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1)

三日後,雲辭賜百寮宴于曲江亭外的杏園。

從前,這種大型的賜宴是公卿家挑選東床的好時機,此次不知是誰給雲辭出了好主意,令他做了一個決定——凡是未出嫁的公主,都随他和衆妃嫔一起在紫雲樓垂簾觀宴。

自他登基以來,這種對臣下的賜宴就變得很頻繁。我有些憂心,怕他朝一代明君的目标越來越遠。他本人卻全然沒有自覺,仍是整日宴飲作樂。不過念及他只是尋歡作樂,尚沒有幹出什麽昏聩之事,我還能寬慰自己杞人憂天。

從紫雲樓上看曲江之宴,行市羅列,車馬阗塞,池畔的杏花開得分外嬌嬈。

紫雲樓中,雲辭舉着酒盞與一些近臣談笑風生,眉宇間的帝王之氣愈加凜然。

至今為止還未婚配的公主,算上我也有十幾位,按照尊卑長幼入席,我便坐在了頂不起眼的位置。

遠遠能看到昔微坐在雲辭的下首,一颦一笑,皆從容大方。

我百無聊賴地自斟自飲,偶然擡頭,見到昔微附到雲辭耳畔說了句什麽,就見雲辭朝我這裏看過來,沖我道:“十四妹,朕才瞧見你,到朕身邊來。”

我從那雙潋滟的眸子中,判斷出他已有些微醺。

想起方才已同他對上了好幾次眼,揣摩了一下他的心思,覺得他說才瞧見我,其實是在睜眼說瞎話。

我心想此刻過去定沒有好事,遂垂眉斂目,推脫了一下:“臣妹不敢與皇兄同席。”

昔微涼涼開口:“都是一家人,十四妹何必這樣掃皇兄的興致?”

與她關系好的九公主未央接口:“十四妹去佛寺前似乎還活潑些,如今卻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冷清模樣,與咱們姐妹倒也有些生分。”

她這樣一說,立刻惹來其他姐妹附和。我心想哪是我同你們生分,分明是你們知道昔微看我不順眼,不願意得罪她,平日才不同我往來,如今說得竟好似我清高孤傲不合群一般。

雲辭鳳眸微眯,玩味地問我:“十四妹是不敢與朕同席,還是不願與朕同席?”

我臉上笑容和煦,道:“臣妹領旨便是。”說着撩裙起身,淡定地行到他身畔坐好。

他身畔的位置自然是視野甚佳的好位置,從樓上往下看,整個曲江宴歡的盛景都盡收眼底。

雲辭望着樓下對我道:“十四妹,你瞧,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吏全來了,你這樣看着他們,可有什麽感想?”說着指着一個紅衣男子道,“比方說朕今年欽點的狀元李卿家,家世清白,三代單傳,至今尚未娶妻。朕打聽過了,此人除了閑時飲點小酒以外,沒有什麽不良嗜好。”又道,“對了,還有他旁邊的張卿家,祖上三代為官,品行端正,家中雖有幾房小妾,但既然都是妾氏,應當随時可以遣散,還有那邊的秦卿家……”

我揉了揉額角道:“皇兄這是什麽意思?”

雲辭淡定道:“給你擇婿的意思。”

我總算明白昔微為何撺掇他将我叫到此處來,原來是存了将我嫁出去的思量。其實我對她追求愛情已經構不成威脅,奈何幾日前因為一時賭氣而讓她誤以為我對宋訣還有念想,這個誤會一拖就拖到了現在,一直沒有機會解除。我私下覺得就算我如今對她說那只是個誤會,她也未必便會相信我,反而覺得我在開她玩笑。

我想了想,覺得擇婿的确是我必須面臨的一個問題,與其鬧得雲辭和昔微都不愉快,倒不如借今日這個時機把自己的終身大事解決了也好。

于是乖巧道:“臣妹的婚事但憑皇兄做主。”

雲辭道:“朕知道你舍不得朕,其實朕也舍不得你,若是……等一等,你方才是說任由朕做主?”

我好笑地看看他,思忖道,你原來是在逗我嗎,就聽他輕咳一聲道:“十四妹不再好好想想?”

他身畔昔微不動聲色地接過話頭,道:“十四妹既然這般懂事,臣妹與皇兄便可放心多了。但,天家嫁女,到底要門當戶對,臣妹覺得還是應當從三公九卿這種顯赫門第中,為皇妹擇位良婿。”

雲辭聽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知為何興致有些恹恹,道:“那是自然。”又問我,“不知十四妹心中可有感興趣的人選,朕替你傳他上來。”

就我而言,文武百官之中只要不是太入不了眼的,是誰都無所謂。于是象征性地在百官中看了一圈,預備随意點一個人,可是看到中途,目光突然在一個人身上定住。

月白袍子,白玉冠,杏花影影綽綽落到臉上,竟是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故人。

我心中恍惚,覺得世上沒有這樣巧的事,定然是我看錯,正要問雲辭他是何人,就聽雲辭改了主意:“此事也不必着急,十四妹慢慢思量。朕點了百花坊的舞樂,先傳吧。”

身後伺候的宦官立刻道聲諾,小跑着去傳舞姬和樂師了。

昔微有些欲言又止,看向雲辭的眼光亦有些抱怨。

她定是覺得為我擇婿一事拖上一日,她就夜長夢多一日。

我重新将目光落到樓下,那杏花樹下,卻已沒有方才那個影子。

如此看來,果然是我瞧錯了。

樓下花枝招展的舞姬已在杯盞交錯中翩然起舞,一時間讓人看花了眼。

百花坊是新興的樂坊, 坊主是個西域姑娘。随着西域至中原官道的暢通,異域的舞樂也随香料一起傳入中原,故而百花坊的舞樂不同于官樂的禮樂莊重,而是融合了西域元素,多出了些妩媚和奔放。

今日的舞蹈似乎尤為注重腳上功夫,姑娘們露着纖纖玉足,每踏出一步都帶起足腕上的鈴铛,舞姿輕妙絕倫。雲辭饒有興趣地看着樓下姑娘身姿曼妙地旋轉,緩緩起身:“三妹,十四妹,陪朕走近些看。”

只怕是又看上哪個舞姬了。

聖命難違,我随在雲辭和昔微的身後,婳婳随在我的身後,外加幾名宦官和護衛,踏着白玉階往樓下走去。

舞蹈漸入佳境,雲辭行到臺階的半途頓下腳步,看了一會兒,低聲贊了句:“好。”

領舞女子的聽力應當極好,雲辭只道了一個字,就見她目光朝此處望來。

只見那女子以輕紗遮面,額前垂着一枚藍寶石,豔麗張揚,可是一雙眸子卻像雪山的水,寒徹而冷冽。

那一刻,英俊潇灑的大滄帝王,舞姿傾城的冰山美人,在一片春光中,遙遙相望。

我私下覺得以這一幕開頭,可以寫一個美好的話本。

只可惜我構想中的美好只持續了片刻,就見寒光一閃,美人冷不防從袖中甩出兩柄長劍,直朝着帝王的鼻尖就刺過來了。

雲辭身後的小太監眼尖反應也快,立刻喊道:“有賊人,護駕,護駕!”

身後的禁衛自然不是吃素的,即刻便擋在了雲辭面前,卻見那劍尖中途一轉。

依我學武的經驗,那冰山美人出劍的角度甚是刁鑽,分明是不想給刺殺的對象留活路。

很明顯,她并不是沖雲辭來的。

她是沖我來的。

身後的婳婳撕心裂肺喊了一聲:“殿下!”

我突然覺得眼前一黑,卻是誰将我撲倒,接觸地面的一瞬間,對方又及時将我二人的位置來了個對調。

故而我并沒有砸在地上,而是砸在了一個軟綿綿的身子上。

天旋地轉之間,只聞騷亂聲充斥整個紫雲樓。

在一片慌亂裏,我聽到雲辭沉聲命令:“速将賊人緝拿歸案!”

本來應該及時爬起來,可是想起方才美人看我時的眼光,反應便慢了一拍。

是誰,這樣恨我?

身下有個男聲道:“殿下若是再不起來,臣只怕要窒息而亡了。”

此時我二人的姿勢自然不夠雅觀,我尴尬地撐在他身畔的地上,試圖爬起來,抱歉道:“不好意……思……嗳?”

我看清近在咫尺的這張臉。

精致的眉,水墨煙雨一般的眸,左眼眼角處一點淚痣,将那日驚鴻一瞥的記憶逐漸勾描清晰。

我不确定地喚他:“沈初?”

他輕彎了眉眼,提點我:“殿下,臣喚作沈聿修。”

那邊婳婳似乎從驚吓中回過神,連忙上前扶我起來,上上下下将我檢查了好幾遍才總算放心:“殿下沒有傷着真是太好了。”

看到剛剛爬起來立在我身畔的男子,有些不大确定:“沈公子?”

我道:“是沈大人。”

婳婳茫然地望着我:“什麽大人?”

我道:“尚書大人。”

沈聿修的大名我自然聽過,不到三十就坐到禮部尚書的位置,而且還坐的很穩的人,他屬于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朝中的禮儀祭祀和貢舉全歸他一個人管,大滄數十條商道也全歸他一個人管,聽說他的母家是江南最大的豪商,每年光靠收租收上的米糧,鋪開來可繞大滄三圈。

只是聽說他身體不好,十次上朝有九次都要告病,盡管如此,尚書府的事務卻被他處理的井井有條。總之,他是被朝廷公認的人才,而他這樣的人才,我在去千佛寺之前竟然從來沒有見過,且從來沒有升起過想同他見上一面的念頭,想想也是一個傳奇。

放眼四周,文武百官已經亂成一盤散沙,雲辭和昔微已被近衛護送着退到樓內,還有幾個近衛正與刺客打得不可開交,我望着包圍圈中單打獨鬥的女子,暗自為她擔心,不到半盞茶功夫,駐守附近的玄甲衛便會将此處圍得水洩不通,若是那時她仍不能抽身,便永遠也不能抽身了。

我挺好奇她能撐到何時,所以暫時立在原地觀戰,可是一個近衛卻提着劍跑過來,面容冷峻道:“請殿下到樓內暫避,沈大人也請避上一避!”

婳婳也憂心忡忡道:“殿下,這裏太可怕了,我們上樓吧。”

我想了想,覺得沒有拒絕的理由,于是提裙上樓,中途看向那名對我抱有敵意的女子,她竟也正好向我望來。桃花一般的紅唇輕輕開合,讀她的唇語,說的是:“你可還記得我?”

光陰長長,那被我遺忘了的是什麽樣的一生?

我腦中出現這樣一個含糊的念頭,只覺得腿上一軟,身子一晃,便聽到身後誰緊張地道了聲:“長梨——”

又有一個沉一些的聲音越過他,道:“讓開。”

一個胸膛穩穩接住朝後仰倒的我,婳婳不知是驚喜還是驚訝,道了句:“宋将軍!”

我意識有些遠,回頭看到男子的臉,聲音有些發虛:“宋訣,是你?”

他垂頭看我,道:“殿下希望是誰?”

我尋了一下沈初,見他立在宋訣身旁,神色有些不悅,如果沒有猜錯,宋訣方才是不客氣地推開了他,才會站在現在的地方與我說話。

我目光轉回宋訣臉上,沒有回答。

他道:“殿下現在想讓臣做什麽?”

我忍住襲上心頭的倦意,道:“我想讓你容我暈一會兒。”

他默了默,道:“殿下放心睡吧。”

自打我成了凡人雲岫,便常年累月受困于同一個噩夢。

青燈之下,有誰一襲袈裟端坐蒲團,地上一方木魚,被一只纖長的手敲出清淨的聲響。

我在他旁邊看着他,聽着他緩而慢地敲出佛音。

那燈下端坐的人并不是虛渡師父,而是個更年輕的和尚,頭上沒有戒疤,身上的袈裟卻不是普通僧袍。

我卻并不好奇他的身份,因為在這個夢裏,我知道他是誰。

我輕聲問他:“你敲這個做什麽呢?”

他心無雜念地敲他的木魚,我在他身側坐下,他也沒有反應,我繼續問他:“你敲這個的時候,在想什麽?”

他微微側過頭看我,極近的距離,我卻看不清他的臉。

我困惑地看着他,他卻突然将手中的木棰交到我手裏,然後徐徐站起,朝我輕輕說了一句什麽,便朝遠方走去。

青燈下便只留一方木魚,和拿着木棰的我自己。

我的目光還在他的背影上,耳畔忽而有佛音席卷而來,念經聲,梵唱聲,似乎要與來自三千世界的妄念做徒勞的抵抗。

一個肅穆的聲音說:“孽障。你害死了一個人,還不認錯嗎?”

我搖了搖頭,心裏有些生氣,辯駁道:“我沒有。”

手中的木棰卻突然化為滴血的匕首,我驚呼一聲,匕首鈍重地落地。

一個慈悲卻沒有情緒的聲音說:“皈依我佛,可洗清你的罪業,善哉善哉。”

我捂上臉,抖着嗓子道:“我沒有害人,我也不想禮佛,你們為什麽都要逼我?”

那個肅穆的聲音道:“你沒有害人,躺在那裏的又是什麽?”

我透過手指往前看去,入目的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色,層層疊疊的袈裟下,鮮血流出将地面浸染一大片。

誰躺在血泊裏,容顏模糊難辨。

有人對我說:“是你害死了他。”

我從殿外的更聲中驚醒,婳婳一臉擔憂地将我攬在懷裏,柔聲安撫我:“殿下,你做噩夢了。”

身上的單衣已被汗水濡濕,我扶住婳婳,聽到紗帳中蔓延開突兀的喘息聲,緩了半天,我凝眉問她:“婳婳,你相信這世上有魔障嗎?”

婳婳握住我冰涼的指尖,問我:“這世上誰沒有魔障?”她的聲音合着擴散的沉香,有些虛渺,但很溫柔,“殿下的魔障又是什麽?”

我渾身發抖:“我忘了一個人,可我怎麽能忘了他呢……”

婳婳大約以為我仍沉浸在先前的夢裏不能自拔,邊為我順毛邊勸道:“殿下,夢裏發生的事都是做不得數的,何況你只是受到了驚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昨天遇到了刺客?”

我的頭腦借着這句話,終于尋回一絲清明。

揉一揉額角,問她:“刺客抓到了嗎?”

婳婳搖搖頭,道:“被她跑了。”

“可查明她的身份,為什麽行刺我?”

“此事聖上已經交給蘇大人去查,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有消息,殿下不必多慮。依奴婢之見,定是對皇族懷恨在心之人,此次行刺也未必是針對殿下,不過是殿下的位置方便她下手罷了。”喃喃了一句,“不過真是沒有想到,會在那裏遇到沈公子,奴婢原以為他最多是個富賈豪商,卻沒想到來頭這樣大。”感嘆道,“他還真是深藏不露啊……”

我思忖半天,沉吟道:“婳婳,你告訴我,朝廷當真有這麽個尚書大人嗎?”

婳婳不明白我的問題,道:“殿下此話何意?奴婢打聽了,沈大人是崇永年的進士,名列頭甲,殿試上很受聖上的欣賞,便在禮部留用了。對了,聽說他平日做派有些奢侈,裴大人看不順眼,還在聖上面前參過他,不過後來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二人關系變得甚為融洽……”

婳婳說的頭頭是道,我心中卻總有種不大釋懷的感覺,仿佛在聽到沈聿修這個名字的同時,才想起原來有這樣一個人。

是我的錯覺吧。

婳婳大約見我一副木然的狀态,柔聲道:“才剛過三更,燈臺上的蠟還沒涼透呢,殿下再趟一會兒。”又安慰我,“不要擔心,奴婢會一直在這裏陪着殿下。”

我稍稍安心,重新躺回被窩,放任她為我掖好背角,握着她的手輕輕囑咐她:“要一直陪着我啊。”

我朦朦胧胧地睡過去,第二日醒得有些晚,婳婳服侍我梳妝時,漫不經心禀道:“沈大人來了,在燕禧殿外面候着,說是來為昨日驚駕的事向殿下請罪。”

所有的宮宴都離不開他們禮部張羅,宴會上出了亂子,自然有他一部分責任。

我将一個紫檀的木簪在發間比了比,問婳婳:“他來多久了?”

婳婳道:“殿下今日起的稍遲,沈大人天剛亮就來了,算算有一柱香了吧。”

我執木簪的手頓下,道:“怎麽不請他入殿等着。”隔着窗瞧了瞧外面,天色青青,在等一場雨。

婳婳道:“殿下剛回宮,随便請官員相見,容易給人落下話柄。”

她的擔心不無道理,我小時候與蘇越走得近,偶爾邀他喝茶對弈,被誰捅到皇後那裏,說我不顧男女大妨,穢亂宮闱。這頂帽子都點大,将我母妃氣得夠嗆,七八歲的小姑娘怎麽戴得起穢亂宮闱的帽子?好在皇後娘娘是個明白人,沒有以此論罪,卻以我行為不端為由,罰了我半個月的禁閉。

婳婳說完,又窺探了一下我的臉色,添道:“而且,沈大人當年隐瞞身份,奴婢怕殿下生他的氣……”

我笑了笑:“這有什麽好氣的?”又道,“傳他進來吧,若是怕人說閑話,就垂個簾子。”

婳婳似乎就等我這句話,眼睛一彎,道:“是,奴婢這就喊他進來。”

當年在千佛寺中,她對沈初的印象就不錯,我平日喜歡睡個懶覺,沈初來尋我,我還沒起,他就邀婳婳同他對對棋。玄清師兄找不到我時,也喜歡邀婳婳對棋,但是跟玄清師兄不一樣的是,他對棋喜歡放水,每次都讓婳婳贏得很開心。

同玄清師兄對棋,婳婳總是被虐得七葷八素,每次恨不得拿菜刀砍了他。而同沈初對弈屢戰屢勝的經驗,則給了她一個美好的錯覺,那就是并非她棋藝不精,而是同玄清師兄棋不對路。結果,在沈初的放水之下,婳婳的棋藝越來越爛泥扶不上牆……

我原以為他會手下留情,是出于一顆關懷弱者的心,誰料我為婳婳感謝她,他卻勾唇一笑,道:“她的确很弱,但是不意味着以後不會變強,說不定還會強過我。”

我大驚:“原來你這樣看得起婳婳。”

他看我一眼,道:“我只是打個比方。”又道,“可是若我一直輸給她,她便永遠沒有危機感,而會永遠這麽弱下去。你可知,古往今來多少天才,是輸在捧殺的?”笑得愈發雲淡風輕,“所以我放水給她,不過是為了徹底抹殺她贏我的可能性。當然,這種可能性本來就很低。”

我聽後沒敢告訴婳婳,她的心理素質本來就不大好,聽了這番話一定會深受打擊,也許再也無法建立起面對他人的信任感。

所以,沈初雖然一副溫溫吞吞的無害樣子,算計起人來卻極其心狠手辣,與他為敵,絕對會死的很慘。

再相逢時,我是公主,他是臣子。隔着一層垂簾,他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客氣地同我問安:“微臣沈聿修,見過十四殿下。昨日驚擾了殿下,特代表禮部向殿下請罪。”

垂簾後,隐約可以看到男子身材修長,一身熨帖的朝服,将他的身形勾描得十分俊朗。

我不喜歡宮內常用的蘇合香,所以燕禧殿內白日幹脆不點香,只在晚上才會點些西域進貢的安神香。他一進來,我便聞到一抹淡淡的檀香味。當年在寺院,由于到處都點檀香,對他身上的味道便沒怎麽在意,如今才隐約辨出,他身上的那抹味道不同于寺院陳年累積下來的味道,而有些像刻意逃離香火,卻又不小心沾染上了一般,帶着些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淡漠。

我道:“沈大人客氣,聽說沈大人一向謹慎,為了昨日宴會的安全,四面的道路都有重兵封鎖,參宴者亦是千挑萬選,依我之見,會發生刺殺一事,只能證明那刺客有本事,不能證明沈大人布防不妥。何況事後連聖上的近衛都沒能将刺客捉拿歸案,證明她當真有本事。”我一口氣為他脫了罪,同他敘舊,“許久不見,大人別來無恙?”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聽到他語調輕緩,道:“多謝殿下不罪之恩。”又道,“臣還好,只是殿下昨日突然暈倒,臣有些擔心。”

我寬慰他:“不過是有些累着,沒有大礙。”想起昨日之事,又謝道,“還要多謝大人及時救我于刺客的劍下,昨日大人出現的可真是及時啊。”

沈初語聲含笑,道:“哪裏。”又添道,“依臣之見,宋将軍的出現才叫及時。”

不知為何,我雖看不清他,卻仿佛能看到他微微挑眉的神情。帶着些不屑,又帶着些清貴。仿佛并不将自己此刻提到的人放在心上,就算提到他,也不過是随口。

我想起在寺院中宋訣提醒我離他遠一點時的神情,覺得十分有意思。都說文人相輕,他和宋訣一個文臣,一個武官,竟也是誰都看誰不順眼。

我避重就輕道:“你們二人都很及時。”

話音剛落,外面就有宮人通報:“殿下,大将軍到,說是去聖上那裏議事,途經此處,順便來看看殿下。”

我的眼皮一跳,心想怎麽哪哪兒都有宋訣啊。

聽說宋訣來了,我忍不住喝口茶壓驚,心想我若不見他,該想個什麽理由好呢。

就聽沈初提醒我:“殿下不傳宋将軍進來嗎?”

我手搭上額頭,道:“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有些倦了,沈大人若是沒什麽事就先回吧,順便跟宋将軍說一聲,就說我昨日受到了驚吓,精神狀态不大好,今日不适合見他。”

話音剛落,就聽一個涼涼的嗓子道:“真巧,臣帶的藥膳補氣凝神,正好對殿下的症。”

跟在男子身後的小宮女十分惶恐,撲通一聲跪下:“回殿下,大将軍他硬要闖進來,奴婢沒攔住他……”

我穩住身形,同情地對她道:“不怪你,起來吧。”

宋訣指點她:“把本将軍的藥膳呈給殿下,看看合不合殿下胃口。”

小宮女在我面前将他帶來的膳盒打開,我看了一眼,對宋訣道:“多謝将軍的美意。只是,将軍在自己府上也是這麽地……”想了想,道,“不拘小節嗎?”

他似笑非笑道:“殿下這是在怪臣無禮?”

我哪敢怪他啊,呵呵道:“哪裏哪裏,将軍既然來了,便随意坐吧。”又覺得既然宋訣都進來了,還是別讓沈初走吧,我一個人面對宋訣,心裏有些沒譜,于是道,“沈大人也坐啊,站着幹什麽。”

宋訣像是才看到沈初,看了他一眼:“原來沈大人也在,抱歉沒有看到你。”

沈初悠悠贊了句:“将軍眼神真好。”

這麽大的活人杵在他跟前,沒看到才真是活見鬼。

宋訣輕笑一聲,道:“謬贊。”這一位還真是什麽話都敢接。

沈初朝我這裏看了一眼:“殿下既有貴客上門,臣不如先行告辭。”

我揣摩了一下他的遣詞用句,覺得他雖然表面告辭,但也有可能是想讓我留人,畢竟他在殿外等了我一個時辰,見面卻連一盞茶都沒有。于是道:“我們許久未見,還沒有說幾句話,你不要急着走。”又道,“你也知道,宮裏這樣悶,打發時間都是難事,你陪我坐一坐。”

沈初似乎笑了,聲音比方才多了些暖意:“臣府中的确有些事務,日後得了閑,再來探望殿下。”

我有些失望,道:“也好,來人,送一下沈大人。”

沈初輕輕行了個點頭禮,剛要轉身,就聽宋訣涼悠悠道:“若不是知道沈大人日理萬機忙得很,還以為是見了本将軍落荒而逃了呢。”

只見沈初的身形頓住,原本要往殿外走的腳步,因為這句話而轉向最近的座位。

我看着他優雅地坐下,慢條斯理地理起衣褶,道:“突然想起府裏的事也沒有那麽着急,臣再坐一會兒殿下不介意吧?”

我默了默,吩咐宮人:“給将軍和沈大人看茶。”

宮人各為他們上了一盞茶,宋訣很快飲幹,又添了一盞,沈初則小口慢品,怡然自得。

不到半柱香,我就有些後悔,覺得方才應該果斷地将他們趕走。

宋訣道:“本将軍似乎好久沒見沈大人了,沈大人最近在忙什麽?”

沈初簡短道:“貢舉。”

宋訣道:“哦。”品了一口茶,道,“聽說今年禮部試本來由沈大人出題,只可惜考完之後,卻有九成考生聯名請求覆考,稱沈大人出題太刁。據說還有落第考生跑到沈府門前上吊,是不是真的?”

聽了這件事我十分驚訝,道:“還有這種事?”

沈初淡定道:“科舉乃國家選人才的根本,自然馬虎不得,不過是落了第,便尋死覓活,這樣的人就算及第,有朝一日也要死在別的打擊上。将軍說是不是?”又轉了話題,輕笑道,“方才将軍說起考生到本大人的家門前上吊,将軍應該早就見怪不怪。畢竟,在将軍府前上吊的小姑娘,每年都有那麽三兩個……”

我一口茶水噴出來,婳婳立刻為我拍背壓驚,我心情複雜,道:“将軍可真是……”半天,想出一個評價,“禍國殃民。”

宋訣全然沒有我在罵他的自覺,似笑非笑地望過來,清淺目光透過垂簾讓人的心為之一動。他道:“殿下此言差矣,臣已經有主,何來禍國殃民?”

我愣愣地想該怎麽回答,就聽沈初道:“聽說太後有心為大将軍賜婚,大約不是三公主便是九公主,三公主聰慧,九公主伶俐,大将軍可真有豔福。”

此事我也隐約耳聞,但九公主大抵是幌子,太後賜婚昔微和宋訣,怕是早晚的事。

宋訣沒有回答,而是問我:“殿下也覺得臣有豔福?”

他有沒有豔福,我不大關心,想盡早結束這場關于風月的談話,于是輕咳一聲吩咐婳婳幫我添杯茶,又沒話找話:“今年的貢茶來的有些晚,昨日才到內務府,我讓婳婳提前領了一些。聽說沈大人是江南人氏,這茶可還喝的習慣?”

沈初很給面子的贊了句好茶,我又問宋訣感想。

宋訣執起茶盞,輕笑一聲:“不好說。”

沈初道:“适才見宋将軍一口飲盡,這樣的飲法,恐怕連茶味都品不出。”

沈初自小家境優渥,仕途也順暢,對生活品質的要求,自然無一處不透着江南人的細致。一舉一動,也都優雅得恰到好處,仿佛四面楚歌,他還能城下飲茶。

宋訣的生活我不了解,覺得大約同京中的貴族不能同時而語,如果說沈初像一塊被打磨得圓滑細致的玉,那麽宋訣的身上便帶着返璞歸真的張揚。

只聽他慢悠悠道:“沈大人說得是,本将軍生在關外,大部分的人生都耗在馬背上,自是沒有時間坐下來細品一口茶是什麽味道。”玩笑道,“若有朝一日本将軍馬革裹屍,沈大人倒是可以燒一本茶經給我,也好在路上解悶。”

我聽後一默,不知怎麽,忽然問了一個無幹的問題:“将軍還會上戰場嗎?”

宋訣道:“殿下不希望臣去戰場?”

殿外的雨還在醞釀,忽從半敞的窗子湧入一陣風,将遮擋的隔簾也掀開,我的目光終于沒有任何阻擋,落到男子的臉上。

世界仿佛一下子靜了,耳邊常年萦繞的佛音也不那麽響亮,男子黑漆漆的眸子饒有興趣地望着我,眼睛裏攢着的一抹笑意,馬上就要消散似的。

眼前忽然有一連串意象走馬燈般晃過。

紅泥小爐畔,熏熱的暖榻旁,男子從書卷中擡頭看我,彎眉輕笑,道:“要下雨了。”又漫不經心問我,“喜歡下雨嗎?”

垂簾晃蕩兩下重新落回去,我聽到沈初的聲音:“殿下似是累了,臣等還是先行告辭,瞧這天氣,只怕要有一場大雨。”

他口中的那場大雨下了三天。

我的記憶中,似乎從來不喜歡下雨。

雨過天晴,終于忍不住讓婳婳幫我喊了蘇越過來。

蘇越借着禦前禁軍統領的身份,進出宮門甚是方便,而借着他身份的方便,我偷偷出宮也很方便。只是偷帶女眷出宮,對他而言只有壞處沒有好處。若非他好酒如命,我其實拿他并沒有辦法。只要他将我告到太後那裏,我以後便再不要肖想出宮一事。

好在他這個人夠義氣,我一平安邁出宮門,就神清氣爽地沖他抱拳,謝道:“蘇大人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永生不忘。”

蘇越玉樹臨風地立在風裏:“只要殿下記着微臣的百花釀,出宮這種小事何足挂齒。”

我露出個明白的神情,拍着他肩頭親切道:“只要我還在,就不會忘了蘇大人的百花釀。”

我認識一個酒娘,雖然人品有些問題,但釀出的酒卻沒話說。

我每年進貢蘇越一壺好酒,他保我在帝京來去自如,這個交易我們已做了好幾年,以後大約也會繼續做下去。

誰料一向好打發的蘇越此次卻起了貪念:“殿下可不可以将那位酒娘引見給微臣,殿下也知道,臣這個人無酒不歡,自從喝了這位姑娘的酒……”

看來我不在帝京的這三年他甚是煎熬。

可是,杜菸的脾氣我太了解了,若我将蘇越介紹給她,無異于将這位前程似錦的大好青年推入火坑。老實說蘇越這個人我留着還有用,不能讓杜菸給毀了。

蘇越察言觀色的能力甚佳,看我躊躇,立刻道:“殿下若是不方便透露,便算了,只是臣有些好奇,這位酒娘是個什麽樣的人?”

蘇越的本事,憑借一點蛛絲馬跡要在帝京找一個人太容易了。

我覺得自己不能大意,遂認真地敷衍他:“其實也不是我不願告訴你,只是她這個人有些低調,特意囑咐我不要透露她的姓名。不過蘇大人既然求我了,我便稍微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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