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惠的無沉在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裏, 都一日兩餐地給玉晚做齋飯。
他做得定時且定量,每次玉晚剛覺得有點餓,他就已經将熱騰騰的飯食送到她面前, 讓她連端菜的力氣都省了。
玉晚起先還很不好意思,她簡直跟飯來張口似的。
但沒幾頓, 她就不得不心安理得,因為有回她說服無沉, 嘗試着自己做飯, 結果才進行到切菜的步驟就宣告失敗。
當時菜好好的, 砧板也好好的, 唯獨刀被她手滑扔飛不說,還跨越不短的距離直接飛到洞口, 險些将洞口那些藤蔓給斬草除根。
“……”
沉默好一陣, 她才去洞口把刀拿回來交給無沉, 從此再不碰菜刀。
無沉對此表示沒什麽, 還安慰她這只能說明她不擅長做這個, 而他恰好擅長罷了, 她無需慚愧。
玉晚道:“也不是慚愧啦……就是做飯看起來挺簡單,結果我連個刀都握不住。”
無沉失笑。
他道:“做飯不簡單的。”
用刀同理。
她以前是道修,現在為法修, 她沒用過刀劍一類的兵器,自然不太能把握拿刀的力道。
玉晚道:“嗯,試過才知道不簡單。但你就做得好好。”
無沉道:“我也不是天生就做成這樣,是做多了才熟能生巧。”
還拿早晨他衣服被劃破的事舉例子,他自知他針線活不行, 便請學過女紅的她幫忙縫補,難道他會為此感到慚愧從而自責嗎?并不會。
就像她之前說的, 人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為什麽一定要拿自己不擅長的去和別人擅長的比?人生在世,總有煩惱根,但這種就完全是自尋煩惱,沒有必要。
無沉說了很多。
而玉晚也沒有打岔。
她認認真真地聽他說完,然後道:“知道啦,那後面就繼續麻煩你了。我會盡快恢複到結丹的。”
結丹意為結出金丹。
金丹一結,便可辟谷,此後不必再如凡人那般需每日進食。
不過結丹跟煉氣中間還有個築基,而每個大境界裏又細分入門、初期、中期、後期、巅峰五個小境界,也不知道她一個月的時間能不能修到。
得加把勁了。
于是每日除必要的進食外,玉晚要麽聽無沉誦經講經,要麽借暗河水修煉。眨眼大半個月過去,這日她吃過飯在消食,忽聽外面傳來“轟隆”幾聲,随即噼裏啪啦,下雨了。
她駐足,向外看去。
但見天際處道道雷霆熾亮無比,雨勢也很大,不消片刻,地面就積了不淺的水。好在洞口那處地勢較高,暫時不用擔心石窟會被淹。
玉晚看了會兒雨。
看着看着道:“無沉。”
“嗯。”
“我能出去嗎?雨停就回來,或者雨沒停的話,天黑前回來,”她道,“難得能碰到這麽好的雷雨天,我想試試修習雷法。”
安居說是禁止外出,但實際上還是能出去的。
只是最好在次日明相出現,即天亮前回來,這樣就不破安居。
無沉看向石窟外。
僅兩人說話的這點工夫,雨勢更大,密集厚重的雨簾遮蓋住洞口,一時只能聽得到雷鳴聲,轟轟隆隆不絕于耳,聽起來短時間內不會結束。
“去吧,”無沉道,“小心些,有事叫我。”
玉晚便撐開畫見傘,打着傘出了石窟。
這雨實在太大了。
她才往雨幕外走幾步,石窟裏的無沉就已看不清她。
他便不再看,低聲誦《華嚴經》。
不知過去多久,雨聲漸小,雷鳴也變小。無沉剛起身朝外看,就聽陡然一聲劇烈炸響,随即極耀眼的青白的光照亮整個蒼穹,天地似都要臣服在這威勢之下。
雨勢随之再度變大。
而借着這陣亮光,看到有不同于剛才那道青白雷電的呈玄紫之色的雷霆落向某處,無沉若有所感。
那裏應當就是玉晚修習雷法之處。
她竟以九天玄雷進行修煉……
他無意識地提起心。
這一提,直等傍晚雨停,雷電也消停,玉晚終于握着合攏的畫見傘回來時,見她還算安然無恙,才不知不覺地落回原位。
不過當看清傘面開了幾朵花,知曉她修煉時還是受了傷,無沉想說什麽,但都沒說,只道:“以後修雷法要更小心些,不能再像今天這樣莽撞。”
雷法本就狂暴,九天玄雷更是神雷,堪為萬雷之首,狂暴只增不減。
因此倘若被九天玄雷傷到,會比別的傷要更重。憑她現在的身體強度和修為,她很難能受得住九天玄雷造成的傷痛。
聽出無沉的擔憂,玉晚笑了笑道:“沒你想的這麽可怕啦。”
她以前常修五行之法,也修過風法雨法,因此她修雷法并不困難,還挺得心應手。
要不是她打算專精雷法,其餘術法作輔助用便可,她還想将電法也一并修了,技多不壓身嘛。
無沉道:“那你怎麽會流血?”
玉晚道:“這個啊,是剛才雨快停的時候,有只小兔子突然蹦出來,我怕玄雷會擊中它,就趕緊攔了下。”
她左手握着畫見,右手伸出來給他看。
手如柔荑,指如青蔥,是真正的美人才能有的纖纖玉手。
然此刻雪白手背上多出道猩紅傷痕,猙獰撕裂,瞧着十分瘆人。
雖已用過藥,但傷口裏仍有玄雷殘留,翻卷的皮肉中隐可見絲絲雷光閃爍,可想而知在玄雷被化去前,這道傷口不會愈合。
“是不是很疼?”無沉問。
“還好,就有點麻。”
玉晚說着,臨時想到個問題,便問:“如果當時我沒能攔住,小兔子受傷了,我把它帶回來的話,你會養嗎?”
無沉答:“會。不過等它傷好,就要放它離開。”
玉晚再問:“那如果不是兔子,是小狼崽或者小豹子呢?”
兔子吃草,豺狼虎豹卻是吃肉的。
——他們要上哪裏弄生肉?
無沉的回答卻沒有半分遲疑。
他道:“那便舍身飼虎,割肉喂鷹。”
玉晚想了想,這的确是他能做出來的。
不由暗道好險,還好她攔住了,不然讓她看他割肉,她絕對接受不了。
然後就要給畫見洗澡。
畫見說着是油紙傘,灑了水淋了雨都和普通的傘沒什麽區別,但到底是經過祭煉的法器,血濺上去,尤其是她這個主人的血,就不太容易清理,因為它會自己吸血,好讓花開得更豔更漂亮。
說起來,當初就是因為花開吸血的事,姐姐罵她物肖其主,搶過那時還沒被祭煉的傘扔進火裏。
火是天火。
她本以為這傘要就此沒了。
誰知等她費力滅掉天火,就見傘竟奇跡般的沒被燒毀,傘面上更是灼灼盛開着大朵大朵火焰一樣的極其豔麗的花。傘骨也都沒折損斷裂,仿佛天火沒能傷害到它,反叫它在天火的炙烤裏得到了淬煉。
從此她十分愛惜這把傘。
哪怕母親也說這傘不能留,說這等妖異邪詭的法器不配為玉族子弟驅使,她也還是固執地帶在身邊。
後來更以精血祭煉,為它取名畫見,讓它成了自己的本命法器,母親氣得那段時間每每見到相似的傘就要發火,無數次地罵她,但她仍舊沒放棄,她就是認定了這把傘,否則那麽烈的天火,饒是上品法器都不一定能完好無損地出來,偏它半點事沒有,這豈不是說明它的不凡,也說明它跟她有緣?
她這人不管做什麽都最重眼緣。
認識梅七蕊是,祭煉畫見是。
拜師父是,喜歡無沉也是。
因此當無沉說她手不能碰水,他來幫她清理傘面時,玉晚很爽快地答應。
和別人輕易不會将本命法器交出去不同,玉晚祭煉畫見時間不長,還沒養出靈性來,沒有什麽畫見是她半身之說,她并不講究這些。
她在暗河邊坐下,看無沉掬起河水澆上傘面,接着取來張一看就是梅七蕊準備的精致繡帕,一點點地擦拭那幾朵烈焰花。
他動作很輕。
仿佛怕力氣稍重,就會将傘面戳破。
玉晚本來就很放心畫見交給他,見狀更放心了。
雖談不上愛屋及烏,但他對她的物品和對待她這個人一樣細心耐心,會讓她覺得備受重視。
便說:“我這傘吸血。”
無沉說:“我知道。”
她問:“你不會覺得它有點邪魔外道嗎?”
無沉答:“不會。”
此時烈焰色澤略淺了些,沒之前那麽重。他掬捧清水沖了沖,血色混入水流,在如玉無瑕的傘面上繪出道道鮮豔色彩。
他說:“你以前在中州的時候,應當見過不少劍修?”
玉晚點頭。
中州因為地理位置的緣故,是中界最繁華的一天。
莫說是來自東海之天的劍修,便是南山魔修、北域妖修等分別在西天和東海境內并不受待見甚而喊打喊殺之輩,在中州境內則随處可見,并不稀奇。
無沉道:“你既見過劍修,那應當也見過他們的劍,往往都開有血槽,甚至具備吸血之效。可你有聽說過哪位劍修因為劍會吸血,就被打為邪魔外道嗎?”
玉晚想了想,搖頭。
無沉道:“這便是了。所謂邪魔外道,并非看兵器如何,而要看兵器被如何使用,以及使用兵器的人如何。”
他說:“你一不用畫見殺人,二你自己也不殺人,何以稱得上是邪魔外道?”
玉晚沒接話。
下一瞬,她撲哧一下笑開來。
仿佛聽到很好玩的東西,她笑得身體發顫,笑得雙眸含淚,笑得終于停住,長長嘆了口氣。
“無沉。”
她嘆息着輕聲說:“能遇到你,我好幸運啊。”
畫見傘上的烈焰已盡數熄滅,無沉擦幹淨最後一顆水珠,收好交還給她。
然後雙手合十回道:“亦我之幸。”