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涅槃

樂靈玑在浮皊的屋裏昏睡不醒,期間一直迷迷糊糊中念着要殺人,原本她就在雪窟裏發熱,能熬到後來力戰秦寬,已經算是撐到極限,心裏還記恨師尊被人欺負,想要殺人除恨。

魑魅被魍魉兩人召回,聽了大概情況,轉眼在大廳裏看到衛安剛從裏屋走來,桌案上的茶水熱氣氤氲,魅已經氣得一屁股坐在木藤椅上。

說到藍舟墨已經在葉城壯烈而逝,都以為魅要大發脾氣,魅朝衛安揮手,道:“既然那小子已經不在了,你們三住此處就得按時交住宿費,吃穿用度都得計上。”

衛安禮貌點頭,“等我主人醒來,定會有交代,費用嘛,走之前定不拖欠。”他說完朝着江進未的屋子走去。

魅望着他的離去的背影,啞然:“………”

魑擡手指着魅說道:“你啊你,就沒有一點憐憫之心,平日閑靜心湖底太安靜,好不容易人家把我們這當作救命稻草,急切趕來,你倒是不客氣,開口就是要收人家銀子?”

魅眼眸睜大,霍然起了身,“诶,你怎麽能這麽說我了,我們出去這幾天,哪一樣不花銀子?你說病人能與我們幾個老頭一般,每日随便應付,不來點什麽補品之類的?這湖底又沒有搖錢樹。”

魍雙手攏袖,冷靜道:“話說的也沒錯,但是就妖帝和浮皊小姐留下的那些,多兩三個人住上三年五載也不成問題。”

魅轉眼一愣,湊上魍撞了一下他的胳膊,意味深長的笑嘻嘻問道:“想通了?敢用了?”

其餘兩人聽聞之後,一人沉穩撇開,一人沉默寡言。

江進未仿佛自己墜入沼澤,粘着稀泥濕氣,動則越陷越深,沉重的壓迫感讓他全身恍如沉疴,無力沉淪,直至快要窒息,昏沉中聽到空中飄來師尊的聲音,朦胧中仿佛看到他握着羽扇,飄逸的身形就在虛空之上,聽他溫聲道:“未兒?未兒,你該醒醒啦,都日曬三竿了。”

江進未掙紮起身,嗆出一口鮮血,“師尊——”

南峻山,山霧氤氲,密樞院中。

大雨“咚咚咚”的猛敲在亭檐旁邊脆綠色的芭蕉葉上,仿佛急促的敲鑼戰鼓,沉重的雨點讓脆弱且并不老練的芭蕉葉躬了身,葉濤聲連綿不絕。

亭子裏一老一少置若罔聞,異常冷靜自持。

少年江進未他二指拈着棋子,沉思着棋盤上的布局,他想落子,驀然發現自己已經困在對方高瞻遠矚的陷進之中。

江進未道:“師尊布局好生權詭。”

無上仙尊搖着羽扇,呵呵笑道:“師尊如何權詭,未兒說來聽聽。”

江進未暫且收回指尖棋子,正要言說,少年秦寬冒着大雨提着籃子跑進亭下,他嘴裏朗聲喊道:“師尊,師弟。”一邊取下鬥笠,抖着被淋雨打濕的袍角、衣袖。

無上仙尊熱情喊道:“寬兒來啦,又帶什麽好吃的?”

秦寬說得誘人:“師尊最喜歡的紫葡萄,還有超紅又甜的西瓜。”

江進未絲毫沒被影響,望着棋局深思。秦寬已經打開籃子,拿出裏面的紫色葡萄和切好的鮮紅西瓜,一一擺放在石案上。

秦寬擺好了水果,棋盤上的棋局也看了個大概。他指尖剝着葡萄皮,一雙清澈的雙眸滴溜溜一轉,哈哈笑道:“師弟留有一眼,想獨霸一方,豈料師尊早已設局遠圍,漫長是漫長了一點,結局大獲全勝啊!”

無上仙尊接過秦寬剝的葡萄,贊賞道:“寬兒眼力有長進。”

江進未少年老沉,“師尊的确深謀遠慮,又為何要給弟子留一口氣扼腕嘆息?師尊是想讓弟子在重重權詭之下,緊憑一口氣涅槃重生?”

江進未的話引起秦寬的興趣,剝葡萄皮的速度停滞,秦寬接着随性說道:“不就是放棄初衷換一種活法。”

秦寬臉龐瞬間被師尊的羽扇撫過,又癢又酥,他憨憨笑着。江進未沉着搖頭,認真說道:“活不下去。”

無上仙尊站在亭子輕撫羽扇,隔着雨簾望着被風吹雨浪擊打的芭蕉葉,一言不發。

秦寬剝葡萄皮的手驀地握住江進未的手指,移至一個縱橫點,落下棋子,他看着他也認真道:“那就只有等死。”

江進未看到被他握住的手指染上葡萄的紫紅色,漸漸絲絲蔓延變成血紅,爬滿全身。

一道驚雷,在雨簾天空中驟然炸響。

江進未從夢魇中驚醒,發現口中嘴角有異物黏糊,他手肘撐在床榻上,側身往外吐着嘴裏的異物,才發現自己吐出了凝結的血塊,他摸索着拿出手帕擦拭嘴角。

他沉重喘息氣息紊亂,想挪動一下身體位置,才陡然驚醒,自己雙腿已廢,不能動彈,他無力躺下望着帷幔頂端,氣息逐漸平複,他陷入沉思。

衛安提着熱水在屋前樹下徘徊不定半時辰,江進未已經把自己關了三天兩夜,靜得出奇的屋裏有了響動聲,衛安連忙上前敲門,“天樞仙尊…….?”

喊出聲後衛安又疑慮這樣稱呼他是否會勾起他的傷痛。

聽江進未在裏面低聲道:“請進。”

随着“吱嘎”一聲,門被推開了,衛安沒有嗅到任何異味,反倒是一股破門而入的清香,江進未坐在床榻上靠着後背,見衛安進來便問道:“你主人醒了嗎?”

衛安拿出帶來的茶壺茶盞給江進未斟茶,“還沒有,不過發熱有所減緩,應該快了。”

江進未接過他遞來的茶水,看到露出疲憊之色的衛安,喝了茶遞給他空茶盞,在床榻裏側拿出一張圖紙遞給衛安,道:“照這個圖紙幫我做出來,時間越快越好。”

衛安接過圖紙,暇細一看,臉上露出笑容,喜出望外道:“好!好!我馬上去辦!”

江進未側首看到衛安由黯然疲憊轉瞬心花怒放離開,他的眸子仿佛看到他背影前面的萬物景象,茂盛展枝、嬌豔粉嫩的香甜桃花,近在咫尺,遠遠看去山巒含黛,層林盡染。

才名天下的天樞仙尊已經死于幾天前的黑暗之甕,軀體已亡,靈魂不滅,歷經磨勵重生的是天樞仙尊的靈魂,用它去重新審視熟悉又陌生的萬物萬相。

他還要和秦寬下一盤未完棋局,棋局的名字叫——涅槃重生!

魑魅在外游歷歸來時,便聽聞不少人紮堆議論,南峻山新任掌門出示公告,前任掌門江進未被親傳弟子千年禍星樂靈玑魅惑至深,不顧祖師遺骸化為白骨,盜取至寶萬年雪蓮,實屬大逆不道,欺師滅祖,罪惡難赦!寧為随世之庸愚,也無為欺世之豪傑,從此将其雙雙除名,永不得踏入南峻山半步。【1】

魑魅只知道樂靈玑,對江進未一無所知,但在衆多口舌之中,便知道了大概。

秦寬發此通高無疑是在給江進未雪上加霜,絲毫不留活路。都議論着江進未怕是從此趴下便一蹶不振!沒想到他緊緊用了三日閉門不出,便給自己繪制了下半生的路途。

衛安與魑魅魍魉四人重力合計之下,圖紙上畫的輪椅很快打造好。又将門框與各方臺階改換成一方平面,如此一來,輪椅進去都很方便,魑魅魍魉誇着衛安小子體貼入微,諸不知衛安已經經歷過主人眼疾,就解決過同樣的問題。

衛安帶着輪椅讓江進未試試,衛安想扶他坐上,他卻淡然道:“總要有自己來的時候。”

他在魑魅魍魉神色異常下憑自己雙手從床榻上撐到了輪椅上,他艱辛坐上去的那一刻,極輕的一絲微笑滑過,他視若無睹的自己滾動輪椅出了屋子,他在樹下凝望天空,如同仰望曾經仙姿傲骨的天樞仙尊江進未!

眼前垂柳樹蔭,荷花蓮葉,曾經登高望遠,只見山景暮色,此刻才恍然,領悟天地浩然。

他對身後屋檐下的五個人丢下一句:“謝了。”便滾動着輪椅道:“衛安帶路去看看你主人。”

魑魅魍魉四人望着他們的背影,魅道:“這人就好了?”

魑撫着自己白胡須,道:“想想也沒什麽,他法力還在,只是行動不便,是我們想太多啦。”

魅有點懷疑道:“是嗎?”

江進未來得也很巧,輕微的輪椅滾動聲,讓樂靈玑緩緩睜開了眼。

“靈兒?你醒了?”

衛安見狀高興地退出去準備吃的,“主人,你等會,吃的一會就送到。”

樂靈玑此次身體嚴重受損,慶幸年輕還有回旋餘地,加以調理,還是可以恢複。此刻她醒是醒了,身體已經虛弱到動彈不得,迷蒙中看到師尊坐着輪椅靠近自己,她就是起不了身,“師尊………我……..”

江進未伸出手想握她,她卻手指移動緩慢,一雙手仿佛經歷漫長阻隔終是握在一起。

倆人執手相看泛紅的眼眸,竟無語凝噎。

半響,江進未寬慰道:“不急,我們慢慢來。”

樂靈玑看到師尊振作起來,明明很高興,眼眸的淚水卻止不住滑落,江進未擡指給她擦拭,一如既往,溫聲道:“不哭,有師尊在。”

樂靈玑點着頭,喑啞道:“我高興……..”

沒有過翻不過去的山,也沒有越不過去的河,只要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那些屈辱疼痛終究被時光掩埋、沉澱,再升華。

起初江進未不讓任何人服侍他,他靠着法力生活自理還是沒問題,樂靈玑經歷過一段坐輪椅的感受,她受到藍舟墨無微不至的照顧體貼,讓她再次看到輪椅,想到的全都是甜蜜幸福,她也如此對師尊無微不至。

一月以後,樂靈玑已經可以推着師尊閑逛在山野湖邊,有說有笑,遠遠望去,不知道的還以為那是一對歷經磨難不離不棄的恩愛之人。

樹蔭茂盛,光影斑斑。

輪椅上的白衣江進未被樹影籠罩,樂靈玑枕在他膝前,她閉眼深吸,道:“師尊好香啊。”

江進未指尖撩開她臉頰上的碎發,撫着她的長發,“你想說什麽?”

樂靈玑沒想到師尊料事如神,自己什麽想法也逃不過他的法眼,乖乖說道:“我怕師尊半夜犯心絞痛,又不告訴靈兒,我要與你住一個屋。”

江進未指尖驟停,神色凝住,片刻道:“不行。”

樂靈玑也知道師尊固執,她想着她的小九九,嘴上不與師尊争論,“就知道師尊會不同意。”

到了晚上,樂靈玑叫上衛安,直接抱着自己的被褥帶着贏魚進了師尊的屋子。

江進未已經卧下,屋裏息了燈火,借着華月灑進屋子,看到衛安在一旁架了一個木板,一旁的樂靈玑走近床榻,江進未正要起身,樂靈玑就坐上床沿,給他蓋好被子,柔軟的說道:“師尊,什麽我都可以聽你的,唯獨這件事你要依我,衛安單獨給我架了一張床板,收拾起來也方便,不然我離你太遠了,我睡不着。”

江進未沉默躺下望着她,他還能說什麽好了。

樂靈玑半響沒等到回答,以為師尊生氣了,連忙解釋一通:“每晚我都憂心師尊會不會有情況,翻來覆去睡不着,白天就哈欠連天,師尊,求你了,讓我能好睡一下下,你看衛安已經安置在最角落了,不會打擾你休息,我晚上也不打呼嚕。”

江進未在昏暗裏沉緩道:“如此有損靈兒名節。”

樂靈玑一直沒讓衛安掌燈火,就是借着夜晚混淆視聽,聽師尊如此說來,心想自己已經與藍舟墨成了親,還有什麽好顧忌,她道:“我倒是沒什麽,反倒是師尊名節重要,嗯不過這是地煞谷靜心湖底,也沒閑雜人等,師尊不用擔心。”

衛安在樂靈玑說話間已經把床鋪鋪好,道:“主人,可以休息了。”

樂靈玑應聲,待衛安送走後自己合上房門,贏魚早已經溜上了床鋪,換了新地方,兀自興奮的在上面打滾。

樂靈玑就要去睡,才想起什麽,走到師尊床榻跟前,俯身在他眉心吻了一下,輕柔說道:“師尊,好睡。”

以往江進未心絞痛發作了樂靈玑便獻吻止痛,後來樂靈玑學聰明了,睡覺之前一個吻,晨起第一件事也是一個吻,如此一來江進未還真沒有再發作過很嚴重的心絞痛。偶爾疼一下都是因為江進未調息時亂了心神,江進未是再清楚不過。

如今樂靈玑索性搬到一個屋,那就更加萬無一失。她終于在那張窄床上安心落意睡着,一抹清涼的華月透過窗戶照耀在樂靈玑床腳,贏魚是紮頭就睡着,樂靈玑在蟲叫蛙鳴聲中,想起藍舟墨,不知道他現在如何,盼着他能早點好起來。

而江進未徹夜難眠,他問自己在意名節嗎?他還有名節?

私下裏樂靈玑便讓衛安出去四處尋找血情花到底為何物,如何能解。

衛安出了地煞谷第一站便是亂葬崗,藍舟墨的密境之處。他來回踱步,甚至連位置能不能确定他都不好說,只能期待逍遙能與他奇跡般的心靈感應,出來見他。

他放出許多赤紅蝴蝶,在周圍團團飛轉,衛安越等心裏越漸焦急,誰要看到他在亂葬崗四處尋人,定以為他是瘋子。

“逍遙,逍遙,你出來,逍遙……..”

三個時辰過去了,靜心湖底是四季如春,可這外面是冬日陰雨,寒風凜冽,已經下起雨雪,雪漸漸越來越大,衛安黑冠、發上染上白色雪花,他的心都跟着這場雪一起變得寒冷。

又是三個時辰過去了,亂葬崗鋪起茫茫白雪,枯敗雜草上已然白雪茫茫,衛安渾身上下被雨雪霏霏淋濕,他快徹底失望了。

等太久把所有的耐力都磨碎了,心中的急迫變得氣惱煩躁,衛安嘴裏罵道:“混蛋逍遙……..你最好沒讓我見到你,否則我定要把你…….”他拳頭緊握,邪性的舌尖在唇邊溜了一圈,“定把你吃了!連骨頭渣子也不剩!”

就在他等不及發洩了怒氣,轉身欲将離去時,身後傳來低沉又熟悉的聲音:“衛安——”

這聲“衛安”仿佛出現在竹屋,那夜雷雨交加,他也是這般喚他,低沉充滿磁性,瞬間鎖住了衛安的魂。衛安倏地回首,望見對面熟悉的黑色身影,只見鬥篷帽沿下的嘴唇紅潤剔透。

他終于沒有白等!

衛安抿唇,嘴角牽扯微笑,此時此刻他居然身理性眼眶泛紅,揚言吃他的想法抛之腦後,竟想如鴻雁一般飛過去,落到他身旁,倔強的羽翼任由他愛撫,而真實情況又是他每走一步,都顯得那般沉重艱難,待他走近時,他情不自禁像個孩子似的抱着他的雙臂。

陳情道:“你知道嗎,你再晚一點點,我就消失了。”

哎,沒出息的衛安還是低了頭。

逍遙發現他全身濕透,白雪堆積在他的發冠上、肩膀上,怕真是等得太久才會如此,還說着胡話,不忍心推開他,低沉問道:“出了何事?”

衛安此時抱着一個暖爐才發現自己冷到手腳僵硬,身體發顫,“逍遙我好冷,讓我取取暖………再說。”

逍遙感覺到他抱得很緊,一個大男人冷到顫抖,都不知道他冒着大雪紛飛等了多久,對他溫聲道:“要取暖也要進密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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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選自:摘自《小窗幽記·集醒篇》寧為随世之庸愚,無為欺世之豪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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