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榮光22
站到窗邊,看雨水淅瀝,只覺世事荒唐又荒涼,當初不曾周全細想人生,迷混過法,到自己轉折有目标時,卻有了不能解的死結了。這一下癡着也不知時間,回過頭來,劍喬已不在了,光亮的燈火下,爸爸就坐在沙發上吸着煙,廚房裏響着李曉紅做飯的聲音。
我期艾地叫了聲“爸”。他“國”着臉,但有了城春草木深的意思,想是老了。他并沒有理睬我,煙氣繞着房中一層一疊的。過會李曉紅就過來叫吃飯,爸就去了,我猶站着。李曉紅送了飯給床上的媽媽,就過來拽着我的胳膊上了餐桌。
“你要仔細想一想。”爸爸在我動筷子時說。我就放下筷子,坐那不動。李曉紅就給我夾了菜澆了湯,見我還不吃,就拿了個勺子,舀了飯往我唇邊送,我抓着她的手臂硬挪到邊上說:“你吃你的就是,煩我做什麽。”半晌不見動靜,轉頭看了一下,才見她白着臉也癡坐那裏,臉上神情似悲似憐,頭發覆在兩頰上,唇些微彈動着,仿佛從歷史深處來。我驚悚了下,不敢再看,離了席,直接睡覺去了。
夜半翻過身來,又見李曉紅呆坐床前燈下,我看見她那麽長的黑發垂着就不安。我爬起身來,想去姐姐的房間去睡,才知門已鎖死了,我也不知鑰匙在哪,只好去客廳躺沙發上,開着電視小音量看球賽。看了一會,肚子就餓得慌。便見李曉紅熱了飯菜,端到我面前幾上。
“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是一回事,吃飯是一回事。”她說。“明天和你做對的人更多,你不吃飯能應付嗎?”
我覺得有道理,就一聲不響地吃了飯。她收拾後,又用臉盆盛着熱水,放着毛巾送到我面前,我機械地象征性地擦了下臉。她倒了水過後,又抱了床被子過來,蓋到我身上。她就搬個椅子在沙發邊,把頭枕在沙發沿上歇息了。然而那正是我腳邊,我覺得不妥,換過頭來,頭對着她,覺更不妥,只好又換過去。一擡眼,便看到她歪過頭來,沖我一笑,我心裏又突突地,想起夭亡的堂嫂死時那白臉,感覺李曉紅臉上也是那可怕的死意。
“你到床上去睡,要麽把我姐的房門開了。”我說。
她伸手拽被子把我露出的腳遮住說:“你姐房間裏不好睡,一睡就做惡夢,所以你媽就給鎖了。算命的講那房間長時間沒住人,有什麽東西了,所以你姐的小孩也死了。”
我聽得又心慌,也不知道外嫁的姐姐竟出了這麽大的事,難怪爸爸媽媽都那麽灰氣的神情。只覺這廳裏都陰氣起來,她陪着,反是依靠了。勉強一笑說:“那就這樣吧,你随便。”
看完球賽,看着她躬身睡伏在那,又覺她孤單可憐,自己是個犯罪的人,将她的人生帶到深淵了。倘若沒有方清墨那層,我應該妥協了吧,應該用餘生好好補償她。但現在已不可以了,怎麽樣都是不能離開方清墨的。雜亂恍惚想着,終還是睡着了。
早晨起來,又見她忙裏忙外地,将家務事處理得清爽有序。悶悶吃了早飯,悶悶和爸爸幹坐了一會,李家的人就過來了,來的是她大爺二爺大伯二伯她爸共五人。然後我大伯也過來了,劍喬也在外面守着。過後,我媽也堅持起來,李曉紅就扶着她一起坐到沙發上。
“我們李家的女人嫁出去,就沒有被退的。就算是她男人死了,也不會改嫁,從一而終。”大爺說。這個開頭文份量很足,說明了這個家族在飛奔的世界裏保持下的極致傳統,我本應該予以敬意,但而今卻像是架到我脖上的刀。
“誰如果欺負我們李家的人,我們整個家族的人也是決不罷休的。”二爺說。家族這名詞在現代中國已漸走向衰亡,但不幸,被我遇到了。
“天下有你這樣不負責任的男人嗎?結婚日子都定了,你跑了,又要悔婚。”她爸的聲音。
“要悔婚也可以,第一,要曉紅她自願,第二,賠償青春損失費一百萬,精神損損失費一百萬,名聲損失費一百萬。”她二伯的聲音。
我盡管知道我和李曉紅并沒有結婚,在法律上他的要求是不成立的。但李家既然說出了這話,法律仍然是蒼白的。
“這畜生。”爸爸說。
“怪我們王家管教不嚴……小遠,曉紅這孩子真不錯,你認個錯,擇個日子把婚事補辦下就是。”大伯的聲音。
“兒子,你不會看着我死吧?”媽媽的聲音。
他們引證了無數人間已差不多失傳的綱常倫理來讨伐我,教育我,規正我。只并沒有人提到方清墨的事,不知是他們刻意過漏掉,還是并不知道我和她的事,想來劍喬并沒有過多洩露消息吧。但我此刻也不能主動提出這個名字來,那會把這火燒到她那裏去,我只能保持沉默,退婚的事已是沒有絲毫指望了。中午他們在我家吃飯,大嬸與劍喬一起幫着李曉紅下廚做了滿滿一桌菜。
可能他們以為在我的低頭沉默中,事情也就這樣解決了,下午他們開始在我家打麻将,我也湊了一個缺。晚上又在我家吃了飯,而後才回去。弄了這麽大陣仗來,我也是沒見過,瞅李曉紅眉眼,想是她極力唆使的,一心要纏着我了。
然而仍不算完,第二日他們仍過來,和我家定日子,我聽着大約就是十月十日了,乘他們吵吵嚷嚷中,我就跑了出來,我一跑出來,劍喬就跟出來,李曉紅也倚門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透透氣也不成嗎?”我說。
“彼此彼此。”劍喬說。她那樣子,竟真的與我生了嫌隙,這麽小的年紀,也是好笑。
我挪步到檐下那自行車邊,突的騎上就走。“你往哪裏跑!”劍喬在後方用戲文的腔調喊話。我當然不管了,只想見着方清墨,與她商讨對策。一路疾奔,又怕方清墨不在家,就停在林林超市前,進去,才見黃禮民也在那,天殺的。他瞅着我面善,卻仍叫不住我名,只林林對我微微一笑,大方的問:“你想買什麽?”
“你手機借我用下。”我說。
“幹嘛?”黃禮民瞪大眼睛問:“你是誰?”
林林已将粉紅蘋果遞了過來,對黃禮民說:“我同學,你不許問。”
我拔通了方清墨號碼,好半刻她才接。
“你在家嗎?”我問。
“在後山玩呢,幹嘛?誰的號碼?”她那邊回答。
“我上你家找你去,你等我。”我挂了電話,把手機遞給林林,也盯着黃禮民冷笑了聲:“你不認得我嗎?我走了,再見。”
又出去騎車疾駛了二十分鐘,便到了方清墨家。她老媽正在弄菜地,先見了我,也沒理會我。
“方清墨,方清墨,方清墨。”我大喊三聲。便見她滿腳泥從屋後轉出來,微笑着向我招招手。
我就放下車,迎過去說:“他們逼得我要死了。”
她拉着我手說:“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好說話。”我便跟着她走了一段潮濕的山路,彎彎曲曲的繞了十來分鐘,我還摔了兩膠,屁股上都是泥。而後見一片竹林,進得竹林,到盡頭就是一條河,眼光所見處便是飛瀑。靠着一棵竹子,她就彎着眼問:“是不是那女的說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呀?”
“你怎麽知道?”
“我們在外時間呆長了,你忘了原先鎮上嫁人的姑娘都愛這麽說話的。”她說。
“若只這個也沒什麽,我哪知我原來虧欠她很多年。”我說,便把這幾日事說與她聽。她聽過後也默然良久。
“怎麽辦?怎麽辦?要不我和你一起逃了吧。”我搖着她的手,期冀着她能想出個應對來。
“我原先也把事情想簡單了,只單一個孝字你就逃不開了,你媽媽都以死相逼,真出了事,這罪名我也擔當不了。再一個你和她竟是夙孽,真是比狗血劇還精彩呀,鐵心要糾着你,真是死結了,我也不知道怎麽辦,那我們就分了呗!”
我和着竹子一起抱着她說:“分不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說說而已,活在世上,不是兩個人的事,是很多人的事。”她說。“我也懶得想了,該怎樣就怎樣,你随了他們去,我也不能怨你。”
“那我不回去了,我們就這樣走了吧。”我就哭了,吻她的唇。她也抱我的腰吻我。兩個人有點天昏地暗地糾着。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停了動作說:“他們來了。”
我轉過頭,才見浩浩蕩蕩的大部隊已圍住了我們。除了劍喬李曉紅我爸加上李家一幹人,還有方清墨的父母。
方清墨仍是神色淡然,并未推開我的環抱,只用手攏了攏頭發說:“早晚都是要知道的,只怪你們知道太晚了,這九年我和小遠一直談着,你們如果硬要拆開也有點難。”我聽得她這樣說腦袋轟然作響,熱血上湧,也大聲說:“随便你們怎麽來,死活我就是和她一起。”
李曉紅罵道:“我以為是誰?現在才知道是方清墨你,也就一個賣逼的,也配談愛情?”
方清墨眉挑了下問:“你這話什麽意思,我又沒做虧心事,怎麽連談愛情都不配了?”
“你自己知道!不要臉的□□,千人騎萬人□□的。”李曉紅啐道。
“小遠,她什麽意思?我不懂,你懂她說什麽嗎?”方清墨把頭轉向我。
我把頭轉向劍喬。劍喬漲紅了臉說:“這個鎮上人都傳她在外面是做那個掙錢的。”
“做小姐嗎?”方清墨問。
“是!鎮上人都知道。”劍喬回答。“還有人說你得病的,反正我以前也不認得你,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曉得。”
這邊方清墨父母氣得發抖,一把拽住劍喬要打人,但又被人拉下了。我大聲道:“這怎麽可能?這幾年我一直和她在一起,誰胡編造謠的?”
“不用猜了。”方清墨說。“肯定是黃禮民。”
我正要說話,那邊李家大爺說:“不管誰說出來的,無風不起浪,你們說一直在一起也不成立,小遠在牢裏呆了一年多,在家又呆了一年多,至少有三年不在一起,何況聽說你們以前定了親,還是你自己要退的,這怎麽說?”
方清墨說:“你們信不信與我有什麽關系,以前我愧疚小遠欠李曉紅的,現在覺得也沒什麽欠了,橫着豎着我就和小遠一起,就算我真做了小姐得了艾滋,他願意要我,你們又有什麽話說?”
我爸說:“我不太清楚你的情況,但我還不太明白,中間聽你爸講是你一定要退親的,這什麽道理,小墨你說出來我好明白點,大家也明白點,這幾年你和小遠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說:“這原是我不對,我和她在一起時,又和她一個同學玩暧昧,所以她生氣了,就退婚了,後來我找她,她又原諒了我。”
我爸說:“那我再問一句,既然你們在一起那麽久,為什麽小畜生你那麽多年都不回家,小墨你也不告訴我們?這是做為未過門兒媳婦應該做的嗎?”
方清墨爸罵道:“誰稀罕做你家兒媳婦,以前是你還當着官逼着我們成親家,現在你算什麽?王致遠還坐過牢,也沒事業,知道我女兒在大公司一年能掙多少嗎?五十萬!你兒子配得上嗎?也不照照!”
李曉紅她爸說:“我不管你們發生什麽,我只問我女兒怎麽辦?就這樣受欺負?丢了臉面?給個說法,不給說法,今天兩個小東西跑不了腿的。”
李家幾個爺們都附和:“沒有說法你門今天就過不了關,當奸夫□□處理。”口腔也近于戲文了。
方清墨冷笑:“李曉紅你也算受害者,但腦子何苦不清醒?你糾着小遠的錯不放,你又得到什麽?還不是白廢自己的青春?有什麽好處?還有小遠爸爸,他當初不回家是因為沒事業,羞于見你,中間也差點死了兩三次,還生病,那時我還讀書,也掙不了錢,沒法說服他。現在我獨立自主了,所以才能叫他回家,我若真是做絕了,就和他一輩子不回來,你們也無辦法。”
我爸不做聲了,李曉紅則冷笑:“你們的破事我也不管,我就賴定王致遠了,我白廢的也是自己的青春,關你屁事。”
方清墨他爸說:“本就不關我家丫頭事,丫頭我們回家讓他們自己扯皮去。”和他老婆就過去拉方清墨,旁邊的李家并無阻止,大約見着了方清墨的話,以為糾纏她意義不大了。方清墨用手攔在身前,推開她爸媽的手說:“老糊塗了你們,都說過了我和小遠在一起了,你們自己先回去,我陪他們耗着就是,不行可以打110也行,說我騷擾他們。”
方清墨爸爸氣焰便上來,轉過身對大家說:“你們看真了,我女兒并沒做錯事,做錯的也是姓王的畜生,你們敢對我女兒怎麽樣,我就報警。”
李曉紅道:“你們都回去吧我陪着他們兩個就好。”又轉身對我爸說:“爸,媽在家沒人照顧,你先回去看看。”又向劍喬道:“你還讀書,年小,不該管我們的事,也回去,不要耽誤學習。”又向李家一衆人道:“是我對不起爺爺伯伯們,你們圍在這也不是事,都回去。”
“我們回去,他們欺負你咋辦?”她爸說。
李曉紅冷笑:“他們不敢。”
他們各個商議了下,又叮囑了一番,便沒什麽意思散了。只劍喬沒走。我對她喝道:“你做什麽?”
“我瞧熱鬧不行?把你們的事寫成小說不行?”她說:“小遠哥你是不是看着我是抱養的,就對我沒人氣呀?”她抱着一棵竹子轉着身體。
“小孩子我不想和你說,明明是你把他們帶來的。”我說。
“你騎的自行車本來就是我的,但我還有輛摩托車你沒看見,我就騎着摩托車找我的自行車,找到了,又怕你們打我,就通知了他們。”她說。“依我看,你們的問題根本解決不了,我倒有個辦法。”
“什麽辦法?”我問。
“你對我那樣壞,為什麽要白白告訴你?對我叩三個響頭還差不多。”她說。
我當真就跪下去,認認真真地叩了三個頭。方清墨一把拉起我說:“你怎麽就相信小孩子話,亂輩份叩首,她當得起嗎?真有你的,有我在你怕什麽?”
我只逼看着劍喬。她大約也未料得我真的對她叩頭,神色有點尴尬說:“小遠哥你就是個傻子,玩笑也能當真,腦子還不如十幾歲小孩。你和方清墨在一起,曉紅姐不同意,你和曉紅姐一起,方清墨不同意,那就三個人在一起呗,享你的齊人之福。”
方清墨聽得這話微笑着問李曉紅:“這樣可以嗎?跟我和小遠一起到外面去工作?”
李曉紅冷笑:“我要照顧他媽媽,我只管住他家,其他事随便。若你們走了,他媽媽也死了,那也是你們的事。要不你們兩個将我推下崖?讓水淹死?”
我對劍喬喝道:“你快走!”一邊就對李曉紅也下跪叩首說:“都是我的錯,你怎麽罰我我接着就是,只望你能成全我和清墨。”方清墨伸手拉我,但我堅決地不停地對李曉紅叩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