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2)

拉一拉身上的單衣,擡眸瞄我一眼,道:“殿下是想聽實話還是想聽場面話?”

我板起臉:“自然要聽實話。”

他很坦誠,道:“昨日臣與蘇大人在宜安樓喝酒,喝到一半聽說他們把殿下跟丢了,臣笑話蘇大人的手下太沒用,蘇大人不服,便與臣打賭,賭的是臣若比他先尋到殿下,他便要答應臣一件事。”邊理衣服邊道,“從結果來看,這個賭臣贏得很漂亮。”

我按捺住心中對蘇越不争氣的怨恨,問他:“你是怎麽找到我的。”頓了頓,又添道,“說實話。”

他露出一個“你确定要知道嗎”的表情,撞到我肯定的目光,才道:“昨日殿下喊捉賊的時候,臣有個探子剛好在附近。”

我的面皮抖了抖,忍了半天才忍住咬他的沖動:“宋訣,你也派人跟蹤我!”重點不在這裏,重點是,“也就是說,你眼睜睜看着我被人算計卻沒有出手相助,直到我被人喂了毒出了醜,你才故意現身看我的笑話?”情緒複雜道,“宋訣,你知道你這是一種什麽行經嗎,你這是……”

我實在想不出詞彙來形容他這是一種什麽行徑,只是覺得我快要被他這種行徑給氣死了,當真是渾身都不得勁兒,頭也疼得利害,忍不住拿手撐上額頭,默念起心經。

他卻十分心安理得:“若非如此,臣如何幫殿下将背後的人引出來。殿下難道不想知道,是誰處心積慮想要害你。将你綁進青樓,給你服下合歡散,又是想做什麽?”

我自然想知道,我出宮一事在原則上只有蘇越知道,他這個人我還信得過,若不是他放消息出去,便是我身邊有誰洩了我的底。若是對我恨之入骨想除我後快的人,也不必選擇讓我失身這種繞遠路的做法。這證明對我下毒的人,是希望我名節受損,可是我的名節受損,對他能有什麽好處呢?

心中百轉千回,口中卻冷冷道:“是誰害我我心裏已經有底,就不勞大将軍費心了。”床雖然不算小,可是躺了兩個人不免顯得有些逼仄,我又是在內側,此刻想要下床便只好繞過宋訣,他這個人卻偏偏毫無眼色,我只好提醒他:“煩請将軍讓一讓。”

他沒有動。

我抿了抿嘴,從他身上翻越過去,下了床赤腳走出兩步,又覺得實在是堵得慌,便又走回床邊問他:“你就這樣同我在一張床上睡了一晚上嗎?”

他一毫愧色都沒有:“此處只有一張床,殿下是想讓臣睡到哪裏?”

我看了他半天,覺得他的厚顏無恥果真贏得漂亮。氣地一甩手,轉身就要朝門邊走,卻聽到他在身後悠悠問我:“殿下打算就這樣出去嗎?不怕外面等着的是天羅地網?”

我忍住上去掐他脖子的沖動:“将軍既知道外面等着的是天羅地網,還給他們以可趁之機,腦子裏到底是怎麽想的,你知不知道,這不光關系我的名節,還關系你将軍府的名節,難道名節這兩個字對你來說并不重要嗎?”

他嗯了一聲,道:“的确不重要。”眯了桃花眸,“臣的名節被他們傳的還不算糟糕嗎?”

看來這位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決定不再理他,轉身直奔大門,聽他在身後提醒:“門外有四個,大約是在等着捉奸吧。”

我轉身奔窗子去,他道:“窗下藏着的就不只四個了。”我咬牙切齒地回頭看着他。

不能揍他,罵人我又不擅長,不免有些郁結。他瞧出我的郁結,朝我微微一笑,勾手道:“不如臣給殿下出個主意,既保住名節,又不會讓人生疑,還能讓那些陷害殿下的人很尴尬。”又道,“怎麽,殿下不信臣的人品?”

我雖不相信姓宋的人品,如今也只能他說什麽便是什麽。可是當我在他的指引下于銅鏡前坐下,任他一番折騰以後,我心中的念頭已由将信将疑變成信他我簡直腦子被驢踢了啊。

他卻不理會我澎湃的內心,氣定神閑地在我臉上落下最後一筆,端詳一陣兒,很滿意地點點頭,像是某位技藝精湛的畫師剛剛完成一件驚世駭俗的作品。

我扯了扯嘴角艱難地問他:“這就是将軍的錦囊妙計?”

他笑問我:“殿下覺得怎麽樣?”我默了默道:“我想把鏡子摔到你臉上。”他及時壓住我的肩膀,謙虛道:“我知道你為我的才華感動,但也不必這樣急着就要付諸行動。”

我望着鏡子裏那張五顏六色的臉,問他:“堂堂一國公主,卻作妓者妝扮,你不怕我的名節更加為人诟病嗎?”

他将手中描眉的筆往梳妝臺上一扔,抱臂看着我,神色倒是一派閑适,輕飄飄道:“這一點殿下倒是可以放心。”我挑起眉頭看他,聽他解釋,“殿下被綁來這裏,是歹人設計,要拿殿下的名節做文章,他們将藥喂給殿下,知道殿下醒了,立刻會在藥效的控制下找男人……”看到我警告的眼光,不慌不忙将後半句話吞下去,若無其事道,“臣大體可以猜到他們會以什麽借口來搜這座青樓,但是臣卻以為,他們便是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在不确定的情況下,就揚言稱在這裏與人一度春宵的便是當今的十四公主。”

他的用詞十分大膽,我畢竟是一個臉皮薄的姑娘,自是心肝亂顫,強裝鎮定道:“你的意思是只要他們認不出我來便行了?”冷笑道,“那你還真是小看了他們陷害我的決心。”

他淡笑着看我:“殿下忘了,臣好歹也是一國将軍,召妓是有違大滄律法的。殿下不妨猜猜看,待會兒他們進來捉奸,是關注臣多些,還是關注臣懷中面目難辨的殿下多些?”又道,“殿下倒不如随意裝一裝青樓女子,順便還能看一場好戲。”

我琢磨片刻,竟然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只是沒有想到他竟要以犧牲他名節的方式來拯救我的名節,令我差點對他有所改觀。

然而宋訣這個人心裏究竟打什麽主意,并不好把握,畢竟我在他身上吃過的虧太多了,令我不得不防備,可此刻,我也只好扶着妝臺,認命道:“也只能照将軍說的辦了。”

他露出一副你終于聰明一回了的神情,将不知從哪裏摸來的衣服扔給我。

我把衣服抖開,是一件有西域風情的薄紗的舞衣。

我臉燒了燒:“你讓我穿這個?”

他道:“不然呢?”

我掙紮了半晌,覺得舍不下一時的臉皮便套不着對方的底細,不就是一件略暴露的衣服嗎,于是對他道:“你轉過去,閉上眼睛,我不說好就不要睜開,知道了嗎。”

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眼,勾唇一笑:“也沒什麽特別值得偷看的地方。”

我又念了一遍心經。

胡服較之大滄民服要大膽奔放,該露的地方露,不該露的地方也沒遮着。我平日裏莊重慣了,難免有些不自在,半天才将披帛整理到合适的位置,勉強遮住胸前。一轉頭,就撞到宋訣好整以暇的目光。也不知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看的。

我剛蹙起眉頭,就聽他評價道:“還差那麽一點。”

我腦子一空:“什麽?”他已三兩步走過來,将我拉到他跟前,下一個動作,竟是俯身在我頸間吻下來。

這樣輕浮忤逆的舉止,按照律法可以将他打入好幾次死牢,可是這個念頭在大腦中清晰起來時,他已滿意地從我身上離開,還打量着他方才留下的印記,滿意道:“如此才像有過一夜風流。”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的貞操觀念提醒我:“打他!”手立刻聽話地甩了巴掌過去,卻被他輕易接住。他眸中笑意凝成水畔桃花,微帶冷香,語氣卻添了些冷漠進去:“殿下如果想逃過這一劫,便要聽臣的。脾氣這樣大,是想讓臣哄你嗎?”

我有些委屈:“宋訣你太過分了,還不放開我!”另一只手剛剛擡起,就看到他眸光一涼:“嗬,來了。”囑咐我,“殿下別鬧,配合臣。”話音剛落,就聽到破門而入的聲音,我還懵着,宋訣已迅速摟了我的腰,那動作要多娴熟有多娴熟。

怪不得所有人都說他風流,他可真風流啊。

我低呼一聲落入他懷中,卻沒想到他的唇竟随後壓下來,看來他是想要将輕薄我這件事幹到底。我自是手腳并用反抗他,卻被他牢牢鉗住。

闖入者操着官腔道:“接線人舉報,有宮中女眷與人私通,京畿捕前來拿人,還不速速就擒!”

京畿捕這個名詞清晰地落入耳中,我卻來不及想它背後的含義。

當時我整個人已被宋訣吻得腦子發懵,一分清明也不剩,身體也幾乎癱軟在他懷中,就聽他低笑着從我唇上擡頭,聲音竟然低啞得好似真的經過了一夜風流:“諸位好會挑時候,本将軍與美人的好事,就這樣被諸位給攪了。”

對方一哆嗦,手中兵器也一哆嗦:“宋,宋大将軍?”

宋訣道:“認得本将軍啊,那就好辦了。”将我往懷中攬了攬,做出一副風流公子樣,“美人可是害怕了?”

我拿捏片刻,嗲聲道:“将軍,他……他們是誰啊,奴家好怕。”

宋訣垂下頭,聲音不大不小:“昨日晚上怎不見你膽子這樣小,嗯?”

我的老臉大約早能掐出血來,此刻偏還要與他做戲,扭捏道:“哎呀……将軍真壞。”順勢将頭往他懷裏埋了埋,心裏卻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一片寂靜中,宋訣道:“方才這位軍爺說什麽來着,本将軍沒有聽清,煩請再說一遍。”

人群中傳來交頭接耳的聲音:“不是說有宮裏的女眷與人私通嗎,怎麽會是宋将軍?”

“早就聽說宋将軍風流,沒想到是真的……”

“會不會是誰跟他有仇,才刻意揭發……但,這跟指令也對不上啊。”

有誰打破僵局:“按本朝律法,京官以上官吏皆不得公然召妓,将軍觸了律令,随弟兄們京畿大牢走一遭吧。”

話剛說完後腦勺就挨了一掌:“京畿大牢個屁啊。”讪讪道,“宋……宋将軍,這人新來的,不懂規矩,想來是線人的消息誤報了,驚擾了将軍,在這裏給将軍陪個不是。”說話間往我這裏瞄了幾眼,似乎沒瞧出什麽端倪,神色十分糾結。

宋訣道:“哦?原來是弄錯了。本想着許久未到京畿捕坐過,正好借此機會同張大人聊聊天。聽說他前段時日風濕犯了,有幾日沒審過人,怪不得如今有個風吹草動,都能勞動他的大內密探親自來捉人。”一席話輕描淡寫,卻說得人十分惶恐。

那帶頭捉奸的官吏圓了半天才圓過去,最後恭恭敬敬地退出去,邊關門邊道:“擾了将軍好事,不好意思,将軍繼續,繼續。”

待人灰溜溜地撤出去,宋訣保持着抱我的姿勢,含笑問我:“還繼續嗎?”

我試圖從他身畔撤離:“可以放……”剩下那幾個字,突然被他以雙唇封緘。

我知道宋訣這個人膽子一向很大,卻不知道他竟可以這樣膽大包天,方才那個吻還可以解釋為情勢所迫,如今這又是什麽?

母妃過世的時候,有一個姨娘千裏迢迢來宮中看我,并且這樣教育我,對于女人來說,見識和學識固然重要,可再重要也都是裝點,比成為一個有見識有學識的女人更要緊的,首先是要成為一個女人。将她的觀點概括一下,就是與其在青史中留下輕描淡寫的一筆,不如在男人眼中留下一抹驚豔的顏色。

然而,三千胭脂色,如何才能成為與衆不同的那一個?

姨娘不理會我明顯表示出的困惑,仍舊按照她的步調對我絮叨。她說,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母妃最失敗的一件事,就是在成為女人以外有了別的要求,她所不能妥協的東西太多了,而做一個女人像她那樣傲氣是不行的。

她不争寵,不靠一個男人的喜歡過活,而且比起成為某一個男人的附庸,反而選擇了孤獨,這個選擇無疑令人扼腕。

可我知道,有些女子通過依附一個男人成就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也有些女子如我母妃一樣,一生都孤獨而高傲地愛着一個人。可是愛之一字,在冰冷的青史裏,卻無法找到它的一席之地——盡管青史裏多得是禍國殃民的女子。

我想我是理解我母妃的,如果得不到,她就幹脆不去争。世上有許多事,争來争去也沒幾個意思。

我也不知為何非要在此時此刻想起這些來,此刻也明顯不是想這些有的沒的的好時機。

宋訣沒有得到我的允許便強行吻我,無疑是将逗我當成了兒戲。鑒于他一直是個拿逗我當兒戲的人,我也只好默默認栽。還以為他不過是心血來潮同我開了個玩笑,卻沒料到這個玩笑竟然持續了相當久,久到我甚至開始以為他是認真的。

他的氣息冷冽又炙熱,蠻橫卻又溫和。一只手緊緊貼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則落在我的後腦,手心滾燙,似要封掉我的所有退路。我只知道笨拙地閃躲,卻總也逃不脫他。他深谙此道,對付我這個沒什麽經驗的人,自然游刃有餘。我有些懊惱,懊惱的是我竟然覺得這樣也不錯。所有的矜持驕傲都不要了,所有的負隅頑抗也都不要了。

大約是我突然恭順起來的态度讓他心情很好,終于放我喘息。他停下來看我,臉卻沒有離開。他一開口,我還能捕捉到他的溫熱氣息。

他伸出一根涼涼的手指停在我的臉頰旁,聲音清清淡淡的,依然很好聽:“殿下昨日便是這樣對臣的,殿下忘了嗎?”

我握着拳頭擡手,被他按下去,眼前仍是那雙極黑的眸子。我恨恨地想,若有機會,一定要讓雲辭替我好好修理他。聽說雲辭最近在頭疼西北的問題,不如讓他派宋訣去。西北地方窮山惡水,派宋訣去最合适。正想得起勁,聽他低笑道:“殿下的心思全寫在臉上了,別以為臣不知道殿下在想什麽。”

我挑釁地看着他,顫抖的聲音卻露了我的底:“那你說說,我在想什麽?”

他眯眼道:“殿下在想日後怎麽收拾臣。”

我的手一顫,聽他低笑:“其實殿下想收拾臣,不必假借他人之手,還有個更簡單的方法。”

我才不信他會給我出什麽好主意,果然,他湊到我耳邊,薄唇幾乎碰到了我的耳朵:“嫁給臣,殿下想怎麽收拾臣,便可以怎麽收拾臣,臣絕不反抗。”

一句話說的我渾身都是雞皮疙瘩,推了他一把道:“宋訣你還要不要臉?”

他卻伸手将我攬進懷裏,不理會我的胡亂掙紮,道:“在殿下面前,臣什麽都可以不要。”

我感受到了他的惡意,在他懷中掙紮地更起勁:“宋訣,你這個人滿口臣啊臣的,道貌岸然的樣子,其實心眼兒最壞了,快給我走開!”

他摸着我的頭發,道:“殿下昨日不是還讓臣抱着你嗎,難道殿下說出去的話,這麽快便忘了。”

他一不小心說到了我的痛處,我為此話噎了半天。

心想他這個人從前雖然也很不正經,但起碼還要顧念一下我公主的身份,對我還算尊敬。聽朝中風評,他在為人處世方面頗有一套。整頓軍紀離不開非凡的手腕,還朝之後在各中郎将和士大夫當中斡旋,也并非一件易事。就連蘇越這種很難讨好的人,也被他收服地妥妥貼貼,還在我面前說他的好話。

“為人處世,該糊塗的當糊塗,該精明的當精明。在所有同僚中,臣最敬佩宋将軍,私下以為宋将軍的性格張弛有度,是社交界的典範。”

能讓蘇越這樣拍馬屁的人,我只認識一個宋訣。

誠然,他這樣的性格,向來是喜歡的人多些,讨厭的人少些。

然而他今日這般調戲惹怒我,卻跟登徒子沒有兩樣。若放在先皇在世的時候,即便他是将軍又如何?還不是得吃不了兜着走。記得有一次雲辭在宮中調戲新來的宮女,被父皇曉得,直接賞了他十棍子以儆效尤。當然,如今坐在金銮殿的龍座上的已經不是我一本正經的父皇,而是我不正不經的皇兄,我皇兄的治世之道自然不可同我一本正經的父皇同日而語。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在禮法上對男人的約束,在我皇兄的帶頭下日漸寬容,這自然不是個好現象。

可是,對于宋訣而言,在他與當今三公主的婚事馬上就要板上釘釘的關鍵時刻,若是傳出了不好的流言被有心之人利用,對他光明的仕途而言無疑會産生極為惡劣的影響。我冥思苦想,覺得他不顧這其中的利害關系,也要這樣作弄于我,總歸是有着什麽深層原因。

一念至此,腦中忽而靈光一閃,對他的舉止恍然大悟。

我想開之後,立刻釋然,悠悠道:“宋訣,你不就是報昨日我輕薄你的仇嗎?”

他一愣。

我為自己正中靶心而暗自得意,咳了一聲道:“一個大男人至于這麽斤斤計較嗎?我知道受女人輕薄對一個男人來說有點沒面子,但是堂堂大将軍連這樣的胸襟都沒有,該怎麽為開疆拓土保家衛國?”又道,“日後你娶了我三皇姐,免不了要在她面前作小,當驸馬就是這點不大好。”安慰他,“不過你也不必擔心,我三皇姐對你還算溫柔,說不定你會同別的驸馬不一樣。”

果然,我的一席話說得他啞口無言,看他神情,似有一些頭痛。我借機從他懷中抽身,正色道:“此事就這樣翻篇了,我們都有自己的難處,我不同你計較,你也不要同我計較。”又添道,“當然主要還是我不同你計較。”

宋訣臉色有些不大好:“臣是不是還應當謝謝殿下。”

我大度道:“謝就不必了。”忽略他神色中的難看,道,“你再幫我個忙,去找一下蘇越,讓他安排我回宮。”擔憂道,“剛才我掐指一算,婳婳的處境不大妙啊……”

對面的宋訣神色變了幾變,又重新恢複從容模樣,唇角一揚,笑得暧昧:“殿下這麽快就轉移了話題,看來昨夜發生的事對殿下來說也并不怎麽重要。”

我身子一僵。

方才他一直不談昨夜,此刻卻又突然提起來,令我覺得有些不安,而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則将我的不安落實地更服帖一些。

他說:“殿下難道不想知道,你身上的毒臣是怎麽解的嗎?”

半個時辰後,我寒着臉坐在回宮的馬車裏,對面端坐的男子唇邊則挂着若有似無的笑意。

那是宋訣慣有的表情,讓人猜不出他心裏究竟在盤算什麽。

聽說他這個人很是善變,以二人互毆為例,他告訴你這次要打你左臉,換誰大約都不會輕信,結果他卻當真打了你的左臉。然而下一次,他告訴你他要打你右臉,你吸取上次的教訓,他卻繼續打你左臉——一來二去,你也不知他究竟要打你哪邊的臉。而你若問他,他可能會很誠實地告訴你:“看我心情。”

兩軍對陣,最怕遇到宋訣這樣的對手。

而我對宋訣的排斥,大約是出自趨利避害的本能。對于那種一眼看不出他在想什麽的人,下意識地遠離是人之常情。可是我避他唯恐不及,他卻偏要往我身邊靠,我囿于各種條件,又不能選擇避開他,這就是當凡人不方便的地方。

方才在青樓之中,宋訣輕描淡寫地提起了我身上的毒,又輕描淡寫道:“昨夜,臣與殿下……”

我忙道:“我不想知道我同你發生了什麽。”

他眉頭一挑:“殿下此刻再說不想知道,是不是晚了?”靠近一些,彎腰道,“難道殿下真的不記得了嗎?”

我往後躲了躲,鄭重道:“不記得。”

他目色愈深,提醒我:“殿下不好好想想,孤男寡女,夜黑風高,殿下的身上中了必須與人發生點什麽的毒,而臣又是個正常男人。”說着請教我,“殿下覺得,這樣的兩個人之間發生點兒什麽,才會比較對得起這樣的設定?”

我起先還有些慌亂,可是想到今早起來時身上的衣服完好,身體也是除了後脖頸有點疼以外沒有出現別的不适,便放下心來,挂上淡笑,直視着他的眸子幽幽道:“将軍的意思是,本殿下昨夜同你巫山雲雨,錦帳春宵?”

對付他這樣沒有臉皮的人,只能比他更沒有臉皮,可我到底還是低估了他的臉皮,高估了我的臉皮。

只見他他神色微微一滞,卻随即恢複如常,聲音仿佛低低萦繞的沉香:

“原來殿下在想這樣的事。”

不知為何,我本想令他尴尬,卻反而被他一句說得面皮一燒,而後,又被他重重補了一刀:“殿下放心……”語調低沉,“臣還沒有那樣着急。”

話裏話外都暗示着我比他着急。

啊,堵死了。

馬車中一晃神,便晃了大半天。宋訣意态悠閑地問我:“殿下在想什麽?”

我懶得答他,應付道:“在想今日中午吃什麽,是讓婳婳做牛肉餡的包子好,還是讓她做豬肉餡的包子好……”

他看了我一眼:“殿下還有想這件事的閑情逸致,看來一點也不擔心出宮一事被人發現。”慵懶地擡起眼皮,悠悠道,“還是說,殿下便這般信任臣可以偷摸将殿下送回去?”

我白了他一眼:“事到如今,将軍難道想告訴我你沒有這個本事?”沒這個本事還不幫我找蘇越,偏要自己送我?

宋訣眼睛一眯,道:“那倒不是。”手中折扇抵着額角,輕飄飄道,“只是臣這個人辦事有個毛病,喜歡收人的好處,否則沒有動力。”

我不想給他機會勒索我,淡定地接道:“本來,送我回宮一事該由蘇大人負責,但蘇大人不是事務繁忙無暇分身嗎?将軍與蘇大人既然是酒友,這個人情便當是蘇大人欠下的。蘇大人慷慨,好處自不會少了将軍的。”說完就佯裝着閉目養神,暗自計算距離宮門還有多久。

宋訣這只老狐貍卻沒有打算就這樣放過我,語聲含笑:“聽說殿下丹青描得好,微臣惶恐,想求殿下一幅畫。”

我從眼縫裏瞧他,道:“将軍大約記錯了,幾位公主裏最會畫畫的是我三皇姐,連畫聖他老人家都盛贊不已,将軍想求畫,何不去問問她?”

他卻閑閑道:“殿下口中的畫聖同臣也有私交,據他酒後吐真言,似乎當年傾心的本是殿下。”

我為這句話微微撐起眼皮。

當年我對畫畫一事甚是癡迷,聽說張皇後請畫聖慕襄陽為自己作丹青,還腆着臉跑去求她老人家允我在屏風後偷偷觀看,我看後更加欽佩,平日還時常背着指點我的畫師去臨摹他的墨寶。後來聽說他收了昔微為弟子,我傷心欲絕,将從前摹寫他的畫作全拿去燒了,如今,我除了閑時描個扇面,對水墨這門藝術算是徹底冷落。

然而宋訣卻說慕襄陽當年欲收我為徒,我自然不敢相信。

他将原委簡短地道來:“殿下當年不是随宮廷畫師薛長謙學畫嗎,那薛長謙與慕襄陽原是同門,後來因作畫的理念不同分道揚镳,見面總要吵上幾句,偏偏家又住得近,吵架就更是方便。據臣所知,薛長謙這個人為人高調,喜歡炫耀,收了殿下這個弟子後……”

我糾正他:“我不過是随他學畫,不曾拜師。”倒是被他死皮賴臉地逼了幾次,不過當年我對慕襄陽心向往之,并将他奉為一生追逐的目标,便不怎麽将別的畫師放在心上,盡管薛長謙在書畫一行也是鼎鼎大名,我卻覺得他可為益友,不可成為良師。

總之,我的拒絕,搞得收徒不成的薛大人很是傷情。

突然提到他的宋訣看我一眼,道:“哦?薛長謙卻頗将殿下這個弟子引以為豪,時常将殿下的習作拿到慕襄陽面前炫耀,慕襄陽看過畫後卻頗為可惜,殿下猜他說什麽?”

我被他撩起了興趣,表面冷淡,其實很是好奇:“他說我什麽?”

宋訣道:“他對薛長謙說:一流的苗子,偏偏拜了個三流的師父,可惜。”

我掩嘴笑道:“薛大人聽了還不氣死。”忍不住問他,“他對慕襄陽說了什麽,罵他了嗎?”

宋訣語氣裏多了些笑意:“他對慕襄陽說:你慕老歪雖然混了個畫聖的名聲,給人當師父卻不一定比得過我這個三流畫師,想來你這些年不收徒弟,便是因你參不透這為師之道。想想你這一輩子與畫打交道,最後卻連個傳人都沒有,将來必定晚景凄涼,可憐,真可憐。”

我好奇他提到的一個詞,忍不住重複:“慕老歪?”

宋訣眉目含笑:“慕襄陽為人板正,薛長謙故意喚他老歪,以此揶揄。”

我笑意更深:“原來這就是畫聖突然收徒弟的理由。”贊道,“可見昔微的福氣真好。”

宋訣不置可否,道:“是嗎。”又道,“當年三公主欣賞慕襄陽,慕襄陽又有意收徒傳藝,在外人看來,三公主拜了個不跌她身份的師父,畫聖則收了個不負他名望的徒弟,可依微臣愚見,慕襄陽收了這麽個弟子,心中倒有痛惜之意。畢竟,他先看到了殿下的畫,這才生了收徒之心。可惜才在聖上那裏旁敲側擊問了幾句,聖上便将三公主塞給了他。”頓了一下,道,“曾經滄海難為水,慕大人的心情,臣也不是不能體會。”

我揣摩了一下,大體揣摩出他話中的意思。

昔微自小都把同我争當做她人生最大的意義,她知道我對畫聖仰慕日久,有機會打擊我自然不會放過。

然,大約是明裏暗裏被她搶了許多東西,早便習慣,如今回過味兒來,發現被她搶走的原來還有這樣一個師父,心中卻早沒有當年的惆悵,口中淡淡道:“是嗎。”

宋訣溫溫涼涼看了我一眼,道:“殿下對虛名并不在乎,卻有許多人仰慕殿下的才華,微臣便是其中的一個,殿下可願成全了微臣?”

他這個人說話做事都滴水不漏,令人難以推拒。看來他提這件事,就是為了訛我一副畫。不過是一幅畫,我若不應他,倒顯得我小氣。只好道:“你想畫什麽?”

他擡起山明水秀的眸,道:“畫微臣。”

我想了想,有些猶豫。

他道:“聽說薛畫師不擅長畫人像,殿下莫不是也……”

我立刻道:“不就是人像,有何難的,你的要求我應了,待日後有機會,你來燕禧殿找我,或者請我去将軍府,只要皇兄答應了,此事就好辦。”

他眼裏笑意一深,道:“好。”

我想起他方才提到的故事,忍不住也有笑意:“常聽人說薛大人與同門的慕大人不和,時常為小事打起來,依我看,他們二人關系這樣不好,有一個原因就是住的太近。你想啊,牆頭挨着牆頭,這邊的杏花開了落到那一邊去,石榴結果子了也落到那一邊去,日子長了,不打起來都怪。可是,你說他們彼此看這樣不順眼,卻怎麽十幾年來從來沒有想過搬家呢?”

注意到宋訣專注的目光,我頓了頓,不知自己身上有什麽東西,惹他這樣專注地看着我,瞧他的樣子,應該已經這樣看着我很久。

我有些不自在:“你為什麽這樣看着我?”

宋訣沒有移開他的目光,又将我看了會兒,才聲音輕緩地開口:“殿下笑起來的樣子其實挺好看,臣這樣看着,覺得很喜歡,便多看一會兒。”

我斂了斂表情,小心翼翼問道:“我平時很不茍言笑?”

他搖了搖頭,回答我:“正相反。每次見殿下,殿下便總在笑,無論是生氣的時候,還是難堪的時候——其實,殿下如果不開心,可以不必為難自己強作歡顏。”

我想說我沒有,卻聽趕車人提醒:“将軍,已到正陽門。”

宋訣扶我下車的時候,告訴我:“方才殿下的問題,臣覺得很簡單。薛慕二人不搬家,自然是因為他們不想搬。”在柔軟的陽光中看向我,眉和眼都暖意融融,“也許,兩位畫師的關系并不像外人盛傳的那樣水火難容。每個人的體驗不同,歡喜有異,有些事外人看來難以理解,當事人卻樂在其中,也未可知。”

也許是陽光晃了我的眼睛,我竟然覺得他說的話很有道理,而面對向我說這番話的男子,我的心竟然突然跳快了一拍。

我摸了摸心口,覺得有種難以言明的情緒。

所以今天中午的包子,到底是牛肉餡的好,還是豬肉餡的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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