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賈寶玉的死,與本王有關?”
水溶這句話說完,目光依然望着他,沒有半分閃爍其辭的意思。
周綸掏出袖中的手巾,擦了把汗:“不敢,卑職只是奉旨辦事,眼下大理寺問我要人,我既為本案廷審,總要給一個說法。”
“那麽你就把責任推到本王身上,既保住了你周綸的清名,又還大理寺了公道,這一手算盤打得着實精明啊。”
周綸的臉這下徹底白了:“沒、沒有,下官并無此意,只是獄神廟的典獄官說,王爺那天曾去探過監,當晚賈寶玉就暴斃而亡,若說沒有關聯,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好,”水溶點了點頭,“你既一口咬定是本王,那麽我來問你,他是何種死因,飯菜裏可曾下毒,身體發膚可曾受傷,死前可曾受過嚴刑拷打?”
“這……”周綸苦笑了下,搖頭道,“這倒不曾。”
“那他屍首何在?死因查清了嗎?”
“聽那典獄官說,有可能是鬧鼠疫而死,因為怕傳染,不能停屍太久,當夜就送到化骨亭燒了。如今死無全屍,查無對證,下官……下官也是沒有辦法。”
水溶哦了一聲,說:“死因都查不出,你還有什麽臉面來質問本王?”
周綸被他問得接不上話,便只好沉默在那裏。
“周大人,你我同朝為臣,我也能體諒你的難處。抛開別的不談,以我和賈家的交情,去獄中探友,送一頓便飯給他,這也算過分麽?再說他一個将死之人,我殺他有何益?難道就憑我在獄中不到兩個時辰,就來定我圖謀不軌嗎?”
“不,王爺誤會了。”周綸慢慢地說,“這個案子說到底,是上谕命我來監查,誰要插手了,那就是跟皇上作對,忠順王其志不小,不說王爺應該也知道。你要是有把柄落在他手裏,後果不堪設想啊。”
水溶立刻變了臉色,倏然轉過身問:“你這話什麽意思?”
周綸垂下眼睛,并不看他:“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不妨挑明了。賈寶玉是死是活,我廷尉府可以不追究,但忠王府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若他們以此為借口,上疏朝廷,參王爺一本……”
“你這樣說,是懷疑本王,還是怕他們上了疏會替我頂罪?”
沒想到他問得這樣直截了當,周綸有些尴尬,低下頭道:“總之,王爺要是主動跟忠順王和解,投靠到他門下,那麽亡羊補牢,恐怕還為時不晚。只要他不追究,我自然有辦法瞞下去。”
“呵呵,原來鬧了半天,你是來替忠順王當說客的?”
周綸道:“也不全是。如今邊關戰事四起,皇上已經有意,派人去鎮壓藩地。王爺你想一想,東平王的靠山是忠順府,南安、西寧兩王均已戰死,剩下誰去鎮藩?
水溶挑了挑唇角,突然極輕蔑地笑了:“你這話錯了,自打我十八歲邁入朝堂起,就知道什麽叫伴君如伴虎。等到皇上哪天瞧不順眼了,一腳踹了我,我照樣不求任何人。”
“恕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人太固執了,也不是件好事。”周綸嘆了口氣,“王爺你為什麽插手這件案子,我也不清楚,不過以你的做派,絕說不上是心慈之人,來日不多了,不妨再仔細想想。”
水溶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說:“人生在世,固執一回,總比後悔了好。”
周綸看實在勸不動他,只好對着他的背影,深深揖了一下,“下官婉言相告,王爺既然不想聽,那就告辭了。”
等背後的腳步聲消失,他才轉過身來,此時已近了傍晚,餘晖在他面上慢慢地展過,仿佛鍍了一層陰翳的青灰色。望着遠方,他眼中斂着深光,無聲地笑了。
那天柳湘蓮的話響在耳畔:王爺放心,只要化骨亭收了人,咱們這場賭就贏了。
死無全屍……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能查個天翻地覆。
“唏律律……”一陣馬嘶,來人從馬背躍下來,水溶看着他氣喘籲籲的樣子,忙皺眉問:“是誰打發你上這兒來的?”
“老太妃發話了,讓您趕緊回去,少夫人出事了!”
驟然聽到這個消息,水溶心裏一慌,頓時亂了方寸,也顧不上多問幾句,匆匆往回趕。此刻北靜府裏亂成一團,才進門就聽見人聲嘲雜,多少雙腳步晃來晃去。他幾步跨過院門口,看到羅氏從內堂擁擠的人流中出來,站在游廊外和紫鵑說着什麽。
他加快了步子,正欲徑直進去,心念一轉,便側過臉來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羅氏低着頭,嘴唇微微蠕動,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更奇怪的是紫鵑,和他的目光一撞,立刻倉促的垂下眼,莫名其妙地有點窘意。
“趕緊進去吧,太醫在裏頭等着呢。”羅氏似猶豫了一下,将他往裏邊推。
堂內亮着燈火,守門的侍女站在那裏,正拿着銀剪在剪燭花,一見他進來便笑着福了福身。身邊七嘴八舌的奉承聲、雜沓的步聲,說的說,笑的笑,很快就朝他擁了過來,氣氛倒比過年還熱鬧。水溶隐隐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卻想不明白。
“阿彌陀佛,你可回來了。”老太妃微微笑着,拉了他的手說,“跑到哪兒去了,這早晚才來,就是再要緊的事也不說一聲兒,人家知道了像什麽話?”
“母親!”水溶打斷她的話,“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人呢?”
“王爺稍安勿躁,”太醫伏在他背後道,“臣已經替少夫人把過脈了,沒有大礙。”
水溶這才松了口氣,心裏的石頭稍稍落地,就聽太妃又說,“你還有臉問,快當爹了都不知道,林丫頭遇喜了!”
他有些發怔,仿佛有雷轟然擊在耳畔,周圍的歡聲和笑語,都像是被隔在一重簾幕外,那聲音飄忽不定,任他在心裏反複琢磨着這句話,很久也沒弄懂。他有些煩躁的轉過頭去,極力控制着自己,腦子裏白茫茫的一片,卻什麽都想不起來。那種狂喜與悲痛錯綜填堵,快要把心炸開了一般。
“這是……這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曾經不止一次有過的念頭,現在真的成真了。他以為要窮盡一生,守着沒有期盡的無望,永遠等不到她轉身。可是現在,終于成真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有人說開頭很詭異,居然以為是寫北靜王和賈寶玉的BL……
☆、廿伍
“這什麽這?”太妃看了一眼他的樣子,終于噗地笑出來,“瞧把你樂的,這種事情還有假不成?”說着轉頭給太醫打了個眼色,太醫領會了她的意思,連連點頭道:“對對,是臣親自給夫人把的脈,千真萬确是喜脈,錯不了的。”
他張了張嘴,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嘴唇顫了好一陣,依舊說不出話來。似乎在空朦中過了很久,才漸漸的清醒過來,一時百味陳雜,只來得及說了句:“我有孩子了……”
“恭賀王爺,王爺大喜!”滿室的人都跪了下去,道賀聲響成一片,水溶也沒顧上他們在說什麽,只是恍恍惚惚站着,仿佛被那鋪天蓋地而來的喜訊,壓得透不過氣。起先他是反反複複勸過自己的,就算這輩子無所出,也不要緊,只望着她能安下心來,就能彌補這樁憾事。
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多少個夜晚輾轉難眠的恻然,如今都煙消雲散。
他猛然悟了過來,一把推開身邊擁擠的人群,轉身向門外奔去。
“啊——”不知道是誰失驚地叫了聲,将門檻外的羅氏吓了一大跳,她很想抓住他,可是在觸到衣角的剎那,他已經跑得很遠了。她只好在門口站住,望着那道背影出神,眼看他雪溶一般消失在視野盡頭,連帶着那半句“王爺當心”也生生堵了回去,不可挽回了,心裏驀地湧出一絲委屈,她知道再也等不到他回頭。
“錦娴!”太妃在背後叫住她,摟住她發抖的肩膀說,“這麽多年,委屈你了。”
一口氣跑到萼綠館的小門上,如他所料的那般,門是虛掩着的。裏頭的人影在窗紙上一晃,微弱而清晰地映了出來,水溶微微喘着氣,有意放慢了腳步,心也跟着從劇烈跳動中,一點點平複下來。
長籲了口氣,他猶豫着探出手去,此刻倒有點着慌,在空中頓了一會,“砰”地推開門。婢女們慌裏慌張地行禮,彼此壓抑着竊笑,被他揮手止住了。紫鵑見他進來,不由将內室的簾子挑高了些,朝旁邊呶了一下嘴。轉身才看見黛玉坐在榻上吃藥,燭影搖紅,照着她那頭光華可鑒的青絲,緺雲一般堪堪垂在眼前,多像是新婚那晚的紅羅帳,她就安靜的坐在裏頭。
水溶咳了一聲,腳下就不自覺頓住了。見氣氛變得如此暧昧,紫鵑瞅了他一眼,帶着婢女蹑手蹑腳地退了出去。随着門輕輕扣上,水溶再也耐不住那興奮,猛地跨上前兩步,一把将她擁在懷裏。可她那邊倒沒什麽反應,半天沒有覺出動靜。
水溶想她自然是知道了,多半是害羞,便俯下身子,在她耳畔輕輕吹着氣:“別生氣了,前幾□□務太忙,我實在脫不開身,現在好了,這不是來陪你了嗎?”
黛玉掙紮了一下,推開他,反手抹了抹臉頰,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似的。
水溶滿腔的喜悅被那眼神逼了回去,有心想去問問她,又覺得無從問起。他先是怔忡了片刻,突然間想起來,這幾天都是在羅氏那裏過夜,可能冷落了她,不由笑道:“瞧你,多大的人了,還耍小孩子脾氣,以後當娘了怎麽辦?”
黛玉聽到“孩子”兩個字時,眉頭不自禁地皺了一下:“嫌我不好,你去找個懂事的,不就完了,還賴在這裏做什麽?”
水溶的面色微微有點僵,但那抹不豫很快就過去了,他笑着去摟她的腰:“跟誰學得這麽刻薄?這樣下去還得了,看我今天怎麽收拾你。”說着将她的身子扳過來,正欲朝她唇上吻去。然而那腰上傳來極為抗拒的一拗,分明不肯迎合他的沖動。
“你……”水溶騰地站起來,不過一剎那,欲念就被掃得幹幹淨淨。他在床邊來回踱了兩步,卻又不知端底,突然轉過頭問,“你今天到底是怎麽了?”
黛玉沒有立時回答,她盯着藥碗中輕蕩的柔波,淡然地道:“問我呢,那你老實明白的告訴我,有沒有事瞞着我?”
水溶聽她話中似乎有話,不覺心下一震,隐隐約約猜到了幾分:“怎麽無緣無故的提起這個?”
“我就是想知道,你還要瞞多久。”等屐好了鞋,黛玉才慢悠悠地下得榻來,從他身邊掠過,連她的聲音也是慢悠悠的,飄然落入他耳中,“你忘了,先前是怎麽答應我的?去刑部打典贖人也好,去……救他也好,你都肯依我。如今獄神廟死了那麽多人,你是早該知道了罷,可你為什麽不說,還叫下人們瞞着我,這安的是什麽心?”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還真把水溶給問住了,按說獄神廟的事他從未跟人提起過,就是出去的那幾個小厮,也是拿錢封了嘴的,就怕有人給她洩底。怎麽莫名其妙的,還是讓她知道了。
其實寶玉出家的消息,倒也不是存心瞞着她。一則,在廷尉府和大理寺的雙重夾擊上,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旁生枝節。再則,她又是個急性子,對寶玉到底還有幾分舊情未了,加上如今有了身孕,乍聽到這個消息,只怕難以承受得起。
想到這裏,他就有些郁結難消,胸中莫名其妙湧起一陣煩焖。怎麽到了這個時候,她心裏口裏念的還是旁人。那小子有什麽好,不過一個纨绔子弟,也值得喜歡成這樣兒?
“我不是有意瞞你。”水溶走近了低下頭,在她耳鬓輕輕一吻,撫慰般的輕聲道,“你放心,他現在好的很,比任何時候都好。你這樣無緣無故的跟我賭氣,也太不像話了,今兒且記下,回頭再敢胡鬧,我就……”
“就怎麽樣?”黛玉驟地側過臉來,看着他怏怏舉起的手,似乎一巴掌就要落下。
“就……就……”水溶結巴了一會,似地覺得有幾分難堪,抓了抓頭發,這才涎着臉皮道,“我就只好認命了。”
說的黛玉“哧”地一聲笑了,就再也板不起臉來,只是幹瞪着他:“呸,沒見過臉皮這麽厚的。”
水溶看着她氣鼓鼓的模樣,竟然覺得分外動人,不由牽動嘴角笑了笑:“對呀,不知道是誰又哭又笑的,也不害臊。”
“其實我前陣子去過獄廟,人已經被大理寺提走了。聽說他那夫人薛氏……”水溶說到這裏頓了頓,瞟了黛玉一眼,半晌才道,“怕是也有了,在親戚家裏寄養着,這兩日就快生了。這事本來不想告訴你,我只怕耽擱的久了,對你将來不好。”
黛玉很是怔忡了一會,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像有把細沙在心裏揉搓,起先不覺得,慢慢地才覺出痛來。這樣的結局,她不是沒有料想過,此刻一經說出來,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錯覺。就像一路從天上摔下來,固然疼痛萬分,心裏卻也就踏實了。
“對了,瞧我給你帶了什麽?”水溶怕她徒增煩惱,有意說些話岔開。從袖中掏出那只青紗匣子,打開了,取過那一雙墨玉镯子,親自給她籠到腕上。她的腕骨極小,纖細地随時都會斷掉了一般,他捏在掌裏頓生憐意,便是更覺得心疼。
“以後多吃點兒飯,都瘦成什麽樣了?” 水溶看她略有憂慮的樣子,便湊到她耳邊說笑:“這個叫姻緣套,套住了,你就別想跑了。以後你要老老實實呆在我身邊,再不許東想西想,等我們有了孩子,一定要請最好的私塾師父,不,那些老頭太迂腐了,各個食古不化,還是你教他讀書識字,我教他安邦定國,将來必有出息……你說好不好?哎,我現在想這麽多,是不是有點傻氣?”
水溶低着頭,只顧着絮絮叨叨說些沒要緊的話,他本來是等她發頓脾氣的,然而她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定定瞧着他。說到最後,連他自己也覺得頗為無趣,只好咧唇笑了一下。
“算了算了,想的這麽好,指不定還是個女孩兒呢?女孩兒也挺好,像你。”
“若是生了個女孩兒,你還會再娶吧?”黛玉突然問了句。
水溶不易察覺地一愣,馬上反應了過來,從背後将她擁到懷中,低低笑道:“你這是不放心我,還是在吃醋?若是個女孩兒的話,你就勉為其難,多生他幾個,反正一生還這樣長,我們有的是日子慢慢熬。”
黛玉埋在他胸口,聽着那顆心在胸腔裏怦怦地跳動,仿佛找到了某種可以依歸的東西。一生還這樣漫長,得不到的永遠得不到,失去的終須要失去,所幸千帆過盡,還有個呼吸相聞、心意與共的人守在那裏,這何嘗,不就是一種福氣。
“胡說八道些什麽?要生你生,我可沒那麽大能耐。”
“我……“水溶被她逗得笑了,“我一個男人,怎麽去做女子之事。”
“怎麽不能,便是你不能,你那些素日相好的,焉知她們就不能。”
“好呀,才說饒你,這就又來了。不讓你知道些利害,豈還得了?”說着摟了她的腰不顧那抵抗,就将她整個地壓到床上,身下堆疊着金線撚就的牡丹被褥,綿軟軟的一片,連心也軟軟的。他垂下頭來,正撞見她眼波清柔,與他的目光短短地接觸了剎那,便覺得頓時火燎一般燒起來,燒得五髒六肺都似在煎熬。
“你塗了什麽脂粉,真好聞。”他趁勢湊了過去,在她頸窩裏輕輕嗅着,黛玉被他嗅得發癢,似乎能感覺到那氣息噴到鬓畔,順着耳根和下颌游去,身體裏好像寒暑交替,一陣冷一陣熱,她從小怕癢,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使勁推着壓制在腕上的重量,可那重量似乎有千鈞,怎麽也推掇不開。
“快別鬧了。”黛玉忍着笑說,瞥見他臉上的笑容,更是惱也不是,漠然置之也不能。水溶并不理會她,反而雙臂環住她的腰,将那身子摟得更緊了點,用力抱着:“我不放,放了你就跑了,除非你答應我,這輩子都一直陪着我,一步也不離。”
“胡說些什麽,再鬧我就惱了。”黛玉急了起來,無奈又拗不過他的力氣,低頭便朝他肩胛上咬去,水溶反應的倒快,一偏頭躲了過去,反手擰住她的下颌,濃冽的長眉也緊蹙了起來:“你這是什麽毛病,動不動就要人,上次咬得印子過了個把月,還沒下去呢。”
黛玉看他笑的一臉得意,心裏雖然又氣又窘,嘴上卻不能答腔。平日裏伶俐慣了的人,卻被他堵得接不上話。又過了一會,水溶試探地用手肘去碰她,她卻一收胳膊,賭氣不理他。
“好好的又生氣了?都是我不對,總成了吧。”他擄起袖子,将手背遞到她跟前,“喏,要還不解氣,給你咬個夠……”
黛玉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瞟的他有點心虛,水溶這會子才覺得有點不是滋味,沒話找話地道:“還在生氣呀?”她遲了一會,才頗不耐煩地迸出個字:“嗯。”
“那你方才在笑什麽?”他忍不住揶揄。
“我方才哪裏笑了。”她也一反常态地回嘴。
“你臉上沒笑,可是心裏在笑,我從你那眼神兒裏,看得一清二楚。”
黛玉忍了幾忍,耐不住那笑意,還是從眼角深處溢了出來。她笑起來的時候,如冰面上拂過的春風,驀然将他的心思都攪亂了。他情不自禁地伏下頭,用嘴唇輕吮她的耳垂,哄着她道:“聽說你學問好,我正有一惑不明白,你給說解說解。殘唐五代以來,我最不喜歡晏同叔的詞,偏他的小令裏有兩句極好,不知你看過沒有?”
黛玉不知他賣得什麽關子,便追問道:“哪兩句,念出來聽聽。”
水溶順手将一绺散發撥開,在她耳畔吹着氣,小聲說:“《珠玉集》裏說的好,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我知道你還想着他,不要緊,我可以等你,不過等太久了,會傷心的。”
他的聲音沉郁入骨,在黑暗中悠悠地蕩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嘴角含笑,情意綿綿,語氣裏盡是旁人不曾聽過的溫柔。那目光在她臉上一繞,她心頭不由有點發軟。
她斂低了眼睛,說:“其實我……”似乎想說些什麽,然而終究沒有出聲。
“別……”他低頭吻着她的臉頰,将她按了下去,“不喜歡也不要緊,別說出來。”
☆、廿陸
二月節,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因着三月裏下了場桃花雪,暖的比往年都晚,寒食以後,漸漸熱了起來。晚春正濃的時候,又下了一場雨,這是春末夏交慣有的淫雨,個把時辰就過去了,總是捱不長久。
一刻鐘後,終于雲破天青,雨嘩嘩地順着屋瓦往下淌,瓢潑般的勢頭卻伏低了下去。這樣春雨輕寒的午後,梨樹下殘瓣如積雪般鋪了一院,院子裏靜悄悄的,只有落花拂地的聲音。
正值歇午覺的時辰,一排六角格的窗子都敞着,暖風撲撲地吹到身上來,黛玉不禁見了困倦。叫人把枕榻設在走廊下,又怕受涼,榻前下了簾障子,拉起一挂銀紅的霞影紗,遠遠看着好似雲影在上悠然徘徊。
小半個時辰過去,有人蹑着步子走了來,一面伸手推她。熱熱的掌心隔着她的衣裳,像塊烙鐵似的,仿佛要把那兩層羅衣都烤化了。她正迷迷登登睡着,只當來人是紫鵑,翻了個身,仍是不曾理會的意思。
“還睡呢,也差不多了吧。”那人微不可聞地一笑,撿起柄身邊的鵝毛扇,在她鼻端搔了搔,黛玉被他撩撥的睡意全無,不覺睜開眼來,就見水溶站在跟前,一雙笑意清澈的眸子,被他背後的陽光罩在樹影裏,微微有些發虛,只餘下奪人眼目的柔意。
“大冷的天,你還在風口上躺着,仔細凍着了。”水溶在床邊坐下,伸手将隔在兩人之間的簾子掀開了去。黛玉撐着身子起來,一面挽着頭發,一面說:“剛洗了頭,這會子才晾着呢,誰知道就打起盹來了。”
水溶看着她理鬓,微笑道:“你可真懶,也不看什麽時辰了?這幾天胃口不好,還敢這樣躺着,不怕睡出病來。趕明兒叫太醫給你瞧瞧,有沒有毛病?”
“我哪有那麽嬌貴,不過躺着歇一會兒,會有什麽毛病?”黛玉将手絹壓在唇上,咳了兩下,“你現在越發的啰唆了,像個老媽子一樣。”
水溶聽她這樣說,不覺搖頭笑笑:“別這麽任性,太醫說你胎氣不足,要多注意身體,萬一有個什麽閃失……我怕會傷到孩子。”
黛玉輕輕應了聲,低頭看見自己腹部隆起的弧度,伸手撫摸,已經四個月大了。那裏頭有小小的胚胎在成長,固然摻了他一半的骨血,到底是她的孩子啊。也許從此往後,這就是她一生一世的倚仗。
是從什麽時候起,心思被他牽絆住了呢?好像有什麽在墜着她,往更深處的深淵墜下去,她一直以為,某種感情只要視而不見,只要不開口承認,那便不是真的。可那感情像是毒瘤,從心裏長出來,緊緊地把她縛住。似乎什麽已經滲入骨髓,讓他們之間有了血肉的牽連。
越女暮做吳宮妃……以此看來,那夢裏的簽倒真是應驗了。
她出了一口氣,有意将話岔開:“不是說外頭有事,今天不過來了麽?”
“哦,也不是什麽大事,東平府上做壽,我不放心你就推了。”他說的平常,誰都知道四王之間明争暗鬥,差之毫厘失之千裏,動辄就關乎性命。東平王素來與他不和,這趟壽宴豈是想推就能推的幹淨。私底下那些事情,黛玉雖然不甚明白,心知是為了她才這麽做,不覺有點兒愧疚。
“我這裏很好,照顧的也周到,你以後不用天天過來了。”她頓了一下,瞧看他額頭上滿是熱汗,便拿絹子替他沾了沾,“中午熱成這樣,你又來做什麽,瞧這一頭的汗,曬壞了如何使得?”
其實天氣雖炎熱,他面上還算清涼,讓她這樣一折騰,倒是心跳得撲通撲通,熱的越發厲害了。水溶聽她的口氣,分明是在關心自己,這話拿幾分羞怯,幾分遲疑的語調說出來,讓他很是受用。
于是低頭忍着笑道:“我反正都來了,總不能再回去,再說這裏半個人也沒有,若是餓了渴了,有誰來管你?”
“不是有紫鵑麽?剛打發她取藥去了,這會子也該回來了。”
“……我就是想來看看你,這也不成麽?”他忍不下去,壓着聲音悶悶說道。自從知道她有孕以來,他每天忙得昏頭轉向,甚至連覺也睡不安穩,時常半夜裏醒來,給她偷偷的掖被角,又怕她夜裏害口,總是在臨睡前沏一壺果子茶,放在床頭備着,等到吵着要喝時,親自在懷裏焐熱了再給她。有時黛玉發現了,心裏不忍,也說過他幾次,可他還是執意要如此,說下人們笨手笨腳的,交給旁人不放心。直等到十月之後,看着孩子平安落地,十年二十年,一直這樣忙活下去。他愛這個孩子,愛到勝過自己的命去,可她并不知道,他其實更愛的人是她……
“最近天也暖了,難為你這樣辛苦,一天夜裏起來好幾遍。”
水溶聽她這樣說,以為是自己動靜太大,吵醒她了,便有些不好意思:“不要緊,想是我夜裏熬慣了,醒着也是醒着,太醫說你離不開人,等你身子養好了,我就搬到外間去。”
“算了,就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黛玉的聲音聽起來很平和,轉頭又看了他一眼,不覺勾起唇角,臉上浮起微笑。
他不由愣了一下,半天才意識到,這是在對着他笑。自從相識以來,從沒見她真心實意地笑過,好像心裏裝着很多事。可是這次卻不同了,是真的在對着他笑,那樣的笑容近在咫尺,伸手就可以摸得到。竟連身後落瓣如雨、殘粉似泥的春景,一時都模糊不清起來。
很多年以後,在無數個數也數不清的夜裏,他千百次的回想起來,生怕遺漏了任何瞬間。
“看着我做什麽?”黛玉被他看得久了,就有些不自在,似是有無限羞意在裏頭。
“沒什麽,”水溶收了目光,正色道,“其實你應該常笑的,這些日子以來,沒見你怎生笑過,總覺得……沒照顧好你,是我的罪過。”
“怎麽又說這些話?”黛玉不想聽下去,很快打斷他道,“說好不提的,都已經過去了。”
“好,好,不提不提。”水溶說到這裏也煞住,知道有些話,她未必真聽得進去。于是又沉默了一會兒,良久,只聽她說:“今兒誰給王爺梳的頭,亂成這樣了,我替你重梳好不好。”
等把文具奁匣搬來,開鏡一看,他鬓角的頭發果然亂了。多年養成的癖好,讓他素來注重容止,這會子經她提起,也不好說什麽,只能點頭答應了。黛玉幫他除了巾幞,打開頭發,拿梳子一寸寸的篦過。他的發質很清整,大約是才洗過的緣故,這樣熱的天氣,也只有一點兒淡薄的香氣。她依稀記着,以前寶玉也常鬧着頭癢,有皂角和豬苓不用,偏偷偷用姐妹們的頭油,永遠有一股子甜的發膩的味道。
“你以前,也常給他這樣梳嗎?”
黛玉聽見這話,停了手中的梳子:“不常,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水溶低頭笑笑:“就是突然想知道,等哪天我老了,你還會不會這樣給我梳頭。”
她沒有答話,兩人間重又沉默起來,靜得有些發澀。牙梳一路捋着,指尖輕輕劃過他飽滿的額,到直挺的鼻梁,再到微抿的唇角,這條線挺拔如刀刻,縱是再過幾十年,也英秀不減分毫吧。她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心頭微亂,一繞又轉開了。
一根長發垂落下來,在陽光下白得有些刺眼,她這才發覺,不知從何時起,他兩鬓已經悄然染了風霜之色。而立未到的年紀,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老了。
感到頭皮驀然繃緊,水溶擡頭問:“怎麽不梳了?”
黛玉低聲回道:“王爺,你頭上有白發,我來替你拔了。”
“不要拔。”水溶按住她的手背,笑着拍了拍,“随它去吧,這才叫白頭偕老啊。”
她心裏“怦”地一聲,像琴弦撥到最後一抹的尾音,剎那間有些失神。等回過神來,匆匆為他裹了巾幞,取下咬在嘴裏的簪子,一面用力将頭發別緊,紮進绾好的髻裏。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眼角有點濕,就差掉下淚來了。
水溶看着鏡子裏的人影,嘴角忽而挑出一絲笑:“你猜還有多少天?”
黛玉不大懂他的意思,便問:“什麽多少天。”
“離我們的孩子出世,還差半年零一天,也就是說,你還要受半年零一天的罪。”
水溶淡淡一笑,攬過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以前聽我娘說,懷了孕的女人很辛苦,等熬過這段日子,我可得給你記頭功呢。”
“什麽好處?難不成真封我個王妃。”黛玉将臉埋在他頸窩裏,聲音細如蚊蚋。
他似乎被這話激住了,慢慢直起身子,回過頭看她。一股近乎賭氣的神情,萦繞在眸子深處。黛玉被他看得發怵,仿佛有什麽從頭頂貫穿下來,令她不禁有點膽寒。
“你可不要逼我,哪天真給你讨個诰封來,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黛玉哧的一笑,拿梳子敲他的額頭:“罷了罷了,說得跟真的似的,明兒你若娶一百個,也讨上一百個不成。再說這府裏已有了個王妃,我算什麽呢,何必去讨那個沒趣。”
話到最後,她收斂了笑容,慢慢嘆了口氣。水溶聽着不是滋味,有心想說點什麽,卻不知道如何接口。早在七年前,下旨賜婚的那一天起,命運就是滿弓的箭,再沒有回頭的餘地。他喉頭抽動了一下,忍不住将她摟的更緊了些,用盡力氣抱着:“我知道,如今說的再多,你也是不肯信了。不管你信與不信,我都可以為你做任何事……過去就讓它過去吧,等過個三五年,孩子也大點了,我就尋個因由,向皇上請辭,外放到江寧去做個巡撫,反正官場早就膩了,不如求仁得仁,落得個逍遙自在。到時候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
“嗯?”黛玉偎在他懷裏,只覺得有如火在燒,心底最軟處一片黯然。他的下颌挺在她頭發上,硌的有些生疼。那溫軟的呼吸卻像雪絨花一般,暖暖地擁了過來。她靠了一會說:“那王妃怎麽辦?”
水溶想了很久,說:“她畢竟于我有恩,在名義上,永遠是我的正妻。至于旁的……我實是無力再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