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搖一搖頭:“便是她真應了,太夫人也絕不會答應。你走了,留下這麽大的家業,讓她們怎麽好生過活?”停了停,她擡起臉說,“你還這樣年輕,以後的日子還很長遠,若是讓我帶累的,背個不忠不孝的罪名,也太不值了。”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了,還算是甜的,其實俺覺得張敞畫眉這種既平淡又香豔的段子,絲毫不遜色于H
寫到這一步,我覺得黛玉,還是被命運驅使着接受了水溶,水溶心裏也是知道的,兩人暗通款曲,只是心照未宣罷了。所以水水才敢仗着膽子,要求私奔。這卻是不符合一個真正王爺的做派,好在我寫的也不是真的林黛玉和北靜王,只是附會個人名。黛玉寫的有點模糊,我是有意虛下去,琴棋書畫那些俗段子,不提也罷。而這個水溶,是我目前所有故事裏,私心最喜歡的一個男主角。
這也是支撐我不棄坑的一個動力。
祝大家中秋節快樂,有情人終成眷屬……
☆、廿柒
太不值了?時至今日,在這樣背腹受敵的局面下,你以為我還有路可退麽?
他在旁邊冷笑了一下,轉頭看着她,靜靜地說:“有什麽值不值?連我都不在乎了,你還有什麽好在乎的?”
黛玉被他的目光逼得沉下頭去,一時無言以對。只聽他壓低聲道:“你不用怕,凡事我擔着,不管以後會怎樣,我是為了我的心。”
我是為了我的心。
……很多年前,在她還懵懂無知的年歲裏,也曾說過同樣的話。那時候,兩小無猜意缱绻,梅影橫窗共墨筆。他紅着臉争辯,我也是為了我的心。而如今,事過境遷,在另一個人面前,她恍惚聽着,只有喉頭抽緊,什麽也說不出來。
眼淚撲簌簌就直往下落,她不敢想,也不能想,指甲深深嵌進了掌心,卻渾然不覺,甚至忘了疼。水溶看她垂着臉不說話,伸手将她的肩扳過來,她讷讷地将身子往後一避。他手上加勁,俯頭将唇貼在她的眼上,去親吻她臉上的淚。他的唇溫暖灼人,動作輕柔,忍不住将她抵在自己身下,一吻再吻,不依不饒。
趁着換氣的功夫,水溶湊到她耳邊說:“那天晚上,我問你有沒有動過心,你說假話了吧。”
黛玉咬住下唇,心尖上略微一顫,低頭錯開他的目光。
看着她失措的樣子,水溶嘆了口氣,放開手說:“真是不解風情,說句實話就那麽難嗎?”黛玉被他問得急了,正想着推诿一陣子,忽見他身後的樹影掩映,像是藏了個人,不由背過身去,小聲喚道:“別鬧了,有人。”
一句話提醒了水溶,他驀然轉頭,也着實吃驚不小。只見那株梨樹下花影錯落,隐約有雙腳不安地抖着,哆哆嗦嗦,看得十分清楚。水溶本來正在興頭上,被人這樣一打攪,心裏陡然惱怒起來。他哼了聲,緊緊鎖起眉頭道:“還不滾出來!”
那人吓得一驚,從樹後慢吞吞地探出頭,駭然跪在他腳下。黛玉隔着紗帳打量那人,見他有些面生,下意識往水溶身後避了避。
“嗬,是你?”水溶挑起眉毛,饒有興味地端詳着他。這人名叫京兒,原是賬房裏一個管事的,今天也是授命來傳個話。沒人通報,就急着要闖進來,不想剛撞上那一幕,正見到兩人在涼榻上親熱,他就慌張起來,心知王爺素來的手段,不會輕易饒過他。
“王爺饒命,小人不是有心的,是……王妃派小的來傳句話。”
“虧你好耐性,在外頭等那麽久。”水溶并不動氣,卻問道,“什麽事,急成這等樣子?”
京兒聽他語聲有異,立刻有所察覺,定了定神道:“回王爺,也不是多要緊,府裏采買了一批下人,王妃說名單都已勘定了,等您過去挑幾個中意的。”
水溶淡淡道:“這種小事,讓她自己拿主意就好了,還有別的麽?”
“還……還有,宮裏的趙公公才派人來,說都辦妥了,請王爺盡快去一趟。”
“知道了,你先下去,我随後就到。”他長出了口氣,起來揉了揉眉心,只覺得這些天煩事纏身,着實有點吃不消。黛玉看他面上微露倦色,不自覺的将手放過去,在他掌心撫一下,卻不知道說什麽好。她的手指漠然冰涼,在這春末夏交之際,依然冷得幾欲透骨。
水溶只好擡起頭,對她勉強一笑:“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我晚會兒再過來。”
黛玉聽到這話,心裏一熱,點了點頭:“也好,快去吧,別讓人等急了。”
水溶嗯了聲,已經不知察覺地松了手。望着他的背影逐漸遠去,眼看過了半條回廊,她才坐下來,一時失了神。多麽荒唐,她發現就在這剎那間,居然隐隐期盼着,他能回頭來看自己一眼。這念頭,也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瞬,他永遠不可能知道,她曾經這樣期盼過。
天已微涼,玉蟬在樹頂聲聲嘶鳴,黛玉垂下眼,掩住幾聲帶血氣的咳嗽。
從萼綠館出來,已是日落時分,兩人在抄手游廊裏信步走着。水溶忽然腳下一頓,若有所思地停下來。“交待你的話,都明白了?”
“明白了,”跟在後頭的人趕緊回話,“小的——什麽也沒聽見,什麽也沒瞧見。”
水溶笑了笑,自顧着說下去:“那倒也罷了,你答應的雖好,背地裏去說了,卻有什麽難處?”
“王爺饒小人一命,就是疼小人了,哪裏還敢多嘴。”
“那最好,不管她許了你多少好處,只管牢牢閉住那張嘴,敢有一個字洩出去……”水溶的眼光在他臉上迂回一瞥,京兒正巧擡起眼來,心裏不由打了個突,趕忙屈膝,跪在地上道:“王爺放心,就是天打雷劈,小人也絕不敢聲張。只是王妃那邊,我委實不好交待。”
水溶不耐煩道:“那邊要問起來,你只說本王赴宴去了,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這會子沒功夫和你磨牙,快去備轎來,我這就進宮一趟。”
“是,是。”京兒賠着笑,在旁邊哈了哈腰。
約莫過了酉末時分,京兒才敢去回話。還沒進門,就聽見前堂裏笑聲疊起,羅氏正陪着太妃在用晚膳,一見了他,便問:“怎麽王爺還沒回來?”
京兒叩頭道:“回娘娘,想是東平府裏人多,一時被絆住了。”
太妃聽他這樣說,心中有幾分疑惑:“這就怪了,才東平府打發人來說,并沒有見着人影,怎麽就被絆住了?”
京兒看瞞不下去,只得道:“不是小的撒謊,王爺本是要去的,半道上碰見了趙公公,又被宣進宮去了。”
“那就該打。”太妃撂下筷子,“派你們過去,原是要好好服侍的,既然沒有去赴宴,為什麽不說實話?只怕這裏頭,必有我們不知道的緣故。”
“太夫人也別罵他了。王爺不回來,自有他的道理。”羅氏長長嘆了口氣,停了一停道,“別是躲着我才好。”
老太妃知道她素來端和,當下說出這樣的話來,必是心裏憋着委屈。便向她笑道:“聽聽,這話是怎麽說的,他那裏吃穿用度都要你來操心,不謝也就罷了,哪有這個道理?”
羅氏并沒有答話,這些年心似枯井,便是有半分漣漪,也早已消磨殆盡了。明知他心裏藏了個無底洞,還是盼着有填滿的一天,可日子久了,連最後的執念,都已經麻木。
長久以來那些深夜,每逢從夢中轉醒,隔着枕頭看他,總覺得很冷,冷得穿腸入肺,像是塊頑固不化的冰,除了那個人,誰也不能在他心上留個影兒。
老太妃倒是體貼,沒有多問,只拉了她的手說:“也別多想了,你們歲數還輕,這輩子還長遠着呢。明兒叫張太醫過來,給你也瞧一瞧,開副溫補的藥。聽說他那藥挺靈的,淳妃才吃了兩記,這不就坐了頭胎了。”
羅氏聽了一怔,半晌才明白過來,臉上難得紅了紅。“不……不是藥的事,若果真靈驗,吃了這些年也早就好了。”
太妃似吃了驚:“難不成他——”
“快有半年不常來了。王爺待我素來就淡,偶爾過來,也是匆匆吃了茶就走,如今更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羅氏說到此處,一時悲從中來,生生把後頭的話咽下去,斷線般的眼淚就直往下滾。
“唉,這也怨不得他。”太妃嘆道,“溶兒這孩子,打小心裏就有主意,別說是你了,就連我這個為娘的,也捉摸不透他的脾氣。旁的我倒不怕,就怕他對林丫頭心太重,林丫頭的身子又是這般弱法…… 難保能長久呀……”
羅氏拭了淚:“我看林妹妹福分過人,如今又懷了胎,王爺體貴命硬,時時看護着,想必不會出什麽差錯。”
太妃搖頭道:“話是這樣說,可哪個女人生孩子,不是從鬼門關裏走一遭。若是僥幸把孩子生下來,也難保能挺過這一關。”
話猶未盡,卻沒了下文。此時蟬鳴燥熱,燭火紅紅地波動着,吞吐着夜色。薄煙從鎖銜金獸連環熏爐裏擴散開來,濃香逼仄,壓得人連喘息都那麽難。羅氏頓覺得憋悶,轉頭對身邊人說:“你們下去吧,這裏人多氣味雜,太夫人受不住。”
身邊奉茶、打扇的丫鬟們領了命,相繼出去。摒退了衆人,她這才忐忑不安地道:“若果真保不住,那可如何是好?她萬一要有個好歹……”
太妃打斷她的話:“怕什麽,當初迎她過門,你打的不是這個主意?”
羅氏被堵得說不出話,太妃見她這樣,索性将話挑明了:“你不用怕,人是你幫他選的,将來孩子出世,縱不是骨肉至親,也要喚你一聲母妃。林丫頭這樣病恹恹的,我看也不能好了,倒不如借着這個名義,把孩子給你留下,以後入了宗譜,就當是嫡子來撫養。”
“這……”羅氏惶恐萬分,轉念又一想,“這……王爺能答應麽?”
“等臨到關頭,不由他不答應。”太妃微笑着點頭,一手按在她背上,“你信我的話,這樣以來,對誰都有好處。俗話說‘打斷骨頭連着筋’,他看在孩子的情分上,必不會虧待你。總不能以後承襲家業的是個庶子,沒得讓人笑話了去。”
“那……林妹妹那邊……怎麽跟她交待?”羅氏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妥。
“唉,我只盼她能長命百歲,為溶兒再多添幾個。往後孩子多了,也就不稀罕了。”太妃嘆了口氣,按住眉穴說,“打小看着他長大,可從來沒讓我這麽費心過。
☆、廿捌
“唉,我只盼她能長命百歲,為溶兒再多添幾個。往後孩子多了,也就不稀罕了。”太妃嘆了口氣,按住眉穴說,“打小看着他長大,可從來沒讓我這麽費心過。為了個女人,生出多少事來,這是造的什麽冤孽啊?”
“娘你別氣,氣壞了身子如何使得,我以後都聽你的就是了。”羅氏忙攙住了她,在旁邊勸道。
從正堂出來,已近戌末亥初,擎燈的丫鬟在前頭領路,羅氏默然走在後面,一個人慢慢思索。轉過抄手游廊,接應的丫鬟畹雲正巧趕過來,一連喚了數聲,她才驟然回過神來。
“娘娘今兒是怎麽了,跟失了魂似的?”
羅氏蹙起眉頭,若有所思地問:“剛才太妃那番話,你都聽見了?”
“聽見了。”畹雲不敢有所隐瞞,如實禀道。
“那依你看,這事可有商量的餘地?”
畹雲想了一想,道:“說不好,少夫人的性情,娘娘你是知道的。若是她不肯答應,傳到王爺那邊去,只怕會弄巧成拙。況這孩子又不是親生的,到底隔着一層心,以後長大了怕也難處。”
羅氏轉念想了想,覺得她說的十分在理。這些年以來,長久期盼的不過是有個倚仗,偏偏命裏無福。縱然她辛苦操持着這份家業,背地裏亦免不了落人的閑話。水溶素來愛孩子,如今又這樣看重黛玉,将來生了長子,哪裏還有她的半分活路。想到此處,心裏好不容易騰起的灼熱,又涼了大半。
“娘娘不必洩氣,在這緊要關頭上,切不可亂了陣腳。”畹雲鼓勵她道,“依奴婢看,少夫人這般逾寵,不過是仗着王爺一時興起。常言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等這陣子熱勁燒過去,難保不會生間隙。”
羅氏心頭一跳,聽出她話裏別有深意,忙追問道:“什麽意思,你細細說來。”
畹雲道:“娘娘好糊塗,當初迎她過門時,少夫人一心念着別人,可曾裝着咱們王爺?說到底,是王爺年輕氣盛,強求了這段姻緣。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如果王爺有一天知道,她不過是曲意逢迎,心裏還惦記着別人……以咱們爺的性子,豈能容得下她?”
羅氏這才悟過來,脫口道:“你的意思是說,她還想着寶玉?”
畹雲抿唇一笑,望着她緩緩點頭。
“這斷不可能,她如今身懷六甲,王爺又待她不薄,怎麽還能餘情未了?”
“了不了,咱們一試,不就全知道了。”
夜色濃重,風吹得亂竹披拂,此時此刻,西院的八角樓上還亮着燈,燭火從窗紙裏薄薄沁出來,勾勒出女子恬美如水的側影。
從傍晚輾轉到中宵,黛玉在燈下看了半本書,不知不覺,已經快要三更了。她擡頭看了看天色,不由暗想:到了這個時辰,想必是不能來了。
四下裏夜深人靜,随着這冷風傳來,吱地一聲掀開了窗縫。
靠在窗邊的紫鵑,忍不住倦意湧上來,打了個哈欠。她怕黛玉受涼,撂開手裏的繡花箍子,低聲勸道:“姑娘,熬了快一整夜了,不如歇了吧。”
黛玉搖了搖頭:“你先去罷,左右我也睡不着,再等一會兒。”
紫鵑嘆了口氣,旋身去收拾床鋪,又過了片刻,她悄悄轉過頭來,見黛玉神情低落,對着燈兒怔怔地出神,象是在執拗地守着什麽。
“姑娘,你不用等了。”紫鵑遲疑了一下,還是決意把實情告訴她,“才剛兒,燼香遣人過來傳話,說王爺醉的厲害,今晚就宿在上房,不會來了。”
黛玉哦了聲,就在那一低頭的瞬間,眼中有難以掩飾的失落。
她自然知道,他是萬人敬仰的王,清醒世故,不是那十五六歲初識情愛的少年。這王府何其之大,他當然有來去自如的權力。便是這樣清寒的夜裏,她獨守着青燈,一個人枯坐到天明,他也在別人枕邊睡得正安穩吧。
這麽一想,她仿佛嘆了口氣,一顆心也漸漸安定下來,覺得方才的念頭,實在是有些傻氣。
起身下榻,默默打開妝奁,紊亂的呼吸撲在鏡上,只映得半張臉。鏡中的女子绮年玉貌,正是這一生年華最端好的時候,可不知為什麽,她竟覺得有些倦,那樣前所未有的疲倦。
是夜,清冽冽的月色透過窗隙穿進來,她和紫鵑并排躺在床上,這一覺睡得卻不踏實。兩人各懷着心事,都悶着不肯出聲。
就聽撲哧一下,黑暗中悶出一聲笑來。黛玉本就睡意正淺,輾轉翻了個身,問:“你這丫頭,無緣無故的笑什麽?”
紫鵑故作嘆息道:“唉,都說女子成親久了,連心思都變了。姑娘這樣成天念着王爺,一會兒見不着,就長籲短嘆的,長此下去可怎麽得了?”
黛玉背過身:“胡說八道,我這裏清清靜靜的,想他做什麽?”
紫鵑忍着笑,湊過去偎到她身耳道,“你沒想,剛才那會子,怎麽連書都拿颠倒了?”
不想被拆穿了心思,黛玉便有些着惱:“真是多事兒,又與你這蹄子什麽相幹?”
“自然不相幹,我是替那沒出生的小世子叫屈呢,爹娘怄了氣,怎麽不得說和說和?”
“越說越沒譜了。”黛玉懶得和她計較,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怎麽就沒譜了?”紫鵑支起頭來看着她,“我又不比雪雁,是跟着姑娘從蘇州來的,總覺得沒有盡主仆的情分,心裏一直不痛快。這回有了小世子,我可要好好看顧着,也算對得起地下的林老爺了。”
停了半晌,紫鵑見她好半天沒動靜,便自顧自地說:“我看這王爺,對姑娘的心還挺實,待他們正經王妃,比咱們還薄些。看樣子,以後也不會收房納妾了。算起來,王爺今年二十五六了,方才得了個長子,要放在別人家,也沒什麽稀罕的,可生在這樣富貴王侯家,那還了得,自然是愛如珍寶。姑娘若得弄璋之喜,以後——”
黛玉不覺紅了臉,轉開頭去:“什麽弄璋之喜,你一個未出閣的丫頭,說這些也不嫌害臊!”
紫鵑收起笑容道:“這些話雖是玩笑,也是真心為姑娘着想。你想想,以一介孤女的身份,入得這府來,背地裏有多少閑言閑語。王爺雖是個明白人,總有顧不到的地方。”說到這裏,她停了一下,躊躇道,“姑娘要是想安穩,從今往後,得為自己打算了。”
黛玉靜靜聽着外面密集的風聲,這一次,卻意外地沒有答話。
他憐她,待她好,這未嘗不是情,可她此生所圖的唯一,他卻無論如何都給不了,也不能給。清醒如他,自幼所學權馭之道,亦知道身邊的人感情太深,早晚會成為自己的軟肋。
這一生的情已深得無可安放,索性隐去了真心。
想到此刻,夜夜共眠的枕邊人,卻安然躺在別人身邊,她抿了唇,始終沒有笑出來。
是夜,養心殿。
東暖閣裏雲煙缭繞,随着波光湧動,一對高燒的紅燭,已經沉沉到了末端。
男子從袖裏伸出手,用玉釺子撥了撥燈芯,燭花随即一爆,又陷入了長久的煎熬。身邊伫立的內侍監,趕忙上前道:“王爺,還是奴婢來吧,仔細燙了您的手。”
男子回過頭來,溫和地注視着他:“小事一樁,怎敢有勞趙公公。”
“這個……”內侍監一邊說着,一邊瞟向不遠處的屏風。只聞步履響動,有個高大的人影從屏風後轉出來,朗聲說道:“趙堂,你退下。”
內侍監“喏”了聲,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
“你剛才說,朕不能動太液湖,是什麽意思?”
水溶皺了皺眉,從衣襟裏取出一封奏折,沉吟道:“今天裴侍郎托臣捎來折子,說太液湖的工程遇上了麻煩……”
“他說什麽?”
“他說銀赀缺的緊,付不上工錢,那邊眼看就要罷工。”
皇帝冷笑一聲,臉色有些不好看:“訴苦的話朕就不聽了,叫他有苦向戶部訴去!”
水溶嗅出話裏有機鋒,沉沉吸了口氣,跪下說,“太液湖乃我朝先祖遺留,歷代都有擴建,實在不宜損毀。一旦動土,只怕工程量浩大,人力錢財還是小,淹沒了廟堂殿宇豈不是得不償失。如今北疆蠢蠢欲動,邊塞也不安定,打起仗來是筆不小的數目。我朝雖說國庫殷實,一年災害饑荒也增添了不少賦稅,總是入不敷出。若是百姓繳不上稅,從而引起民憤,臣只怕……”
皇帝漠然打斷他:“別拿這些陳詞濫調搪塞朕,溶卿,朕一向視你為知己,這滿朝文武,只有你最得力,可是近幾年你越來越有主意了。”
他轉身從案上拾起一疊折子,狠狠摔到水溶面前:“你自己看看,這上頭寫着什麽——‘減免稅庸五年、撥銀三千萬兩’,朕這裏修太液湖沒錢,你們倒有大把大把的銀子,給那些平頭百姓?”
“陛下息怒。”水溶依然淡淡的說,“這确實是臣的主意,近年來旱澇不斷,收成一直不好,遇到青黃不接的季節,更是納不上多少餘糧。加上我朝與北疆頻繁交戰,國庫虛耗太大,百姓們的日子也好過不到哪兒去。”
“你這是在教訓朕?”
“臣不敢。”水溶低下頭,“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還望陛下三思!”
“你——”皇帝倏地盯住他,臉色愈發白得像一張紙。
旁邊的趙堂看勢頭不妙,忙接道:“萬歲爺息怒,據奴婢所知,戶部那邊确實有些困難。您忘了,去年給皇太後修萬壽宮,已經把錢花幹了,後來收尾,還是北靜王爺捐了一年的俸祿,才勉強湊齊的。”
一語點醒夢中人,皇帝這才覺悟過來,臉上便有些難堪。
“瞧朕的記性,怎麽把這事兒給忘了?”轉過身,見水溶還跪在地上,皇帝只好讪讪一笑,将他扶起來,“愛卿起來說話。”
“是。”水溶慢慢直起身子,面上并無愠色。
“說起來也不怪你,戶部出了纰漏,怎麽也賴不到你頭上,朕是讓那些窩囊廢氣糊塗了。”皇帝拉着他的手,只覺掌心冰涼,不由關切地問,“對了,最近身子可好些?”
“多謝陛下挂念,還是老樣子。”水溶垂低了眼眸道。
皇帝聽完點了點頭,對左右侍從說:“去把羅斛國的那支老紅參拿來,朕看你又瘦了不少,是該好好補養身子了。”
水溶低下頭默在那裏,皇帝問:“怎麽?有什麽事瞞着朕?”
“臣……有一事想求陛下,就怕您不答應。”
“你說。”
這時內侍監悄然進來,攜起锃亮的銅壺,琥珀色的茶湯緩緩注入杯中。皇帝揭開蓋碗,往鼻子裏吸了一下:“這茶不錯,溶卿你嘗嘗。”
水溶欠了下身子,輕輕啜了一口:“這件事說大不大,賤內近來有了身孕,想求陛下賜一個正式的封號,将來入譜,也方便着些。”
“哦,那是大喜事呀,令夫人有了消息,怎麽沒聽羅宰相提起過?”
水溶道:“說來慚愧,是臣一房的妾室,還沒有正經名分。”
皇帝吃了一驚,嘴角忍不住翹起笑意:“朕看你在女色上頗為淡薄,還真以為不食人間煙火呢,想不到,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陛下過譽了,”水溶微微笑着,“臣也是俗人一個,不是太上,豈能忘情。”
這話倒是出于肺腑之言,引得皇帝哈哈大笑:“你這張利嘴,朕可是說不過。古人雲‘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何況你這樣的年紀,也難免有幾筆風流帳。”轉頭對內侍監說,“趙堂,你去宗人府查一下,讓他們批個秉文,直接記譜,不必再回朕了。”
“是。”內侍監答應了一聲。
沒想到會這樣痛快,水溶回過神來,也禁不住略有喜意。他動了動嘴唇,正欲起身說什麽,突然喉頭一股腥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啊——”內官宮女們吓得大叫,小小的隔間裏頓時亂成一團。
這般情急之下,皇帝也驚得不輕,趕忙托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水溶伸臂一推,将他推了個趔趄,捂住不斷顫動的唇,低呼道:“茶……茶裏不幹淨……”
趙堂眼疾手快,率先打翻了茶盞。琥珀色的湯液從案上潑下來,順着青石金磚汨汨淌了一地,等他們醒悟過來,已然化成“滋滋”地白煙。
皇帝大驚失色,連聲喚着傳太醫,回頭見水溶臉孔煞白,額上沁了一層冷汗。“這是怎麽回事?溶卿,你要不要緊?”
“不……不妨事,是臣唐突了。”水溶背靠着牆壁,慢慢站起來。
“都什麽時候,你還說這種話!”皇帝又氣又心痛,忙掏出一方鲛绡帕子,墊在他俊秀的下颌底下。水溶将帕子抵住嘴唇,伏在案前咳嗽不止。咳了好一陣,洶湧的勢頭才稍稍穩住。
等內官把水溶從他手上接過去,皇帝方才一掌拍在案上,怒喝道:“是誰這麽大膽子?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撒野。”
衆人垂手站在那裏噤若寒蟬,剛才奉茶的內官,只好哆嗦着站了出來:“回萬歲爺,這是今年新從武夷山進貢的大紅袍,趕在露牙時候采的,滿共才兩斤,是奴婢親眼看着入庫的……”
“誰問你這些,朕是問你,誰在這茶裏下的毒?!”
那小內官不知如何對答,只得低下了臉。
趙堂在旁邊接口道:“陛下,此茶既是武夷山進來的,當天的記檔必定還存着,問一問管事的太監,不就知道了。”
不久,殿外傳來畏縮的腳步聲,管事太監被推到了面前。皇帝不快地皺着眉頭,問道:“這茶是你負責看管的麽?”
“是,經了奴婢的手,親自驗查過的。這原不是宮裏的茶,因為今年進貢的鐵觀音還沒到,陛下只喝青茶,恰好閩州送來了兩斤大紅袍,奴婢看着成色好,就留下了……”
“閩州?這樣上好的茶,怎麽只有兩斤?”
趙堂道:“因為雨水太多,産的少。奴婢聽說除了給宮裏進貢,東平王和忠順王也各得了一斤,恰好昨天東平王做壽,這茶是不是從他那裏,趁亂混進來的?”
“你是說,這毒茶和他們有關?”皇帝皺眉道,“可朕一向待他們不薄,忠順王又是朕的親皇叔,有什麽理由害朕?”
“許是……沖着臣來的……”水溶緩緩插了句,方才咳得久了,嗓子有些沙啞。可是話一出口,他就悔覺失言了。
皇帝揚眉問:“你要說什麽?”
水溶抿着帶血的唇角,頓了一頓,道:“臣不敢離間天家骨肉,說了這話,陛下定不會容臣活下去。”
“但說無妨,你知道朕不會把你怎麽樣。”
水溶思忖了一會兒,說:“這茶的毒量并不深,臣素來體寒,吃的藥裏有一味貝母,與這茶堿中的烏頭正好相克,所以才攻了心火。旁人吃了無礙,只這一點就能要了臣的命。”
皇帝聽了不由眯起眼,默然片刻,道:“先回去歇着吧,休養好了再來問事,這案子朕會查的水落石出,給你個交待。”
作者有話要說: 先貼一部分,下部分沒修改好
暈死了,寫了一半文檔突然抽風,5千字的翻修,我硬是憑着記憶默寫了一遍~~先存底
PS,看見水水吐血,俺咋就這麽高興捏,大愛病美人,夫妻倆一起虐
☆、廿玖
伴着碌碌晨鐘,水溶從宣殿出來,沿着曲折游廊,慢慢向前走着。過了鐘樓、鼓樓,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只見不遠處的樹叢裏,掩映着一雙皂靴。待走過去,果然有人站在金馬門外,一身深褚色的衣袍,袖着雙手,正是剛才養心殿裏的內侍監趙堂。
“王爺,請借一步說話。”
趙堂将他引到一處偏僻所在,見左右無人,才向他附耳說了幾句什麽。水溶點點頭,面上有些驚訝:“原來公公是南安王埋在宮裏的線人,今天多謝公公相救了。”
趙堂拱手道:“不敢當,王爺的‘苦肉計’也演得着實漂亮,奴婢幫不上大忙,在駕前說兩句好話,還是算數的。”
水溶沒想到他竟這樣精明,不由生出警惕,索性把話挑明了說;“這種雕蟲小技,既然瞞不過公公的法眼,本王也沒什麽好藏着了。”
“王爺好手段,五千兩銀票就打發了管茶的小太監,設法将鐵觀音,換成了有□□的大紅袍,又打着閩州知府的名義,給忠順王、東平王各送一斤,那茶裏雖有毒,一時也要不了命,饒是萬歲爺再聰明,也絕對猜不出是王爺以身作餌,在拿自己的性命壓賭。這招一石二鳥,既可以撇的幹淨,又可以嫁禍他人,拖忠順王下這趟渾水,啧啧啧,真是了不起啊。”
水溶微微眯起眼睛,輕笑:“公公有這等玲珑心思,真是讓我刮目相看了。不過我納悶的是,那五千兩銀票還封不住他的嘴麽?”
趙堂也笑道:“他的嘴倒挺嚴實,不過我們閹人也有個規矩,不幹淨的錢不能要。他既有膽子吞下去,我就有法子讓他吐出來。只不過……”他語鋒一轉,壓低了聲音道,“王爺聰明過人,始終也要記得‘慧極必傷’四個字,東平王是顆牆頭草,自然容易對付,忠順王在朝中人脈亨通,可沒那麽好打發!”
水溶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挑起眉頭:“多謝公公提點,這般拳拳之心,本王沒齒難忘。”
“王爺客氣了,奴婢也是過來人,不該說的話,一個字也不會亂說。”趙堂冷笑着靠近他,“費了這麽多周折,王爺急着打壓忠順王一黨,恨不得除之而後快,該不會……有什麽把柄落在他手裏?”
水溶眼中光芒一閃而過,仿佛是出鞘的利刃,讓人看不清楚那神色。
而他卻十分沉得住氣,片刻之後,悠悠勾起嘴角:“趙公公,別怪本王沒有提醒你,有些事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你我相安無事,大家都太平。”
“這個,自然自然。”趙堂被他逼得退了一步,忙賠起笑臉。
一路上水溶強撐着身子,待回到家時,已是滿頭的冷汗。這次雖然是提前算計好的,亦免不了損些內傷。回到府邸,先洗漱更衣,又按照太醫的叮囑,服了半碗化解烏頭毒的蜂蜜漿,才勉強打起精神。
下午申時,去老太妃的房裏請了安,羅氏見他面容憔悴,唇色也皆有些發白,以為是天熱受了暑氣。水溶怕她們起疑心,不過随意應付了兩句,就找了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