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了,冷熱交替的,最容易受寒。上次的楓露姜茶,吃得還習慣?”
“病裏忌口,大夫囑托過不讓飲茶,難為王爺想着。”平淡的語調裏,沒有半點起伏。楓露姜茶原不是茶,是取香楓嫩葉,放進甑中蒸焙,入湯代茶,添了生姜更是暖肺平火的一劑好藥。細細回味她這句話,倒像是拒不領情似的,水溶執杯默然了一會,不禁悵有所失。
便在這時,畹芸領了兩個侍從進來,擡着幾口銅皮大箱屜。
羅氏就勢欠起身,掃了一眼道:“都挑好了?”
“回娘娘,這是蘇皖新貢上來的,都是頭等的妝緞,色澤又鮮,花樣又豔,有幾匹夾缬紅的裁嫁衣裳正好。”畹芸說着,命人展開箱子給她驗看。
這匹緞子繡工極不尋常,紅得直欲灼手,饒是羅氏見多識廣,也不由輕嘆了一聲:“好漂亮的活計。”
水溶張開眼,淡淡問:“裁嫁衣做什麽,誰有喜事不成?”
“這倒奇了,王爺自家大喜,還揣着明白裝糊塗?”畹芸接下話頭,與衆人相視而笑。水溶定了定神,尚來不及察問,就見羅氏跪倒在他腳邊,抽噎道:“妾身有罪,未能替王爺開蔭散葉,怨不得鹣離鲽背。我連日來思量,便作主替王爺求了林姑娘,以後定拿她當親姐妹看待,只別像我這不争氣的身子才好……”
她僵了片刻,撲地滑下兩行熱淚來,聽起來句句都發自肺腑,說不出的誠摯真切。水溶看了一眼,又慢慢移向別處。天已向晚,黛玉的臉頰埋在殘霞中,被風遮住了。恍然是靜谧初升的冷月,在夜風裏注視着他,不知在想什麽。
“鹣離鲽背?”水溶把玩着手中茶盅,若有所思,很久從才齒縫裏笑出聲來,“這事瞞得好緊,連我都不知道。我若不依,豈不是駁了你的情面?”
羅氏一時猜不透他話裏用意,吞吐道:“是……是妾身自作聰明,不該妄揣王爺……”
水溶伸手扶起她,一面笑說:“做的好,這些天我正有此意,只怕夫人受委屈,才未肯提起。”
豈料到他答應的這般痛快,羅氏幾乎是驚疑地擡頭,無奈騎虎難下,只能咬緊牙道:“王爺莫要折煞妾身,便是再娶一房,也沒有半分不合适的。”
“難得夫人深明大度,本王就寬心多了。”水溶點頭,定定看着她說:“采吉納征就免了,以防生什麽變故,這事不能聲張,越少人知道越好。”
羅氏低頭施禮,眼風一擡,不由蹙起眉來:“那…林姑娘那邊?”
水溶躊躇道:“你們先下去,這裏留我就行了。”
“王爺慢坐。”羅氏會意,不多時引得左右辭過。臨走前見紫鵑還賴在門前,便頓住步子:“聽說畹芸不如你手巧,我那還有半幅繡樣落着,正缺個人呢。”一揮手,數名侍女擁上來,将紫鵑半推半就地攙了出去。
關上檀門,一陣紛雜的腳步聲,房內終歸安靜下來。天色澹淡,西樓上敲起更鼓,伴着蕭索的竹梆子,想是到了宵禁時辰。片刻後,再沒了聲響。
望着夜幕漸漸降襲,終于黑透了。黛玉推開窗,冷風呼呼地灌進來,将她鬓發吹得蓬亂,整個人都籠罩在陰影之下。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驀然回頭,見來人手持明燭,悄然站在背後。火光下映着他的臉,明暗變幻,不由心旌一蕩。
“穿得這麽少,凍病了如何是好?”水溶脫了外袍,親自給她蓋上。
黛玉橫他一眼,不緊不慢道:“我自己的身子,與別人有什麽相幹?”
“雖不相幹,你自己背着苦楚,別人也難免受累。”水溶搖了搖頭,想起蔣玉涵的那番質問,心頭俱是百般滋味,竟不知做何感想。
黛玉見他神色惘然,以為把話說重了,不禁也有些後悔。轉念又想,更不該把對寶玉的怨氣遷怒到旁人身上,這樣由愛生恨,落得自己傷心失意,又有什麽樂趣?
月色疏寒,浮着粼粼燈火,兩人當風站着,都是好一陣無話。
“上月,本王去衛侯府上吊唁,南邊吃了敗仗,衛若蘭随扈遠征,路上瘡傷複發,已經死在粵州。衛侯夫人,也就是你那史家表妹,因受案牽連,被人市子賣了。”
“賣到哪了?”黛玉的臉色在燈下慘白,輕顫聲問。
“不知道,男奴女娼,總歸不是好地方。”水溶猶豫片刻,悠悠道,“聽衛府的幕僚說,曾在秦淮河的花船上見過她,順帶有一封家書,托人交給你。”
從袖內拈出信,黛玉望了他一眼,匆忙拆開封蠟。紙面經久發黃,想來是很早前寫下的。只有短短數行:“窮途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
字跡幹淨秀致,極俊氣的蠅頭小楷。愣怔看了陣,黛玉将信按在心口,幾乎将嘴唇咬破,忍了又忍,眼角驀然有一股熱流滑下來。
“是雲丫頭,”黛玉微微抖着肩,隔了很久道,“往日她還嘲我心窄,原來自己也是個沒福命的,落到這步下場……”
水溶無意安慰她,只低聲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不論如何,這都是天給的路,你幫不了她。”
“鳳嫂子他們,也還好麽?”
“不好。牢獄中多有刑拷,好些熬不住折磨,相繼都死了。活到當下的,也不過十餘個人。”水溶話到此處,忽然頓住聲,徐徐掃了她一眼,“別人也就罷了,怎麽獨不見你問寶玉。還是姑娘愛之深,責之切,不敢問他的下落?”
黛玉心頭一緊,卻沒有預想中的動容,只低眉道:“問不問又有何用,我便問了,來日你們也不會饒過他。”
察覺到她話中異樣,水溶的神色不由冷了幾分:“你這是在怨我麽?怨我見死不救?若不是為了你……你見寶玉可憐,活着比他可憐千百倍的人,不知還有多少。他如今早有家眷,有什麽值得你牽絆不放?”
“王爺何嘗沒有家眷?”黛玉截斷他,“你費盡周折,将我從廷尉手裏救出,難道便是好心?你們這些個人,結了幫把罪名推倒賈家頭上,這會子又來充什麽好人?”
水溶胸口劇痛,心中又是苦澀又是酸切,一時間笑起來,分不清似嘲弄還是悲嘆。
“好心?自然是沒有的,本王難得糊塗一回,你不領情也罷。但今日有句話,你不妨記下——從今往後你便是本王的妾室,除此而外,再沒有其他身份。”
他悠悠地點頭,不再說什麽,推門走了出去。身後傳來幾聲咳嗽,靜了半刻,黛玉握住發抖的唇角,仍然僵立在那裏。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臉譜化,其實我覺得林妹妹是左傾分子,想把她這塊百煉鋼化成繞指柔,很難。
還有放了大家鴿子,大家盡情砸吧,還有人看麽……
☆、拾肆
“咱們行個令吧,拿住了罰酒吃!”
“不好,快打回去。大呼小叫的惹人厭。不如……擲骰子占花名兒,又雅又體面。”
“這玩意雖好,人少了沒趣。林姑娘,你也來擲一個?”
竹雕的花筒,抱在手裏搖一搖,哐啷,一根細長的象牙簽子砸在腳邊。
“你們瞧,這上頭寫着‘越女暮作吳宮妃’,我說什麽呢,咱們家攤上兩個王妃,難不成又要出一個?”
“颦兒這小蹄子,平日裏說親道熱,臨到關頭,自己享清福去了……”
她把簽子猛得擲在地上,心裏說着:這不是我的,全都是哄人的。卻聽耳邊有人喚她,聲音飄游不定,像是隔着極遠的空谷,隐約聽不真切。回頭見白茫茫的蘆花蕩,遍野無窮,一眼望不穿那盡頭。她腳下不由快了,走走停停,擡頭見河岸邊有個人,不正是寶玉的模樣?
黛玉悲喜交加,胸中似有火炭填堵,滿腹的委屈都有了着落。一步步移過去,伸手去拉他的手臂,寶玉搖了搖頭,不住朝後退:“以往我怕你哭,怕你累,誰知是白操了這份心,你盡管跟他去,權當我死了。”
她聽了氣怔在那裏,辯道:“你且站住,我何嘗變心了?不過來住幾天,你就惱到這個地步。來日我死了,是不是才遂了你的意?”
寶玉撇了下嘴角:“罷了罷了,似這般成日裏鬧,作踐的又是哪個?你嘴上刻薄,對他就沒有半分真心?他既戀上你,怕也不會好過,又是一個可憐人……”
黛玉一言不發,只是硬着性子看他,那種種語氣神情,竟像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原先心裏的惱火,仿佛被數九寒天的一瓢冰水澆熄了,只剩下徹骨透寒。說話間寶玉甩開她的手,轉身滑進河裏。黛玉緊捂住嘴,吓得驚魂失措,她撥開葦叢拼命去撈,不防自己也陷了進去。
泥足越陷越深,已然遍尋不到寶玉的半分影子。忽然觸到什麽,她用力将那人拉上來,拂去他臉上的污泥,沒承想卻是水溶。淤泥越圍越緊,壓得心頭萬分氣悶,恐慌中不知從哪摸到一把刀,一下、兩下……她狠狠刺了十餘下,水溶敞着衣襟,低頭指着自己鮮血長流的胸口,黯然一笑,仰身向後張了過去。
波心暗湧,觸目只見滿塘鮮血,連個漩渦也瞧不見了。
咚,一聲沉郁的鐘鳴,黛玉睜開眼,涔涔滿身薄汗。
“姑娘?”紫鵑聽見動靜,掀開月白色的鬥帳。玉爐裏青煙依舊,慵懶地升騰。黛玉閉上眼,在心中鎮定了一刻,才明白不過是場噩夢。她怔仲地張開手,掌心那觸感還在,恍惚真有把刀曾在手裏。
都說孽由心生,原來……竟這麽恨他麽?可夢境中寶玉那番話,又是平白無故,因何引起的呢?她怫然坐在榻上,想了一會兒,仍是空蕩蕩沒有着落。
捱到中宵,她忽覺得身上燒起來,朦胧中喚紫鵑掌燈。待紫鵑用蠟釺挑了明燭,火光一照,只見黛玉裹着衾被,整個人蜷縮在床角裏,越發顯得可憐。這屋子背陰受潮,偏趕上綿綿不斷的秋雨天氣,冷的冰窖一般。
紫鵑下意識探了探,頓時也慌了手腳。她額頭上一片滾燙,腮頰浮起兩團薄紅,是極兇險的征兆。病得這樣厲害,人怕是早已燒糊塗了。夜半三更的,慢說去請郎中問診,就是弄副好藥也困難。
憂心忡忡地等了陣子,紫鵑再也坐不住,起身就要往外走。黛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別去……何苦去讨人嫌……”
紫鵑急得直跺腳:“都什麽時辰了,姑娘先躺着,我這就去請王爺來。”
黛玉病得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只抓着她袖子說:“不準去求他!”紫鵑一時愣住,來不及顧慮太多,哄得她沉沉入睡,匆忙提着燈籠出來。
夜雨敲窗,一陣陣風急雲重,映着陡然竄升的紅焰。案頭那對描金花燭,眼看即将燃盡,燭前的人百無聊賴地坐着,拔下發間的金簪,撥了撥燈芯。
“不等了,把這些菜撤下去吧。”羅氏搖頭,看着桌上原封涼透的菜肴,微嘆了口氣。聽說今□□事少,她特意命人備下筷箸,多添了幾樣菜色。左等右盼從黃昏到中宵,也不見水溶的蹤影。
“娘娘再等一等,回頭王爺來了……”
“他不會來了。”羅氏放下一副金鑲牙箸,語氣極為淡靜。
畹芸見她郁郁寡歡的神情,只在邊上小心伺候着,招呼人來收拾碗碟。過了半晌,羅氏突然問:“王爺這幾天宿在哪兒?”
随侍的人忙低下頭,回道:“王爺說書房裏清靜,讓小的收拾了床鋪,晚上在那過夜。”
羅氏滿意地“嗯”了聲,又問:“西跨院那邊,王爺沒有去?”
“沒有,奴才按主子的吩咐,一早派人跟着,自從上次回來,王爺再沒見過林家那丫頭。”他耷拉着眼皮,連頭也不敢擡,“奴才說句暨越的話,她那病怏怏的身子,再怎麽折騰也成不了氣候。萬事有娘娘在,何必較這個勁。眼下最要緊的,是想法子攏住王爺……”
羅氏忍不住大動肝火,手一揮,桌上的茶器全被掃到地上:“我有什麽法子?他為了那個妖孽,連命都不顧了,我如今說的話,他還肯信嗎!?”
随侍惶恐地低下頭,緊緊閉着嘴。晚風撲開窗子,藕荷色的帳簾起起伏伏,仿佛衣袖在不住顫抖。畹芸上前撫着她的胸口,一面給她順氣:“主子想到哪去了,許是王爺案牍勞累,抽不出空閑。您沒聽福牙說,他連西跨院也沒去麽?”
羅氏吐出一口氣,慢慢壓下火頭:“嗬,這也奇了,那地方又不是長門永巷,怎麽還沒得寵,倒先失寵了?”但見她牽起唇角,透出一絲難得的笑影。
那笑似水無波,畹芸在旁偷眼窺見,忍不住一哆嗦。
這時門上的珠簾,窸窸窣窣晃起來,外頭有人嚷道:“不成,你不能進去。”
“我不管……我要見王爺……”
屋裏的人俱是納悶,羅氏朝婢女努嘴,示意她出去看看。不消片刻,婢女挽了簾子回來,面上略有些怯:“回娘娘,是紫鵑來了。”
“半夜三更的,她來折騰什麽?”畹芸搶白道。
“她說,”婢女舌頭打結,磕磕巴巴:“說……說她家主子病得厲害,這會子要見王爺……”
羅氏沉默了一刻,氣定神閑地淡淡開口:“打發她走,就說都歇了。”
那小婢還在躊躇不定,畹芸狠狠訓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滾下去!吩咐掌房,一記藥也不許給,縱使有藥也不能給她們糟蹋。”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小婢苦着臉出來,見紫鵑還守在門口張望。雨勢越發大了,滿耳盡是“嘩嘩”水聲,紫鵑索性丢開燈籠,也不管磅礴的大雨,急急忙忙迎上去:“怎麽,見着王爺了麽?”
小婢女搖頭:“都歇下了,姑娘明兒再來吧。”說罷拎起裙子,回身便走。
紫鵑拉住她的胳膊:“這位姐姐,人命關天的,你好歹再去通報一聲。”
小婢聽到這話,滿臉盡是無奈,以忍無可忍的口氣道:“求我管什麽用,你就是哭出兩缸淚來,那頭也沒有法子。實和你說罷,王爺為你那主子,這兩天跟王妃嘔着呢,趁着天沒黑透,你趕緊去書房找,保不準人還沒睡下。”
紫鵑在心裏打定主意,當下辭了謝,一氣沖進瓢潑的雨地中。
夜深,殘燈落碎花。
內堂光線昏暗,一盞銀釭默默燃着,随着煎熬,無語搖曳。書房裏寂冷冷的,只聽得廊下落雨的聲音。男子歪頭握着花剪,正在擺弄一盆蘭草。經心修葺了雜葉,再培上新土,原本病弱的花苞精神不少,漸漸有了生氣。
“‘蘭溪春盡碧泱泱,映水蘭花雨發香’,杜牧之這句詩,倒是配得起王爺。”
“周大人深夜造訪,不會只是來賞花兒的吧?”
水溶撂下剪子,從盤裏取過一方素巾,将雙手抹淨。周綸借着燈光看去,他十根指頭瘦長白皙,保養的玉琢一般,如同初融的冰雪。可嘆這樣的人,竟也是貌柔心狠,萬萬親近不得。
“王爺既知下官來意,就不必繞彎子了。自從賈府事發,刑部協同大理寺詳查此案,原本是怕冤枉了好人。這一來二去,真給查出禍來了。”周綸咽下茶,潤潤嗓子說,“原江南甄家被抄了底,将所有的家私罪産,全都運到了京城。員外郎賈政趁機私吞,窩藏在榮國府,這可非同兒戲啊。”
水溶半晌無話,不自覺的皺眉:“聖上,打算如何處治?”
周綸一笑:“犯下這等大案,除了死,還有路可選嗎。”
“下官知道,王爺與賈府二公子交情頗深,可上頭也發話了,不但賈政父子要死,只怕王爺誓死要保的人,也得乖乖交出來……”
“喔,不知大人所指何人?”水溶說話間笑起,慢慢啜茶。
周綸擡眼看向他的側臉,屈指敲了敲桌案:“自然是賈政的內家甥女,林黛玉。”
水溶落了笑,低頭看手中的杯子在顫,但他很快平複情緒,只向周綸道:“本王自知多方開罪朝廷,大人既然一口咬定,我也無話可說。”
“王爺不要為難下官,您是個明白人,得失厲害,應該拿捏的準。以王爺今時地位,什麽女人弄不到手。只要天下有,只要王爺想要,便是金枝玉葉也不在話下。”
“周大人,”水溶揭開蓋碗,指尖娓娓叩着瓷沿,一面開聲說,“你為官幾十年,該清楚有些話聽不得、問不得、心知肚明就好。我不是忠臣,也非良臣,但說到能呼風喚雨的,這朝中——只有我一個。”
周綸愣了半天,胡須氣得抖個不停:“茲事體大!王爺,你……何苦來?”
水溶自舒了口氣,望着檐下落雨:“大人活了這把年紀,可知情為何物?”
“……”
“我幼時,曾聽乳嬷說,有個舉子赴并州趕考途中,見一對大雁殉情而死,便買雁葬于汾水旁,名曰雁丘。後來略長大些,偷看《牡丹》《西廂》這類雜書,上頭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複生’,才知戲文裏也有好文章。人都道本王愛聽戲,你現在明白了?”
身後的周綸一臉懵懂,被問得張口結舌,全然接不上話。
隔簾站了一會,雨幕映着他清瘦的背影,整間屋子靜下來。模糊聽見有人叩門,水溶覺有所察,返身走到門前,那人向他附耳咕哝了幾句。
“什麽?”水溶微微擰起眉,臉色愕然一變,對周綸拱手道:“天色已晚,不敢留大人在府上屈就,多有慢待不周,失陪了。”
披衣從書房出來,是時夜黑風急。小厮在前頭提着明瓦燈,引着水溶一徑過來,遙遙見紫鵑靠在曲廊底下,一襲淺薄的裙兒招展不定。乍看到水溶,紫鵑如得了救星般,焦急萬分地撲上去:“王爺救命,我家姑娘快不行了。”
“不行了?”水溶一時沒能反應過來,脫口問到,“到底怎麽回事,你細細的說。”紫鵑便把黛玉的症狀,大致詳述了一遍。水溶聽完,蹙緊眉頭:“都給她吃了什麽?”
“并沒有什麽,早起炖了燕窩粥,哄着吃了兩口,嫌甜膩又擱下了。”
雨勢嘩然,冷風從體內貫穿過去,大半幅衣衫都淋透了,水溶卻是渾然不覺。小厮看見了要替他擋,水溶心下郁煩,劈手奪過十四骨的青油紙傘,親自撐着往西苑去。
抄過兩道冬青夾成的小路,院舍已經在望,撥開擋在眼前的竹梢,他這才發覺,大約有半月沒來過了。方跨過門檻,一陣幽暗挾着陰氣撲來,竟然不比外頭暖和多少。
紫鵑掩上房門,将火盆攏着,掀開月白色的紗帳,床上人裹着被子縮在一角,不知是睡是醒。兩頰的紅潮已退,畏冷般緊緊團着身子,凍得不成人形。
水溶心中柔情頓起,探了探她的額頭,沒了火燒似的燙度,竟透出幾分灰敗來。她就那樣沉沉躺着,枕上青絲散亂,仿佛掉進無涯無際的夢,一直陷下去,安靜地就此不會醒來。
“病成這樣子,怎麽不去請大夫?”
紫鵑緊咬着唇,本想抱怨兩句,念及黛玉的身份妻不妻、妾不妾的,話到嘴邊終是忍住了。
“回王爺,雨下這麽大,怕沒有大夫肯來。藥房掌管只說沒有藥,将我…給轟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憋啊憋啊~還是沒憋出船……
前面挽卿問我是不是愛杯具,這個我又不是BT,為什麽要往死裏虐,
只是很煩N美大團圓的路線,這個故事首先是寫水黛,其次才是鮑魚、北靜王妃一幹路人筒子。
王妃那個頭銜,說白了就是個擺設,有沒有聽過“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在古代,妻妾有嚴格區別。娶妻須明媒正娶,納妾則不拘形式與禮節。
正式拜堂可以省了,更簡單的,一間房一張床就OK。
關于“夜吟應覺月光寒”,我只聽人嚴重強調過,這句很H很H……
☆、拾伍
約莫片時之後,藥房掌管被召過來,哆嗦着遍身肥肉,爬在地上。
“你好大膽子!”水溶眼波朝他一橫,隔着帳子問,“原先讓你配的幾味藥,藏到哪兒去了,難不成上百斤的好藥,都填了你那狗腸子?”
掌管不知道內情,原本只是奉命行事,不敢輕易交出藥,便随意編了個幌子,把人打發走,豈料到是這副光景。他在這府裏當差幾十年,平時見慣了王爺淡定通達,喜怒不形于色。難得這樣放下身段來,還是頭一次。
“王爺息怒,奴才着實冤枉,那幾味藥都配齊了,王妃說您身子骨弱,以後留着用,總比旁人糟蹋了強。”話到此處,他忽然頓了頓,暗窺白紗障後的動靜。燈光潋滟如水,映着半張冷薄的唇,水溶坐在紗幄之後,臉上如罩了一層寒霜,陰沉的煞是吓人,看樣子是真惱了。
掌管趕忙叩頭,補上一句:“奴才該死,真不知少夫人病得這樣厲害,奴才這就去取人參……”
“也罷。”水溶漠然開口,“人參養榮丸也不是什麽好藥,都是些損有餘、補不足的法子,吃了有害無益。福牙,你去鮑太醫府上一趟,就說本王的意思,讓他天亮前務必過來。”
聽到這話,掌管面露難色。一道驚雷好似落在耳畔,雜着洶湧如潮的滂雨。他立時苦下臉,不以為然地搖頭:“王爺!這麽大的雨,怕是馬蹄子吃滑,走不得夜路……”
水溶沒有理他,臉色卻更是陰沉:“還啰嗦什麽,誤了時辰,本王只跟你算賬!”
掌管不敢多言,應了聲“是”,如蒙大赦般退出去。方走到門口,正撞上紫鵑打水回來。将水盆放在炕桌上,屋裏火光融融,寒意已經驅了大半。紫鵑擰幹手巾,原本想幫黛玉擦一擦身子,回頭見水溶無動于衷的坐着,仍是沒有回避的意思。
不等她開口,水溶已經接過手巾,淡淡道:“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去歇着,這裏留我守着就行。”
紫鵑有些尴尬地一定,澀然說:“這……王爺千金貴體的,哪裏吃得消,還是換我伏侍吧。”
“什麽金貴不金貴,我也熬慣了,尋常到這個時辰,反而睡不着。”
水溶笑笑,随手從架上抽了本《樂府雜稿》,就着涼茶,如是翻了陣子,擡頭見紫鵑站着不走,不由慢慢收斂了笑。
“怎麽,不放心?”水溶施然站起身,在她肩頭拍了拍,“依你看,本王雖不懂憐花惜玉,也不用急于一時,對不對?”
紫鵑被噎的無話可說,低頭紅着臉,悶悶應了聲“是”。
想他那般的性情,心氣高傲的緊,斷不會生什麽邪念,可是留黛玉一個人,如何放心得下。正猶豫不決,卻聽水溶道:“其實你大可放心,你家姑娘是內症,用柴胡和陳皮煎八錢,先吃上兩劑,等汗發了就好。”
聽他這麽說,紫鵑也沒了主意,只得慌張點頭:“那…有勞王爺了,奴婢這就去。”
夜風料峭,吹得窗扉開開合合,嗚咽不絕,光是聽着就叫人寒意入骨。水溶索性抛開書,望着那帳下寂靜的床榻,自己也坐了下來。黛玉睡的并不踏實,蹙着眉心,仿佛做了什麽驚厥不起的噩夢。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他輕輕吐了口氣,任是鐵石心腸也化了,許久之後伸出手,撫整她睡亂的頭發。黛玉似有察覺,不自禁抱緊了身子,喃喃喊了聲:“冷……”
水溶心頭咯噔一下,才發覺不對勁,轉而去摸那被子,又潮又冷,像是被汗打透了。見她凍得兩頰發白,嘴唇都在不住哆嗦。水溶心上更急,忙将她扶起來,靠在自己的肩上。黛玉喘得難受,将臉向他頸窩裏埋了埋,氣息燙如火流,有些微汗意。
這樣耗下去,總不是法子。水溶試着喂了兩匙姜湯水,剛送到嘴邊,就順腮淌了出來。暖紅的燭火下,她眉彎緊蹙,映着雪白的一張瓜子臉,直叫人又痛又憐。
外頭夜空如洗,聽那鐵馬铮铮亂響,恍惚有愈演愈烈之勢。看着檐下如注的雨,水溶又是一陣出神,雖不清楚黛玉的症狀,憑着多年經驗,亦知道病得不輕。瞧這樣子,怕是寒邪入體,再熱的炭火也暖不回來。
他想了想,略一橫心,伸手去解襟上的鈕子,隔着兩層薄薄的單衣,将她整個人捂在懷裏。涼意浸進心肺,那樣窒息似的冷,他微微嘆了一聲,下定決心攬緊了她。
無休無止的雨瀑,從屋脊沖刷下來。紫鵑抱着懷裏的藥罐,撞撞跌跌奔到院子裏。熬了兩個時辰,眼看天都快亮了,鮑太醫那邊還是音信全無,她放不下心,只好滿腹失落地回來。
院裏悄無人聲,靜的有些不尋常。紫鵑心裏犯疑,便大着膽子撥開一線簾幄。
正看見屋內燈光柔暖,半明半晦之間,月白的羅帳已放下,暗綽綽瞧不真切,彷佛重疊着兩廂人影。
紫鵑吓得退了一步,不由死死地握住了嘴。雖然她早有預料,到底是年輕事淺,禁不住方寸大亂。可是細想想,又似乎在情理之中。悄然背過身,竟不敢再往深處想,她呆愣地站了陣子,記起那年在桃花樹下試探寶玉,心頭頓時一酸.
炭火吡剝吡剝地燒着,紅燭已燃過半,夜也似乎變得格外漫長、慵懶起來。
黛玉渾渾噩噩睡了将近一夜,這才換過勁,不似先前像從冰水裏撈出來的,手足也有了暖意。水溶俯下身去,在不知所措中伸出手,輕輕撫挲了一下她的面頰。生怕驚醒她似的,只是一碰,就收了回去。
“颦兒。”他喃喃道,原來這就是颦兒。這兩個字,在心底默念過無數次,盤桓良久,卻還是說不出口。忍耐,忍耐,直忍到心都朽爛,也換不來一縷雲煙。他自勝籌謀過人,到頭來才發現,這世上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糾葛,遠比什麽陰謀本事都厲害得多。似這般背着苦悶,作繭自縛,又怨得了誰?
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天還沒有亮,已經是卯正時分。水溶困意惺忪,倚壁淺睡了一會兒,朦胧中覺得襟口發熱。他低頭看去,黛玉半歪着身子壓在他胸前。原先蓋着的那幅杏子紅绫被,也不知給蹬到哪去了。
水溶看她這樣,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唉,睡個覺也不安生,讓人瞧見了像什麽話?”
說話間扯了扯被子,誰知太久沒動彈,這一翻身,竟使不出半分力氣。猛地這麽動作,他覺的環抱在腰上的雙臂,更加緊了幾分。所幸黛玉還沒醒,只是蜷縮在他懷裏蹭了又蹭,緊緊揪着他的襟角,半刻也不肯放松。
兩人相近咫尺,呼吸可聞,一股惱人的熱氣吹到面上,脈脈清如蘭麝,驀然将他的心思都擾亂了。水溶到底是歷過□□的人,本能的将臉偏開,又不敢抱她太緊,生怕搓出了點火頭。
豔灼的燈花爆了一爆,映着她面頰酡紅,竟有種難以描畫的嬌态。他只覺得心跳越來越急,不待反應過來,已是情不自禁俯下身。壓在唇上的吻,如春蠶吐絲,在暗夜中攪動着、吮咬着、厮磨着,像瀚海中引誘的旅人,盡力渴求着什麽,卻什麽也遍求不到。
汗意淋漓中,握住她柔韌的腰,他聽見自己喘息不定,心中有無窮的愛痛交織,似是一場纏綿入蠱的毒,恨不能将她摧折到極致,揉碎在掌心裏。
風,在清涼的面孔上掠過,額角就滲出一層細密的水漬,分不清是汗還是什麽。
耳畔仍是風雨之聲,打在梧桐葉上,只覺萬籁俱寂。朦胧中看那案上火苗飄搖,水溶擁着她汗透的身子,只覺心思從未這般溫柔過。黛玉埋頭在他懷裏,脫了力般,只剩紊亂輕淺的呼吸,伴着幾聲虛浮的咳嗽。
将眠未眠之際,卻聽她夢呓一般,向着他的臉叫了聲:“寶玉……”
水溶怫然而起,渾身戰抖地松開雙臂,心痛得似要滴出血來。黛玉燒的越發糊塗,連人也不辨不清了,只是在枕邊翻來覆去地問:“你發的那些誓,都忘了麽,何苦又來騙我呢?”
水溶怔怔良久,滿腔火氣不由熄了大半,卻無從置答。撫挲着她的頭發說:“不會,我不會辜負你,一輩子都不會。”他柔聲寬慰,又一下下吻着她的額頭,才哄得她總算靜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愚人節快樂~雖然量少,但是有船
聽說JJ被河蟹了,迎來素食時代,不知道這章有葷腥沒?不會被河蟹罷
張榜規定:不能出現舌頭、XX器官、脖子、鎖骨、以下暴露部位……于是,我覺得沒啥可寫了,本來還準備大潑狗血的。。
☆、拾陸
第二天鮑太醫進府來時,黛玉還沒有醒,紫鵑絞了熱手巾給她擦洗身子,見她臉埋在被褥中,呼吸勻停,便放下一頂石青彈墨的幔子,只将她的手露出來,如霜皓腕上蓋了方鲛绡帕子。
鮑太醫進來,細細地把了脈,隔着嚴密的重簾層帳,窺了一眼,随後退出去開方。
水溶在外間守着,見他面色不善,忙放下手裏的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