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飛天

畫見上的血是洗掉了, 玉晚手上的血痕卻沒那麽容易消掉。

無沉為此想了很多辦法。

這時候就不得不再提一句梅七蕊。

這位照七師兄雖養在深山古寺,但遠見是一等一的厲害,譬如她早早就考慮到玉晚和無沉在外安居可能會用到藥草靈草, 托人送來的那幾枚須彌戒裏,止血的鎮痛的化瘀的應有盡有, 以致于無沉以靈力化解玄雷不得,轉而嘗試用靈草搭配制藥時, 沒幾次就成功了。

一副靈藥下去, 玉晚傷口中的玄雷肉眼可見地變淡。

但想全部化解還需一段時間, 因此這段時間裏, 任何會用到右手的事,無沉都不讓玉晚做, 惟恐加重傷勢。

要不是玉晚堅持, 他甚至連拿筷子吃飯這個都要替她包圓了。

玉晚:“……”

她還不至于真被當成孩子來養。

但被偏寵的感覺很好, 惹得玉晚一時既想沉溺, 卻又不免生出再這麽下去她可能路都不會走了的憂慮, 很是有些患得患失。

遂每次用藥, 用不着無沉還要像之前那樣拿糖來哄,玉晚表現得非常積極。玄雷在她的悄摸期盼下一天天化去,直至某天徹底消失不見。

玉晚長出一口氣。

之後的兩個月沒出什麽大事。

唯六月十九, 觀世音菩薩成道日的淩晨,玉晚正問無沉,以往寺院在這日都會舉辦什麽儀軌,就聽咆哮聲遙遙傳來,緊接着是道略顯微弱的凄鳴, 似乎有野獸正在相互厮殺。

去到洞口一看,赫然是兩頭野狼在圍攻一頭母鹿。

還是頭大着肚子的母鹿。

“它好像要分娩了, ”玉晚眼尖地注意到母鹿身下有灘不太尋常的水跡,“得救它。”

話落,風聲驟起,無沉已經趕過去。

玉晚腳程沒無沉快,等她趕到的時候,無沉已經令那兩頭狼離開,正矮身察看母鹿情況。

還好他們發現得及時,母鹿僅有幾處皮外傷。許是知道自己安全了,母鹿沖他們呦呦叫了聲,便開始分娩。

然最先出來的竟是只後肢。

難産了。

玉晚當即挽起袖子,匆匆施水法沖了手臂,就要為母鹿助産。

但她此前畢竟沒有過類似的經驗,手才伸進去一點,剛剛還算溫馴的母鹿便驀地大動,把她驚了一驚。

還沒來得及反思是不是她力道太重弄疼它了,就聽旁邊無沉說:“放松,先摸清楚它收縮的規律,別急,慢慢來。”

他的話仿佛甘霖,玉晚立刻冷靜下來,小心試探。

這次母鹿沒有再動。

很快,在無沉的指導下,玉晚終于把手伸進去。

多虧是修士,靈識在此時很能派得上用場,玉晚在盡量不加重母鹿痛苦的前提下稍微加快了點速度。片刻後,一頭四肢健全的幼鹿掉落出來,分娩成功。

才出生的幼鹿不怎麽好看,眼睛閉着,渾身也都是濕乎乎的黏液。

但可能因為是自己親手接生的,玉晚覺得小家夥很可愛,下意識想摸。不過擔心幼鹿會沾染自己的氣味,她就沒摸,随即剛站起後退,母鹿就轉過身來舔舐幼鹿。

舐犢情深。

不多時,被舔幹的毛茸茸的幼鹿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蹒跚着找母鹿要奶喝。

光聽咕嘟咕嘟的吞咽聲就知,小家夥很健康。

待幼鹿飽餐一頓,一瘸一拐地學習小跑,母鹿又沖面前的玉晚和無沉呦呦叫了聲。

叫聲充滿親近之意,望向他們的目光也很親近,含着感激。

顯然知曉是他們救了它和它的孩子。

“以後要好好保護自己和小家夥,”玉晚像是能聽懂它的叫聲一樣,對它說道,“有緣再見啦。”

母鹿又感激地叫了聲,方帶着已經學會小跑的幼鹿離開。

目送母子倆走入森林深處,玉晚低頭,看着自己黏糊糊的手。

她道:“好神奇啊。”

就是這雙什麽活都沒幹過的手,居然幫忙接生了一個鮮活的小生命。

“我第一次接生呢。”她說。“真的好神奇。”

無沉道:“你有什麽感想?”

玉晚道:“嗯……我腦子有點亂,等等,讓我想想。”

她動動手指。

黏液已經快幹了。

但那種觸碰的感覺,她可能這輩子都忘不掉。

便道:“其實也沒什麽感想,就覺得原來新生命的誕生是這樣的……它雖然很疼,但平安生下孩子的那一刻,它應當是全天下最開心的那個吧?”

無沉道:“是這樣。世上的母親,大多都很愛自己的孩子。”

玉晚沒接話,只輕輕嗯了聲。

無沉也沒再說了。

他們都知道的。

這世上還有一些母親,以及父親,并不愛自己的孩子。

這就不必在這種時候明說了。

直等過會兒玉晚自己開口,說了句真好,無沉也道:“嗯,真好。”

得到他的認同,玉晚盈盈對他一笑。

那目光裏,全是他看不懂,卻又不能躲避的深情。

接着他們又去別的地方解救了幾頭母獸幼崽,領它們去安全之處放生。

看剛才還在天敵利爪下吓得不敢動彈的幼崽像是知道安全了,撒歡地蹦蹦跳跳個不停,玉晚問無沉:“今日放生,是不是也算功德一件?”

無沉說是。

玉晚便很高興。

她以前沒做過什麽善事好事,甚至擺在她面前、求到她面前,她也不會有絲毫的動容。

而今她願意去做,力所能及也好,力不從心也罷,總歸她和以前不一樣了。

她在改變。

還是在往好的方向、她想要的方向去改變。

縱然這改變并非一朝一夕就能達成,但哪怕僅是一點點細微的不同,也已經很值得人高興。

心境上的這點變化讓玉晚這天回石窟時努力抛卻了羞澀,跟無沉說她一身的腥味,想找地方沐浴。

無沉同意了。

但他不贊同在外面沐浴。

這荒郊野嶺的,倘若碰着事,他不方便趕到。

于是最終玉晚在石窟深處沐浴,無沉在洞口守着。

石窟裏裏外外皆被布下重重屏障,确定沒有遺漏後,無沉封閉了自身五感。

什麽都不看,什麽都不聽,什麽都不聞。

沉默板正仿若一尊經年石雕。

直等玉晚拍上他肩,說她好了的時候,石雕方解除禁制,五感回歸。

然後便感到了水汽淡淡,嗅到了幽香淺淺。

他回頭,就見剛出浴的美人單手挽着尚還濕潤的長發,道:“你要不要也沐個浴啊?”她說,“換我守你。”

無沉原要拒絕。

但耐不住她各種舉例,說清塵術沒沐浴舒服,他到底是應下,進了石窟。

他一進去,玉晚邊就着夕陽餘晖曬頭發,邊悄悄支起耳朵,想聽裏面的動靜。

結果當然是半點聲音都沒聽到。

無沉比她還要嚴防死守。

玉晚遺憾地搖搖頭。

算了,她還是清心寡欲一點比較好。

清心寡欲帶來的成果是斐然的,之後修太上忘情時,她速度明顯加快,原計劃可能要三個月才能恢複的元嬰期修為,只花了兩個多月就做到了。

計劃雖提前完成,但玉晚沒有就此停歇。她繼續修煉,争取趕在解夏前再突破一個小境界。

時間在修煉中過得飛快。

眼看就到了七月十四,解夏前的最後一天。

原本這日,該按部就班地上香誦經,然剛點過香,還沒坐下,玉晚看着壁畫上的飛天,突發奇想道:“無沉,我跳段飛天舞給你看吧?”

無沉聞聲擡頭。

沒等他開口,她已經起身跑走,留下句要去換衣服。

無沉只好在原地等。

等了約兩刻鐘,她出來了。

但見她脫掉裳裙摘去榴花,除腳踝處的金鈴外,她全身都換成了飛天特有的服飾。

發束高髻、頭戴寶冠;香肩赤露、細腰無遮。

以及佩戴在頸上的項圈璎珞、還有臂上的臂钏手镯等,精美玲珑,婀娜多姿,樣樣皆與壁畫上的飛天一致,可見她對這支舞的認真。

“飛天舞我跳得不多,”她提着華美披帛,隔岸同無沉道,“我要是哪裏沒跳好,你就當沒看到。”

無沉自然應好。

随後便見少女足尖一點,霎時長長披帛飄揚,她好似從九天之外而來,乘清風緩緩降落在凡塵水上。

赤足虛踩着水面,蕩開若有若無的漣漪。她淩空走了幾步,走到無沉對面,同時也是暗河最中央處停下,随即輕輕一擡手,便拈指成鹿角式。

手如蘭,足似蓮。

金鈴微響了聲又靜止,像波瀾微起又平定的心緒。

這是第一次跳舞給別人看。

也是第一次跳舞給他看。

玉晚定了定神,道:“我要跳啦。”

語畢,起舞。

石窟深而秘。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流淌着的暗河水上,盛裝的少女勾腿而起,頓時金鈴脆響,只這一下,就顯出極致的靈動與秀美來。

随着她手臂向外舒展,輕薄披帛飄逸如流雲,在她周身不斷盤轉回旋,輕盈非凡。

而那雙手實在是柔軟極了。

那截腰肢也柔韌極了。

輕輕躍至高處時,她唇角含笑,合十獻花;折身落回水面時,則不悲不喜,平托立掌。

或動或靜,或俯或仰間,她身輕如燕,不是飛天,卻更勝飛天。

這時,半空中靈光微微一亮,一把琵琶憑空出現。

她擡手接住了,先作懷抱豎彈,而後傾身倒彈,接着五指不經意般一撥,但聞“铮铮”琵琶聲響,與金鈴聲相呼應着,立時便為這支舞增添了三分風韻。

下一刻,金蓮自水下升起,她輕飄飄落過去,單足立于金蓮之上,雙臂高舉,斜上反握,正為反彈琵琶。

忽而又披帛點水,碧水作花,天花亂墜。

片片飛花流動,她亦開始轉動,鴻雁騰空,白鶴翔雲,她幾乎要飛入壁畫之中,與那些舞姿各異的飛天融為一體。

這場舞,如夢如幻,如詩亦如畫。

無沉沉默看着。

手中卻不知何時開始一粒粒撥動念珠。

良久,待她彈完最後一次琵琶,舞畢停步,微微喘着氣朝他望過來,他才止住手裏的動作,道:“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玉晚笑。

“就這一句呀,我還以為你會誇飛天在世之類的。”

無沉搖頭。

玉晚:“嗯?你意思是我不像飛天嗎?”

無沉仍舊搖頭。

玉晚道:“為什麽不說話,難道我跳得不好?不會吧,我跳得好認真的。”

無沉還是搖頭。

“到底是什麽啊?”

他不開口。

玉晚看了看他,知道他真不想開口的話,誰都撬不開他的嘴,她便兀自念叨幾句,去收水下的金蓮。

無沉繼續撥動念珠,一粒一粒,漫長且緘默。

……

她不是飛天。

是仙子,是神女,是他心向往之,卻不能追尋的天端雲霞。

是此生唯一不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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