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3)

靠着西方佛陀的加持和九華印才勉強得以封鎮,如今你盜了九華印,鎮妖塔總有一日會傾頹,再無法鎮妖。”說完又告訴我,“丫頭,你來鎮妖塔尋人,可是鎮妖塔中,從來都無活物。”

是了,我記起來,我的執念因他的一句話而消散如煙。

鎮妖塔中沒有活物,我又是去鎮妖塔做什麽?

于是,從離仙臺縱身躍下,亦将前塵往事徹底放下。

晃神回來,我望着本該消失在紅蓮業火中的那張臉,由初始的懷疑,轉為喜極而泣:“師父,果真是你麽?”

他垂眸道:“梨兒,自然是我。”

我抓緊他的手臂,怕他會突然消失一般,問他:“師父勝了那紅蓮業火,對不對?”

他朝我輕輕點一點頭,有縷長發垂下,落到他的手臂上,他開口:“梨兒,這一世,你不是我的徒兒,我亦不是你的師父。”聲線低沉,“還是同以前一樣,喚我沈初。”

我握緊他手臂的手一抖,霎時悲從心來:“沈初……你殺了宋訣。”

他原本沉靜的眸光凜了凜:“上一世,是他殺了你。這一世,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又豈能再把你拱手相送。”眸光更涼,“他們仙人可以随意擺弄人的命運,最後又把一切都歸給天命,仿佛一個天命便可免去所有罪孽。若是按照這樣的觀念,他宋訣今日是生是死,也都是他的天命。”

我忽然覺得說這番話的人很陌生,不像是我所認識的師父,可是他又分明是師父,不可能是別人。

我搖了搖頭,哽聲道:“師父,你從前總是教我慈悲為懷,還教我戒貪嗔,離怨憎……”

他的唇角卻突然勾起一抹陰冷的笑:“梨兒,你待世人慈悲,世人又是如何待你的?仙界又是如何待你的?至于貪嗔怨憎……”執起我的手,放至他的胸口,“梨兒,從前的為師不光沒有貪嗔怨憎,連喜怒哀樂都沒有,如今總算有了七情六欲,你難道不為為師感到開心麽?”

我的手縮了縮,總算明白為何這個師父讓我覺得陌生。從前的師父是六根清淨的佛徒,不會有分明的情緒,不久前的沈初也一樣,可是相處越久,我越發覺得,沈初漸漸變得比以前易喜,也比以前易怒。

這恐怕是他失去了佛元之故——沒了佛元,他會越來越像一個凡人。

可是,他又是為何恨上了宋訣?竟然……恨不得殺他而後快。

我再一次意識到宋訣已死,為這個念頭險些暈厥。

強撐着意識,慢慢地回憶,我從離仙臺跳下,沒有魂飛魄散,而只是損了命魄,是因為有九華印附體。當時,我能夠順利拿到九華印,一定不會是因為運氣,而是因為他知道我會去盜印,所以暗中為我掃清了障礙。可惜,九華印事關重大,最終還是引來了天兵。他會那樣及時出現在離仙臺上,也是要為我解圍。只是,我跳下去的時候,不知他是沒有來得及救我,還是故意成全我。

于是,我成了雲岫,他成了宋訣。

杜菸說,他為了救我,将這整個凡世化為一個養魄之境,可那不過是杜菸在騙我。這世上哪有什麽養魄之法?他是将他自己的命魄分給了我。

如今,我的身上有師父的一半靈魂,有他的一半命魄,他二人要自相殘殺,我又是應該恨誰?

我誰也恨不起來,只是覺得一顆心被挖去了,留下鮮血淋漓的一個洞。

望着面前那一張情緒越來越容易分辨的臉,我終于放任自己失去所有意識。

罷了。從今日起,長梨死了,雲岫也死了。我要連同她們的部分一起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第二日,大雨。

我在隆隆的雷聲中醒來,動了動手指,發現整只手被握在一個人的手中。

沈初的臉上露出喜色:“梨兒。”

我張口:“師……”看到他不悅的蹙起眉頭,改了口,“沈初。”

他将我額上搭的汗巾摸下來,扶我起身,道:“昨夜發了一整晚的燒,也說了一整晚胡話,總算舍得醒了。”說着,拿着汗巾走去臉盆旁邊,蘸水後又擰幹,回到我身邊。

他拿汗巾為我輕輕擦一擦額上的虛汗,又送到我的頸間,我身子一僵,道:“我自己來。”

此時才注意到,外袍不知何時褪去了,身上就只剩一件薄衫,被我睡亂了,一邊的肩頭幾乎要露出來。

他卻渾不在意,按住我往後縮的肩頭,道:“梨兒可是在想男女大防?”

他的眸色漸漸往深處滑去,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喉間一緊。

他是沈初的時候,我尚能正視他,知道了他是師父,卻再不能以普通男女的目光看待他。

我垂下眸,道:“徒兒不敢。。”

他卻問我:“不敢什麽?”

我仍舊垂着頭,回答他:“若是與其他的男子,徒兒自然要顧慮男女大防,可是對師父,徒兒不敢生那樣的輕薄之念。”

男女大防這樣的詞,就算只是想一想,對眼前這個人也是輕侮了。

在我心目中,他與紅塵不沾邊,是這世上最清淨的人。

可是,下一刻,臉便被他給擡了起來,從他的眼中,我竟讀出了與他最不相襯的那些詞來。

突然想起前世慕容煜對他的一句評價:“心生貪着,是名****。”

我再一次意識到,他已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師父了。

忽地,一聲悶雷在天地間炸開。我的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誠實的反應。耳畔是雷聲連綿不絕,讓人想起許久之前的那百道天雷。大約我一直以來畏懼打雷,就是因為從前在天雷面前吃了苦頭。

男子的手落到我的頭頂,聲音溫涼如墨:“梨兒不怕,有我陪着你。”

聞着他身上淡漠的味道,我突然想起從前,在我最黏人的年紀,如果去挽他的胳膊,十次有九次會被他給拂開,還要聽他念叨幾句沒大沒小,故而,此刻在他懷中聽着他這般同我和言細語,我不禁有些含糊,含糊了半晌,總算意識到當務之急應該是從他懷中離開,他卻像是感受到我的意圖,将我緩緩收緊。

隔着貼身的薄衫,感受到男子響在近處的心跳,我不自在地動了動,提醒他:“師父……可以放開徒兒了。”

非但沒有放開,反而越擁越緊,我的心底忽然多出一絲莫名的驚惶,聲音微顫:“師父?”

他語氣裏有些不豫:“日後,不要再喚我師父。”沉聲道,“沈初,祖籍江南,禮部尚書,比當今的十四殿下年長七歲,尚未婚娶……”說罷問我,“梨兒,你可知我的意思?”

他的嗓音比方才多了些熱度,我的腦子發懵:“師父的意思……”

“我的意思,早已通過沈初之口告訴了你。如今,沒了宋訣這個障礙,梨兒還給不出答案嗎?”

我聽到宋訣這個名字,腦子一空,用力從他懷中掙出來,定一定神,道:“師父時常教導徒兒倫常和道德,徒兒都記得。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徒兒不敢對師父有什麽亵渎的念頭。今日師父的此番話,一定是在跟徒兒開玩笑。”

緩聲道:“何況,無論修道還是修佛,心都應當靜如止水,無欲無念。雖然……徒兒不小心成了師父的絆腳石,可是修仙求佛之路都久遠漫長,師父并非凡人之軀,沈初也不過是師父在這世間的幻象,有朝一日,師父還要重回佛界。”正了正顏色,“師父,又豈能為徒兒亂了人倫綱常。”

聽着我的話,男子的神色越來越難以捉摸,我硬了頭皮迎向他的眼光,以端肅的姿态表達我的立場。

卻見他緩緩勾起輪廓完美的唇:“好一個人倫綱常。”笑罷,眸中還留一些笑意,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淡淡道,“方才,梨兒說我還會回歸佛界,那便還給我。”

我的心一緊,脫口道:“什麽?”

卻見男子眸中笑意漸漸斂去,眼底就只餘一片冰冷,唇角的笑卻仍停在原處,那張不惹凡俗的臉上,竟然平添了一抹妖邪之氣。

我身子輕顫,聽他以幽涼的口吻道:“梨兒難不成忘了,你欠為師的,除了半片靈魂,還有為師的佛元。”

我的手顫了顫,道:“師父說的不錯,是徒兒欠師父的。”緩緩閉上眼睛,“師父的東西,理當拿回去。”

男子的聲音更沉:“哦?那你可知道,若是為師拿回去,你會如何?”

我道:“徒兒不知會如何。但是,師父本是佛界尊者,數千年才修得的佛元,總不能一直留在徒兒體內。”緩緩道,“請師父收回去。”

良久,聽他道:“好。”

雖然緊閉雙目,卻感受到一只手緩緩探入我的胸口。那時,我的心底一片平靜,既不感覺忐忑,也不感覺畏懼。只是隐約有個念頭,這樣,也好。

很快,便感覺,似有魂魄相依的何物,在某個力道的牽引下,行将破體而出。抽離的疼痛出乎預料,我隐忍着不出聲,等待這個痛苦的過程完成。

然而,就在我感覺快要結束之際,那個牽引之力卻驀地收回,方才已經要同靈肉分離的某物,又穩穩妥妥地落回原處。

我捂住胸口,惶惑地睜開眼睛,卻發覺面前的男子正望着自己的手,緩緩握成拳,隔了會兒,才将目光移到我的臉上,将手連同寬大的衣袖一同收回。

他把聲音壓低:“梨兒,九華把他的命魄分一半給你,又助你拿到封印鎮妖塔的九華印,是希望你有朝一日還能回歸仙道。我的佛元可以助你靈魂不滅,九華仙印則可以保你命魄不離,若是将這兩樣東西取出來,你的壽命将會比普通凡人還要短,死後也不能再入輪回……”說罷問我,“你難道不怕麽?”

我捂着胸口喘了片刻,輕道:“師父,做一個普通凡人有什麽不好?難道非要像仙人一樣活一萬年?”淺笑着看他,“那太久了。久到讓人害怕。一切都像朝夕之間那麽短,才好。朝生暮死,最好。”擡起手,放到胸前,“佛元,師父自己不拿,徒兒幫師父拿。”

他的臉上卻添了些厲色:“胡鬧。”上前握住我的肩頭,看到我的表情,語調多出些慌亂,“梨兒,可是為師方才的舉動吓到了你?為師不許你有這樣消極的念頭。”

我仍舊維持着方才的神情,目光透過他的臉,不知落向何處:“師父,你說,人死之後是去哪兒了呢?無論他是九華上仙,還是慕容煜,抑或宋訣……他死之後,會去哪裏呢?我又該去哪裏找他呢?”

男子懲罰一般捏緊我的肩頭,一字一句地提醒我:“梨兒,你要記住,宋訣死了,可是雲岫還活着。你是當今的十四殿下,聖上尚在等你回宮。我與宋訣皆領受了聖上的密旨,誰迎你回宮,你便是誰的。”

面前的青年生了一副好相貌,無論是神态,還是語氣,都已不再是我的師父,而是那個喚作沈初的男子,我對他,既感覺熟悉,又極為陌生。他看着我:“殿下,臣提醒你,宋将軍已經戰死沙場,而你,會是臣的妻子。”

我總算正視自己不再是長梨的這個事實。

隔了會兒,聽到自己問他:“沈初,你到底想要什麽呢?”

他輕柔地撫摸我的臉:“我要你這一生都不經風雨,與我共同嘗遍這人世界最好的滋味。梨兒,你可願意?”不等我回答,又道,“你不願意也沒關系,我已等了這樣久,又何妨再等些時候?”眸色深了深,“不過,有些事,倒也不必再等。”說罷,竟是伸手将床帳子拉了下來。我為他這個動作心中一驚,他的氣息已朝我逼過來,我欲退,他的手卻早已鎖住我的腰,道了句:“不要動。”

他靠的很近,早已超過應當防備的距離,這個距離,就連他臉上的細微之處都清晰可見。我不顧他的命令朝後躲去,卻聽他聲音放得更輕些,道:“再動,我不介意用強硬一點的手段。”

我登時僵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了。

時間像是不再往前走了,每一聲呼吸都變得很慢,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正在他灼熱的氣息馬上就要覆上我的呼吸時,忽然聽到誰破門而入的聲音,兩個影子停在床帳前,齊喚道:“公子。”

男子的唇停在我的唇邊,頓了頓,側目望向映在床帳外的那兩個影子。

“懷瑾握瑜有要事禀報,擅闖公子房間,請公子恕罪。”

男子微蹙眉頭,從我身畔離開,懶洋洋問她們:“你們是如何尋到此處的?”

簾外傳來握瑜的聲音:“奴婢二人尋遍城中所有客棧,都沒能找到公子,好在奴婢養的蜜蜂很熟悉公子身上的味道。”

懷瑾握瑜是尚書府的兩名高手,我已有許久沒有見過她們,從前在千佛寺,還時常與她們聊天,其實仔細想想,也并沒有過去很久,只是如今隔着長梨的前塵再看她們,就有一種滄海桑田的陌生。

沈初點點頭,簡短地問道:“何事?”

懷瑾小心翼翼地詢問:“十四殿下可與公子在一起?”

沈初看我一眼,慢悠悠地理着衣袍:“可是聖上催了?”

懷瑾道:“公子英明。聖上旨意,讓公子一個月內務必帶殿下返京。左金吾衛趙将軍和光祿卿李大人,已經在前方官驿等候公子前往接應。”

沈初想了一想,道:“知道了。回去禀二位大人吧,就說殿下偶感風寒,要耽擱三日。”

懷瑾聽後道:“奴婢二人中,可要留下一個在此伺候?”

沈初淡淡道:“不必。”

待懷瑾握瑜退下以後,我恍恍惚惚地問他:“回京以後,你會如何向皇兄禀報?”

他道:“這還不簡單。河渡一戰,宋将軍重傷不治,藥王谷陸謙之自負神醫,卻也沒能保住他的性命,宋将軍雖然沒有馬革裹屍,好歹算作戰死沙場,也算護國有功,聖上說不定還能追封他一個護國大将軍……”

我閉了閉眼睛:“夠了。”

男子冰涼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我只覺得如芒在背,他問我:“心疼了?”将我的手撈到手中,柔聲問我,“恨我?”

我把臉轉向他,語調破碎:“沈初,我只是想不明白,宋訣為什麽非得死。你有那樣恨他麽?”

他垂下頭,親吻我的指尖:“梨兒,你怎知我殺了他?”

沈初語氣淺淡:“你怎知我殺了他?”

我的指尖一顫,心裏剛剛泛起微小的期待,就被他的下句話無情澆熄:“我早說過,無論生死,都是他的天命。”

我一時失神,呆坐在那裏。

第二日天氣稍佳,沈初陪我去看傀儡戲,看着臺上的提線傀儡如真人一般,飲酒唱歌吹笙,臺底下的衆人紛紛拍手叫好,我聽周圍的人叫好,便也叫聲好,聽周圍的人拍手,也擡手輕拍兩下。臺上在講什麽故事,我其實不大曉得,只是含糊覺得,做一個傀儡也沒有什麽不好,喜怒哀樂都由別人安排,到精彩之處,還有人為自己叫好。

我不識得路,戲終散場,任由沈初握住我的手,他走到哪裏,我便跟去哪裏,他停下來,我也停下來。

他道:“梨兒,前方有捏泥人的,我們去看一看,好不好?”

我點一點頭:“好。”

停在賣泥人的攤販處,他拿起一對泥人,詢問我的意見:“梨兒喜不喜歡?”

我看了一會兒,點頭:“金童玉女,甚好。”

将那對泥人買下,他重新撈起我的手,道:“走了甚久,梨兒餓不餓?”看到我輕輕點頭,于是詢問賣泥人的小販,“附近可有幹淨些的食肆?”

小販擡手指了一個方向,他溫聲道謝,拉着我朝前走:“明日即要啓程回京,與趙将軍和李大人會和之後,便要顧忌着君臣之禮,難有機會同梨兒這般悠閑自在……”

我淡淡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他的腳步頓下,喚我的名字:“梨兒。”

我擡頭看向他,想要問他為什麽突然停下,可是渾身倦怠,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于是等在那裏。

他垂頭看我,眉頭微蹙:“你莫不是打算一直這般下去?”

我看了他一會兒,想要開口說句什麽,可是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熟悉的叫賣聲,就将想說的話給抛在了腦後,撒開他的手,徑自朝叫賣聲傳來的方向走去,他擡腳跟上來,聲音有些沉:“梨兒,你是要去哪裏?”

我不理會他語氣裏的不悅,行出十好幾步,才行到賣糖葫蘆的地方站定,聽那小販操着涼州口音問我:“冰糖葫蘆,姑娘來一串麽?”

我指了最大的一串,對随到我身後的沈初道:“買給我。”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來,那笑意裏有七分放心:“原來是想吃糖葫蘆了。”寵溺的語氣,“好。想要什麽,都買給你。”

我拿着那串糖葫蘆在手上,輕輕咬了一口,感受着舌根泛起的層層酸意,總算有活着的實感。我一邊吞着山楂,一邊告訴自己,就像吃最不擅長的糖葫蘆一樣,盡管痛苦,可是總會過去的。

耳邊傳來男子含笑的聲音:“同小時候一樣,還是這般饞嘴。”

翌日一大早,往官驿出發。沈初扶我上了馬車,自己也在車內坐定。在昏暗的光線中,我看向對面的男子,一襲墨藍色錦袍,玉帶束腰,寬大的袖口處繡着淡雅的紋飾,白玉冠束了如墨長發,襯得他清雅面龐也溫潤似玉。

“官驿距此地不遠,大約三個時辰即可與他們碰面,梨兒可睡一會兒,醒了我們就到了。”說罷,朝我伸出一只手,“過來。”

我看了他一會兒,終于把手交給他,到他身邊坐好。

輕輕靠在他的肩頭,閉上眼睛,聽他交待我:“此番護送你回京的趙将軍,年紀大了,****一些閑心,這一路上,包括膳食在內,大約事無巨細都會過問,你口上盡量順着他,不想順着他的,便來找我。還有光祿卿李冼,年輕時便掌宮廷宿衛及侍從,有些心高氣傲,大概在人員排布方面,會與趙将軍發生矛盾,為了不耽擱回京行程,你最好提前下令,把回京事宜全權交給我。”又沉吟道,“不過,這兩位大人都是武将,大抵不樂意我這個文官當他們的總指揮,到了那個時候……就看‘殿下’的魄力了。”

我閉着眼睛,道:“好。全聽你的。”

他說的一一命中。趙安倚老賣老,李冼恃才傲物,全虧他事先的安排,才為這一路省去了許多麻煩。回到帝京的時候,竟還比原定的日子早了幾天。這一路上,他待我全是君臣之間的周到,仿佛我和他,從一開始便是公主和臣下,而不是徒弟和師父。究竟是我将前塵看得太重,還是他将前塵看得太輕?

抵達帝京的那一日,竟是禦前禁軍統領蘇越親自來迎接我,那陣仗前所未見。

百姓傾城而出,原本寬闊的朝天大道,竟被圍得水洩不通,需要出動金吾衛才勉強保證車隊前行,盡管前行的速度十分緩慢。

大約在百姓看來,和親的公主重回故土,是一樁前所未聞的大事。在政治聯姻之中,能夠全身而退的公主,我有可能是第一個,也有可能是最後一個。

車隊緩緩進入第一道宮門,沒了人聲喧嚣,視野也開闊起來。

我掀開車簾,聽着車輪壓過石板路的聲音,看向碧藍的天空,心頭有一種今夕何夕的茫然。

記得我去燕地和親的時候,皇兄送我到第三道宮門,再往前送,便不合禮制,這一次,他竟還在那道宮門處等我,身後有群臣和後妃侍立,我一眼就看到他。錦袍玉帶,眉目間盡是九五之尊的威儀。

同樣的景,同樣的人,見到我的第一句便是:“回來就好。”

我不顧禮節,撲到他懷中,惹他愣了一下,随即聽他輕笑:“讓朕想想,十四妹多久沒有這般與朕親近了。可是三位愛卿讓十四妹受了什麽委屈?”

被提到的三位愛卿皆道:“微臣不敢。”

我從他懷中離開,道:“三位大人一路上盡心竭力,怎會讓臣妹受委屈?”将禮節想起來,想要朝他跪拜,卻被他穩住,聽他不悅道:“不要像他們一樣,見了朕就跪。”又道,“沈愛卿平安将朕的妹妹送回來,先記一功。”看了眼趙安李冼等人,“朕已令人在廣禦殿擺宴,給諸位愛卿接風。”

聽衆人恭聲謝恩之後,又溫言沖我道:“看你滿臉風塵,接風宴也就罷了,朕先送你回宮休息。你可知道,婳婳那丫頭,在你走之後找朕哭了好幾場,害朕每每經過流梨宮都有些發憷,怕她突然沖出來,再向朕抹眼淚。”

我垂目道:“婳婳定然為臣妹擔了不少心。”

雲辭攜了我的手,道:“她是怨朕狠心吶,将你送到那樣遠的地方……”

我忙為婳婳說話:“婳婳她……”

雲辭打斷我:“朕知道。”召來玉辇,并示意我上去。我乘上玉辇,忍不住看一眼沈初,這個動作被雲辭看到眼中,只見他鳳眸一眯,對沈初道:“沈愛卿也同來吧。”

送我到寝宮之後,雲辭見我滿臉倦色,也就沒有同我多說幾句話,吩咐婳婳伺候我沐浴更衣,就帶着沈初走了。

走之前,似還有什麽話說,我等了他一會兒,等來一句:“今日便罷了,明日朕再來看你。”

雲辭走後,婳婳抱着我哭了半個時辰,又數落了半個時辰。總覺得,不過離開她數個月,好像離了她一輩子似的。她将我這數個月來的事情一件件确認過之後,才放我去沐浴更衣。伺候我在床上躺下的時候,她停在床邊,紅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問我:“殿下,宋将軍果真戰死了麽?否則,怎會是沈大人送殿下回京?”

我的手為這句話驀地握緊身下的床單,聽她繼續道:“他們都說宋将軍戰死了,可是奴婢不信,既然沒有找到屍骨,那便……”撞到我的臉色,慌亂道,“殿下,可是奴婢說錯了話?奴婢不提宋将軍了,再不提了……”

我木然打斷她:“婳婳,你說的不錯,既然沒有找到屍骨,就不能證明他死了。”雖然這樣說,可我心底卻隐約明白,宋訣大概永遠都不會回來了。閉上眼睛,輕道,“我累了,你也去休息吧。”

躺在床上,一夜無眠。

第二日,雲辭的寝宮。

男子負手而立,背影挺拔卓絕,片刻後,聽他問我:“已經決定了嗎,不再想想?”

我道:“臣妹心意已決。”

他問我:“十四妹,你是在跟朕賭氣,還是在跟宋訣賭氣?”

我以沉默不語回答他的問題。

“罷了,朕也不是不明白你的性子。”雲辭嘆一口氣,轉身看我,眸中是深沉的顏色,“只是,你讓朕如何向沈卿交待?朕乃一國之君,卻失信于臣子,你便不怕朕贻笑大方?”

我理着袖子道:“皇兄小時候也答應臣妹,每年都帶臣妹去看賽龍舟,可是最近幾年,哪一年不放臣妹的鴿子?還聽趙妃娘娘說,皇兄曾答應她只娶她一個,這些年還不是娶了一個又一個?還有端妃娘娘……”

雲辭扶着額頭打斷我:“十四妹。”

我道:“皇兄請講。”

他道:“不如,朕退一步,你也退一步。朕傳沈卿過來,他若願意,朕便遂你的心願。”

我的眼皮跳了跳:“他若不願意呢?”

“那朕也只好八擡大轎把你送進尚書府。”

我躲在隔簾後,聽雲辭委婉地向沈初轉達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已與北涼王拜堂成親,就算對方因謀逆罪被處以極刑,也不能改變我是他妻子的事實。如今,夫君的屍骨未寒,我理當為他守孝三年。就算不立這個貞潔牌坊,我也是逆賊的妻子,是戴罪之身,雲辭在這個時候指婚給我,非但不妥,還有失體統。我願以戴罪之身,入宗廟祈福三年,請求列祖列宗保佑我大滄國泰民安。

雲辭将我的意思表達完畢,感慨道:“朕這個妹妹,看上去柔柔弱弱,卻是個犟脾氣。朕能勸的都勸了,卻不能勸她回頭。”話音裏隐約有嘆息之意,“朕從來不曾後悔過什麽,如今卻後悔當初聽了太後的話,讓十四妹去和這個親。朕何嘗不明白,太後因偏袒昔微而對十四妹有成見……如今,卻又因此連累了沈卿家。”

沈初的聲音清清淡淡:“聖上言重。”

雲辭咳了一聲,道:“朕今日傳你過來,其實是想聽聽你的意思。十四妹的心思朕明白,你的心思朕亦明白,正是因為明白,才有些犯難。”說完問他,“朕的意思,沈卿明不明白?”

沈初裝糊塗:“臣不敢妄度聖意。”

雲辭道:“朕賜你無罪。”

沈初默了默,才道:“聖上的意思,或者說十四殿下的意思,可是希望臣能退一步,将求娶十四殿下的念頭,暫且放一放?”

雲辭點了點頭:“不錯。”又表現出無奈的樣子,“朕乃九五之尊,一言九鼎,既然答應了沈卿家,将朕的這個妹妹賜給你,就應當遵守承諾,但……”

不等雲辭把話說完,就聽沈初道:“不過是三年,臣等得。”

我為這句話失了下神。他的語氣極為輕描淡寫,仿佛三年彈指間就過了。

雲辭默了片刻,替我問他:“沈卿家的意思,是要等十四妹三年?沈卿家這樣的相貌,這樣的地位,這世間什麽樣的女子不是任君采撷?沈卿卻偏要耗在一個女人身上,值麽?”

“臣覺得沒有值不值,只有想不想。臣只想同十四殿下……”頓了一下,改口,“臣只想同岫岫共度餘生,如此而已。”

雖然隔着垂簾,卻感受到他的目光,如同清涼月光,落到我的臉上。

“休說是三年,十年,二十年,臣也照樣等下去。”

沈初退下之後,聽到雲辭問我:“你都聽到了?”嘆道道,“執着至此,連朕都有些感動。”又悠悠道,“人生,能有幾個三年吶……”

我在一股沖動的驅使下,禮節也顧不上,就掀開簾子朝殿外追出去。臨去前,聽雲辭提點我:“尚書府的馬車都是從興安殿北的側門入宮,沈卿大約是朝那裏去了。”

我朝興安殿方向追過去,追至蓮花池時,看到他停在玉橋上。還不到菡萏成花的季節,橋下荷葉田田,清風過處,泛起層層漣漪。

我隔着些距離停下,看到他微微偏頭,朝我看過來。

男子氣質溫潤,身上沒有絲毫銳氣,看到我之後,臉上泛起笑紋,那笑容溫良無害,卻隐隐扯痛人心。他喚我:“梨兒。”

我卻以堅硬的盔甲僞裝我自己,這般質問他:“沈初,你究竟是何人?”

他臉上的笑意沒有絲毫受影響,聲音仍舊淺淡平靜,反問我:“梨兒覺得呢?”

我擡腳走到他身邊:“你與師父長得一模一樣,對我的前塵往事也了如指掌,可你不是師父。”

他道:“哦?梨兒何出此言?”

我道:“糖葫蘆。”

他神色坦然:“糖葫蘆怎麽了?”

我道:“我平日最怕吃酸的,對糖葫蘆總是敬而遠之,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吃糖葫蘆發洩……所以,師父從不會買糖葫蘆給我吃。”

他聽後目光微頓,語氣卻仍舊淡然:“僅憑這件小事,梨兒就懷疑為師嗎?也許,是為師忘了呢。”

他直視我,眼底清澈,我同他對視片刻,率先垂下眸:“是,也許你只是忘了。”

微風拂過,送來花香一陣。

男子悠聲問我:“梨兒追過來,就是想問我這個?”

我看着自己翩跹的裙角和裙子下面繡花的鞋面,輕聲問他:“沈初是何時對雲岫動了心思的,又是從何時預謀要得到她的?”

面前多出一雙黑色的鞋,男子的聲音在極近的地方響起:“世間****,根本無從預謀。”聲線低沉地問我,“梨兒,你會不會是我的?”

我的心一顫,擡頭看他,論美貌,論性情,這世上約莫都少有男子可以出其右,尤其是這般看着他,幾乎要被他的眼神蠱惑。他眼中漸漸有光亮起,聲音裏添了一絲魅惑:“梨兒,到我身邊來,我會給你最好的。”說着擡起手,朝我的臉頰送來。

馬上就要觸摸到我的臉,可我的呼吸卻突然一亂,踉跄着從他面前退後一步,看到他眸中的光一瞬寂滅。那只手在空中頓了頓,緩緩收回去。

他目光投向遠處的樓閣,語氣恢複君臣的疏離:“殿下向聖上請旨,入宗廟祈福三年,不是為北涼王守孝,而是想為宋将軍守孝吧。”

我沉默,聽他道了句:“這樣也好。”目光重新落回我的臉上,“殿下可願與臣來一個三年之約?”

我點一點頭,道:“好。”

他眼皮一跳:“殿下不問臣這三年之約是什麽內容嗎?”

我擡頭看他:“沈初,三年過後,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只怕你此刻想要的,三年過後未必想要。”

他勾起唇,緩緩笑了:“殿下太小看臣,将來是要吃苦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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