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扶貧人悼扶貧人

我是被趙鎮長叫醒的。他叫醒了我,又去叫杜曉燕。

杜曉燕下樓來對趙鎮長說:“趙鎮長,昨晚喝了些酒,假設今天被交警抓着進行酒駕檢測,你有沒有危險?”

趙鎮長說:“聽天由命。我換了衣服,洗了澡,漱了口,刷了牙。喝了兩瓶礦泉水,馬上再吃兩碗稀飯,如果還能查出來,那我趙某人就是命上該走絕路。”

吃了兩小碗玉米粥,一個雞蛋,一個饅頭。玉米粥就比王大剛家的玉米粥差之千裏了。但昨晚上沒吃飯,我的食欲歷來很棒,本想再吃一個雞蛋,食堂裏白雞蛋沒有了,要吃,只有鹽蛋。

所幸一路并無交警檢查,趙鎮長一臉陰雲密布,他說,告訴你們,今天縣委領導可能要給我們茶山鄉領導班子召開特別會議,趙有亮書記,宋德友鄉長,我,我們三人難逃幹系,可能要給我們黨紀政紀處分,我他媽是有前科的人,再落個處分,我這一輩子就完了。

杜曉燕說,是一次意外事故,怎麽會給主要領導給了處分?

趙鎮長說:“縣委辦電話通知說,意外事故,往往都在意料之中,黨委委員必須全員參會,尋找事故根源,吸取沉痛教訓,杜絕此類事故再度發生。”

他說,這一次如果給的處分超過我的預期,老子就要炒了他狗日些的鱿魚,東方不亮西方亮,老子不當他媽的公務員,窮死,餓死,我心底坦然,老子不為三鬥米折腰!”

我和杜曉燕極力勸解,安慰。

趙鎮長說:“新領導前兩天到茶山,在麻柳村,受了些氣,據說那個脫了褲子耍潑的老太婆把他氣走了,回縣城後又在電話裏把趙有亮書記臭罵了一頓。看來,趙有亮是一把手,宋德友鄉長,是安全事故第一責任人,我分管安全,分管扶貧,分管交通,我們都在劫難逃!”

我說:“我們都是天涯淪落人。想開些,窮不過讨口,難不過要命!你要我低三下四求得憐憫,休想!我以前制定的的預案是,你一般的批評批評,我忍氣吞聲,你要我做檢讨,認錯,我會雄起!”

杜曉燕說:“趙鎮長,你是公務員,端着政府的碗,就要服別人管,退後一步自然寬,劉校長不同,別人是事業編制,高級職稱,人家回旋餘地大。”

杜曉燕肘了我一下。

我們直接到了玉泉山殡儀館,很快,追悼會就開始了。

追悼會沒有刻意講究形式,參會人員七零八落站着。教育局長溫大濤主持,茶山鄉黨委書記趙有亮致悼詞,來賓代表竟是平縣縣委新領導。

準确的講,這是一件偶發事件,但政治風險很大,搞不好會影響一個鄉,一個縣,一個市的扶貧攻堅戰。他新領導要到場,而且必須到場,一是安慰蔣老師家屬及親友,避免家屬親友上訪,避免釀成政治風波。

二是穩定鄉鎮扶貧攻堅隊伍,穩定從教育、農業、水務、畜牧等部門抽調的扶貧專幹,穩定軍心。

三是展示新領導鮮明的政治敏銳,展示一他的領導才能、領導藝術,消弭平縣多多少少的對他這個機關下派幹部的偏見和誤解。他要到場,他要講話,他要滿懷深情的講話,臨到追悼會開始,他要縣委辦主任告訴主辦方,他要以來賓代表身份講話。

對于新領導的來賓代表身份講話,會場一片嘩然。蔣老師遺屬、子女中,有人流下了與先前淚水完全不同溫度的淚水,也有人軟化了追悼會後不許火化要擡屍游街封堵縣委大門的初衷。

新領導站到鮮花翠柏簇擁包圍的遺體告別臺前,他鞠躬了,足足達到90度的标準,三鞠躬後,來到頭戴白色圓帽(據說是少數民族),胸帶白色小花,手臂有素色袖套的淚婦面前,先是握手,後是從胸前小百花遮着的羽絨服口袋裏掏出一個白色的厚厚的信封,他說的什麽,別人聽不清楚。

“今天,我,代表所有來賓親友,為我們任重道遠的扶貧攻堅路上的戰友,我曾經的同行今天的同事蔣維生先生送行”

我認真傾聽,他很注意修辭,書生味十足,書卷氣很濃,很多地方用詞用語,普通老百姓未必能夠聽懂。

我關閉了我耳朵的主要功能,我懶得聽他的親友代表致辭。

我注意觀看杜曉燕,此時此刻她出去了。離開了充滿悲傷、痛苦和惋惜的追悼會場。我想她去做什麽呢?我猜想:一是進廁所,也就是衛生間,女人比男人的啰嗦事多,或許,昨天晚上我們的瘋狂行為,觸動了某根,或者很多根血管的運動神經,提前釋放一部分例行的東西。

二是接電話。也許是遠在成都的老公,想念妻子想得狂躁,昨天晚上徹夜不眠。今天,第一時間要告訴妻子杜曉燕,他想溫故而知新,活動活動筋骨,随時釋放釋放一部分男人的能量,再做一次努力,把希望的種子重複噴灑一回。

想到這些,我莫名其妙的萌發了一些醋意。

三是工作,可能鄉黨委,像政府,或者哪個村社,土人冒出個意外情況,需要向黨委政府彙報,也有可能是那個上訪戶,指名道姓要面見書記鄉長。

我瞟了一眼鮮花叢中的蔣維生,我的同行,我的搭檔,他靜靜地仰面朝上,沒有悲戚,沒有恐懼,沒有任何情感流露,我突然清醒了,他死了,他去世了,他犧牲了,任何具有濃烈情感色彩的詞,無論如何使用,他都泰然處之。他從此與我們陰陽相隔,他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又深深地為我追悼會上的心猿意馬自責起來。

杜曉燕進來了,面部陰雲翻滾,她似乎在流淚,他似乎很悲傷,她的悲傷,超過了走進殡儀館後的每一分,每一秒。

這是為什麽?

我挪動了腳步,我想靠近她,我想替她拭幹臉上的淚,想撫平她憂傷的心。我想勸勸她:生死尋常事,偶然也必然,早死早解脫,超然是神仙。

但是,我冷靜了,我沒有走過去。

發表評論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