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我的青鳥,我的青鳥

我的青鳥,我的青鳥

我走出房門,頭痛得厲害。狹小的客廳裏擺着一張老相框,背景是破譯局,全局的人都在上面。我将其拿起來。

我肩膀被人摟着,嘴角在快門按下前僵硬地向上,手裏托着一個糟糕的後現代花瓶;白襯衫沒有燙平,上面皺起的褶子簡直不規律地令人心生厭煩。那張照拍我好像比現在年輕一些,和他們互相擠着,笑得很高興。

笑得很高興……

不對。風雨擊扇着窗戶,仿佛下一秒就要迸濺碎裂。

他們的面孔被我一一掃過。

孔寂會不會一直在欺騙我們,那些預言是否只是他捏造的?馮百極會不會一直用他的話術軟化我們,直到末日來臨?羅轭是劊子手,一直潛藏在暗處?這其中會有人是恐怖分子、邪教或者間諜嗎,還是他們三個都是?再極端一點,我是嗎?太多太多可能。如果我沒有忘記那些東西,我絕對不會那麽想。但現在,我無法完全信任眼前這三個近乎陌生的人。

不,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人。我可以在無助中尋求她擲下的那縷銀亮的蜘蛛絲。我感到一絲慰藉:至少至少,我沒有忘記她。(我的思量,我的奧菲利娅*,直至死亡将我們分開。)

我可以信任她,人在絕望的時候什麽都願意信。我打開特洛克,撥通了她的號碼。

【受難日後&#_Ⅰ天,倉庫,“臨終關懷”】

“你穿的是什麽,葬禮西裝?”

流浪漢朝他嗤之以鼻。他聽到男人走過來時布料摩擦的聲音,生理上感到一種應激的窒息恐懼。

“是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麽穿,至少我踏進這扇門前還記得。”男人說。他的眼神在他的皮膚上留下一串戰栗的痕跡。

“你來找我幹什麽?接着侮辱我?”

“是的。”他開始脫西裝外套。“手指還能動嗎?”

“不能。”

“我給你帶了止痛藥。”他伏身去掏公文包。流浪漢看到,裏面除了鹽/酸/曲/馬/多,還有苯/巴/比/妥。男人眼下烏青,身上有香煙味,20分鐘前流過眼淚。

“過來,吃。”他把鹽/酸/曲/馬/多/藥/片倒到瓶蓋上,耐心地說,“我再給你就些水。不要吃太多,容易藥物成瘾。”

流浪漢沒有反應。

男人突然用手鉗着他的下颌,香煙和醫用酒精的味道灌進口腔:“我說了。吃。”

倉庫裏窸窸窣窣,傳來緩慢的吞咽藥片的聲音。

“非常好。我今天想知道三個問題:卧底是誰?你是誰的人?你觊觎孔寂的預言能力,為的是什麽?”

流浪漢朝他咧嘴一笑,用手抹幹唇邊的水漬,留下無可辨認的混亂:“這些問題其實你都知道,只是你不願意承認。”

“如果我在這裏蹲守,會等到‘他’嗎?”

“不會。他會事先确認你的位置,然後再來找我。”

“那麽很抱歉了。”他眯着眼鏡,隔着玻璃鏡片鬼笑。把一根長的——他娘的他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韌性條——在雙手間彎過來。

“ 8個小時,開始計時。”

梅溪來得如同輕風一樣快。外面雨小了有一會兒,但她還是被淋濕了。她走上樓梯,像一顆攀升的行星。

她穿着一件廉價的、聖書插畫裏才會出現的白袍裙。可以确定的是,這身打扮在深秋毫無保暖作用。我在心裏犯嘀咕,很像葬服,白色哀悼。

“你的裙子很好看。”我說。

一瞬間,她在我眼裏如同梅德林克的《青鳥》裏的光明神,由一群粒子構成,像一捧潔白的誇克球。仿佛一吹,她就衰變了、散落了。

“你的包裏裝的什麽?”她問,“很像臺小型無線電。”

“這就是一個無線電監聽裝置。”我将其搬上桌面,“我無法集中注意力,需要你配合我的工作。”

她幫我拉開天線,調好頻道,全神貫注地操作着,直到我帶上耳機,一道尖銳的電磁聲劃破耳膜。

我皺着眉頭把耳機摘下來,反反複複檢查了好幾遍,絕望地下了結論:

“完全是電磁幹擾聲。有人放了信號屏蔽器。”

“竊聽器在哪?”

“倉庫。我發現不對勁那天悄悄放下的‘死蟲子’。”我腦海裏立刻浮現一個人的影子,呢喃道,“标準的打草驚蛇。除了他會這個,還有誰會?”

“沒關系。屏蔽器就在倉庫,你去摘除就能恢複正常。”

我失魂落魄地去給她倒水。理智不停提醒着我:世上會裝屏蔽器的人不止他一個。羅轭也會,孔寂也能學會,你也會——不管你信不信,可能梅溪也會。

我把水遞給她。得聊點什麽,我忐忑地絞盡腦汁思考。一淡起‘案情’就讓我頭痛,且梅溪也聽不懂。聊什麽?

“等等……”她把耳朵貼在耳機上,閉眼聽了很久。“電磁聲消失了……我聽到有人說話。一個男人。”

“說給我聽!”我把杯子放在不存在的桌子上,重力立刻将其摔得水花四濺。

“它說,‘你真的去看話劇了嗎,白泊松?’……”

“然後呢?!”

“  ‘你拖地時用雙氧水了嗎?……’  ”

她費力地聽了一會兒後,忽然皺起眉頭,将耳機擱下:“後面那一段完全聽不清,竊聽器體積太小,音質非常糟糕。最後那一下是機體被破壞的撞擊聲。這一段我會保存。”

這是馮百極在受難日的晚上跟我說的話。我宕機地拉過椅子,怎麽坐下都忘了。

為什麽竊聽器會出現在馮百極的宿舍裏?我把竊聽器放在了一個紙箱裏,他是怎麽找到的?難道他誤打誤撞,把那個箱子搬回宿舍了?

這也說不通。我有嚴重的僥幸心理,時常誤導我的判斷。深呼吸……

“跟我聊聊你的預言觀吧。”她好像敏銳地注意到了我的異樣。真的,她什麽都看得非常透。

“先知的超自然能力就是從天神手中盜火。傲慢的神種是高等生物,它們的器物無法被目視、無法被使用。只有當聖火被轉為人類可理解的東西時,它才能真正被‘蟲子’使用,‘蟲子’才能真正實現對一個神物的微小掌控。”

“它聽起來很像……工業革命。”

“又是一個出色的修辭!微觀看,你可以認為機器是一種神物。你知道電的誕生意義嗎?電的載體就是機器。他是一個巨人,尚在搖籃中就推翻了一切定律,摧毀了一切規則。一簇微小的電火花,昨天還在萊頓瓶中,明天就成了神的耳朵:在零點幾秒內翻越大陸、跨過大洋,從一端到另一端,穿越整個世界。

工業使人類獲得了高于自身肌肉幾百萬倍乃至幾億倍的力量和速度。它是一場以機器生産代替手工勞動的重大經濟變革,推動了生産力的巨大提升,改變了社會結構和人們的生活方式,使社會33.3%的工作由不吃不喝、持續做功的鋼鐵來完成。沒有它,人類還是叢林中愚昧的動物。

但工業革命僅是登神長階的第一段階梯。從社會形成開始累計,人類總共使用了約9000年來邁出了這一步。”

“那下一步呢?”

“可能還需要同等長的時間,甚至更久。總有一天,我們成為微分流形中的一員,擁有通過理智直接觀測物自身的能力。那時我們會摒棄“人”這個低等名字,成為一個新物種——上帝。

我們甚至有可能成為一個小宇宙的主宰者!或者,我們就是命運的織機,被我們規劃好的粒子流向就被幾萬年前的學者稱為‘決定論’。我們可以向過去的人類降下神谕,讓他們為真理而前仆後繼。

當人類因為神谕而進化成新人類(上帝)時,新人類就可以向人類傳達他們曾經被傳達的訊息,這會形成一條結實的、美麗的、無窮無盡的因果鏈!”

“但那不是我們。”她說。

不知不覺間,窗外的雨已經停了。她的眼睛盈滿了哀傷——完整的,确切的,像割腕傷口一樣的悲傷,不再是巨大的幽靈。

雨只是上帝在洗車,我忽然想到某個句式,輕輕想着,你灰白色的眼睛、灰白色的衣裙,都是我灰白色的哀傷。我在小時候是個蹙腳的文學家,直到地上堆滿了發臭的白海棠花,引起一陣隐秘而鮮活的戰栗。

那當然不是我們。

“你說,如果現在真的被未來編排了,那他們為什麽偏偏選擇周日?”我問梅溪,這裏面還有另一個含義。

“如果‘周日’不是‘果’,而是‘因’呢?”她皺着眉頭。

一根銀色的絞鏈在我腦中一閃而過,周而複始地劃出一條泛着銀光的曲線,将鮮紅的樁子串聯起來。

周日。不在場。動向。機會。我無法看見。

我真的能确定我所見到的人一直和我在一起嗎?

劇場到三環的電車一來一回需要兩小時,還不算從車站到破譯局的步行時間。開機不是耗時間的事,但完全重置排列順序至少需要三十多分鐘甚至更久,時間遠遠不夠。

但如果有同夥,那就另當別論了。

開機的時候他完全不必在場,甚至那個淩晨他都可以不去倉庫。

他無法排除。但這完全是揣測,無法下判斷,他可能在那裏,也可能不在,也可能在我睡着後劇院的所有人都離開了……

不能确定,當然不能确定。

“搞了半天,懷疑範圍又多了一個。”我苦惱地摘下眼鏡,揉着太陽穴,“我真想去問問排列機,讓他親口講到底誰把他改得面目全非。”

“為什麽不問特定的人呢?”她微微一笑,美麗像電焊時的鋼火花一般猛然迸發,“即使是正确的鑰匙,也需要正确的門。”

可我沒有鑰匙。我沒将其說出來,對你也是對我,任何一把鑰匙都能打開門,但我手上空空如也。

或許有一個。我想到那具消瘦的身體,可視的灰塵在空中游曳,在他渾濁的眼珠周圍形成小行星帶。他坐伏在月光下,指尖生長出銀色的絲線。

我在這兒等你。他在幻想中朝現實的我譏諷一笑,表情像是被複仇女神眷顧,來吧,來吧,那會害了你。

“我知道我要去問誰了。”我徑直路過她,想去扶她的肩膀,手到半空又收了回去。“謝謝你,梅溪。”

“你最好快一點。”物理學家站起來,擡起一只手,電燈在她的腦後神聖地明亮。“你還沒準備好面對。看在上天的份兒上,小心些。”

發表評論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