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蘇越,我來到帝京的鬧市,心想他那樣謹慎的人,方才卻那樣爽快就放我獨行,一定有他放我獨行的道理。我停在賣紙扇的攤販前,借着扇面擋臉,果然看到兩個行跡可疑的男子停在我身後不遠處。
一看就是剛入職還沒有掌握跟蹤技巧的新人,兩個身材魁梧的大男人,卻将女人家的胭脂盒拿在手中鑒賞,也不怕人笑話。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兩位大哥,能不能将胭脂盒正過來拿?沒發現攤主那張臉都黑了嗎。
我又好笑又無奈,覺得幫助蘇越提攜新人也是我應盡的義務,于是将手中折扇放下,朝着二人走過去。
兩個小哥顯然沒有料到我會突然走近,緊張地恨不得拿手中拿物事擋臉,可惜臉太大,小小胭脂盒有些不夠用。
他們所在的那個脂粉攤的生意極好,有許多姑娘擠在前面挑來揀去。我慢悠悠行到他們身畔站定,确定二人雖然眼睛不在我身上,眼角餘光卻随時關注着我,将我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便放心大膽地朝一位姑娘的腰間摸去,然後大大咧咧地将摸來的香袋摸在手上一掂,朝二人狡黠地笑笑。兩個小哥臉色瞬間變了,一個慌忙作放風狀,另一個則來奪我手裏的東西。
他二人自然緊張,若是大滄的十四公主被人發現在帝京街頭偷姑娘的荷包,他們蘇大人的一張老臉日後還要往哪裏擱。
奪我荷包的小哥自是不敢聲張,只低低道:“殿下,你這是做什麽?”
我笑意更深,以唇語道:“你馬上就知道了。”笑完,一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大義凜然道:“大膽賊人,光天化日之下,竟偷摸姑娘的荷包!”
這樣一喊,方才那位姑娘也回過神來:“哎呀,我的荷包!”
兩個小哥愣了,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我是在賊喊捉賊。
不待我多言,此事已成功吸引來一大波看熱鬧的人民群衆,攤販處立刻被圍得水洩不通。
其中不乏指指點點之人,一個老大娘痛心疾首:“哎喲喲,這長得人模人樣的,怎麽是個賊呢?”
“天子腳下,竟然出了這樣的敗類,真是世風日下啊。”
“有這樣好的條件,幹什麽正經營生不能養活自己啊,啧啧……”
我從人群中抽身而退,身後傳來男子急切的争辯聲:“這是個誤會!”
另一個也道:“是誤會,是誤會。”話音剛落,又道,“唉姑娘你怎麽能打人呢?你的荷包真不是在下偷的!”
不好意思是我偷的。
這點小事都搞不定,我不禁為這兩位的前途感到一絲擔憂。
甩掉了尾巴,我心情很好地轉入另一條街,尋了家看着順眼的茶館聽了一會兒書,又湊熱鬧看了會兒猴戲。今日是三月初三,晚上沒有宵禁,小時候曾随雲辭偷摸出宮,那時看到的萬戶燈火,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入夜時分,在臨水的地方還有河燈放,前些日子我托人遞信給杜菸,約她在錦歌樓敘舊,順道讓她為我指一條明路。
杜菸祖上傳下來的釀酒技術,早已被她擅自發展為副業,而她現在努力經營的工作則是半仙,也就是俗稱的神棍。我有次出宮,隐約見她身上籠着層仙氣,便想法設法與她發展成了好友關系。我騙她說我前世是天庭上仙,這輩子在人間渡劫,如果能解開前世之謎,便可助她升仙得道。
我說的話她自然半個字都沒信,真正助我成功收買她的,是兩顆上好的夜明珠。只可惜她是個半吊子,除了花錢很在行以外……嗯,逃債也很在行。
于是,當我晃悠到錦歌樓,看到滿樓狼藉時,并沒有表現地很吃驚。
我掐指一算,果然不妙,此處定是被債主發現,樓主再一次棄樓逃債。
我穿越樓閣,來到臨江處站定,眺望着遠處的江水長天。
江水長天在蒼茫中連成一片。
杜菸告訴我,她修錦歌樓時有個堅定的信念,那就是要将這座水畔小築建為帝京第一的躲債聖地,她想躲的時候,希望能有個地方可以保證誰也找不到。只可惜她這個人的債主實在是太多了,我早提醒過她欠錢不還是要遭報應的,她卻心安理得地覺得能多拖一日她便多賺一日,更何況她是真沒錢。
我在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水閣裏找出兩壺好酒,一壺預備帶回去給蘇越解饞,另一壺則決定邊等杜菸回來邊替她喝掉。
樓閣空空,天色将晚,遠處河燈順水飄來,似滿天繁星将夜幕點亮。
我坐在棧板處,在這燈火盛景中飲幹了一整壺酒。在我離開帝京前往千佛寺之前,曾到杜菸的住處找過她一次。這許多年我一直孜孜不倦地想讓她幫我個忙,卻一直不能得償所願。
聽說杜菸能釀一種酒,叫做醉生夢死,只要在酒中大醉一場,便能看到前塵過往。
那天,她客氣地将我送到大街上,語重心長地跟我說:“岫岫你知道嗎,我這個人特別懶,一般不會親自送客,只有看順眼的人才會送到玄關,特別順眼的會送到家門口,順眼得不得了的才會把他送到大街上,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這意味着我對你的喜歡已經不能言喻了,但是,你的忙我真的幫不了。”
想着她的那番話,我緩緩将酒盞飲幹。在朱色棧板上,我和衣躺下,一垂手就能撈到水中的浮花。輕眯了眼睛,望着斜上方伸來的花枝,在月色下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倦意伴着酒勁襲上心頭,耳畔是流水潺潺。
也不知躺了多久,突然覺得身體一輕,幾乎是同時,鼻尖闖入一縷似曾相識的杜若香氣。
我睜開眼睛,一片紫色在眼前展開,隐約能分辨出衣料上錦繡的暗紋。我含含糊糊地擡起頭,卻只看到一張模糊的臉。那張臉雖然模糊,卻同記憶中的某張臉重合在了一起。
他邊走邊問我:“你在看什麽?”
我道:“噓,別說話。”說着,擡起手在他臉上摸一摸,輕輕告訴他,“我好像見過你。”
他道:“哦?”
我道:“你讓我想一想。”
他低笑一聲,道:“好。”隔了會兒又道,“想出來了嗎?”
我道:“嗯,我知道你是誰……”紫衣黑發,青色鬼面,然而這一記憶剛一出現,便又消失的無影無蹤。其實,我并不認識他吧——這個念頭惹我蹙起眉頭。
我對抗着突然侵襲而來的頭痛,道:“我記得,你有一次對我生了很大的氣……你生氣的時候有一些可怕。”
他聽後身子一頓,随後遲疑着問我:“真的有那樣可怕?”
我點了點頭:“嗯。”
他不置可否,俯身将我放到榻上,立在原地将我看了一會兒,才在榻前矮身坐下,手随意在我額上一搭,淡淡道:“你醉了,方才說的不是夢話就是胡話。”手從我額上拿走,又随意一揮,便隔空點亮了兩盞燈,“你可要借此處的燈燭看清楚,我到底是誰?”
大約是他手上的涼意喚回了我一絲清明,我的身子微微一顫。
他是誰?
而我,又是誰?
他像是會讀人心事,聲音懶懶地代替我回答了這個問題。
“你是大滄帝國的十四公主,無故出宮,還醉在此地,若被人捅出去,不知要牽連多少人。”漫不經心地垂下頭,道,“可要我送你回宮?”
我聽到回宮兩個字,剛有些收斂的醉意又上來,捉住他的手臂,道:“我不回宮。”
他有些無奈地看着我。
水閣的四面都挂着同色的帳子,被夜風吹得微動,四下,被他點亮的燈燭在紗罩下發出朦胧光亮。
借着燈燭微光,我看清眼前的男子,眉目似畫,神色帶着微倦的笑意。他的儀态從容,眼角帶一些風流。
我心中仍舊模糊,記得他是誰,卻喚不出他的名字。
他開口問我:“你讨厭回宮,為什麽?”
我将他看了會兒,抿了抿嘴:“我在宮中過得不開心。”想了想,又添道,“很不開心。”
他道:“哦?”
我徐徐道:“可我知道,他們其實并不願意把我放在宮裏。總有一天,他們還會把我送到什麽地方去,送到我不想去的地方。”
他語調有些冷淡:“沒有人可以将你送到你不想去的地方。”
我惺忪着眼,傾身湊到他近前:“不,你不了解他們。三年前,他們将我送到佛寺,其實是希望我永遠也不要回來。”握了握涼涼的指尖,心中有些含糊,斂了眸沉吟道,“虛渡師父說,我命中有劫,唯有清心念佛,舍棄塵緣,方可百歲無憂,所以,我其實不該回來……”擡眸望他,撞到他微醺的目光眉尖一蹙,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怕了?不,我才不害怕。”
他道:“那,你害怕什麽?”
我有些生氣,拿指尖在他面前晃一晃:“你沒有聽明白我的話,我什麽都不害怕。”
他将我的指尖握住,唇角牽了牽,突然湊近。
他的衣服上附着杜若的冷香,懷抱卻非常溫暖。
我還為他突然抱我感到一些茫然,他已擡手将我的頭發順了順:“你流着眼淚對我說這番話,還說自己什麽都不怕,我只好覺得你是在說謊。”又道,“長梨,你怎麽總也改不了說謊的毛病,嗯?”
我被他一句話點破,頓時覺得委屈,分明委屈,卻不由自主地擡手将他的腰環得更緊一些。
我極力隐忍,卻還是發出了抽泣的聲音。
他的嗓音伴着閣外水聲,帶着撫慰人心的溫度:“長梨,這一世有我在,你其實可以什麽都不用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什麽東西砸在地上的聲音,有個耳熟的女聲如臨大敵般道:“君……候?您老人家怎麽以真身……”
我為她的稱呼在男子的懷中僵了僵,似乎有什麽特別重要的記憶要沖破桎梏,不由得擡起頭,看到男子擡起一根手指,漫不經心搭在唇上,道了聲:“噓。”又道,“退下。”
他說完,回頭看到我直愣愣地盯着他,也不驚慌,就那樣眯着一雙狹長的眼睛任我打量,我的整個身子都有些沸騰:“你,你是……”
卻見他眸色一冷,沉吟道:“這便想起來了嗎……”
我馬上就要喊出他的名字,卻見他慢悠悠擡起手,在我額上落下,唇角牽起一個沉痛的笑:“我曾許你一世平安,你若是此時想起來,我不是功虧一篑嗎。”說着,又對呆立一旁的杜菸道,“記住,什麽也不要告訴她。”
杜菸點頭哈腰道:“君候的命令,小女子不敢有違,不敢有違。”
第二日一大早,我從宿醉中醒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躺在水閣的軟榻上,一盞燈籠掉落在前方不遠處,似乎昨日有誰來過。
我揣摩半晌,揣摩出大約是杜菸回來赴約,見我醉得不省人事,便将我搬到了榻上,只是不知遇到什麽事中途又走了,于是我便錯過了與她見面的機會。
我痛心疾首地想,酒這東西委實誤事。
正午,松竺茶坊。隔了幾個座位,兩個賣藝者正為客人彈唱一支南國的小調。
彈琵琶的是個須發蒼蒼的老者,和着琵琶唱歌的是個眉清目秀的盲女。我得聽且聽,杯中的茶續了一杯又一杯。原本該盡早動身回宮,否則婳婳替我裝病一事敗露,我二人便都沒有好果子吃。只是心裏是這麽想的,身體卻誠實地決定多留一會兒。
那盲女應客人的要求換了一首曲子,才唱了兩嗓子,客人突然喊停,冷冷道:“本大爺讓你唱個開心點兒的,你這唱的什麽玩意兒,将好端端一首曲子唱得跟哭喪似的,你是死了爹了還是死了娘了,故意找爺的晦氣是不是?”
同席的人聽他的話發出一陣不懷好意的哄笑。
盲女吓得往老者身後一縮,老者戰戰兢兢地打圓場:“幾位爺對不住,小老兒的這個孫女學藝不精,給幾位爺陪不是,還請客人看在小女眼盲的份上……”
話沒說完,就聽客人不耐煩道:“別給爺裝可憐,繼續唱。”故意為難道,“想讓爺滿意也行,唱《九豔歌》。”
他口中的《九豔歌》是有名的淫詞豔曲,那盲女顯然曉得,臉紅了一紅,求助一般喚了聲爺爺,老者亦頗敢為難:“這,小女尚且年少,也不曾學過這風塵的曲子,還請幾位爺……”
客人卻一拍桌子,兇神惡煞道:“不就是個賣藝的,跟青樓那些賣笑的有什麽不一樣,給爺唱!”
那盲女倒是頗有氣節,咬了咬唇,道:“幾位爺的生意,奴家不做了。”
卻聽一聲鈍響,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愣愣就插進面前桌子裏,盲女目不能視,遂無甚反應,身畔的老者卻是大駭。
客人翹着二郎腿,笑得陰險:“不做?好啊,本大爺倒想看看你們今天是站着出去,還是橫着出去。”
大約整個茶館中的人都知道那一桌坐的全是惹不得的惡霸,有好事的隔岸觀火,不好事的則匆匆結賬回避,便是茶館的小二,也突然變得很忙,仿佛無暇顧及此處的騷亂。
我鄰座有個魁偉的漢子似看不順眼,想要上前調解,小二卻低低勸一句:“這位爺,最近不太平,君子還是應當獨善其身。”
那邊老者已經跪下來連連叩首,盲女也抽抽噎噎求對方放過,場面別提多凄涼。
我提一壺茶慢悠悠晃過去,走到那惡霸面前,整個茶館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男子的臉皮抖了抖,本來就猙獰的面目更加猙獰。
我卻笑得頗為和氣,問他:“這位爺不介意同我拼個桌吧。”
大約是我的舉止有些不尋常,半天從座位間才聽到誰沖我道:“哪兒來的臭小子,沒看到大爺們正忙着嗎……”
我笑笑,依然對方才找茬的男子道:“請爺賞個臉。”
他揮一揮手,示意他對面的人給我讓個位子,我從容地坐下,給他斟了一杯茶,話卻是對桌前跪着的盲女說的:“大爺不就是想聽《九豔歌》嗎,姑娘唱給大爺聽聽又何妨?”
說完目光落到盲女的臉上,只見她擡起梨花帶雨的小臉,對我道:“奴家寧死不唱傷風敗俗的曲子。”
男子怒了:“好啊,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笑着對他道:“大爺也聽到了,這位姑娘娘寧願橫着出去,也不願給大爺唱曲兒。”
男子眯着眼睛看我:“她今天是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眼睛裏滿是威脅,“這位公子既摻了一腳,一定是有辦法幫爺解決了這個問題。”言外之意是她若是不唱,連你也得遭殃。
我摳了摳臉,無奈道:“這可不好辦。大爺讓她唱,明顯她很為難,她若是不唱,大爺卻會為難,而我這個人呢,最不願意看到人為難了。”
那惡霸此時的注意力已完全不在盲女身上,而是将怒火燒到我的身上:“所以公子的意思是——”
我漫不經心從衣袖裏摸出一把匕首,漫不經心地将匕首插到桌子裏,朝前傾了傾身,慢條斯理道:“這個問題,你要問我的刀。”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是男兒本色,可惜我大滄的男兒一向柔弱,放眼整個茶館,所有男人加起來,都還不如我一個姑娘家剽悍,可見當今大滄的男兒有多麽爛泥扶不上牆。就連這些以恃強淩弱為業的惡棍,全部加起來都還不如一個蘇越來得過瘾。
想起蘇越說,他的功夫我只用學三分,打遍帝京的地痞流氓應該沒多大壓力,這大概也是他放心我在街上亂晃的理由。
我輕松地打完這一架,對一旁拿着算盤正計算我為茶館帶來多少損失的小二道:“知道永樂巷的蘇府嗎?去那裏的賬房領你要的銀子,哦,暗號是‘榻前明月光,月月都花光’。”
說着,朝避在一旁瑟瑟發抖的爺孫倆走去。
老者感激萬分,一個勁兒謝道:“多謝公子救命之恩,公子是活菩薩在世,小老兒給公子磕頭……”說着顫顫巍巍就要跪下,還拉着身畔盲女道,“珠兒,快快給恩人跪下,磕個響頭,快……”
盲女的眼裏蓄了一層水澤,啞聲道:“公子的大恩大德,奴家無以為報,只好……只好……”
我怕她說出以身相許這四個字,忙笑盈盈地上前扶他們兩個,道:“姑娘不必多禮。”
剛剛靠近她身畔,我便隐約察覺出不對來,就見她在我的攙扶下擡起秀氣的眉目,楚楚可憐的眼神陡然一變。
我戒備道:“你……”
還未反應過來,後腦勺就蔓延開一陣鈍痛。
身後是老者的聲音:“珠丫頭,事成了,該去交差了。”又道,“這筆生意做得可真輕松啊,呵呵呵呵呵。”
我暗自嘆了句“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就連面目和善的老頭和純良無害的少女都是騙子,這個世界真心不會好了。
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醒來的時候渾身像是被什麽東西碾壓過,所有的骨頭都酥酥軟軟。身側是一個顏色頗為俗豔的帳子,我費了番功夫,才意識到自己身上蓋了層薄薄的錦被。
不知為何,渾身滾燙而燥熱,身子的每個角落都有些汗濕,口幹舌燥的。
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管弦聲,空氣中一抹淡淡胭脂味。
此處是哪裏,是誰将我送來此處,将我送來此處又是想做什麽?
我想這個問題,想得頭痛欲裂也沒有想出所以然來,在一股對水的欲望下,我翻身下床。在往茶案旁走的過程中,幾欲站立不穩。終于哆哆嗦嗦摸到了茶壺,裏面卻幹得見底。
片刻後,我對着在房間中找到的魚缸默了半晌,努力說服自己口渴這件事其實還可以再忍忍。
魚缸裏有尾金魚同情地看着我,還對着我炫耀似地冒着水泡。
我蹙起眉尖對它道:“我警告你別看我啊,再看我,我就讓你再也冒不了泡。”
結果它冒泡冒得更歡快了。
我不跟一條魚計較,撐着略有些古怪的身子往大門處走去,覺得如果門打不開,我還是幹脆折回去。
誰料門一推就開了,我不由得想:難道這不是綁架?又為自己的天真感到一絲憂慮:這如果不是綁架,一定比綁架還要令人難以招架。
我如履薄冰地控制着綿軟的身子朝門外走去,這似是某個樓閣的二樓,建築的樣式雅致中帶着些俗氣,一側的闌幹外面挂了許多帳子,紅紅綠綠的,我印象中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
剛走出沒兩步,我突然撞上令人尴尬的一幕。
一個青年男子摟着一個穿的很少的姑娘,在樓閣的轉角處摟抱在一起,姑娘****露了大半,男子埋首于她白花花的胸脯前,如狼似虎地……呃,啃着。
我何曾見過這樣非禮勿視的場景,登時受到了驚吓,那姑娘卻忽然朝我望了一眼,而後媚眼一挑,非但不躲閃,反而玉手扶在青年男子的肩頭,聲音糯糯地開口:“李公子,奴家的味道好不好,嗯?”
男子低低笑了一聲,聲音同我尋常聽過的男聲有些不大一樣:“玉娘的滋味自是銷魂。”
不知何故,聽到那樣的聲音,我的身體裏竟似有根線被驀地牽起,而後那口渴的感覺更加排山倒海。
渴死了,若是再沒有水……
水?可是我好像并不是想要喝水。
絲竹管弦的聲音在耳畔萦繞不絕,那停在闌幹處糾纏的男女的聲音激起身體的一陣戰栗。
我指尖陷進手掌裏緩了半晌,覺得自己這種情況有可能是中了毒,而這毒有可能會讓我一失足成千古恨。剛剛有了這樣的念頭,身體裏便又有一股難以抵擋的火熱席卷而來,霸道地占據我的所有知覺。
不行,我想要,想要……
我再次看了一眼那對男女,目光落到那個男子身上時,突然有些把持不住。
我竟有些想變成同他做非禮之事的那個女子。
就在我為這個念頭驚惶無措時,身後忽然遞過來一只修長的手,将我的手臂一拉,有個略耳熟的男聲湊到我耳邊:“跟我來。”
宋宋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我,像是在古董鋪子裏打量一個青花瓷,或者一個白玉盞,帶着點品鑒的味道。
我艱難地開口:“你別光看着我,想辦法幹點兒什麽。”
他的眼裏揉進一些細碎的笑意:“哦?殿下希望臣幹點兒什麽?”
我繼續艱難道:“離我遠一點兒。”口中說着,卻反而将手撐在了他身後的雕花木門上,俨然一副調戲良家婦女的形容。方才他抓了我,就進了最近的房間,一關門,我的身子就擅自獸性大發。此刻我瞧着他,覺得他的眉目比平時還要生動,而且越看越順眼,我想了想,覺得自己身上中的毒果然喪盡天良。
我蹙了蹙眉,另一只手挑上他的下巴抱怨道:“你怎麽不躲開?”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我:“臣為什麽要躲開?”
我的頭腦不大清明,腦子裏想的竟然不是他話中的意思,而是在想,他既然不躲開,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對他做點兒什麽,可是做點兒什麽好呢。
想了半天,仍舊是一團含糊。他提點我:“殿下好像在傷腦筋,殿下在傷什麽腦筋?”
我認真地打量他一眼,對他說:“我也不知道在傷什麽腦筋,就是突然覺得你長得有些好看。”
他眉頭一動,低笑道:“殿下會覺得臣好看,說明殿下的眼光還算正常,這件事并不值得殿下傷腦筋。”
我道:“哦。”
他這句話說的對,可是又好像哪裏不對,我一時間竟然忘了他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信。
他仍舊保持着被我圍困的姿勢看我:“殿下,你打算這樣看着臣到什麽時候?”
我的關注點全在他的形狀好看的唇瓣上,看了一會兒,竟問他:“我親你一口,你不介意吧?”
像我這樣做壞事之前還事先告訴對方一聲的人,天底下哪裏找,宋訣不知是感動還是太感動,一下子怔在了那裏。這于他而言挺罕見的,我覺得很有意思,不等他回答,已經墊起腳封上他的嘴。
那大約是我成為雲岫以後第一次放縱自己,我這個人一向克制,知道有些東西不該去碰,碰了就是錯。
這世上屬于我的那一份總會留下來,不屬于我的也不是強求就能夠得到。他們送我去佛寺,是讓我無舍無得,而不是讓我舍不得,可是是舍得還是舍不得,到了真正要選擇的時候,是由不得自己的。
我一直覺得,不得到就不會不舍得,不會不舍得也就不會犯錯。
而如今,我奉行十數年的信條就這樣在一種毒藥和一個男人的面前土崩瓦解。
我突然有點想得到他。
在這個念頭的驅使下,我緊緊貼上去,像是久旱的土地渴求一場雨。領口處已經微微汗濕,頭感覺極沉。他沒有動,既不躲開,也不迎合,倒像是在觀察我的反應。
均勻而溫和的氣息在我臉上掃過,像是沾衣欲濕的霧氣。
那一刻我也隐約意識到自己在輕薄他,可是被輕薄的人這般淡然,我若是亂了陣腳,反倒讓他笑話。
于是,我的膽子便被他坐以待斃的态度激發地更大了一些。想起宮中那些女眷對宋訣的一貫評價就是風流,而且提到他時總要提到他的那些風雅韻事。雖然捕風捉影也有可能,但既然被這樣多的人津津樂道,證明他的那些風流事也不僅僅是空穴來風。我原本因為這樣的風評對他沒有好感,此刻卻忽然因為此事而惡向膽邊生。
就算今日同他發生了什麽,也不過是為他的風流韻事錦上添花。他放在心上,或者不放在心上,于我而言都沒什麽打緊。太後賜婚他和昔微一事,早在宮中傳開,我無意與昔微争個高下,可是真要争我卻未必會輸給她,今日便是一個例子,宋訣與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我想将他怎麽樣,就可以将他怎麽樣。想想他将來有可能是昔微的夫君,我便又多出些膽量。昔微常年壓榨我,報仇就趁今天了。
我貼着宋訣的唇,低聲道:“你抱着我,好不好?”渾身已經難受地無法言喻,能這樣強撐着同他說話,已屬于定力好。
他卻不為所動,低低問我:“殿下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在做什麽?”
我将衣領扯一扯,道:“我自然知道我在說什麽,宋将軍,我很熱。”說着繼續扯身上的袍子,大半個肩膀快要露出來的時候,手腕突然被他握上。
他的大手涼悠悠的,別提多舒服。
我盯着他的雙唇開合,仿佛在盯着一朵初綻的桃花,他的聲音落下來,将人撩弄得有些心癢。
“殿下是來真的嗎?”
“不是真的還是假的?”
“不後悔?”
“也許會後悔,但現在顧不得了。”
“殿下方才喚臣什麽?”
“宋将軍……”
“不要喚臣将軍。”他說着,打橫将我抱起,湊到我耳邊,語氣氤氲,“喚臣的名字。”
我勾緊了他的脖子,望着他的長長的睫毛,和睫毛下潑墨一般的深眸,顫聲道:“宋訣……”
他聽後勾唇淺笑,低低道:“岫岫。”這一聲岫岫又喚得人身子骨軟上了幾分,我不等他将我抱到軟榻上,就伸手撕扯他的衣服,他低沉着嗓子,對我說:“殿下急什麽,臣還能跑了嗎。”
我不理他,繼續撕他的衣服:“有個詞叫夜長夢多,萬一昔微派人捉奸就不好了。”
他正要将我放在軟榻上,聽到我的話手臂一抖:“關昔微公主什麽事兒?”
我立刻道:“不關她的事,她一定不會知道我和你今天的事。”他手撐在床柱上看着我,目色愈發幽深。
我的心一提,心想他莫不是因我提到昔微便猶豫了?這個時候別猶豫啊,你猶豫了我身上的毒可怎麽辦。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已經跟整個人一樣綿軟:“宋訣,你怕了?”
他挑眉:“怕?臣有什麽好怕的。”
我道:“那你猶豫什麽?”
他道:“臣只是在想,有件事臣很想做,只是做了也許要後悔……”
我已經快要忍到極限,強撐着問他:“那如果你不做呢?”
他想了想道:“也許會後悔一萬倍。”
我果斷勾了他的脖子,道:“與其後悔不做,不如做了後悔。”
将他攬入懷中時,身體裏終于像是有什麽東西炸開了花,耳畔是他極輕地嘆了一口氣:“殿下既然有這樣高的覺悟,便不要怪臣對殿下無禮了……”
第二日一早,我揉着後脖頸從被窩中坐起來,渾身都像是散了架。昨日的記憶模模糊糊,我簡單梳理,想起自己偷偷出宮,在錦歌樓宿醉,又歷經茶館的打抱不平,後來……
後來?我因這個詞而虎軀一震。
目光落到身畔躺着的人身上時,虎軀又是一震。
一大早被震了兩下子,便是不該想起來的也全都想了起來。
我望着被窩中睡得安之若素的男子,想起昨日那一記手刀,不由得咬牙切齒。此人的锱铢必較簡直已到達人神共憤的境界了好嗎–我在千佛寺中賞他的那一記手刀,不知被他惦記了多少年,昨天總算被他找到機會,連本帶利地還了個幹幹淨淨。
只是,他既将我砍暈,便是不願意同我發生什麽,他既不願意同我發生什麽,此刻又為何會與我同床共枕?
難道又被人算計了?
我陷入了思索,目光不經意落回被窩中的男子臉上,不由得咽口口水。
男子的下颌處的線條清冷瘦削,往下看,是突出的喉結和鎖骨,結實的胸膛在白色單衣下若隐若現,讓人臉頰微燙,卻又移不開眼光,也許是昨日的毒效還殘留着,又也許我又吃錯了別的什麽藥,只覺得此刻映入我眼簾的人那一頭黑發雖然淩亂,可淩亂中卻又帶着些美感。
我緊盯着宋訣閉目沉睡的安靜模樣,恍惚覺得他不該是在西北的風沙漫漫中長起來的,而應該是在某個江南水鄉長大。
仿佛看到杏花煙雨江南,眉目如畫的公子臨橋而立,手執一柄油傘,有烏篷小船緩緩從他腳下經行,行到煙雨的深處。無論是青石板,還是白玉橋,都同他很相稱。
他從畫裏走出,又走回到畫裏去。
我正望着他發呆,卻聽到一個慵懶沙啞的嗓子問我:“好看嗎?”
我回神,看到他不知何時已經轉醒,明明已經醒了,卻不立刻起來,只懶洋洋地用單手撐臉,側身在錦被中看我,眸子帶着初醒的朦胧,像是剛從江南的雨中歸來。
我是個多麽處變不驚的人,自然沒有被他吓到。語調如常地問他:“大将軍昨夜睡得可好?”
他道:“托殿下的福。”
我繼續鎮定地問他:“敢問大将軍,昨日是如何知道本公主被人算計的?既然将軍已找到本公主,又為何不将本公主帶出火坑?這也便罷了,又為什麽非要與本公主在火坑中過夜?”
一句話裏帶了四個本公主,說得我累死了,緩了會兒提醒他:“你倒是說話呀。”
他氣定神閑地坐起身子,我忙往旁邊讓了讓。他懶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