳就走,随着那跛足道人,追了寶玉而去,不一會兒的功夫就消融在雪影裏。
“王爺在笑什麽?”韓琦站在他身後,看了老半天,還是沒看明白。
“沒什麽,”水溶籲了一口氣,低下頭道,“我到底還是不如他。”
待他們回到府邸,已經過了酉時,天色也将黑下來。為了防着外人知道,車馬不從正門走,只乘了一頂素轎從西角門進來。小厮遠遠就看見了,念了聲阿彌陀佛,趕着過來相扶。水溶下轎問:“這都什麽時辰了,夫人還沒睡麽?”
小厮笑着跟上來道:“還沒呢,才交待了廚房,就等着爺回來傳膳了。”
“那正好,餓了一天,也沒吃頓像樣的飯。”水溶說着,快步向後堂走去,羅氏在裏間聽見動靜,早打起暖閣的簾子,讓他側身進來。
“怎麽晚到這時候,再不回來,菜都涼透了。”羅氏抱怨着,臉上笑意宛然。
“噢,路上大雪封山,誤了些行程。”水溶拂了一把雪,脫下衣帽扔到她懷裏。早有丫鬟捧着幹淨碗筷進來,用熱酒燙了,又添了幾樣菜肴。羅氏取過爐上溫的酒壺,親自替他斟滿:“冷了吧,快喝兩口暖暖身子。”
水溶皺了眉頭,道:“我這兩天身上不爽快,沾不得葷腥。”
“知道,這是合歡花浸的素酒,不礙事的。爺要是嫌涼了傷脾胃,再去暖一壺來。”
水溶道:“不用了,我外頭還有事,喝碗粥就走。”
羅氏不防他這樣說,倒仿佛存心躲着她,手裏的湯勺不由一停。水溶回過神來,有些歉意地對她笑了一笑,說:“你也不用多心,最近北邊又鬧起來了,皇上正頭疼的緊,加着陝州遇上蝗災,征錢納糧又是個苦差事,沒人願意幹,看來我這惡人是非做不可了。”
羅氏知道他有正經事,自己會錯了意,頓時滿面飛紅:“妾身不是這個意思,只怕王爺病才好,身子吃不消。要我給家父寫封信,請他想個法子,替王爺謀個清閑點的差使。”
“那倒不必,這事情岳丈大人不好出面,少不得惹人閑話。”水溶端起酒杯,慢慢飲了一口,就在唇邊停頓下來,“前幾年為了廢黜圈地,我在朝裏把人也得罪盡了,如今再得罪一兩個,也算不上多。”
“話雖不錯,我知道爺的本事,也不敢亂議朝政,只求爺多留個心眼,有備無患。”
水溶默默點頭,晃着杯中的酒,道:“我這忙起來就得一陣子,府裏的事也顧不上,你多照應着些。”
“都是一家子人,說什麽照應不照應,王爺只管放心就是了。”羅氏話到嘴邊,忽然停了停,倒有什麽難以啓齒似的,想了半天才說,“就是林妹妹那邊……”
水溶皺眉道:“她又怎麽了?”
“也沒什麽,我看她這兩天病情好轉,像是略有些起色。今兒下午去萼綠館,見她跟紫鵑兩個作針活呢,還請我坐了坐,人也和氣多了,弄得我倒有點納悶。不知王爺給她說了什麽,竟然真的轉性兒了。”
“哦,是麽,她想通了?”
“這我哪裏知道,想必是性子磨軟了吧,等過個兩三年,有了孩子,怕是趕她走都不會走了……”
水溶原本低着頭,聽她講到這裏,果然微有動容,面上卻不肯露出來。羅氏看在眼裏,不禁有些想笑,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正想說什麽,水溶将酒杯往桌上一撂,起身就往外走:“你歇了吧,書房還有些折子沒有繕,我過去看看。”
披衣從屋裏出來,雪卻已經停了,月色仿佛是雨後山巒一般,蒼莽渺淡,想起岳飛也曾有過“驚回千裏夢,已三更”的慨嘆,不知道那是種什麽心境?是否無數暗夜晨昏交加的痛苦?還是和他一樣,有太多不可與人言說的無奈。
為什麽?為什麽他拼盡所有力氣,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個慘淡收場的結局。
他不過是想挽留住她,留住自己心裏那一點點兒的奢望,就這麽簡單。
可為什麽……會這樣的難?
是命中注定嗎,她心裏有其他人,不管那人是走了,還是死了,永遠都無可取代。
忽然間恨透了自己,那有什麽辦法,明知是錯,內心還是隐隐地期盼過:會的,她會回心轉意的,就算是冰,早晚也有焐化的一天。
這般漫無目的地走着,過了石拱橋,過了月洞門,過了影壁牆,過了穿山廊……不知不覺的,又走到了萼綠館的院牆外,月影錯落,勾勒出檐角飛揚的輪廓,無數花桠枝盞淹沒在夜色裏,一重重,被風吹得搖曳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片刻凝視之後,步履悄然邁了進去。臘月的天氣,寒風一直侵進身體裏,夜已深了,隔着濃密疏淡的影子,他看見房裏的燈還沒熄,映着窗紙上微涼一片。
有人站在院子的牆角下,正在修剪什麽,“啪”——枝條無聲落下來,砸在她腳面上。
仿佛聽到了動靜,她慢慢轉過身來,月下的影子幽柔深長,像是暮色裏濃黑的剪影。
水溶本是不想打擾她的,這麽一躲,反而來不及了。他們站在那裏,相互看着彼此,也不知隔了多久,黛玉見他望着自己出神,倒仿佛有心事似的,不由得叫了聲:“王爺?”
“嗯。”他驟然反應過來,有些狼狽地笑了笑,這才道,“沒什麽事,就是睡不着,想過來看看你。”
“這麽冷的天,何苦大老遠的跑來,你也真是……”只聽她輕輕嘆了口氣,然後不再說話了。
水溶走到近前,才看清她手裏拿着剪刀,正在剪梅花的杆子。枯枝七零八落地躺在她腳下,埋住了那雙平金繡底的鞋子。他慌忙上前拉住她,說:“這些粗活讓下人做就好了,不是有花匠麽?你身子還沒好利索,又來逞什麽強。”
黛玉看了他一眼,那份焦灼倒是溢于言表。她微微點頭,撫摸着枝幹道:“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倒反過來說我。”
水溶沒料到她這樣機敏,仔細想想也是,不由得笑了:“是麽,我倒不覺得。”
“聽說這花兒是梅嶺上移來的,是什麽品種?開的真好看……”
“是金錢綠萼,一年只開一度,說來也怪,每年要是不經我的手,這花兒便活不了。”他說着沖她招招手,“你來看,這邊發白的叫‘玉碟’,那邊發青的叫‘照水’,若是你喜歡,可以再叫人種些來,你看怎麽樣?”
“不用了,我不過是随口問問,說什麽你都當真。”她輕描淡寫地道。
過了一會兒,又聽她接着說:“我有件事想求王爺,不知王爺肯不肯答應?”
水溶不暇思索地點頭:“你說。”
“不問我求什麽嗎?”
這一問倒是難住他了,他想了片刻:“只要本王辦得到。”
“這件事說大不小,我房裏的紫鵑王爺知道吧,歲數也不小了,常跟着我不是辦法。不如早些找個人嫁了,也不耽誤她,煩勞王爺留着點兒神,富不富貴不打緊,只要人厚道就行了。”
水溶聽完,卻忍不住笑了:“怎麽,她哪裏得罪你了,這樣急着趕她走?”
黛玉斜睨了他一眼,忽然轉過臉來,反問:“不然怎麽辦,難道跟我似的,一輩子給人做妾?”
沒料到她說這樣的話,水溶一時愣住,剛才的笑僵在臉上,顯得頗有些難看。
她似乎也意識到說了不應該的話,低下頭道:“算了,如今提這個,還有什麽意思。”
“颦兒。”水溶輕喚了一聲,張臂将她柔軟的身體鎖在懷裏,用力抱着,覺得心中難受極了,像有把鈍刀在裏面絞。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居然沒有躲開,臉頰微微倚在他的肩頭上。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用……那種卑劣的手段。可是除了這麽做,我沒有辦法啊,你在我心裏有多要緊,便是旁人不知道,連你也不明白麽?有時候真恨極了自己,為何這般放不下,既然這般放不下,又為何要遇上你?”
他靜默了片刻,撫着她的頭發道:“颦兒,只要你安心留下來,別說讨個小小的诰封,就算再難的事情,我也願意……”
“唉。”她疲倦的閉上眼,在他肩頭靠了一會兒,說:“不用了。”
☆、廿肆
已到了臘月二十八,府裏各色齊備,送竈神、挂聯對,儀門、正堂、暖閣都煥然翻新,裏裏外外挂了一色的品紅大燈籠,照得燈火輝煌,粉妝乾坤。次日大清早,羅氏就伺候水溶起來,漱洗更衣,換了江水海牙的朝服。
按慣例,每到元夕都有七天的沐假,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員,都要攜了家眷,進宮去謝恩。老太妃年事漸高,推說身上乏起來,稱病便不去了。府裏沒有要緊的姬妾,單就一個黛玉,還沒有正經名分。衆人想他遲遲不給名分,多少是因為把她看的,也不怎麽認真。
謝恩畢後,羅氏又到慈寧宮去領宴,水溶不便過去,只讓內侍官轉了請辭,自己從養華門出來。路上蕭條無人,這些日子以來天氣回暖,柳樹也抽芽兒了,遠望過去一片漠漠如織的綠意。路兩旁的積雪還沒有化,踩上去細碎無聲,街邊不時冒出一聲炸響,不知道哪家的孩子在放爆竹,噼裏啪啦,那聲音隔着很遠很遠,不斷續的傳來。
這條街本來很熱鬧,想是到了過年的緣故,倒覺得冷清清的,只有一家古董鋪子還開着門。掌櫃的是個老玉匠,見水溶一人從轎輿上下來,擡手之間,露出袖口的白狐皮毛鋒,便知道是個大主顧。忙叫夥計過來招呼,沏了上好的熱茶,滿臉堆笑的捧上來。
“公子看上什麽可意的,盡管挑,只當是給小店賞臉了。”
水溶呷了一口茶,掃視着壁上琳琅滿目的玉器,鋪子雖不大,難得還算清靜。
“這塊方章怎麽樣?滿紅的雞血凍,正配上公子的貴氣。”掌櫃看他不說話,便取了幾樣東西給他看,“還有這個田黃,前幾天定城侯派人來,出了五千兩銀子,我都沒出手……”
“是好東西。”水溶點了點頭,“你這裏可有女子用的,不論什麽價錢?”
掌櫃的一愣,連連點頭道:“有,有,不是小的誇口,宮裏娘娘兒的頭面首飾,都是從咱們家拿。”說着叫了兩個夥計,将店裏的首飾匣子,統統的都搬了出來。水溶端着茶碗,低頭瞥了一眼,發現都是些尋常的釵钏,沒有幾樣能看過眼的。只有一對墨玉镯子,靜靜躺在绛紅色的錦盒之中,勻淨無暇的底子,仿佛比夜色更暗更沉,青得發烏。
掌櫃見他喜歡,忙取出來給他細瞧:“公子好眼力,這可是件老東西,俗話叫‘姻緣套’,在俺們家鄉有個說法,不管你看上誰,套住了,管叫她跑不了。”
“姻緣套?”水溶聽他這麽說,不由吃了一驚。
“怎麽,公子還不信?說句不怕笑話的話,當年我娶親的時候,孩子他娘也不願意,後來聽說祖上有一對套镯,就當聘禮送了去,如今都快抱孫子了,可不是套了一輩子麽?”
“這東西倒有意思。”水溶笑了笑,掂在手裏翻來覆去,卻似乎有些心動。
“不過話又說回來,”掌櫃也跟着笑起來,“以公子這樣的品格兒,滿京城也找不出一個來,要這勞什子有啥用。看你也不常出門,家裏是做大官的吧?其實這玉能值幾個錢,不就是圖個高興,再好的東西你不喜歡,那也是白搭。”
水溶點點頭,道:“這話說的極明白,你開個價吧。”
“七百兩銀子,一個子也不能少了。”
他伸手去腰間摸索,這才想起來今天出門急,也沒帶什麽銀錢。可是難得碰上喜歡的,實在舍不下。他又是個手腳大慣了的脾氣,想了一會兒,猶豫着說:“貴倒不貴,只是我身上沒多餘的現錢,回頭……叫人給你送來?”
掌櫃一聽他要賒賬,就有些不樂意:“那可不成,不能壞了這一行的規矩。”
“我出八百兩!”背後有人掀簾子進來,摸出銀票往櫃上一拍,“替我包好了,送給這位公子。”
水溶轉過臉一看,發現眼前站着個中年男子,微方的臉膛,不正是廷尉周綸。
“是周大人啊,這身打扮,倒叫我差點認不出來了。”
周綸擡眼望着他,直言不諱道:“不敢,下官有事相告,請借一步說話。”
這時掌櫃已經将東西打點好了,用青紗罩的匣子裝着,恭恭敬敬地奉上來。水溶亦不跟他客氣,接在手裏道:“好說,無功不受祿,我既受了大人的恩惠,也不敢不從命了。”
且說羅氏領完宴,見水溶沒有等她,只好打發人到處尋着,自己一個人乘轎回來。因為她和太後是宗親,太後照例賜了很多東西,都是些脂粉衣料、并點心零食之類。先是挑了些上好的,趕着給老太妃送去。
老太妃看了,揀了幾樣翡翠洋绉紗的裙子,笑着說:“這顏色太花哨,我這把年紀了,哪還穿得了這個。倒是林丫頭可憐見的,溶兒也不知道體恤人,年輕媳婦兒又愛俏,不如給她罷了。”
羅氏只好讓人擡着箱子,往萼綠館來,初春的寒意還沒有消,穿過了幾重院落,殘花已經開敗了,煙霞般的顏色沉澱下來,鋪在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這種花叫別角晚水,開得猶比別的晚些日子,因此格外難得。紫鵑在廊下給鹦鹉喂水,遠遠的瞧見她來了,忙叫人打起簾子。
黛玉這幾天睡不安穩,夜裏失寐,所以總打不起精神來。吃了晌午飯,就伏在炕桌上描繡樣兒。羅氏不敢驚動她,蹑手蹑腳的湊上前去,見她穿着家常的小夾襖,頭發松松挽着,幾绺流海散了下來,一臉的溫和。
“妹妹這一向好些了?”
黛玉因她時常到這裏來,所以也很客氣,親自起身讓了座,道:“娘娘請坐吧。”
“不忙不忙,你坐着,我也是順道路過,想着三兩天沒來了,進來看一看。”羅氏說着便在炕邊坐下,一雙眼睛笑吟吟的,只管打量着她,“最近天也暖了,要多出來走動,老這樣悶着怎麽成?”
“娘娘說的是。”黛玉依然很客氣,“想必是我習慣了,不大覺得。”
“也怨不得你,說起來你也真是不容易,這麽孤伶伶一個人,要是我,只怕早就悶出病來了。”親熱的挽着她的手,說,“以後常到我那兒坐坐,我也悶得慌,正愁沒個說話的人。”
黛玉嗯了一聲,卻聽她又說:“今兒也巧了,我剛從宮裏回來,蒙太後垂愛賜了兩件衣裳,樣子倒是好看,就是腰身做小了,白放着怪可惜的,妹妹也別嫌棄。”
說着羅氏拍了拍手,叫人把那箱子擡進來,親自拿給她細看。黛玉知道是別人挑剩下的,不過順水推舟,賣給她個囫囵人情。可畢竟不比賈府裏頭,她也不好推辭,謙遜了幾句,便叫紫鵑收下了。
又敘了一會兒家常,羅氏看她低着頭,也不怎麽說話。秀淡的雙眉攏在陰影裏,神色很安靜,看不出半點心思。對她現在的狀态,羅氏似乎很是放心,也十分的滿意。
“你這焚的是什麽香?怪好聞的。”
“天太冷了,我不用那些東西,想是養的寒蘭快開了吧。”黛玉随口說。
“喔?”羅氏笑道,“我屋裏也養了兩盆卡特蘭,說是從什麽西洋貢來得,還不及你這個香。”
“娘娘若是喜歡,就盡管抱了去,我這裏藥火氣培着,倒把好好的花兒都熏壞了。”
羅氏聽她這樣說,便道:“你不知道,我屋裏也養了個病號呢,前兒畹雲的爹死了,我好心讓她回去送殡,沒想到染了一身的病。這會子又請大夫又吃藥,還總不見好。”
紫鵑聽到了,忙插嘴道:“是什麽病?怕是藥下不好了,也不對症。”
“正是病的奇怪,起先以為是女兒痨,後來又說不是,聽張太醫的意思,她這個症候跟鼠疫很像。傳說是從獄神廟鬧起來的,死了不少人,還編了首歪歌,什麽‘東死鼠,西死鼠,人見死鼠如見虎’……”
“獄神廟?”黛玉微蹙了眉頭,“你們上哪裏聽來的,這消息可靠麽?”
羅氏愣了一下:“怎麽……王爺他沒告訴你?”
她話音沒落,就見黛玉的臉色“刷”一下全白了,肩頭微微顫拌着,仿佛突染重疾。紫鵑忙趕上來扶她,一面給羅氏使眼色,羅氏也吓得不輕,這才回過神兒來,馬上改口道:“嗳呀,你瞧我這記性,妹妹你千萬別往心裏去,寶兄弟福大命大,有神佛庇佑着,定然不會有事的……”
黛玉心裏一陣發寒,臉色越發的蒼白,搖搖欲墜的站起身來。紫鵑伸手想去挽她,卻被倏然推開了。她努力平緩着氣息,忍着胃中翻湧的沖動,過了很久,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澀然:“不,王爺在哪兒,我問問他去……”
誰知走了兩步路,她就猛然停下來,腳下軟的站不住,緊接着身子晃了一晃,那青灰色的地磚逼到眼前,隐約聽見有人尖叫了一聲,只覺得天旋地轉,再也支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